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茄庄往事

2014-06-23赵文辉

中国铁路文艺 2014年5期
关键词:女娃秘书大叔

赵文辉

朱秘书

朱秘书只要说是好事的事儿,一准成不了好事,不砸锅就算烧高香了。村支书文玉已经结结实实领教过两回。

十几年前,朱秘书和县里的扶贫工作组在茄庄蹲点。茄庄穷,没有钱去县里好酒好菜招待工作组,心里又过意不去,文玉就让两个支委隔三岔五地去后山逮兔子,随便采些野枸杞,一锅焖了,竟把工作组一干人吃得满嘴油汪汪的,直翘大拇指。朱秘书跟两个支委进过一回山,正走着,就会有野兔从他们面前窜过,根本不用枪打,下几只夹子就中了。朱秘书站在茄庄的后山坡上沉吟良久,心中酝酿着一件事。回去后说了,工作组几个人一起拍手:“妙,宣传出去,说不定真有人来打猎,茄庄不就多了一条致富之路?”朱秘书受了鼓舞,连夜赶出一篇稿子——《茄庄野兔有几多》,第二天就给市报送去了。朱秘书被市报评过优秀通讯员,得过好几套茶具,脸熟,送去很快发了。这一发茄庄还真热闹起来,都是冲着野兔来的,有县里的领导,有市里的领导,有时候还屁蹦一样蹦出一两个省里的领导。 领导们喜欢玩枪,乡里就买了十几杆猎枪长年存放在茄庄。为了让领导高兴,乡里还让文玉带人配合,从不同的方向敲锣打鼓喊号子赶兔,让兔们去撞领导的枪口。这就有点类似皇帝围猎的场面。文玉不敢不听,只好出义务工让村民去拎着破锣撵兔子。几年下来,后山坡的兔子大部分撞了领导的枪口,少部分胆战心惊地迁居到了更远的地方。朱秘书当初预算茄庄一天能收入多少钱成了一天得兑付多少个义务工,致富没致成,反给村民打了一堆白条,三天两头就有人找文玉,说中央有政策,不能拖欠农民工工资,弄得文玉哭笑不得。县里再来领导,文玉还想用野兔招待,进山里转一天却连个兔毛也逮不着。

第二回是朱秘书带着省农村报的记者来做调查,寻找茄庄贫困的原因。朱秘书一见文玉就喜滋滋地说:“好事来了!”朱秘书告诉文玉“省农村报把茄庄一报道,唤起社会的同情,伸手帮忙的一定不会少,说不定外商都往茄庄扔美元呢。现在报纸都入了互联网,外国人准能看到。”文玉将信将疑,就由朱秘书领着记者挨家挨户搞调查。他们进了一户人家,记者调查的时候朱秘书没事干就抱起人家的小孩,亲得不得了,问:“多大了?叫个啥?几个哥几个姐?”小孩一一回答:“三岁了。俺叫毛毛。一个哥一个姐。”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记者立即找准了报道的角度,接着又采访了几家,进一步充实了论证。几天后省农村报作了关于茄庄贫困的调查报告,记者分析二胎三胎太多人口素质上不去是一大原因,并且根据后山坡优越的家禽喂养条件,给茄庄提出了一条扭转贫穷局面的建议:“少生孩子多养兔。”这一报道的直接效应就是市县两级计生突击队进驻茄庄,一个月下来,突击结扎20人,强行做人流32人,从茄庄收走罚款18万元,差点儿没把文玉的鼻子气歪!

第三回,朱秘书打电话说要来茄庄整材料,文玉就有些支支吾吾,不大情愿的样子,“就这么定了,呵。”朱秘书却不等他说那么多,在那边扣了电话。

第二天朱秘书就骑着摩托来了,茄庄人见了他,不认识的不打招呼,认识的也不打招呼。有几个抱小孩的赶紧往家里跑,“咣当”一声关上街门。朱秘书一愣,直奔文玉家。文玉正在院里拾掇麦耧,听见街上传来一阵马达声,他丢下麦耧就往屋里钻,又跑进里间“哗”一下关上了门。朱秘书支好摩托车,他噔噔噔直奔堂屋,站在屋中间冲里间喊:“别藏了,我瞅见你了。”文玉讪笑着从里间出来,手里拿着半包烟卷:“谁藏了?我听见你来给你找烟哩。”

朱秘书叹一口气,一脸委屈地说:“我又不是老虎,你躲我干啥?好像我这个人挺不咋样似的,太伤自尊了。”文玉把烟递过来,朱秘书接住,并不直接吸,他先把过滤嘴在水杯里蘸了一下,然后对着屁股门吹出一挂水泡,这才含在嘴里让文玉给他点上。朱秘书吐出一团白烟,重重叹一口气:“我忙里忙外多得工资了,还是你给我啥实惠了?”文玉摇头,说“朱秘书你很廉政,真的。”

“可你们就是不理解,我都是为了咱乡的精神文明建设呵。”朱秘书说着越发委屈,眼圈也红了。

茄庄的愤怒

茄庄的路本来能修好的,两回都让三叔弄黄了。

第一回,县建设局来奔小康、先修路。几辆铲车开进村,挖地面下基。路原本不直,工程员用白石灰划了印,要拆一批房。人家都通过了,到三叔这儿打住了车。提的条件吓人,气跑了村干部。硬拆,三叔往地上一躺,说“谁敢招他一指头就让大叔把谁铐了去”。大叔在市公安局当科长,庄里谁家犯了案都得求大叔,自然要高看几分。大叔为人很耿直,能办的事就给庄里人办了,不吃礼,不让庄里人乱花钱。三叔却打着他的旗号给别人跑事,要钱要物,说是给大叔送礼的。做了好几回这样的勾当,大叔知道了很恼,要扇他。这回他抬出大叔,村干部知道大叔不会阻挡修路,就一笑:“老三你别喷了,到你二哥跟前你还不是一只见了猫的老鼠,敢吱吱一声?”

三叔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不信咋的?我给二哥打过电话了,这是俺家几辈人留下的老宅,风水全在这座院了,要不也不会出他这个大官!一拆,冲了脉气,他这官当不成不说,下一代还要遭殃。我二哥一听就急了,给我放了话,说谁敢拆就拿铁锨拍谁个孬孙,拍死他抵命,住院了二哥拿钱。”不信你们打个电话问问,我二哥决不会让拆老宅。“呵,打个电话问问,这会儿就打!”

村干部听了,想想也是这个理,就摇摇头,叹口气收兵回营。建设局的人很恼火,又不好出面,气得连夜把铲车撤走了,拉来的几车水泥也没卸,掉头就走。

后来大叔听说了这件事,气得用手铐摔了三叔一头疙瘩。原来大叔根本没接过三叔的电话。再找建设局,迟了,奔小康结束,人家扛个黄旗气呼呼撤了。茄庄的人都骂三叔,三叔却不知羞,还以为自己多有能耐。往街上走,一步三摇晃,跟人说话,肩膀一抖一抖的。

第二回,也就到了今年。扶贫、奔小康都过去了,茄庄的人只有靠自己出钱修路。一家三百二百,村集体穷,拿不出多少钱,缺口很大。恰巧茄庄出了个白血病患者,省里一家私营企业老板捐了五万块钱,秘书来送钱,村干部出面接待。说到茄庄的路,表示可以回去跟老板说说。一说,老板爽快地答应了,支援几百吨水泥,茄庄的人高兴疯了,天天盼着人家的水泥。谁知却又让三叔搅了。

三叔这些年好吃懒做,日子很紧巴。三叔还有个毛病,找人借钱借东西,说得比天塌下来都要紧,一到手,再不提此事。我就经历过好几回,下班回家,胡同口蹲坐一人,呼地站起来,是三叔。说三轮车叫运管所扣了,罚三百块,把我兜里的大张小票一股脑摸了去。又一回下班回家,胡同口又呼站起来一人,还是三叔,说三婶去医院透视抓药钱不够……借了钱,三年五年不提,我回老家,三叔见了我拐弯走,躲我。和其他亲戚也是这样,几乎让三叔借遍了。三叔缺钱,就想着法致富,在村口开了一个修配站。嫌修车的少,就往修配站前后两三里处摔啤酒瓶,生意很是红火了一阵。

这一天,几辆后八轮货车经过修配站,一只备用胎掉下来。三叔见了,兔子一般窜过去,把备用胎推过来藏进了屋里。一会儿货车司机找了来,问三叔,三叔摇头,说“谁见你备胎了?”人家问了一圈明白了,又来找三叔,问三叔“要多少钱?”三叔伸出一根指头,司机猜:“一百块?”三叔眼一瞪:“打发要饭的呀?一千块!”差点把司机吓个跟头,最后给了三叔四百块。

几日后省里那家私营企业往村里送水泥,开车的人竟是那个司机。司机好不恼火,拨通老板的手机,说了备用胎的事,问老板:“这样的刁民,咱也帮他?”老板一听也很生气,命令他们马上返回,一包水泥也不要给茄庄。

这回茄庄的人真恼了。三叔家的玻璃让砸了个稀巴烂,门上抹满了屎,三叔的小孩也让班里的学生打了一头鸡皮疙瘩。三叔去找人家家长,结果又让按住捶了一顿。回到家,三婶也跑了,还说跟这么个倒霉蛋过日子,没意思!三叔一急,犯了脑血栓,扑通一下倒在地上。

病好出院,三叔落了个嘴歪眼斜,走路也不利索,手里多了一根拐。三叔本来还该在医院住一段时间,可没钱交药费,提前出来了。也不敢在县医院开好药,就在村里开一些心疼定、尼莫地平片一类的普通药。去借钱,没一家借得动。以前三叔见了亲戚躲着走,现在是亲戚们见了他躲着走,怕他张口借钱。

一瘸一拐的三叔,硬是把茄庄的路走歪了。

听 窗

茄庄人听窗很下作,方圆几十里都知道。以前是木头格子窗户,听窗的人就用手指头蘸唾沫弄湿上面的白纸,透出一个洞,馋巴巴的眼睛一个个贴上去。见人家小两口路不熟,没有搞过课前预习,半天进不了戏,就隔着窗子给人家指导起来。吓得人家“噗”一下吹了灯。

现在的房子改进了不少,木窗子都换成了玻璃窗,有的甚至是铝合金,位置也提高了不少。可听窗的照来不误,够不着就抬梯子,更有甚者,不知从哪搞来一台高倍望远镜。要是人家挂上窗帘,听窗的该傻了吧?嘿,有人竟专门跑去县城买了一把玻璃刀,把玻璃割下一块。

却说有一回,听窗的人半夜里扔下梯子去喝热汤,正好有三个女娃从村办纱厂换班路过,窗子里面有娇喘声传出来,三人以为这对新人在看啥电视剧呢二话不说就爬了上去。

过了几日,其中一个女娃从村头的纺纱厂下班回家,被一个男娃拦住:“小莎,你下来,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说。”这个叫小莎的女娃就跳下自行车,很不满地盯着站在车前伸开双臂的男娃,她对男娃说:“赵化南,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对你一点感觉都没有!你不要老逼人家!”叫赵化南的男娃依旧张着双臂:“我不是说这事的,我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关系到你的名声问题!”

“哼!”小莎把脸歪过一边。

赵化南身子往前探了探,小声说:“前几天赵化甲结婚,咱村有三个女娃去听窗,这事要是传出去,她三人还咋找婆家?你说说,你说说。”

小莎的脸“腾”一下红了,态度开始软下来。赵化南又说:“要不,去我家说说这件事?万一在大街上谈论让人听去……”小莎尽管不情愿,还是无可奈何地跟着赵化南拐进了他家。小莎一边扎车一边安慰自己:“只要自己不承认,他又没在场!只是也不敢太惹恼他,传出去,总归不地道。”

进了屋,赵化南又是倒水又是拿糖,却不提刚才的事。坐了一会儿,小莎有些忍不住了,问他:“听你说话的口气,好像真有这事?不知道那三个女娃会是谁?”

赵化南叹了一口气,“咱也没想到,她们中有一个女娃,会是咱茄庄脸皮最薄平时见了男娃一说话就脸红的那个。嗨,真是人不可貌相呵。也真应了老辈人的那句话,会叫的狗不咬人,不叫的狗才咬人呢。”赵化南一副惋惜的模样。

小莎却急了:“你骂谁呢。”

“嗨,那个女娃又不是你,你急个啥。”

小莎委屈的双眼噙满泪水,喘气也有些急。她站起身要走,赵化南却将她一把拽住:“你不想听听这个女娃是谁?”

小莎不理他,继续往外走。赵化南急了:“就是你,怕说也是你!”

小莎的身子震了一下,她停下来扭头问赵化南:“瞧你这肯定样,好像你在场一样?你说是我,我说不是我,谁来证明?”

赵化南一听,噔噔跑里间拎出一台摄像机,拍得啪啪响:“它就能证明!” 啪一下按下了播放键 ……小莎捂住了双眼,泪也顺着指缝爬出来:“你欺负人,你欺负人!我可是个女娃呀,我可是个女娃呀!”

小莎一哭,赵化南慌了。他赶紧找了毛巾叫小莎擦脸,小莎一掌给他打掉在地上。他急得在屋里来回转圈:“我这就把录像带烧了,这就烧了。” 又对小莎说:“这事也就我知道,只要那俩女娃不说,没人知道。”小莎停了哭,一边攥住赵化南的手,一边一字一顿地说:“你当真不跟别人说?”赵化南使劲点点头。

小莎说:“我不放心,你得发个誓。”

赵化南一脸郑重,举起拳头对着屋顶发誓:“小莎的事我要再对第二个人说,叫我天天出事,放火鞭把眼崩瞎,叫我不得好死,出门就叫汽车轧死……”

这话也太重了,小莎一把捂住了赵化南的嘴。

来年冬天,茄庄又一对新人入了洞房。晚上闹洞房的人假装哈欠连天离去,却搬了梯子爬到后窗上。只见新郎把桌角的一台摄像机扭转过来,镜头对住床上,还“呗”地打开了开关。新娘慌了,问:“干啥呢,你干啥呢?”新郎嘻嘻笑着又调了调角度,“拍个洞房MTV补偿补偿你!今天我演男主角。”说完一跃,嘿嘿笑着朝新娘扑了过去。

1995年的同期声

1995年,子县还没有电视台。因为制不成本县新闻,老百姓就无法目睹四大班子领导的光辉形象,很多人连县委李书记都不认识。正月十五那天,下面一个乡要搞农民文化节,请李书记过去。李书记的车一入乡就走不动了,原来舞龙队前面已经有人用一根红布条拦住了路。一个脸蛋上印了两砣红的汉子正充当交通警察,把来往车辆一律赶下旁边一条脏水四溢的小路。司机对那汉子说:“让一下,叫我们过去!”那汉子拿腔拿调地问:“为何要让你过去?”司机训那汉子:“这是县委李书记的车,你看清了没有!”这时李书记赶紧把玻璃按下半截,使自己的脸露出来,他想那个汉子肯定会惊慌的,会认错的,他得说两句大度的话。谁知那汉子听了司机的话,扭头问围观的群众,嗓门高了八度:“他说他是里书记,我还是外书记呢!”

众人“哗”一声笑了。李书记的脸也涨成了炒猪肝,关上玻璃让司机调转了车头。

李书记生气了,一气骂了四句“娘”。这都怪县里没有电视台,自己一直不在屏幕上出现,和群众失去了联系,才出现了今天这种尴尬场面。他在车上打手机,命令新闻科长老郑火速赶到县委等他。那天和老郑研究的结果,就是让新闻科马上配备一台摄像机。县电视台筹建之前,要在市台省台把子县的精神文明建设宣传出去。

机器买回来,老郑刚试拍了几盘带,县里就有事了。李书记要在下面一个村召开农业结构调整示范现场会,命令新闻科现场录像并保证在市台播放。这一回拍摄成功,送到市台,第二天就播了。一连上了几回市台,在县里影响不算小,很多群众都认得李书记了。李书记还不满意,就把老郑叫了过来。老郑拍了胸脯,保证让李书记上一回省台,还要来一个同期声。

老郑下了大工夫寻找新闻线索,还真找到一个。有一个叫桃花掌的偏远村子,地处山西、河南、河北三省交界处,去年发洪水十几里山路被冲垮冲断。他们没向政府要一分钱一斤水泥,硬是自发修成了十几里山路!老郑请来省台记者,李书记亲自作陪。先组织村民推车抬石头挥镐举锨,回演了一遍修路的热闹场面。接着在老郑的策划下又补充了一个镜头:李书记带着西瓜饮料和烧饼夹牛肉来慰问修路的村民并跟他们一起挥镐刨石头,关键的关键,给李书记来了一个同期声,背景就是修好了的那条山路。省台记者稍微引导了一下,直接开拍。李书记很沉着,声音洪亮,神情镇定,滔滔不绝,居然连一处磕巴也没有。

这时省台记者的眉头却皱了起来,李书记看到了这个表情,问:“记者同志,您……”

省台记者的意思是说,没有这条山路当时冲垮的镜头,这则新闻缺乏对比性就没有力度,也欠真实和说服力。这回李书记的眉头皱了起来,他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下了决心似的问:“那你说咋整?”

“把山路挖断,再在路边这条河的上游筑堤坝拦水,然后放水冲,不就是去年发洪水的真实镜头吗?”省台记者为自己的设想有点得意。

李书记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桃花乡乡长和老郑叫到跟前,用命令的口吻说:“一切按记者同志说的办!要是办得不到位——”李书记说到这停下来,用手一一点着他们的鼻子说:“你,乡长就别当了!你,降为新闻干事!”命令完,钻进桑塔纳回县城去了。

当乡长把几台挖掘机调来挖路时,桃花掌的村民拦在挖掘机前不让挖。乡长调来了派出所和综合办的治安小分队,没能压住这些村民。向李书记求助,李书记一句“娘那个头”,就派了一个特警中队来。修好的路还是被挖断了,省台记者补了一个很满意的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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