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花
2014-06-23于娟
于娟
1
若不是嫌舅妈唠叨,老舅不会这么早就走出家门。
飘了一夜的雪终于停了,地上的雪足有一尺厚,整个山城白茫茫一片,仿佛刮了大白,让人感到刺眼。老舅不由眯起眼睛,戴上羊皮手套,径直往前走。
远远近近不时传来鞭炮声,年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老舅打算去宏达农贸市场买两只笨公鸡,过年嘛,总要吃得精致些。老舅退休前任区工商局长,可以说是威震一方。由于官位所致,无论吃的穿的还是用的,一向讲究品位。所谓的笨公鸡是那种散养的,漫山遍野撒欢,靠啄虫子、吃野菜长大的正宗大公鸡。现在生活好了,越是土掉渣的越受追捧。这不,距市中心十多公里外的岳桦山庄就是靠大铁锅炖笨公鸡出了名,生意火爆得很。既然来山庄,就是奔舌尖上的感觉来的。客人看好哪只公鸡,山庄的服务员就抓来杀掉。接着开始褪毛,剖膛破腹,再将鸡放到菜墩上剁成小块用开水焯撩一下,然后倒入大铁锅翻炒以去除腥味。之后,加上各种调料用慢火炖上一小时左右,最后根据个人口味放些榛蘑或土豆。整个山庄回荡着鸡肉的香气,无不撩拨人的胃口。炖好的鸡皮呈淡黄色,油汪汪的,鸡肉筋筋道道的越嚼越香,鸡汤味道鲜美,香而不腻。老舅的嘴很刁,偏喜欢吃这一口,自然成了山庄的常客,俊俏的老板娘见了老舅总是老远迎上来打招呼,热情洋溢的样子,弄得老舅心里很贴慰。算起来,老舅有一阵子没沾岳桦山庄铁锅炖大公鸡的味道了,老板娘的俏模样也有点模糊了……
从老舅家到宏达农贸市场,一里多地的路。出了小区没几步,有公交车来来往往,几乎都是无人售票车,车内整洁明亮,上车后刷一下卡或往投币箱投一块钱,两站地就到,很方便。但坐惯了奔驰轿车的老舅自然不会乘公共汽车,那样会跌份儿,再说遇到熟人也难堪。人一辈子活得是什么?是面子!在其位,谋其政,享其荣,端其架。不在位了,架子崩塌很自然,但颜面还是不能丢尽。可打车起价6元钱,放屁功夫就到了,太不划算。于是老舅选择步行,既不掉身价,又可锻炼身体,老舅为自己这个两全其美的选择沾沾自喜,脚步轻盈了许多。
在东北,长白山腹地的气候越接近年根儿越是嗷嗷冷,零下三十多度根本不是新鲜事。刺骨的寒风携着无数个针尖,争先恐后地刺向老舅的脸、脖子乃至整个身体,使老舅的脸和鼻子像抹了辣椒水,火辣辣地疼。他后悔没戴围巾,那样寒风就灌不到脖子里了,头也能暖和些。幸好,老舅穿着市面上流行的水蓝色户外运动棉服,下身黑蓝色休闲裤罩着羊老大羽绒棉裤,脚上配耐克棉鞋,身体倒还暖和。尽管老舅穿得有些鼓鼓囊囊,却不拖沓。积雪在脚下发出咔吱咔吱清脆的响声,挺有节奏。别看老舅退休了,不当领导了,但依旧气宇非凡,举手投足间,领导的风度尤在。气质可不是装出来的,是老舅通过二十多年领导岗位的历练和打磨而培养出来的,是由内向外散发出来的一种姿态,一种格调。在我看来,男人若失去了权力仍然魅力十足,那么一定是人格的魅力使然了。所以,我一直以老舅为骄傲,和朋友或同事聊天,哪个话题我都能扯到老舅身上。似乎老舅是一道名菜,端出来会备受大家青睐。实际上,人家不过随便听听而已,再说即使是一道名菜,天天吃也会腻,可我却乐此不疲,没办法,只有老舅才能满足我的虚荣心。不光我这样,在铁路机务段退休的姥爷,还有姥姥、我妈、二姨、三姨,也都常常把老舅挂在嘴边显摆。在她们眼里,老舅好像嘴边的蜂蜜,只要吧嗒吧嗒嘴,便一直甜到心坎儿。若不是去年过年时发生了一件事,老舅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依然会是高大全。
2
老舅姓高,名大为。在肚皮填不饱的年代,多亏我姥爷、姥姥有老猪腰子,老舅方能来到这个世界。当时姥爷在铁路机务段上班,在段里因火车开得好而小有名气,当年姥爷开的是蒸汽机车,靠烧煤做动力,姥爷开火车有窍门,每个月除了五六十元的工资,总能额外拿到节煤奖,尽管不多,也就十块八块的,可那是荣誉,了不得的。离地三尺活神仙,火车头上,手把汽门的姥爷看到一列列装满原木的车皮在他所开的火车的牵引下,翻山越岭,一路高歌,那感觉特牛。他心想,等有了儿子也让他开火车。母亲是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她是家里的老大,几年功夫,身后陆陆续续又添了四个妹妹,全家只有姥爷一人上班,苞米面掺土豆能吃半饱已经很奢侈了。按理说,五朵金花也挺好的,不该再生了。可姥爷就想要个儿子将来接他的班,也当个火车司机。知夫莫过妻,姥姥懂姥爷的心思,再说姥姥本身也不甘心,邻居老王婆矮矮的,顶天一米四,骨节粗大,脸上坑坑洼洼缀满麻子,连续养了六个大胖儿子,还假模假样地朝姥姥抱怨说:“贴了一锅玉米面大饼子,连同一碗大酱端上桌,还没等老头子回来,就被几个臭小子全扫荡了,真的养不起了,恨不能送出去两个,免得自己被饿死。”嘴上这么说,可眼神分明是亮的,得意得麻子都聚到了一起,像朵枯败的野菊花。姥姥哪受得了这刺激,暗里较劲:我就不信这个邪,生不出儿子决不罢休。不得不承认,心诚则灵。第二年深秋,在家家户户忙着把萝卜、白菜、土豆往泥窖倒弄时,老舅“哇”的一声落地,在姥姥的忐忑不安和姥爷的万般祈祷中,成为老万家户口本的继承者。刚出生的老舅脸蛋紫红、皮肤松松垮垮,像个小老头,特难看。可姥爷争着抱,姥姥抢着看,老两口兴奋得泪水在脸上一塌糊涂。这时,窗外一道电闪划过,接着传来震耳欲聋的雷声。姥爷望着窗外说:“这是好兆头啊。记得我爹说过,小孩出生时打雷,将来一定能出人头地。听到雷声了吧,咱儿子以后肯定能有出息,最起码也是个开火车的。”姥姥一听,哪顾得上身体虚弱,一屁股坐起来,瞪大眼睛问姥爷:“真的吗?”“那当然!你就瞧好吧!”姥爷的口气很坚定。
老舅的出生不仅给姥爷姥姥争了面子,关键是姥爷的心愿有着落了。这让两口子看到了希望,有希望,日子就有奔头,有奔头的日子再苦再累也甜滋滋的。
姥爷想起来就叮嘱我的母亲:“大丫,你的主要任务是看好你弟弟,这可是咱家的命根子,知道了吗?”每当这时,我妈就睁大双眼,很认真地点头,一脸的神圣。
打那以后,我妈放学回家把书包往里屋门上一挂,便从姥姥手里接过老舅。当时,13岁的母亲也还是个孩子,她先将不到两岁的老舅立在炕沿,随即将花布拼缝的长方形背带布搭到老舅的屁股上,然后将褪色的墨绿色背带绳于胸前交叉,再分别穿过背带布下端的两个铁环,于胸前牢牢地打个活结,这样,老舅就可以安然趴在我妈的后背上了。我妈动作娴熟,像个小大人。就这样,老舅在我妈的背上一天天长大。
老舅天资聪明,勤奋好学。可惜没机会考大学,只好去部队当兵。老舅在部队出色的表现,命运由此悄然地发生改变。老舅转业回来后,如鱼得水,官运顺达,42岁便担任区工商局局长,那无疑是一个肥缺。
我始终认为,人与人之间是靠信息的相互传递来加深感情的,特别是手足情,不然老舅跟母亲咋会那么亲啊。
母亲53岁那年小肚子痛,本来已闭经的母亲突然流血不止,我虽说不是医生,但我怀疑母亲的病不是好征兆。可母亲太犟,任我怎么劝也不去医院。无奈之时,我想起了家里的顶梁柱——老舅,只要有老舅在,所有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了。我赶紧给老舅打手机,流着泪说了母亲的情况。不容分说,第二天,老舅带车来到我家楼下,拉着母亲和我去省城大医院,老舅联系好了医生,到医院后给母亲做了全面检查,医生翻过一张张检验单,对老舅说:“病人患的是子宫内膜癌,必须尽快手术。”听了医生的话,老舅的眼圈红了。
两天后,老舅在省城请的最好的妇科专家来给母亲做了手术。老舅说这样家里人护理方便些。手术很成功,医生说母亲的病灶没有转移,治愈后会很好,老舅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那阵子可把老舅忙坏了,一有时间就守在母亲的病床前。来医院看望母亲的真不少,简直出乎我的意料,可对我和母亲来说大多是陌生的面孔,他们笑容可掬,一副关心备至的样子,没几天,大大小小的花篮及营养品便塞满了病房。我心里明镜,他们是奔着老舅来的。母亲气色一天天好起来,在对老舅充满感激的同时,我无比赞叹老舅的能量,像崇拜明星一样崇拜我的老舅,在我眼里,老舅简直神了,几乎没有什么事能难倒他。
老舅的女儿比我小十多岁,但并不妨碍老舅待我像亲生女儿一样,从老舅的眼神里我能感受得到。我能在铁路火车站售票室卖票,多亏老舅帮忙,那可是惹人眼热的铁饭碗。本来我已上班挣钱了,可每逢年节老舅还动不动塞给我钱或者一些购物票,笑着说:“小美女,喜欢什么就去买,不够老舅再给。”我穿的品牌衣服还有鞋,几乎都是老舅买的。反正打我记事起,老舅像阳光一样照耀着我,照耀着母亲和父亲,照耀着高氏家族。亲戚们将老舅当作功臣,我将老舅比作心里的太阳,有太阳的日子总是灿烂明媚的。
3
在老舅眼里,年不只是一种文化符号,更是情感的召唤和心灵的召唤。平时的日子过得马马虎虎可以,年一定要过得认认真真喜气洋洋,这是对年的敬畏,毕竟,生活的列车驶向新的一站,老舅就是这么一个热爱生活的人。
迈进宏达农贸市场的老舅有些懵。好多年没来了,农贸市场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大厅呈长方形,很大,一眼望不到边。货也挺齐全,有鸡鸭鱼肉,有蔬菜水果和海鲜,还有各种熟食品,分门别类地摆在一排排架子上,好像正在进行食品大展销。由于人多,货架与货架间的过道显得有些拥挤,砍肉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交织在一起,在大厅里回荡,空气中弥散着腥臭味。老舅不由皱起眉头,想赶快找到卖鸡的地方。可人头攒动,想快也快不了,老舅只能随着人流慢慢往前挪,好不容易挪到了卖鸡的摊位前。老舅长舒了一口气。买鸡的人真不少,竟然排成了队。摊主是一对夫妻,正热火朝天地忙生意。男人圆脸,宽肩,四十岁左右的样子;女人清秀,皮肤白皙,大眼睛。男人从鸡笼里抓出一只大公鸡,操起菜刀,朝鸡脖子抹去,瞬间,鸡血便淌到了下面的瓷碗里。男人将杀好的鸡转身投进身后冒着热气,漂着鸡毛,还散发着腥臭味的白钢桶中,随即通上电,白钢桶急速转动起来。两分钟后,男人将赤身裸体白花花的鸡扔到女人面前的案板上,女人便开始了下一道工序——摘掉细小的鸡毛,接着开膛破肚,只一会儿工夫,鸡被收拾得干净利落,老舅不由赞叹这对夫妻娴熟的动作,默契的配合。
活鸡和活鸡显然是不一样的,也要分档次。摊主很聪明,将活鸡按品种分别装在七八个木制的笼子中。老舅从外表基本能判定鸡的品种。淘汰的下蛋鸡,瘦小干枯;多年的老母鸡,丰爪肥臀;当地笨鸡,体态丰盈。老舅一眼便相中了两只身高体壮,羽毛光亮,斗志昂扬的散养大公鸡,当然是价格最贵的,比淘汰鸡要高出四五倍的价格。老舅打算将冻蘑炖大公鸡作为大年三十儿的主打菜之一。
老舅拎着收拾干净的鸡,哼着《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到对面卖鱼的摊位溜达。卖鱼的生意也很红火,案头上摆满了带鱼、黄花鱼、武昌鱼、扒皮鱼;池子里的鲤鱼、鲫鱼活蹦乱跳,格外鲜活,一下勾起了老舅买鱼的欲望,打算买一条活鲤鱼,中午来个红烧鲤鱼,老伴爱吃这一口,且是老伴的拿手菜。老舅抬起头招呼老板捞鱼,意外看到了工商局稽查科的老王站在鱼池的另一头,老舅心中一喜,欲过去打招呼。这时,一位扎黑胶皮围裙的妇女(卖鱼的摊主)奔到老王跟前,将一黑色塑料袋塞给老王。老王似乎推辞了一下,还是接过了袋子。袋子不停地晃动,里面传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虽说无法看清袋子里有几条鱼,但可以判定是大鱼,不然哪来那么大的挣扎。就在这时,那个卖鸡的女人也奔到老王跟前,将手中的白塑料袋递到老王手上,许是袋子太重,老王的双肩坠下去许多,个子显得更矮了。老舅瞄了一眼,老王袋里的两只鸡和自己手里的一样,只不过那两只鸡个头更大些。笑眯眯的老王一手拎着一个袋子准备打道回府,哪想迎面撞上了老舅,太突然,老王愣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索性头一低,绕过老舅消失在人群中。老舅怔怔地立在鱼池边,感觉心被无形的手拧了一下,胸前有些刺痛。得意的感觉当然爽,可以夸夸其谈到处张扬;反过来,失落的感觉仿佛跌入谷底,无助空落,还说不出口,只能自己去体会,郁闷而拧巴。其实,老舅不差那几个小钱。可有些事根本不是钱的事。一只大公鸡不过一百多块,即使老舅每天买一只,也伤不着筋骨,更何况谁家也不能每天吃鸡。但人骗不了自己的心,刚才那一幕让老舅心里特别别扭,感觉不是那么回事儿。以往老舅在位的时候,老王见到老舅老远就打招呼,一口一个局长叫着,一副热情有余的媚相。可现在,都快碰着鼻子了,硬装没看见,即使我退休了,也不至于如此吧。拎着鸡的老舅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很郁闷。此时,他不想见任何人,鱼也没买,抽身走出农贸市场,恰巧门口停着一辆出租车,老舅闪身钻进车去。
4
老舅阴着脸进了自家楼道,上到二楼时,碰到小刘匆匆下楼。小刘是老舅退休前的专职司机。小刘高个,团脸,大肚子,眼睛不大,但很亮。
“高局长您这是?”小刘停下脚步主动打招呼,随即从嘴里窜出一团团的白气,白气转眼就被寒气吞噬,无影无踪,如同昙花一现。
“啊!出去溜达溜达。”老舅心不在焉的答道。
小刘瞟了一眼老舅手里的鸡,发现老舅脸色不对,喉咙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知该怎样说,只是笑着立在那儿,有些尴尬。片刻,他甩出一句:“高局长,最近挺好的吧?”
老舅愣了一下,摆摆手说:“别提了,本想退休清静清静,哪曾想总有人打电话,这事儿那事儿的,整天瞎忙。”老舅好像找到了在位时的感觉,眼睛一下亮起来,眉头也舒展开了。农贸市场的不快似乎烟消云散了。
小刘连说:“那就好,那就好。”停顿片刻,小刘接着说:“高局长,我还有点事,那我,先走了。”没等老舅回过神儿,小刘已经下楼了。
眼看到家门口了,老舅一拍脑袋,真是老了,反应慢了。刚才小刘一定是到家里送年货来了。这小子,到家了也不吭一声。老舅后悔没早回一步,不然可以留下小刘,沏一壶铁观音,和小刘边喝茶边唠唠单位的事儿。新来的刘局长怎么样?单位发生了哪些新鲜事?一晃儿,老舅退休半年多了,闲在家,岗位上的那些人和事总是在脑子里转悠,自然免不了感慨、失落、空虚、惆怅,他特想找人聊聊天。
都说人走茶凉,人家还是没忘记我嘛。有些兴奋的老舅不由加快了脚步。打开房门,室内很安静,空无一人。咦?老伴应该在家啊?刚才明明看到了小刘。老舅将鸡塞到阳台的冰柜里,环顾四周,没发现什么,又返回客厅,接着推开卧室的门,一切如故,不像来过人。就是说,除了老舅拎回的鸡,几乎没添什么年货。毫不夸张地说,往年这时候,老舅家的冰柜里,阳台上,卧室里,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应有尽有,货全的赶上一个小超市了。
老舅有些疑惑,在二楼楼道里明明看到小刘,难道小刘走错门了?不会啊,每年小刘来家里多少趟都数不清,闭着眼睛应该也不会走错的。
若不是老舅邻居的一番话,老舅心里还一直犯合计呢。
冬日的阳光,像长白山里的大姑娘,羞羞答答,但依然散发着温暖。老舅在楼下晒太阳。老舅一向注重保健,即使冬天,下午也要走出家门,晒晒太阳,换换肺气。老舅边伸胳膊边和一个岁数相仿的邻居闲聊起来。以往,老舅一没时间,二没兴致,小区的邻居基本不在他的视野。退休后,老舅寂寞难耐,时常在楼下锻炼,一来二去的,便和几个年龄相仿的老头儿混熟了。
“家里有个当官的真好啊!一人当官,全家受益。”老舅身边的老李头用戴着手套的手顺着三单元向上指着,一脸的羡慕。
老舅以为在说他,眉毛上挑,心里很受用。没吭声,继续踢腿。
老李头接着说:“前几天,我看见一辆黑轿车就停在咱们三单元门前,一个年轻人下车后,卸下好几个箱子,酒,饮料,水果,还有好几个编织袋。”
“是三单元吗?”老舅不由想起那天在楼道里看到小刘的情形。
“肯定是三单元。我记得特别清楚,小伙子从车上卸完东西后,把车倒出小区,又回来搬那堆东西,楼上楼下折腾了好几趟。”
“给谁家送啊?”老舅睁大眼睛好奇地问。
“四楼老刘家啊!听说那家老娘们的弟弟是新提拔上来的工商局局长。你神通广大,不会不知道吧?”老李头有些怀疑地盯着老舅。
原来接替自己位置的刘局长,他的姐姐住在楼上。老舅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天小刘眼神躲闪,慌慌张张,在楼下也没见到那辆熟悉的黑色奔驰轿车。想当初,小刘那副俯首帖耳,恨不得当孙子的样子,老舅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知道为自己,还是为小刘。
5
对曾经大权在握,呼风唤雨的实权派来说,退休无疑是人生的一大转折。尽管心里一千个不情愿,一万个不舍得,也得从岗位上退下来。虽说接了地气,但心里难免会产生巨大落差。我的朋友宏英是内科医生,她曾做过调查,那些当官的,当然指实权在握的,尽管他们退休后依旧锦衣玉食,可患病率比普通百姓高出好多倍。从呼风唤雨到落叶无声,从风生水起到空寂难耐,这对谁来说都是一个关口,时髦一点叫瓶颈。但话又说回来,到什么山唱什么歌,适者生存。看开了,放下了,心结自然打开,日子也就舒坦了。不然,憋屈痛苦只能自己买单。
我暗自庆幸,值初三的夜班,这样就可以稳稳当当过个年三十儿了。
清晨,我拉开卧室的窗帘。好家伙,玻璃上盛开着雪白的窗花,晶莹剔透。两扇窗的图案迥异,昨天还是气势磅礴的沙漠及热带植物,今天却变成了星空和林海。玻璃上开了这么多的霜花,说明外面一定很冷。如果窗花厚厚的,且布满整块玻璃,说明室外温度至少在零下三十度。不过,中午,太阳一出来,这些美丽的霜花便销声匿迹。霜花真美,真神奇,可惜生命太短暂了,真是好景不长在。人这一辈子也不过如此啊!我独自感慨着。
“别磨叽了,快吃饭,早点去你老舅家帮着忙乎忙乎。”母亲冲呆立在窗前的我说。
按照我们东北的习惯,对联一定要在中午十二点前贴到门上,这样才吉祥。我将烫着金字的对联贴在棕色防盗门上,又将一张大大的“福”字倒贴于门中间,年的喜庆祥和一下子就洋溢出来了。
今年年三十儿的团圆饭由姥爷家转战到老舅家。姥姥去世的第二年,姥爷随姥姥走了,是去年开春的时候。我和母亲来到老舅家时,刚过一点,老舅打电话告诉母亲,下午三点开饭。按我的主张,干脆去饭店,省时省力,免得大家忙乎。母亲白了我一眼说:“年轻轻的,一身懒肉,过年就图个喜庆团圆,一家人忙忙乎乎,显得热闹,围在家里吃饭才有年味。”母亲坐落后,给我下达了任务,母亲说:“你也是大姑娘了,炒菜做饭不难,今天过三十,你做一道菜让大伙开开眼,想做啥,自己掂量吧。”
“好说。”我从茶几的水果盘中拎起一串提子往嘴里送着,痛快地答应了母亲。我奔到阳台上。二姨和老舅妈正忙着摘菜洗菜,老舅则站在炉灶前炖大公鸡,旁边的高压锅哧哧冒着热气,一股股香气扑鼻而来。
老舅问我:“美女,几点了?”
我嘴里嚼着提子,大大咧咧地说:“两点来钟吧。”
对于我含糊的回答,老舅有些怀疑,索性返身去客厅,对着墙壁上金黄色的圆钟仔细看了看,然后笑了,捏一下我的鼻子说:“想好了吗,做什么菜?大过年的,给老舅露一手。”看到阳台堆放的红红绿绿的水果,我灵机一动,有了,便转身开门下楼。
远远就看到了小超市的红彤彤的对联,感觉格外喜庆。超市内却很冷清,只有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顺着男人手指的方向,我很快找到了甜味沙拉。付钱时,男人正接手机,男人的嗓音有些沙哑,左腮那颗黑痦子特像哪部电影里的反面人物,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男人冲着手机问:“媳妇做好饭了?”接着说:“像样!告诉他们等着我啊,过年就得喝团圆酒嘛。有人托我送一份礼,送过去我就回家。这年头,是瓜子里什么也没嗑出来,啥仁(人)没有?明明自己买的酒和野鸡,昨天拿到超市,让我三十儿下午三点钟送去,还嘱咐我,进了人家门,就说过年送点礼,表示心意,还塞给我一百块钱,这不是钱多烧的吗?”
男人的一番话让我心里直乐:“那人一定有病吧!”
我将苹果、香蕉、泥猴桃、火龙果切成小方块,装入盘子,然后倒上乳白色的沙拉。沙拉像豆腐脑,油汪汪的,和五颜六色的水果一搭配,一道色香味俱全的懒人菜应运而生。舅妈拍拍身边的椅子说:“美女,就等你开席了,快坐下。”我笑嘻嘻地撒娇说:“过年了,我要挨着老舅坐,沾沾老舅身上的喜气。”老舅笑着对我招手说:“过来,小美女,坐老舅这儿。”
待我坐定,老舅抬头瞄一眼墙壁上金黄色的圆钟,停顿片刻,举起酒杯正要提酒,突然传来敲门声。
正是家家吃年三十儿团圆饭的时候,有病啊,这节骨眼敲门。我不情愿地起身打开门。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扛着纸箱,手里拎着两只野山鸡立在门口。我怔住了,这不是超市的那个老板吗?老舅这时过来了。男人冲老舅说:“高局长,过年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说罢,他把纸箱撂到地板上,随手将野山鸡放到纸箱上,野山鸡一公一母,那只公山鸡很漂亮,羽毛泛着光亮。
老舅板着脸说:“净扯淡,快把东西拿回去,我不能收!”
男人脚一蹬,将藏蓝色的尼子帮棉鞋脱掉,转身将纸箱和鸡搬进了客厅。男人冲着老舅说:“过年了,一点意思,高局长一定得给我这个面子,要不,俺过不好年。”
没容老舅说话,男人转身带上门下楼了。
我想起了男人在超市里的一番话,心里涌起酸楚,好半天没缓过神儿。老舅的做法实在令人费解。但很快,我理解了老舅。以往每逢年节,老舅家断然少不了送礼的,渐渐为了习惯,习惯了也就自然了,不仅老舅觉得习以为常,我也认为是情理之中。其实,老舅家根本不需要那么多东西。但有人送礼的日子是明媚的,灿烂的,优越感和成就感也就渐渐形成了。形成习惯需要过程,这个过程也许不知不觉。改变习惯也同样需要过程,可有些习惯的改变往往比较痛苦或残酷。我责怪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老舅的内心,以至于老舅出此下策。
我装作欢天喜地的样子指着纸箱问:“什么好东西啊?”老舅没吭声,脸上溢满笑,笑得很丰满,很得意,也很受用。我想,此刻,老舅找到了感觉,是在位时的感觉,老舅很在意的那种感觉。
我摸着纸箱说:“老舅够档次啊,贵州茅台呢。”
“老舅真像样,退休了还有人送这么大的礼,这人够朋友。”我故意提高了声音。
母亲说:“你老舅是谁,是老高家的福星。”
屋里的人都笑了,老舅也笑了,笑的 很开心。我发现,一向波澜不惊的老舅,脸竟然红了。
外面飘起了大片雪花,洋洋洒洒。老舅举起酒杯说:“瑞雪兆丰年,来,喝酒!”
我端起酒杯,不由想起了清晨家中窗玻璃上盛开的霜花,我想,此刻应该早已没有踪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