蓝调乡愁三题
2014-06-23张毅
张毅
关于老家
关于老家——这是一个在心中被反复追问的问题。它关乎一个人的成长背景、人生态度甚至影响自己一生。
我的老家在高密,祖辈在那块生长高粱与歌谣的天空下生养繁衍,人丁十分兴旺。记得来青岛之前,父亲阴着脸说:“上那地方干什么、人生地不熟的。”听到这话就像看到有堵墙立在我和父亲之间,我能对他说什么呢?那时只知要早点离开那个生活了多年的小城。
在海边居住是我多年的愿望,蓝蓝的海空、漂亮的建筑是极大的诱惑,让我拉家带口一路风尘地在这里找到一块栖息之地,也算到了人生的另一个车站。
记得刚来那阵,望着从老家带来的坛坛罐罐,心里不觉怅然,是一种什么感情使我不安呢?噢,想家了,我说的是老家。
在我印象中,老家的概念就是一口水井,一簇树影,一种乡音。想起老家,便想起秋后的农田里,那些刚被割倒的玉米、高梁在清冷的秋光下静静地倒伏着,牛蹄印下的脚窝蓄满雨水,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嘎然而去,留下一阵清凉的叫声,牛的背影在秋色里愈加清晰。这时候,老家就在一种难以复述的气氛中时近时远,像一首打击乐,朴素的景色令人肃然,令人无言。老家不远,仅两小时的火车路程。我每周都回那里看望父母。每当列车穿过熟悉的村落、河流时,我就想:新址与老家不过是鸟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之间的距离,然而,就在这两棵树之间,鸟儿完成了飞翔的过程,如同我们完成了生活的更新。每次回到老家,母亲总是忙着为我做饭,然后问最近忙吗孩子好吗之类的话,一种亲情难舍的温馨飘然而至。这时很容易想起三毛说过的一句话:家就是有人为你在窗口点亮一支蜡烛,等你回来。
然而在老家住久了,城市的街景、哥特式建筑、红色轿车、咖啡之类就像打击乐一样在你耳旁起伏着,另一种诱惑再次令你不安。
实际上,居住是人类伴随其他行为的一种生存方式。因为工作,我们即可以在此地居住,也可以在异地生活,这个城市不是你的,这个乡村也不是你的,属于你的只有感情与思念。想到这里就会明白那个曾对家做过精辟比喻的三毛为什么离家出走,为什么流浪,为什么永无止境地独身穿过荒无人烟的撒拉沙漠。也许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三毛,剩下的就是在新址与老家不断徘徊的我们。但我又相信,超人有超人心境,凡人有凡人的感情。从这一点我理解了为什么在我再三催促卖掉老家那所旧房子时,父亲总用沉默回答我。
飘在城市
城市是伴随人类文明与进步发展起来的。农耕时代,人类开始定居。伴随工商业的发展、城市崛起和城市文明开始传播。工业革命后,城市化进程大大加快了,农民不断涌向新的工业中心,城市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20世纪80年代开始,中国农民的身影划过麦田,向雾气笼罩的城市进发,而人类的移位和错位现象成为20世纪乃至21世纪最普通的现象。和安居比,漂流是人存在的另一种状态,有一些人注定永远生活在路上。他们寻求梦想,难以安于现状,他们是一些无根的人,悬浮的人。城市是他们的居住地,或者从根本上说,城市是我们的居住地。
我是带着一路疲惫进入这个城市的。那天城市上空正在下雨,在车站出口,当陌生的面孔在雨伞下错落地出现时,我意识到自己已身处异地。到处是人群,到处是高楼,到处是甲壳虫一样伏地而行的汽车。我在人流如织的大街上茫然四顾:这是何时?何地?我在什么位置?当汽车喇叭再次把我惊醒时,我才想这是一座城市。一座道路画满斑马线的城市,一座书中多次出现的抽象而又具体的城市。城市生涯是从居住在一间半地下室的居所开始的,拥挤、潮湿是第一感觉。六平米的空间把人的感情压成平面,四季轮回将生命勾画出四张底色不同的画面,而黑色是最原始的一张。那种真实我决不会忘记,犹如人进入没有出口的迷宫,争夺生存空间从那时在我心底留下深深的思维痕迹。
城市、城市,只能是城市。我生活在这样一座人口膨胀、物欲膨胀的城市。到处是拆迁的残垣断壁,到处是挖得横竖不堪的道路,到处是机声与马达的轰鸣,人在此地,感情也被密不通风的楼群剪成碎片。那些尚未学会高贵姿势的大款因体制的破损而钻了空子,这些几世纪前巴尔扎克笔下的暴发户们在一掷千金的同时,也随口吐着下流的语言垃圾,像服用激素过早发育却脑力不全的患者;广告犹如那些浓妆艳抹、招摇过市却又腹中空空的女郎,你能看见她们向你调笑的瞬间,伸向你口袋的手和默数纸币的表情。
贫与富、美与丑、灵与肉的分化像相背而去的列车,而站台是空的,没有一个耐心等待的旅客,我们已经晚点了,加快脚步才能赶上最后一班地铁……我有进入世纪末的感觉。
这就是当下城市人的精神状况。在一个世俗的年代里,人们的目光不再清澈,而是浑浊、迷惘,人们的举措也显得姿态零乱,纷攘与重荷的生态中,时常荡起不可承受之轻的泡沫。一味地媚俗、一味地虚假、一味地浮华。生活和生存的关系如同硬币的正面和反面。
那一次,我在酒后随一位朋友进入这个城市消费最贵的酒吧。脚一落地,就有一种被什么浮起的感觉。酒杯、咖啡、女人的红唇在打击乐中汇聚成一种现代文明的没落景象,像不堪入目的一群在城市夜空里嘶哑着、挣扎着、表演着。我知道,这些人远远没有拿到通往文明大门的入场券。这只是文明的假面舞会。
这时难免想起孤独的美国乡村歌手;想起米兰.昆德拉那个著名的命题:生活在别处;想起原色大道上的老牛车,以及车上光屁股的孩子哼着无忧无虑的歌谣。在这里,乡村已抽象为色彩凝重的印象画,在灵魂最干净的位置。那时感觉自己像一艘船,一艘刚刚被物质的欲望浮起,进入苍茫海城,却又不知去向的船。
记得自己是被一个女人推拥着,脚步轻盈地踱出那个酒吧的。我感到那个女人的手在暗处抽动,渐渐伸向我的灵魂。不记得自己怎样离开那个珠光宝气的女人而走上一座山的,这是城市最高的山,可以看得最远的山。山下的城市正在沉睡,酒吧在夜的深处举着透月的酒杯,酒杯离我越来越远……我终于意识到这个城市不是我的。
这是一个别人的城市。
那一夜,我独自登上驶往故乡的夜行客车。
蓝调乡愁
在居住地与老家之间,有种东西叫做“乡愁”。它常常在某个时刻悄然来袭:月圆时分或当夕阳西下,一片落叶打在你肩上时。乡愁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思念。
那深色的牛铃下面是我的故园/她以木犁的方式出现/牛在背后无声的走着/我们流着泪/伫望高粱成熟的幻景/生命被酒杯传递着/故园依着紫色的篱笆/那些红幽幽的乡亲,蓝幽幽的火苗/青幽幽的日子啊棋魔。
我的“老家”在哪里?或者说我们的“老家”在哪里?
塔可夫斯基的《乡愁》是一部讲述背井离乡的俄罗斯民族特有精神状态的电影。塔可夫斯基借助这部影片来陈述他们的民族根源、他们的过去、他们的文化、他们的乡土、他们的亲朋好友那种宿命的依恋。《乡愁》叙述一位俄国教授在意大利与美丽的女翻译、癫狂的多梅尼科间微妙的关系,以及置身异国他乡时的记忆、梦幻和心理交战。在关于《乡愁》的随笔中,塔可夫斯基引用了他父亲——诗人阿尔谢尼伊. 塔可夫斯基的诗:“目光渐弱/我的力量/两道飘渺的钻石光芒/听力衰颓/萦萦久远的雷鸣/以及父亲宅厝的声息——不再闪烁羽翼的光辉”。《乡愁》里有一组关于“家”的记忆片断:草坡上的房屋在烟雾中时隐时现;几棵树;悠闲的马和一只狗;乡亲忧伤的身影。画面透着对家园深切怀念和永远无法回归的情愫。这里塔可夫斯基要说的不是具体的“家”,而是关于祖国的、哲学的、人类深层意义上的,是人类的一段心灵史。
台湾乡土电影代表人物侯孝贤的作品揭示了“都市与乡村的对立”主题,在对乡村生活与景观不遗余力的赞美之中,渗透了对物欲横流的都市物质与文化失调的批判意识。这种批判是间接和隐含的,主要通过一系列城市与乡村的丑、美好的二元对立的影像体现出来,同时这种批判是 温和宽容的,而非犀利冷峻的。 六十至七十年代,台湾社会由农业向工业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