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库券1982
2014-06-23薛友津
薛友津
1982年夏天早晨的太阳有些直截了当,晃荡一下便将车间两面的大玻璃窗给擦亮了。杨光第一个进到车间,将地面上洒上水,从里到外用大扫帚扫了一遍,处置完垃圾,上班的钟声刚好敲响。
徐爱国肩头提溜着帆布包,喘着粗气跑进来,包里面的饭盒子茶缸子敲得一路叽哩咣当响。见着杨光一脸的歉意:“来晚了来晚了,杨光,又叫你替我打扫卫生了!”杨光说:“早晨我习惯起早,没有事。”徐爱国块头大,生得膀大腰圆,两人站在一起,杨光比人家小一号还要多。徐爱国揽着杨光的肩:“明天开工资,我请你喝啤酒,再喊上王小毛与金大民。”杨光咧嘴一笑,说:“用不着。”
师傅刘从俭从那旁过来了,向杨光招着手。杨光老远就招呼道:“师傅早。”刘师傅从铝饭盒里拿出一个馒头,里面夹了根油条,送到杨光的面前:“你师母今早刚蒸的馍,趁热吃,凉了就不香了。”杨光说:“师傅,我早上吃过了。”刘从俭说:“你嘴上干焦的,啥吃过了?即便是吃过了,青年人,再吃个馍也撑不着你!”其实杨光早晨根本没有吃东西,身上只有三毛钱,他留着下班之后买点什么当晚饭。还有五毛钱的菜票和半斤饭票,中午在食堂买一碗米饭,一碗粉条烧肉,今天就对付过去了。明天厂里开工资,就接上了。一个月39块钱工资,杨光每一分都是计算好了的,十块钱随摇会(他想明年买辆永久牌自行车),五块钱买糖果去福利院看望他的过去的那些兄弟姊妹,五块钱留着理发、洗澡、买肥皂牙膏等零用,剩下的十九块钱才是他的生活费。不精打细算不行,特别是像他这样一个人单过的家庭。昨晚上就吃了个半饱,见着热馒头与油条,肚子里恨不能伸出一只手来,没等到他走到僻静处,手里的东西已经被他囫囵吞枣地消灭光了。
“大家伙听着啊,”车间主任杜青山一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只手在空气中舞蹈着,“今天就是月底了,没完成生产任务的,得抓紧啊,到时候完不成的,别怪我扣你们的工资啊!”他扭脸看见杨光嘴上的馍馍渣子,冷着脸说道:“年纪轻轻的,就不会早起点儿?到现在还不住嘴!”刘从俭有些气不愤,说:“杜主任,杨光早就来了,你没看见哪?车间的地这么干净是谁扫的!”杜青山知道师兄刘从俭一贯是护犊子,不和他计较,假装没听见,他心中暗想,刚才权当刘从俭放了个屁,被一阵大风给刮跑了。然后问杨光:“你这月的任务完成了没有?”杨光说:“不但完成了,我还多做了十二顶帽子。”杜青山没话说了,一边向车间办公室走,一边手指胡乱点着向质检员女小吴交代:“要认真检查质量,这批帽子是出口的,要是哪个质量不合格给退了回来,我告诉你,我不但要扣他们的工资,好要扣他们的加班费!”早晨,杜青山在家与老婆因为琐事争吵了几句,到现在心里还是没有闲地方,所以有些气不顺。
一支烟的工夫,杜青山又从车间办公室出来了,手里多了一样东西,是罐头瓶做的茶杯,有几片茶叶在水面上生动地飘着。杜青山说:“大家伙暂时停下手中的活,我有件事要宣布。”车间里的缝纫机立马哑了。杜青山说:“我刚刚接到厂办的电话,下个月发工资,每个人都要买一些国库券,这是政治任务。青年工人买五块,老工人买十块钱。多买是爱国,不买是害国。多买是支援社会主义建设,不买是破坏社会主义建设!去年初,国务院就作出了《关于平衡财政收支、严格财政管理的决定》,决定指出,最近一个时期,国家财政发生赤字,银行印了不少票子,市场物价上涨,这个问题不解决,势必牵动全局,影响安定团结……这些大道理不需我多讲,大家伙一定要拥护“决定”,做一个有觉悟的工人。去年,全市机关干部都按工资比例已经买了一年了,大家伙已经讨了便宜了,所以说大家伙也不要与我讨价还价。就这个事,干活。”
下班的时候,刘从俭在厂门口等着杨光,告诉他晚上不要做饭了,一个人生火浪费:“你师母昨儿个回乡下娘家剜了不少荠菜,今晚上包荠菜饺子吃。”杨光实在是不想麻烦师傅,再说他也是一大家子的人,师母没有工作,一家人全靠师傅一人的工资。就撒谎道:“我今晚有事,师傅。”刘从俭明知杨光在推辞,就说:“你能有什么事?再有事饭总是要吃的!”杨光只好将慌撒到底:“是徐爱国他们请我喝啤酒呢!”刘从俭有些半信半疑,说:“那好吧,你要是不去吃,我叫你师娘给你留一碗。”杨光说:“师傅,你千万别,天热,别放馊了,可惜了呢!”
在下班的路上,杨光在小摊子上掏出身上仅有的三毛钱,买了两个烧饼,回到家,趁热蘸着酱油,喝了一杯冷开水,晚饭就算是打发了。晚上没事情做,也没有电视看,杨光有个半导体,便打开躺在床上听新闻,以此消磨时间。听着听着,不知不觉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敲门声,才把他给弄醒了——是师傅的大女儿菊花。
菊花手里端着一饭盒饺子,说:“是娘让送来的。”杨光连声致谢。并拍着肚子,称自己已经吃过了,吃得特饱,撑得肚皮疼!菊花有些腼腆,也不会绕弯子说话,就让杨光再撑着吃些,说可香了,就是盐有点儿大。菊花刚读中学二年级,杨光就问菊花课程紧不紧?菊花说还行。杨光与菊花同岁,菊花比杨光小两个多月,所以菊花平常见了杨光都会喊一声哥。菊花今晚没有喊杨光哥,因为门口站着妹妹梅花。有妹妹在门口守着菊花就不好意思在屋里耽搁太久,要是梅花不来的话,菊花一定亲眼看着杨光将那盒荠菜水饺一个都不剩地吃下去。
杨光往门口送菊花的时候,才看见站在门口的梅花。杨光说梅花妹妹怎么不进去的呢?梅花比她姐姐更怕见生人,固然杨光与她算是很熟悉的人了。她低头一笑算作回答,然后扭脸头里走了。菊花暗暗与杨光招招手,追梅花去了。杨光在门口愣站了半晌,想师傅的负担真是太重了,家中五个女儿,除了菊花、梅花,下面还有桃花、杏花、梨花。最小的梨花才上小学一年级。杨光心里就想,将来如果工资涨了,一定多攒些钱,贴补师傅一家,也不枉人家平常对他这么照顾。
午饭后,厂里开了工资,这一天是青年人最兴奋的日子,还没到下班的时候,好多小青年都偷偷约好了,去饭店撮一顿解解馋。
杨光正在擦拭机子,徐爱国就过来了,说是请他喝啤酒,约了王小毛和金大民。正说话王小毛就过来了。王小毛是修理工,平常比杨光他们收工的要早些。他捡起一团沙团,帮助杨光擦拭缝纫机。杨光不想去喝啤酒,他是想,固然今天是徐爱国请的客,但他也不能老让人家掏钱,早早晚晚地他也得坐一回东。可是从这个月起,每个月要扣五块钱国库券,生活已经够紧巴的了,若是再瞎吃胡喝的,怕是连馒头也啃不到月底了。不像他们几个有父母的,发了工资,想交家里多些就交多些,回家一天三顿饭也不用愁,特别是徐爱国,他爸爸是他们这个鞋帽厂的副厂长,即便将工资发光了也没问题。就对徐爱国说:“我今天有点儿头疼。”徐爱国知道杨光心思,就说:“杨光,你今天非去不可,啥理由也不行!”杨光还想推辞:“我真的有点儿头疼!”徐爱国说:“你今天要是不给面子,明天你得请我们仨一场才行!”杨光说:“行,哪天我请你。”徐爱国说:“我也不要你请,你今天必须得去。你经常替我打扫卫生,我请你是应该的。”王小毛说:“你要是不去,徐爱国就不请我们了,为了我们能喝上啤酒,你就与你的脑袋商量商量吧!”徐爱国说:“你不知道杨光的情况,他是故意推脱的。不过杨光,咱们今晚喝啤酒可不花钱?”杨光有些奇怪:“给人家头弹?”徐爱国说:“真的,汉桥那边不是有个驴肉馆吗?门口贴出一张红纸,说是可以拿国库券换啤酒。”王小毛问:“怎么个换法?”徐爱国说:“一块钱国库券换两瓶红星啤酒。”杨光说:“那不是亏大了?红星啤酒才三毛多一瓶,饭店赚了不少呢!”徐爱国说:“管他呢,总比掏现钱合适吧,我们的国库券是三年期的,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兑现钱呢!”说话间,制鞋车间的金大民来了,三个人不容分说,拉起杨光就向外走。
正因为国库券可以换啤酒喝,本来不怎么样的汉桥饭店的生意突然一下红火起来了,杨光他们等了半天才等到座位。徐爱国拿着一把(一元一张)国库券换来了两箱多啤酒。杨光说:“太多了太多了,喝不了。”徐爱国说:“喝不了带回去。”金大民说:“爱国,你哪来这么多的国库券?”徐爱国说:“这月厂里发我五块,加上我老爸的,我都拿来了。”王小毛也说:“真是太多了,每人喝三瓶足够了。”金大民说:“咱们可以找饭店的老板商量商量,既然国库券可以用来换啤酒,咱们用啤酒换菜总可以吧?”徐爱国说:“你觉得人家老板的脑袋被门挤了?算不过来这个账!”金大民平常喜欢出风头,便自告奋勇地说:“我去试试,行就行,不行就拉倒。”不一会儿金大民就灰头土脸地回来了。徐爱国说:“怎么样?碰了一鼻子的灰吧!”金大民骂老板:“狗日的一根筋,国库券能换啤酒,为啥不能换菜呢!”杨光说:“要是来饭店吃饭的顾客都使用国库券,那么饭店还能开下去吗?他得有多少钱往里面贴呢?毕竟是三年时间国库券才能到期。”王小毛善解人意地说道:“是这个理。”
最后一道菜是青椒炒肉片,他们几个这时候脸上都是红扑扑的了,都往自己的肚子拍,打着酒嗝齐说不喝了不喝了,吃肉片吧!当他们的筷子一齐伸向那盘肉的时候,金大民突然说道:“别动!”大家伙一下愣住了,齐刷刷地将筷子停在半空。徐爱国说大民:“怎么啦?”金大民伸筷子从盘子里夹出一样东西,说:“你们看看,这是什么?”大家伙定睛一看,认得,是一只已经牺牲了的苍蝇。夏天里,菜里有只死苍蝇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不过,在一盘还没有动筷、在当时来讲比较奢侈的肉片里,实在是如鲠在喉。金大民接着喊老板过来。因为喝了许多啤酒,声音的分贝比平常翻了一番。王小毛眼神有些不济,趴在金大民的筷头,说:“真是苍蝇呢!找他们,太不像话了!”不多时饭店的老板小跑着过来了。老板很瘦,仿佛是受到了老板娘的虐待,眼睛却十分富态。“怎么了怎么了?”金大民便将苍蝇的尸体挑给瘦老板看:“你看看,这是什么?”瘦老板眯缝着眼睛,然后接过金大民手中的筷子,迅速将东西放在自己的牙缝里,边咀嚼边说道:“不就是葱花嘛,就是有点儿糊了罢了,何必大惊小怪的呢!”几个人一下都不由傻了。那只葬身油锅苍蝇被瘦老板的牙齿给毁灭了,没有证据,你还找人家讲个什么理呢!金大民说:“老板,你讲实话,你刚才吃下的是糊葱花吗?”瘦老板说:“当然。稍时又啧啧道,其实葱花炒糊了才香呢!”他的舌头不由在嘴里回着味,似乎想将那种香味再一次地传送给在座的人。徐爱国也有些激动,说:“老板,天地良心,你刚才吃下去的明明是一只苍蝇,你怎么说是糊葱花呢!”瘦老板理直气壮:“怎么会呢!”杨光知道遇到了老江湖了,再这么争下去也是枉然,就想息事宁人,对徐爱国他们说:“算了吧,吃个哑巴亏吧!”瘦老板不屑一顾地瞥了一眼金大民,没好气地说道:“刚才没有给你用啤酒换菜,也不能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哪!”金大民一下跳起来,要去追那个瘦老板讲理!徐爱国怕事情闹大,毕竟大家都是喝了酒,急忙拉着金大民坐下来冷静冷静。劝道:“与这种不讲道理的人置气犯不上。”杨光夹起一块肉片:“来来,吃肉吃肉,别糟蹋了好东西,眼不看为净,就算是只苍蝇,挑出去不就行了嘛,在咱们厂里食堂,菜里有只死苍蝇那还不是常有的事情嘛!”王小毛也夹起一块肉片:“杨光说得对,眼不看为净眼不看为净!”
又到了发工资的日子,兴高采烈的杨光却被当头浇了一盆水,水不但将他的眼睛眉毛鼻梁洒湿了,还被呛了一口,噎得他半晌喘不过气来。工资少了五块钱,装工资的信封里又多了五张一元的国库券。也就是说,工资的总数是对的,只不过减少了五块钱现金,增加了五元钱国库券。起初,他认为,全车间的青年工人都是一样的境遇,一打听,别的青工这月还是与上个月一个样,只买了五元钱国库券,只有他一人被扣了十块钱,比别人多买了五元钱国库券。杨光猜想,肯定是代发工资的女小吴给弄错了,不然的话,为啥唯独自己被多扣了呢?他就去找女小吴问问情况。女小吴比杨光大两岁,所以杨光喊女小吴吴姐:“吴姐,我这月怎么比别人多买了五元钱国库券呢?”女小吴说:“这事我不好给你解释,你最好去问问杜主任就清楚了。”工厂开工资,虽然是由厂工资科发的,但不是直接发到工人手里,是由各个车间根据每个工人当月生产的情况由车间主任报上去,厂工资科再按照报上去的工资表发下来。上面发多发少女小吴也搞不清楚,工资的信封都是工资科事先装好了封口的。女小吴纯粹是二传手,开工资那天去工资科领回来,然后发给大家。当然,车间杜主任是最清楚的,因为工资表是他做的,至于扣什么钱,比如防洪、卫生、治安等项费用以及现在扣的国库券,杜主任当然最清楚不过的了。
杨光推开车间主任房门的时候,杜青山正在抱着罐头茶杯望着房梁出神,房梁上有一只壁虎趴在那里与杜青山目光对峙。杨光用劲有些大,房门咣当一声撞在了墙上,又被弹了回来,险些碰到了杨光自己的脑门。杜青山冷不丁被吓了一跳,说:“杨光你今天早上吃几个馒头?使这么大得熊劲干什么!”杨光不好意思一笑。杜青山问:“有啥事?”和主任说话不同于女小吴,口无遮拦,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杨光本来想说话婉转一点儿的,主任猛地一问,杨光也就没有斟酌的余地。杨光说:“主任,我这月的工资有些不对。”杜青山不以为然:“怎么不对了?”杨光说:“这月厂里又多扣了我五块钱。”杜青山说:“是不是信封里比上个月多了五元钱国库券?”杨光说:“不错。”杜青山说:“那不就对了吗!”杨光有些疑惑:“我问了其他工人,他们这月还是扣了五元钱国库券,为啥唯独我买扣了十元钱的呢!”杜青山叼上一支烟,擦着火柴停在了半空:“你与他们不同。”杨光更加糊涂了,正要问,杜青山将火柴的残火将香烟点燃:“你是个单身,一人吃饱一家不饿,又没有什么负担,多买五元钱算什么事情呢?况且,将来国库券一兑现,还等于帮你还攒了一笔钱呢!”杨光说:“主任不要说那个,我就是想问问我为啥与他们不同的呢?”杜青山说:“你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国家养活了你,培养了你,又给你安排了工作,还又给你分配了房子,可以说国家与社会为了你的成长付出了很多,你理应为国分忧,也是你回报社会,回报国家的一种表现。”杨光说:“我多买国库券就代表我爱党爱社会是吗?”杜青山说:“那是当然的了。”杨光说:“我若是不想多买呢?”杜青山看一眼杨光,将烟屁股丢在一只豁了边的茶碗里,烟火遇到了茶碗里的水,刺啦一下灭了。半晌,杜青山从茶碗里收回目光,愤然道:“这么说,你就是不爱国,不爱党!”稍时说道,“不看你年纪轻轻的……要是在过去的话,给你扣一顶帽子,那就是对抗党中央的“决定”的精神。你想想这个后果会是什么吗!”
回到自己的缝纫机旁,杨光还是有点儿想不通,人都是一样的,为啥我就要与别的青工不一样呢?为啥我就要多买五元钱的国库券呢!就因为我是孤儿院出身吗?我也不想做孤儿,我也想像徐爱国、王小毛、金大民那样有爹有娘多好!可我的爹娘不要我了,将我抛弃了,你们认为我想当孤儿吗?我恨死了那两个被称为爹娘的男人女人,你们为啥有了我,就是因为你们一时的冲动吗?要是真这样的话,你们完全可以阻止我出生,医院早就有这种办法了,你们为何要生下我呢?既然生了我,你们就得负责任将我养活大,不养我也可以,你们可以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时间将我给掐死!省得我在这个世上被人家瞧不起,遭到一些人讥讽与白眼了。杨光在孤儿院觉得自己还是幸运和幸福的,比起那些身有残疾的孩子来说。不过,杨光有时也有烦恼,我既然健健康康的,那个所谓的爹娘为啥要丢弃我呢!这是他一直在想而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
师傅刘从捡不知何时站在了杨光的身后,他显然知道了厂里这月多扣了杨光的五元钱国库卷的事情。他看到杨光从车间主任屋里出来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就知道事情没有结果。其实,刘从捡心知肚明,杨光在车间里会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多半是因为他的原因。他拍拍杨光的肩膀,杨光才反应过来,装作没事似的:“师傅,有事情吗?”刘从捡欲言又止,半晌说:“没事,你做事吧。”
杜青山开门正往外走,迎头遇见刘从俭,又停住了步。当年在知青点的时候杜青山就有些怵刘从俭,也不知为什么,他仿佛觉得刘从俭这个人身上有许多令人猜不透的地方。不过,对于他当年将一个上海来的知青的肚子搞大了,多亏了刘从俭多方面托人,使得他免受处分。这也是他一直在刘从俭面前挺不直腰杆的原因。杜青山问道:“师兄找我有事?”刘从俭说:“没事我到你这屋干什么?”说罢径直向里面走,杜青山随后将身后的房门带上了,显然他不想让他们的谈话让外面的人听见。车间主任办公室里,只有一把椅子,平常杜青山坐着,桌子对面有一张长板凳,挤挤能坐三个人,那是留给一般工人坐的。本来,厂里分办公桌的时候,给配了三把椅子,杜青山觉得显不出自己的身份,却将桌子对面的那两把椅子换成一条长凳子。刘从俭一屁股坐到长板凳子上。杜青山也退回到自己椅子里坐了下来。然后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抽一支烟丢给刘从俭。刘从俭接住了烟又将烟丢了回去。没好气地说道:“厂里不准吸烟。”杜青山说:“在我这里可以吸。”刘从俭说:“你主任可以吸,我们工人可不敢!”杜青山刚欲点烟的火柴又不由放了下来。刘从俭说:“我来找你就是因为杨光这月国库券的事情。”杜青山说:“多大的事情,就不是五块钱吗?他给你说了?”刘从俭说:“在你身上,五块钱连一根汗毛也算不上,可在小青年身上就不同了,特别是在杨光的身上。可能就是一件大事情了!”杜青山说:“有这么严重?”刘从俭说:“咱先不说严重不严重,我就是想来问问你,一个车间,为啥偏偏杨光就比别人多买?”杜青山有些语塞,半晌说道:“其实,我是替杨光着想的,多购买国库券,又有利息,将来攒起来,结婚就不愁了,何况现在小青年不知道过日子,弄俩钱放在手里也落不住。再说了,厂里给的任务,总得完成啊!”刘从俭说:“既然这样说的话,你将全车间工人购买国库券的数额张榜公布一下。这两个月杜青山自己连一分钱也没有买,让他怎么对外公布呢!”杜青山说:“算了算了,何必这么兴师动众的呢!”杜青山就坡下驴,既然师兄讲话了,下个月,还扣杨光五块钱国库券不就行了吗!
车间里多扣杨光五元钱国库卷的事情,很快,徐爱国、王小毛以及金大民都知道了,还没有到下班的时候,他们都跑过来安慰杨光,让他看开些。徐爱国从工资抽出五块钱,硬要杨光将五块钱国库券兑换给他。虽说徐爱国家庭经济条件好些,就他一个儿子。对于徐爱国的哥们义气,杨光说什么也不愿意。
都是那个姓杜的搞的鬼,得想个办法整整他!除了工厂大门,徐爱国首先提出这个建议。王小毛与金马上附和。:“说对,得给杨光出这口气!”王小毛鬼点子多,马上想到了一个鬼主意,他说:“那个姓杜的不是喜欢喝茶吗?整天抱个茶杯,就跟什么大干部似的,咱们就在他的茶杯里做文章。”金大民说:“放点红辣椒面在他的茶杯里怎么样?”王小毛说:“不妥不妥,辣椒面容意被看出来,再说那也不够刺激!”徐爱国说:“我倒是有个主意,咱们弄一只壁虎放到他的茶杯里,非吓死他不可!”王小毛与金大民都拍着手说:“太好了太好了!谁去干呢?”金大民自告奋勇说:“我去。”王小毛说:“你不是一个车间的,容易暴露目标。还是我去。”徐爱国说:“你也不行,你是修理工,没事你到我们的车间乱晃什么?一查就查出来了,还是我下手比较方便。我爸是副厂长,平常杜青山对我还可以,大小事都不敢对我呲龇牙,我也经常到他的车间办公室去瞎转悠,他不一定怀疑是我干的! ”杨光虽然心里也恨那个杜青山,真要是这么整他,又觉得是不是有点儿太过分了!再说,若是被查出来,后果不堪设想!徐爱国说:“杨光你放心,干这种事我拿手,在读小学的时候,我就曾经给语文女老师粉笔盒里放过一只壁虎,不过,那是只死壁虎,就这,那个女老师吓得好多天不敢去碰那只粉笔盒。”
帽子车间棉布絮粉尘比较大,车间主任的办公室是在车间拐角盖的,当初,厂里为了节省建筑材料,办公室的墙没有垒到顶,离房顶还有一米多的距离。所以,办公室里的空气质量不比车间的里的质量强多少。固然是在大夏天,杜青山的茶杯盖也是始终盖严实的,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让带有棉布絮样粉尘不要落到他的茶杯里。上午一上班,杜青山刚泡好了茶,还没有来得急喝一口,就被通知去厂办开会,到了好吃中饭的时候会才散。厂办开会用的是公用白瓷茶杯,一般没有闲人清洗,杯口一圈沾满大大小小茶垢的唇印。习惯喝茶的杜青山看到公用茶杯就有些恶心,不忍下口,所以一上午没有喝茶水,嗓子都有点儿干得起烟了,一进自己的办公室,端起茶杯,迅速拧开盖子,刚想张口,一样东西倏地一下扑上他的面门,然后掉到地上,当他看清楚是一只壁虎的时候,吓得一下甩掉手中的茶杯,蹲在那里一个劲地干呕起来……
一件活物从自己的茶杯里跳出来,着实将杜青山吓得不轻,坐在椅子里恍惚了好大一阵子,这才返过神来。猛然想起来那天在房梁上发现的那只壁虎,当时他们还相互对望了一会儿,也许就是那只小东西不小心掉在了茶杯里,不过茶水这么烫,怎么还没有被烫死的呢?况且茶杯盖盖的是那么严实,硬憋也憋死了。当时回来的时候,他清楚地记得,费了好大得劲才将杯盖子拧开的。再一想不对啊,上午他去开会,刚泡了一杯茶,根本没有动口,也就是说,茶杯盖一直是盖着的,那么,这只壁虎是怎么进去的呢?这么一琢磨,杜青山感觉问题不一般了,肯定是有人趁他出去的时候将那只壁虎放进茶杯的。
女小吴没有办公室,有时统计需要填单据,或者一个月一回的发工资什么的,就在杜青山的办公桌上办公。所以,车间办公室从来是不锁们的,一是女小吴早早晚晚进来写写记记,二来办公室里也没有什么值得锁的,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一张尤其几乎掉光了漆的柜子,再就是那条长板凳了,杜青山根本也没有上心防着什么。他将女小吴喊过来,问问她上午有没有人进到车间办公室里面来。小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儿八经地想了一会儿,:“说没有啊,就是我进来一趟,口渴了,我倒一杯水,很热,没来得及喝我就出去忙了。”说着拿起桌边的搪瓷茶缸,对着嘴咕咚咕咚喝了一气。
这是哪个混蛋东西想害我的呢?别的车间不会有人干这个事情,除非是自己车间的工人。那么会是谁呢?坐在屋子里,吸了好几支香烟,杜青山最后将目标锁在了杨光的身上,因为这月他多扣了他五块钱的国库券,别的人他目前还想不出是谁会平白无故地与他作对。他轻轻地走到了正在做活的杨光身后,对着他的后脑勺瞅了好一阵子。车间里太吵,杨光一心做活,没有注意身后杜青山的眼睛。当他发现身后杜青山站在那里的时候,不由人地打了个愣神,就这么一个愣神,杜青山完全读懂了杨光内心的活动,他可以肯定,这个事情十有八九是杨光这个熊孩子干的。他本想将杨光叫到办公室盘问盘问。又觉得不妥,没有确凿的证据这是一,二来他也怕他的师父刘从俭出面干涉,到头来,黄狼没打到,倒惹了一腚的骚就不值得了!这时,他心中不由生出一种恨来,暗暗骂杨光,你这个有娘生的无娘养的东西,等有了机会我再与你算账!
下班之后,徐爱国、杨光、王小毛、金大民在厂门口会合,然后一起回家。王小毛询问整蛊杜青山的结果。徐爱国说:“听女小吴说,姓杜那家伙从厂办开会回来,着急想喝水,一拧开茶杯盖,只听嗖的一声,一只不明飞行物直接窜上他的面门,手中的茶杯随即甩了出去,吓得他坐在椅子里老半天没有话,脸色都白了!”金大民说:“太过瘾了!”王小毛问杨光:“杜主任没有怀疑你吧?”杨光说:“我也不知道,下午我正在干活,一回头,猛然发现,杜主任就站在我的身后,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吓得我心中噗噗地直跳,我估计,他可能看出我的脸上有些不自然!”徐爱国说:“杨光,你不要害怕,杜青山那个人,就是一只纸老虎。你不打它不倒,你一打,它就倒!”金大民说:“毛主席说的是反动派!”王小毛说:“杜青山就是反动派!所以说杨光,你不要怕他!”杨光说:“我不怕他。”徐爱国说:“大不了,他只是怀疑你,没有真凭实据,他怎么不了你!”王小毛与金大民几乎同时说:“对!”徐爱国说:“这一次,是给杜青山送个信,若是下一次他再给对杨光小鞋穿,我们一定以牙还牙,整他个更厉害一点儿的!”几个人搂头抱腰一起大笑起来。笑声都将路旁的柳树叶子震落了下来,撒了他们几个一身。
晚上,杨光正躺在床上听收音机,菊花突然推门进来了,告诉杨光说他爸刚才出门让自行车给撞了。杨光一听,撒腿就向外跑。在路上,杨光才想起来问菊花,师傅被撞哪里了?菊花说肋叉这个地方。阳光又问重不重?菊花说看样子不轻,爸疼得直咬牙,现在娘已经带着他去医院了瞧去了。杨光到了医院,刘从捡刚刚从X光室出来,一见杨光,埋怨女儿不该将杨光叫来。杨光问师母:“医生怎么说?要不要住院?”师娘说:“刚拍了片子,肋骨有三根骨折,医生建议住院治疗。”刘从捡说:“住什么院?拿几片止疼药吃吃就行了。”杨光说:“师傅,医生让住院就住,咱们听医生的。”刘从捡说:“这个我懂,肋叉这个地方,又不能打石膏,打针也没有用,住院瞎花钱,不上那个当。回家躺几天就好了。”师母知道男人的脾气,只好顺从他,让医生开了一些消炎药与止痛药,将男人扶上三轮车,回家了。杨光在后面推着三轮车,边推边问:“师傅,是什么人撞的?”刘从捡说:“和你差不多大。”杨光说:“你怎么放他走了呢?”刘从捡说:“当时没觉得怎么疼,再说人家又不是故意的。”杨光说:“起码让他带你到医院看看也是应该的!”刘从捡说:“我有公费医疗,麻烦人家干什么呢?”菊花瞟一眼父亲:“就你是个老好人思想!”刘从捡想起了什么,说:”杨光,等一下到了家里,你提醒我,别忘了给厂里写个请假条。”
师傅被撞在家休养,杨光早就想买点什么东西去看看师傅。可是这月钱真是太紧了,本来经济就不宽裕,又被多扣了五元钱国库券,连吃饭都得勒紧裤腰带,怎么能有闲钱买东西呢?本想找徐爱国借几块钱应急,哪知这几天徐爱国请了病假,说是重感冒。这天厂休,杨光正在家里睡懒觉,就听邻居大妈在走廊里嚷嚷,说用什么卷可以换鸡蛋。杨光急忙爬起来,问邻居大妈是怎么一回事?人家就告诉他,楼下有乡下卖鸡蛋的,用国库券可以换。杨光一听,也不问怎么个换法,找出国库券就向楼下跑。
鸡蛋大一点儿的,也就是一斤称八个的,市场一般卖一毛钱一个,但是用国库券换,就合成一毛五一个,要不人家图的什么呢?况且国库券要三年之后才能到银行兑换。能换就已经不错了,对于杨光来说,既解决了燃眉之急,又将国库券花掉了,可以说是两全其美的事。所以杨光就换了十块钱鸡蛋。卖鸡蛋的是个中年妇女,看杨光老实,还多给了他一个鸡蛋,杨光拎着鸡蛋欲走,猛然想起了什么,他还想给师傅买几瓶罐头吃,就央求卖鸡蛋的妇女道:“大婶,我有急用,不瞒你说,是去看我受伤的师傅的,我这里还有五块钱国库卷。你能不能给我兑换成现钱。”卖鸡蛋的妇女说:“要换,也只能按照换鸡蛋的换法给你换。”杨光说:“随便你给,多少都无所谓。”走出去老远,卖鸡蛋的妇女说对杨光说:“小伙子,下次有国库券再来找我,换鸡蛋换钱都行!”
这天杨光下班回家,在小区大门口,看见一个毛胡脸中年人推着一辆自行车站在那里,车头放着一块纸箱子做的牌子,上面写着:收国库券。杨光很好奇,就过去搭讪。毛胡脸问杨光,你有国库券卖?杨光摇摇头说没有。毛胡脸将脸扭一旁去,心里说,没有国库券,你瞎来掺和什么呢!杨光问:“怎么个收法?”毛胡脸有些不高兴:“你又有没有货,问这么多干什么呢!”杨光说:“再过几天厂里就开工资了,我每个月有五块钱的国库券。“毛胡脸不屑一顾地说:“就五块钱哪!”杨光说:“我是五块钱,我们全厂有好几百工人呢!”这下毛胡脸来了兴趣:“你是哪个厂的?”杨光说:“鞋帽厂。”言谈中,杨光得知面前毛胡脸姓张,就说:“看样子你比我大,我就喊你一声张哥吧。你要是愿意的话,今晚我请你喝啤酒。”张哥说:“无功不受禄,你是不是也想收国库券?”杨光点点头。张哥说:“我正愁没有个伴儿。”杨光将张哥领到附近一个小饭店,要了几瓶啤酒,又点了几个小菜。两人边喝边聊着。张哥说:“你想加入你有本吗?”杨光说:“啥本?”张哥说:“就是本钱哪!”杨光说:“没有本钱。”张哥说:“没有本钱,你怎么收国库券呢?你将头伸给人家弹,人家也没那闲工夫啊!”杨光说:“要多少本钱呢?”张哥说:“起码要有三五千块钱吧。”杨光张大嘴巴:“我的妈啊,那么多啊!”杨光从小没有喊过妈,猛一喊,自己也感觉十分尴尬与生涩。张哥说:“本钱多了才能挣大钱!”说着一口将剩下的半瓶啤酒喝干,嘴一抹,出门走了,末末了留下一句话:“小兄弟,等你有了本钱再来找我吧。”
第二天,吃完午饭,杨光就将徐爱国喊道一僻静处,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徐爱国说:“我不明白,你为啥要做这个事情呢?”杨光也不隐瞒,说:“你们都有父母支持,我就这点儿工资,几乎攒不下来钱,今后拿什么讨媳妇呢?”徐爱国说:“我有一百多块钱,都是我过年的压岁钱,你都拿去。还有,等下班,我再去找找王小毛、金大成他们,让他俩给你再凑点儿。”杨光说:“这事我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不是不相信小毛和大成,主要是,不想给他们添麻烦。”徐爱国想起了什么:“你收了这么多国库券,是不是要等到到期了才能到银行兑换?”杨光说:“哪能等到那时候呢,听张哥说,在我们这里,一元钱国库卷可以兑换七毛钱,安徽、河南那地方穷,一元钱五六毛就可以收到,可是到了南方,比如上海、广州,一元钱可以卖到八毛钱,我们将收来的国库券到南方出手,赚取当中的差价。”徐爱国说:“别忘了,你还上着班呢!”杨光说:“先这么说着,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还不知能不能凑到本钱呢!”上班钟声响了,杨光说:“爱国,等我挣了钱,我一定重重地谢你。”徐爱国说:“请我喝一顿啤酒就行了!”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何况对于一个没有家庭没有亲戚单身汉杨光来说,更是难上加难!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里,他只有师傅刘从捡一个依靠,而且他家人口多,上班人少,经济情况又不是多么好,他张不开口,也不敢张口,杨光估计,师傅刘从捡绝不会答应自己去冒着险收什么国库券的。杨光想起在厂里随着一份摇会,就向会头撒了谎,说急等着用钱,提前得了摇会。加上徐爱国的一百多块钱,拢共300多块钱。距离他的计划还差十万八千里。怎么办呢?杨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找不到困意。月亮从窗口偷偷溜进来,望着杨光一筹莫展的脸庞发呆。此时杨光显得是那么孤立无助,他想起了将他抛弃的也令他十分愤恨的父母,固然自从懂事起,他很少去想、也不愿意去想他们!想也没有用,既然想丢弃,再想有什么用处啊!他们再有苦衷也不能狠心丢下自己的亲生骨肉啊!他之所以不去想这些,就是怕自己的憎恨更加深入骨髓!杨光久久地看着房顶,猛然间,他想到了一个计划……
二天一早,杨光光在楼梯口堵着了买菜回来的邻居大妈。直言不讳地说:“你不是四处找房子给你儿子结婚吗?我将房子让给你,我多了也不问你要,你要是愿意,你给我三千块钱就行。”邻居大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说:“杨光你没发烧吧?”杨光说:“我健康得很,我知道,我这房子只是一个房本,不值那么多钱,可是,你想过没有,你儿子与你住一起,相互照顾也十分方便,你说多好!你若是同意,今天我就同你去房管所办手续。”
杨光拿到了有些烫手的3000块钱,这才想起来,房子没有了,以后叫他去哪里安身呢?他想到了同厂的几个好朋友。徐爱国倒是一个人住一间房子,可是即便是徐爱国答应也不行,他爸是副厂长,要不多久,一切便会露馅。王小毛家里房子少,与他快要结婚的哥哥挤一小间房子。他未来的嫂子有时晚上去串门,王小毛只好上大街上瞎溜,不到三更半夜不敢回家睡觉。金大成家房子也不宽绰是在屋山旁搭一间趴趴棚住的。现在看起来,只有找金大成想办法了。金大成一听杨光的来意,高兴得头差一点儿撞墙。连说:“行行行行!你得给我保密。只不过,我的脚臭,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杨光开玩笑道:“权当我睡在粪坑里最多了!”
一切安排妥当,杨光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张哥了,后悔当时忘记问他家的地址了。不过杨光想,张哥既然是收国库券,肯定在居民区转悠。趁星期天,杨光向徐爱国借了辆自行车,从早到晚在这个城市各个角落寻找,接连转了整整两个星期天,也没有寻觅到张哥的身影。一天下班,杨光去到以前住的那座楼碰碰运气,老远地,他就望见了张哥站在楼拐角对着他笑呢!杨光像是遇着了亲人似的,鼻子都有些酸了。“这么巧张哥?”“不是巧,是我专门在这里等你的。”杨光说:“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找你?”张哥说:“我不但知道你回来这里找我,还知道你已经把你的房子变成了3000块钱!”杨光有些愕然,马上就明白了,因为他带张哥去过他过去的那个家。张哥说:“为了庆祝我们成为一个战壕的战友,今晚我请你喝啤酒。”
白天要上班,杨光只有下班之后利用晚上时间挨家挨户上门去收国库券,没想到,倒是很顺手,一个月不到,3000多块钱全部兑换成了国库券。利用星期天,杨光又请了两天事假,与张哥一起去了上海卖国库券。没想到事情办得如此顺利,到上海的当天,货就出手了,杨光一算,除掉本钱及开支,净赚了四百多块钱。几乎等于他一年的工资了。
杨光高兴啊,他在火车上就计划开了,一回到家就买一辆自行车,这样的话,上门收国库券也不要跑路了。既节省时间,又能省去不少力气,当然效益肯定会不错。他还与张哥说好了,下车之后,两人一定上饭店好好地吃一顿,上海的东西贵,他们在哪儿,舍不得花钱,顿顿除了阳春面还是阳春面,他们得对得起自己的肚皮。杨光说请客算他的,他要感谢一下张哥,没有张哥的指引和路子,他怎么能一下挣那么多的钱呢!这是他长这么大见到的最多的钱了。
出了出站口,两人还没有转过向来,就被四个男人围住了。领头的问杨光,你叫阳光吗?杨光说是。又问张哥道,你叫张成海吗?张哥应声是。杨光这才知道张哥叫张成海。领头的说,你两人犯了投机倒把罪,现在和我们走一趟。张成海比较镇定:“你说我们投机倒把有何证据?”领头的说:“你别想抵赖,上海的那几个投机倒把分子已经被抓了起来,你觉得我们是与你闹着玩的!”说罢,两人一个两人一个,架着他们的胳膊,上了等在门口一辆吉普车上。
这天上午,杜青山突然接到厂办电话,让他去打击投机倒办公室领人。杜青山没搞明白:“领谁?”厂办说:“杨光。”杜青山半天说不出话来。犯的是啥事情?厂办简单地将杨光的问题叙述了一遍。最后强调:“上面说,鉴于杨光是初犯,年纪又轻,没收其非法所得,遣送回厂批评教育,以观后效。”杜青山在去“打投办”的路上心中不由一阵冷笑,这下我倒要看看刘从捡还怎么袒护你那宝贝的徒弟。
自从上一次茶杯事件之后,杜青山对自己的茶杯看管更加严实了,真可谓是八小时杯不离手。在车间不用说了,双手时刻抱着。若是去外头或是厂里开会,也将茶杯放在提包内拎着。甚至是上厕所也将茶杯带着装在工作服的口袋里。以免像上一次那样,遭人家暗算。事后,杜青山曾在车间里明察暗访,通过调查了解得知,茶杯被人放了壁虎那天上午,有人看见徐爱国去过车间办公室。后来女小吴也证明此事。杜青山批评女小吴:“当时我问你,你为何说没看见的呢?”女小吴心里话,徐爱国的父亲是鞋帽厂的副厂长,又没有真凭实据,我为啥乱怀疑人家呢?即便是徐爱国搞的恶作剧,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为啥要告诉你呢?对有我啥好呢!不过女小吴嘴上却说:“当时的确是没有想起来,再说徐爱国与你的关系还是比较不错的,他绝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杜青山暗想,即使这事是徐爱国所为,肯定也是受了杨光的怂恿。徐爱国没有理由干出这种缺德的事情。所以,杜青山在心里已经认定这事一定与杨光有关,这月多扣了杨光五元钱国库券,他一定是怀恨在心,才拿没有脑子的徐爱国当枪使。不过,杜青山早就想捏个错找杨光个茬,可是杨光不迟到不早退,任务都是超额完成,活做得又好,又有他师父刘从捡照着,所以,杜青山一直没有机会下手。这次杨光自己犯事,用不着他杜青山劳心费神,便可以让杨光这个小子得到应有的惩罚!杜青山真是高兴啊,他一口喝光了茶杯里的茶水,还觉得不过瘾,心中老觉得口渴得慌!
怎么处理杨光,厂里让分管帽子车间的徐副厂长拿意见。徐副厂长便将杜青山喊到厂部去,想听听他的想法。杜青山说:“杨光胆大包天,竟然干出这种败坏厂风的事情,建议厂里一定要严肃处理,绝不能姑息迁就。最好是将杨光开除厂籍,以儆效尤。”
杜青山前脚刚走,刘从捡随后就顶到了,诉说自己当师傅的没有尽到责任,并要求厂里给自己一个处分。至于杨光,年龄小,况且又是个孤儿,请求给他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徐副厂长说,这事还需报到厂长办公会上研究,才能决定。正说着话,徐爱国进门了。刘从捡就知他们父子有话说,只好借故出去了。
徐副厂长说:“儿子,你不好好上班,瞎跑什么?”徐爱国说:“我是替杨光打抱不平来了。”徐副厂长说:“你这个东西,今后给我注意点儿,少跟杨光这种人接触。”徐爱国说:“杨光怎么啦?”徐副厂长说:“还怎么啦,他这下出大名了,年纪轻轻不学好。”徐爱国说:“不就是买点儿国库券去上海卖的事情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一不偷二不抢,你情我愿的事情,挣一点儿路费与辛苦费,算什么事情呢!”徐副厂长被儿子逗笑了:“算什么事?弄不好杨光这次得被开除!徐爱国说,要开除连同我一起开除,因为我是杨光的幕后黑手,他买国库券的资金是我提供的!”徐副厂长有些气恼:“你他妈的给我滚回车间去。”徐爱国说:“爸,这是在厂里,不是在家里,你骂我,我有权利回你!还有,你不但骂我,还骂了我妈,我回头让我妈来找你算账!”徐副厂长气得跺着脚:“你这个狗日的,我就骂你了,你告我去!”徐爱国说:“我是狗日的,你是我爸,你就是狗!一条龇牙咧嘴的老公狗。”徐副厂长脱掉脚上的鞋子,欲打徐爱国。徐爱国一溜烟跑出了门,然后站在门口大声喊道:“我与你讲,姓徐的,杨光要是被开除了,我就与你断绝父子关系!”
徐副厂长又好气又好笑,点燃一支烟,坐在那里喘粗气。这时杜青山又出现在门口。徐副厂长问有事?杜青山进门,接着递过来一张纸,这是车间对杨光的处理报告。徐副厂长没看上面的内容,眼睛只盯着下面的结果,当他看到“开除”两个字的时候,头都大了,说:“老杜啊,你将这个处理意见在全车间工人面前征求一下意见再说吧。”杜青山不明白徐副厂长态度暧昧是啥意思,正要说什么,这时,门口走进来一个女人,向徐问道:“打听一下,你们厂里有一个青工叫杨光的吗?”徐副厂长说:“你是?”女人说:“我是他的母亲。”杜青山说:“不对啊,杨光是个孤儿啊!”杜青山觉得面前这个女人有点儿面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的。女人望了杜青山一眼,也不由有些意外:“你、你是?”徐副厂长说:“他就是杨光的车间主任,杜青山同志。”女人眼睛死死地盯着杜青山,半晌说道:“你还认得我吗?我就是十几年前被你抛弃的怀着五个月身孕的杨玉莲!”杜青山嘴里嗫嚅着:“你、你不是告诉我,当时已经将孩子流掉了吗?”女人冷笑道:“这真是天意,天意啊!没承想,儿子现在会在你手底下干活!”杜青山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我去叫杨光,我去叫杨光。”走到门口又折回身,一把抢过徐副厂长面前的那张对杨光的处理报告,只几下便将那张纸撕得身首异处,然后撒向半空……
天空顿时阴了下来,偌大的黑云便将天空包裹得严严实实,马路上的汽车都打开了大灯。正在人们迟疑的当口,一阵狂风过后,接着就下起雨来。大雨如注,转眼之间路面上就积了脚脖深的水。眼看时令都到了寒露了,下这么大的雨的确少见。有人还听到了闷闷的雷声。
这场雨让杨光给赶上了,他本就不打算避雨,所以浑身没出干地方,正当他跑道一处公交站台时,雨却咯噔一下停了。杨光一糊弄脸上的雨水,觉得有点酸味。他将他的发现告诉在那等车的人,大家伙也都发现这个问题。特别是被雨水淋过的人,舔巴舔巴嘴唇,确实感觉有点儿酸。有个妇女不信,说:“天上若能下酸雨,赶明造醋的该失业了。“说着用手指蘸着雨水咂一口,说:“娘嘞,还真是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