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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魔记

2014-06-23江波

中国铁路文艺 2014年5期
关键词:棋坛棋迷百灵

江波

棋魔姓申名有财,五十来岁,面孔黝黑,圆头豹眼。

棋魔9岁学会了下象棋,15岁熟读了古代象棋名谱《适情雅趣》,22岁参加市职工象棋比赛获得季军。从此与象棋结下了不解之缘。

棋魔下棋的瘾头贼大,棋瘾上来了憋得滴溜乱转,便满世界踅摸下棋的地方,

街头巷尾、市井坊间、房前舍后,逮哪下哪。后来棋魔逮到了一个下棋的好地方——百灵棋坛。

百灵棋坛,在百灵公园内,处于W市的繁华地区,距棋魔家坐公交车仅有一站之遥。一座花园小广场,两旁茂密的花草树木,盛夏时节绿荫遮日是避暑的理想场所。严冬腊月,广场上敞亮背风阳光直射,又是晒太阳的好地方。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始,这儿成了百灵棋坛,变成了象棋爱好者的乐园。

每日午后,只要天气尚可,那些棋迷们不分老少不论职业,从四面八方汇聚来,宛如小商贩摆地摊般摆上棋。少则四五盘棋,多则八九盘棋,各自找好对手鏖战厮杀。旁边观棋的、学棋的、支招的、卖呆的,逗哏的、捧臭脚的……人数常常逾百,场面煞是壮观。

棋魔一般在午后一时两刻溜溜达达来到百灵棋坛,手里拎着一个看不出颜色鼓鼓囊囊的旧布兜,里面装着象棋和马扎。他转转悠悠,这个棋摊儿瞅瞅,那个棋摊儿瞧瞧,好像是战前观察敌情的指挥官。他先看看有没有新面孔下得好的,再看看有没有不服他的……按照他的说法,那就是,有不忿者杀无赦。

棋魔是百灵棋坛的第一高手,下起棋来自然是随心所欲赢多输少,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种习性。一旦处于先手,便精神兴奋左顾右盼,人越多他越显摆,人越多他越得瑟,嘴里面振振有辞,冒出一套套棋嗑来。

“走一步、走一步,下棋不是相面,这么慢的棋也来下,真是的,什么人都有。”对方局面危机,皱眉蹙额苦忖下一步如何应对,自然是顾不上嘴皮子的得失,磨磨蹭蹭不肯走棋,心中盼着能有人给支个高招妙式,度过眼前的危机。棋魔虎视眈眈豹眼圆睁:“你能不能走一步?要不我先回家睡一觉?你走好了给我来个电话?”见对方吭哧瘪肚还是没反应,棋魔的声音便高了起来:“象棋是一种高深的文化,不是谁都能下好的,一般人只明白马走日、象走田、小卒一去不回还。可是,象棋运子造势的功夫那就不是谁都能明白的”。

乍一听这套棋嗑,老棋迷黄老邪心中一动,看样子这是个高人。他忍不住上前求教,如何运子造势。那棋魔洋洋得意朗声道:“ 车马炮、协调靠,弃子抢先、有奥妙。知顿挫、晓拉划,飞刀、陷阱、连环套……”

“呼呼啦啦”冲着棋魔这套嗑围上来一群人,自然形成了一个圆圈儿,将棋魔套在了核心。黄老邪听得满心欢喜颔首微笑,恁些人听得懵懵懂懂云山雾罩,然而,一个个都是虔虔诚诚洗耳恭听。

一位年轻的棋迷,恭恭敬敬地对棋魔说:“请教大师,我下棋总喜欢先走炮,这有什么说道吗?”

听见有人称自己为大师,棋魔心里美滋滋的,一种飘飘然的感觉油然升起。他笑逐颜开眉眼飞扬,牛哄哄地用黑不溜秋的手,抹了抹下颚上流出的哈喇子说:“当然有说道,先走什么后走什么说道大去了。先走炮,首先看你先走什么炮。比如,走顺炮,车要抢占要道。走列炮,士要先补牢。过宫炮,要上正马。归心炮,必进中兵。”

“太棒了!这么多种炮呀!”那位年轻的棋迷喜不自禁地睁大了眼睛。棋魔举头四顾见围观者渐渐地多了起来,一种强烈的表现自己显摆自己的欲望涌上心头。他调了调神,鼓了鼓劲,“咳、咳”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还有那,士角炮、当头炮,罗锅炮,巡河炮,蟹眼炮,五九炮,五七炮,海底炮,金刚炮,归槽炮,轱辘炮,担炮,重炮,天地炮……”

棋魔时而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唾沫横飞,时而手舞足蹈。“好!”黄老邪率先发出一声呐喊来。“好呀!”众人齐声喝彩起来,顿时,掌声雷动。于是乎!在百灵棋坛,棋魔大名如雷贯耳。

其实棋魔下棋也有一声不吭的时候。

那一日,黄老邪与棋魔下棋。黄老邪在百灵棋坛好歹也算是个高手,他拼力一搏仍然不敌,只好认输。“不能输!这棋怎么能输呢?”铿锵语声落地,旁边一位观棋者,出手帮着黄老邪连走了几步,顿将局势化险为夷。

棋魔心中不悦,却暗吃一惊。觑视此人,红脸膛单凤眼三十来岁,身着深色运动装,一只手臂缠着绷带吊在胸前,好像刚从医院里出来。那里来的伤病员?年轻人不知山高水远,今天,我要让你知道知道我棋魔的厉害。想罢,便邀请伤病员下棋。黄老邪赶紧让出位置。伤病员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来便与棋魔杀将起来。

第一局,棋魔进入状态稍慢了些,被伤病员抓住先手穷追猛打,棋魔先失一局。第二局,棋魔发起狠来使出了最拿手的套路,仙人指路后补中炮,这可是他的看家本领非同寻常。凭此,赢过诸多江湖好手,不到关键时刻,绝不轻易使用。

孰料,四十回合过后,棋魔的招招式式皆被伤病员一一化解,而伤病员诡异的着法套路,却令棋魔应接不暇。渐渐地,棋魔的局势变得严峻起来,岌岌可危,眼见支撑不住。围观的棋迷们一个个大气不出 痴眼不动,空气似乎也凝固了。倘若连输两局,今天的面子可就丢大了。棋魔的脸上火辣辣的,头也不敢抬,屁也不敢放,脑门上的汗就下来了。

或是天不灭曹,抑或是伤病员网开一面,暮色悄悄地降临了百灵棋坛,棋盘上开始模模糊糊。伤病员抬头道:“改日再下。”说罢,将散落的棋子码在棋盘上转身离去。

棋魔呆呆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众人渐次散去。风乍起,树叶发出萧萧飒飒的响声,浓浓的暮色像雾一样地漫上来了。棋魔仍坐在那儿纹丝不动,宛如一尊石像。

第二天,棋魔一个人,躲在百灵公园一处僻静的角落里复盘。他的手在棋盘上噼噼啪啪地摆弄着棋子,时紧时慢时缓时急。他仔细揣摩着与伤病员下棋时走的一招一式,那样地全神贯注,那样地聚精会神,仿佛是位学者,亦像一位专家。

良久,良久。棋魔那阴云密布的脸上,终于充满了阳光。“哈哈哈……”,他咧开大嘴笑了。灿烂的笑容宛若迎着阳光绽放的向日葵,欢乐的神情仿佛是个顽童。“我说吗!原来这块儿我没走出关子步。”棋魔终于悟出了门道,他盼望着什么时候遇上伤病员,一定要再和他好好儿地下上两盘棋。

不久,百灵棋坛传来一个不幸的消息,棋魔下岗了。

棋魔原是一大型企业的国营职工,是端铁饭碗的,四班三运转的工作,每天有充裕的时间下棋,可谓优哉!游哉!孰料,铁饭碗照样被钻个眼,失去了工作,棋魔顿觉失了底气没着没落。一宿的功夫平添了恁些白发,仿佛头上降了一层霜。

棋魔的老婆,是水果商店的营业员。棋魔下岗后,她长吁短叹左思右量,最后,办了停薪留职,两口子做起了卖水果的小生意。一辆倒骑驴几样水果,从批发到零售,从早市到夜市,从市场边到马路边。为了生存,为了他们的儿子,两口子起早贪黑,披星戴月,辛辛苦苦,忙忙碌碌,风风雨雨。

一晃儿,棋魔有月余没来百灵棋坛了,那儿的棋迷们感觉好像失去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百灵棋坛似乎也没有以前兴旺了,天空中淅淅沥沥不停地下起了雨,好像思念棋魔而伤心落泪。

说实在话,百灵棋坛的棋迷们,都爱看棋魔下棋,这不仅仅是他棋下得好,棋魔下棋的动作、神态,大家都感到非常地有趣儿。特别是他得意忘形振振有辞的那套棋嗑,令人拍案叫绝忍俊不禁。棋魔给百灵棋坛的棋迷们,带来了无数快乐的时光,带来了精神上极大的享受。

棋迷们多么盼望棋魔再回来下棋呀!

忽一日,棋魔真的来了,黄老邪和几位棋迷高兴地和棋魔打招呼。一位棋迷快言快语:“最近几天来了一位厉害的,把我们这儿的几个高手都给宰了,大家就盼你来了。”棋魔的心中就痒痒起来,像有个小虫儿在爬。也是巧了,黄老邪突然发现那位厉害的角色就在附近观棋,于是用手一指。棋魔一看,此人正是他念念不忘的伤病员,只是他手臂上的绷带不见了。倏地,棋魔的热血沸腾精神亢奋,一股强烈的下棋欲望如熊熊烈火般燃烧起来……

棋魔来了,棋魔要和新来的高手赛棋了,这不啻是灵园棋坛的重大新闻。黄老邪和几个棋迷咋咋呼呼张张罗罗,安排好了人员场地,一下子就被蜂拥而至的棋迷们围了起来。外面的人看不见也不肯离去,有人在那儿交头接耳扒缝听声。那位年轻的棋迷竟然爬到一棵树上,似猢狲般向里面观瞧。

赛场上,已是剑拔弩张。一位面似黑铁,豹眼炯炯,稳如泰山;一位面如彤枣,凤眼奕奕,气贯长虹。二人抖擞精神,使出浑身解数,倾尽平生所学。只见那,怪招频频出,妙手叠叠起;虽无呐喊兵戈之声,却有惊心动魄之势。端的是一场好杀。

众棋迷看得是人人称奇,个个心惊。两人大战八十回合,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仍然是不分胜负难解难分。

“有财!你给我滚出来!”随着一声歇斯底里高喝,一位四十余岁人高马大的妇女,一颠一跛、披头散发、眼里喷射着怒火冲将过来。众人吓了一跳,纷纷躲避。那妇女冲进赛场中,一把揪住棋魔的后衣领子,往后一拽。可怜毫无防范的棋魔,顿时被仰面拽倒在地。“你个王八蛋!挨千刀的!”于是,巴掌劈头盖脸地向棋魔打下去。“儿子眼巴巴地等着你去开家长会,你却跑到这里来下棋,你是不是人!?你长不长心!?”黄老邪一看情况不妙,赶紧上前拉开,一位年长者也过来好言劝解。好一会儿,那妇女的怒火才平息下来,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我们的儿子上高三,马上就要高考了。上一次考试儿子的学习成绩明显下降,为此,老师专门找一些同学家长开会,商讨用补课的方式来提高学习成绩的事。其他同学的家长都到了,惟有咱儿子的家长未到,儿子急得够戗给我打电话。我想儿子学习是我们家的大事,这个家长会我们一定要去。于是,我急忙给这个王八蛋打电话,却欠费停机,我没办法只好去。为了赶时间,我就托报亭的刘姐帮我照看一下水果车,我着急忙慌地将水果车往报亭边上靠了靠。”说到此处,那妇女深深地叹了口气:“谁知道一不小心拌在马路牙子上,弄翻了水果车,砸伤了我的脚,新鲜水果撒了一地,我的脚面也肿了起来。等我拾掇好了这一切,一瘸一拐赶到学校的时候,家长会已经散了……”

此时的棋魔,灰头土脸,还有一个鼻孔冒着血丝,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像个被审判的囚犯,低头躬腰蔫蔫地戳在那里,心中十分地悔恨和愧疚……

“唉!早出来一会儿,本来是准备先交手机费、再上学校开家长会的。可是,走着走着竟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这里,下棋真是太耽误事了。”想到这里,棋魔胸中荡起一股豪气凛然道:“老婆你别生气了,我以后再也不下棋了。”

“呸!狗改不了吃屎,你还能不下棋?”老婆不屑地说。“从打我认识你那天起,你就没有离开过象棋,两天下不着棋你就憋得团团转像魔症似的。上次我大姐从深圳到我们这儿旅游,让你去车站接,结果你跑去下棋,让人家在车站足足等了两个多小时。我大姐是深圳一家企业的高管,你这样做让人家怎么想,真给我丢死人了。那回我患了重感冒让你去买药,结果你跑去下棋,差点要了我的命。实话告诉你,我跟你已经过够了。”

稍顿,她又道:“我不是不让你下棋,我是让你分个孰轻孰重有时有晌。”那棋魔忙不迭地说:“是!是!是!好!好!好!”就唯唯诺诺、乖乖地跟着老婆走了。

市场上人流如梭熙熙攘攘,说是市场其实就是一条小马路,两旁布满了小商小贩。棋魔每天都骑着倒骑驴到这儿卖水果,还背着老婆偷偷地带着象棋。有了象棋,他的旁边就总有一伙下棋的人。时尔这伙人吵吵闹闹叽叽嘎嘎挺热闹;时尔棋魔过去卖卖呆、支支招、侃侃棋;时尔有了空闲,他会亲自上场下上两盘过过棋瘾。有了象棋的陪伴,棋魔就感到每天过得有点意思了,时间就不那么难熬了,日子一天天不知不觉地就打发了。

接下来棋魔的儿子高考落榜。万般无奈,只好去投奔大姨到深圳打工。这时候,棋魔的老婆正式向其摊牌提出离婚。其实她早就不想和棋魔过了,只是为了儿子的高考才等到现在。

棋魔可是从没想过要离婚。老婆突然间提出离婚,宛如当头一棒将他打蒙了。在棋魔的心中,世界上除了儿子老婆是他最亲近的人了。一时间他难以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他痛哭流涕地表示不同意离婚,一双豹眼红红的像是得了红眼病。老婆说:“你这个人心眼不坏,可是,和你在一起我却没有安全感。你白天想着下棋,晚上还想着下棋,你还是和棋一起过吧。我要去深圳我大姐那儿陪儿子。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下半辈子我们是不会在一起了。”

棋魔的心碎了,一种非常痛苦的情感深深地印在他的脸上。

老婆走了,儿子也走了,剩下棋魔一个人,每日守着水果摊儿早起晚归风餐路饮,饥一顿饱一顿。孤孤单单凄凄惨惨,唯有象棋陪伴着他。

棋魔卖水果足斤足两,价格公道,童叟无欺,虽说他的身边常有人下棋,但这并不影响他拥有众多的回头客,一些人甚至舍近求远到他这儿买水果。让棋魔没想到的是,他的生意竟然渐渐地红火起来。晚上,当他回到家中数着那一张张钞票的时候,他有了一种成就感,感到了些许的欣慰。可是,每当夜深人静,他常常在梦中醒来,泪水沾湿了枕巾,他惦念着儿子,思念着远方的老婆……

再后来,棋魔住的那座老楼动迁了。棋魔更加没早没晚地忙碌起来。

太阳落山了,一缕殷红的晚霞还恋在天边不肯离去,空旷的马路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棋魔在马路边将家里那些坛坛罐罐破东烂西,稀里糊涂地处理完了。地上只剩下一副展开的象棋,上面零零散散的有几个子儿坚守着阵地,想必是战局已近尾声。一阵风儿吹来丝丝的凉意,棋魔将棋子小心翼翼地收入布袋中,喃喃自语:“老伙伴!我要带着你奔向远方……”

棋魔最后一个来告别那座老楼,这里曾经是他温馨的窝儿,是曾经带给他无数美好回忆的地方。如今,已成一片废墟。他久久地在废墟前徘徊,一双豹眼混混浊浊,满头白发毛毛草草,如山脊般消瘦的脸庞上,老泪纵横。他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看不出颜色的旧布兜,蹒跚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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