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两题
2014-06-23曹忠义
曹忠义
绳 结
隔壁的学校,是个高考点。在高考的日子里,门口总要集聚许多家长。人一多就堵,像堵着某种希望流走似的,恨不得打了绳结拴住。
当年参加高考的情景,已成32年前支离的印象。那酸楚的往事,在我的散文《交情》里已有碎片式的交代。此时,我只是想那年的雨水多得出奇,以至连一段城墙都下塌了。那可是明朝的城墙,很厚的夯土,础痕累累,仿佛千层鞋底上的纳痕。
故乡的那所中学,创立于1939年9月4日。那时日寇侵华,东部国土尽失,学人纷纷南渡或西游,囿于西部僻壤的故乡,渐开现代文风,也应该是得益于彼时。据说县南乡间,有叫阎文丞的乡绅,早年就读国立北京政法大学,学成回乡,立志地方教育,屡经甘苦悲欣,终筹资建起这所学校。但因资金匮乏,校址便依了城南与城东相界的城墙,倒省却了砌筑东南两墙的费用。此地最早是近圣书院,后为废墟。1874年县令吕某,又在其址建寿名书院,倡之“学优品粹”,以为学训,现在叫校训,一直沿用至今。
学校的大门,是一组仿西洋建筑,并排三道门,上方高耸“人”字脊,像教堂门廊上的形制,远远望去或走在其下,都能觉出自己渺小。校门背东面西,朝暾初耀,夕阳余晖,都能从门廊洒过,人影出出进进,拖得很长。校门两侧由地方名士孔宗尧所撰“中原自古为文物之邦,何世无才,养成枝干参天起;学校于今乃英年所汇,诸生有志,切向根源实地来”的长联,为历届学生津津乐道。校门前方400米靠左,是一片洼地。雨天,东西南北形成径流,经年累月注入,便成了“涝坝”。风水先生说,这是学校的墨盒,似乎文脉赖此方可不竭。
记得一进校门,夹径两侧是两处花园,园内草青花浓。尤其两株梨树,于春秋季节,或以花开,素白如雪,一阵风摇树动,洒弥径碎玉;或以果结,枝垂树弯,一阵秋风吹来,叶敛实呈,欣欣向荣,与人别样的感觉。
敲钟的校工姓仇,住在贴着南边第三道门的门房里,脸上总带着微笑,往挂着大钟的木桩走时,脚步不紧不慢,打雷下雨一概如此,据说是掐算好了,分毫不差。钟声很有节奏:“咣咣咣~咣”,前三声是匀速敲响,待后边的一声响起前,则要像音乐中的休止符一样休止一下,而后就“咣”地一响,遂连成一串“咣咣咣~咣”, “咣咣咣~咣”,非常洪亮和谐,三里地外听得分明,附近农民都以这钟声判断时辰,安排作息。
从学校高大的门廊里,出出进进的年月,正赶上十年浩劫的末期和粉碎“四人帮”,也经过了召开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第二年,即1979年。显而易见,从前很多时光是被荒废了的。
1978年大概是上高一的第二学期,学校贴出通知说,全年级进行考试分科。当时有7个班,约350人。各吸纳30人分别组成文科班和理科班,相当于100人里各录取8个。我报了文科班,张榜那天,站在榜下一看竟有我的名字,似乎是第十八。这是生日里的一个数,应是吉祥数字。
然而,那年高考时,学校的城墙在耸立了37年后(如果从明朝算起,应该是600年了),竟坍塌了。泥土委于两旁,中间形成豁口,像缺牙人微张的嘴巴。为了节省一段路,考试时就从这豁口里出入。踏过数百年前夯筑的土层,走进考场,最终与我们中的大多数一样也落了榜。
那年文科班,只有5人考上了大学,其余全被挤下独木桥来。还记得那篇高考作文,是将何为的小说《第二次考试》改成《陈伊玲的故事》。考完出来,都摇头,都说没改写好。那小说叙述的是,一个有天赋的音乐女孩,在参加第二次声乐复试时,因头天夜里,在台风引发的火灾中,安置灾民一夜未眠,出现声色喑哑,音质锈涩,与一试恍若天壤。这是一篇主考官发幽探微,廓清真相;主人公如愿以偿,皆大欢喜的故事。
可是,这一切对于我们而言,就仿佛是美丽的童话。我们,只有复读,等来年再试。事实证明,不止是一次复读,最多的竟达到四次!就这样在辛酸的复读中,陆续又有几人考取了大学。有趣的是,先考取的,大多回乡做了教师;后上榜的,则读硕读博,做教授或当了老板。
那天,与一个高中时的同学闲聊,他说,他老婆也是学文科,大学毕业。说起时便直耸鼻子,他说,他们懂得太少了。我们又读又背装了一肚子知识,在试卷上写得密密麻麻,却比不过人家一条一条的要点,写得慢慢悠悠,从从容容。我解嘲说,人家是应试教育,我们是素质教育。在应试的道路上,不得不承认,我们中的大多文科生都是费力不讨好的。
但我还是为我的母校感到骄傲。因为,这所学校的毕业生中,曾走出过姚檀栋、尚永丰等两位中科院院士。还有一位科学家叫杨子恒,虽未进出这所中学的校门,毕竟也是土生土长的本籍人士。取得这些成就的人,都出现在近年,这是通渭历史上的奇迹。
时间过得真快。1979年以前的那些老师,大多毕业于“文革”初期知名的大学,南北人士汇聚那里,客观上就是五湖四海支教扶贫。依稀记得至1982年后,他们中大多熟悉的身影,都渐渐隐去了。有的于此前考取研究生,据说在大学当了教研骨干,有的调到了东部、中部、南部或西南部的发达地区。现在大多也都成了70岁左右的老人。
从1979年算起,历史款款翻过32年,如今90后成了高考的主人公,我成了一个资深的看客。看着在扩招的路上,孩子们精神抖擞,毫不拥挤,基本都能如愿以偿,着实羡慕得一塌糊涂,一时间竟在街角不自觉地徘徊起来。
徘徊时,便想起早年间那所中学的校门,以及校门前边那一方“墨盒”,乃至校门里边那两处花园。那富有特色的校门,据说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拆除,那“墨盒”也在吸干了水,填平后盖起楼来,花园好像也没有了,从前的老师也没有了,同学也没有了,我的大学梦也没有了。从前的记忆恍惚间,就绾成了一串牢牢的绳结。
幸福不易
这是一个秋天的上午,阳光从远处的楼缝斜射过来,两个白薯在一片明辉下冒出了白气。女人很欣慰,她用报纸包完一个白薯,就递一个出去,接过白薯的俩孩子便麻雀般地跳起来,同时发出非常快乐的声音,虽然很短促,但女人的脸上却挂了很久的笑纹。这是女人用一把几乎由毛票凑起来的钱,为孩子买的白薯,满足了孩子的愿望,当母亲的心里别提有多幸福了。这女人二十六、七岁光景,鼻廓挺拔,眼睛很大,一副鹅蛋似的脸上长了雀斑,因为皮肤几成褐色,故隐没其中,只有这样绽了笑容,才似乎隐约可辨,这一张面庞此时恰如恢复了活力,非常动人。
这个女人经常蹬个很破的三轮车,让两个孩子坐在上面,从楼群里穿来穿去。在一些楼下,她亮起嗓子:“收废品嘞,收废品嘞”,声音像风一样飘飘摇摇。就这样吆喝时,楼上有的窗户就吱钮一声打开了,有脑袋探出来,大声招呼她。她把车靠在路边,仰脸往上张望,看清了招呼她的人,就真诚地问人家:“你在几楼,我跑上去吧”,人家就告诉了楼层,她拎起秤杆和编织袋,一溜碎步往那楼上跑去。一天到黑,这女人有多半时间,还在各个垃圾箱之间忙碌,到那里捡拾,不需支付费用,只需付出辛苦。辛苦实实在在,与生俱来,而生存方式偏又是土里刨食,所以一切都顺理成章。
与小区一墙之隔,有一排简陋的房子,这女人和她的家人就住在那里。女人的丈夫,常常穿一身工装,早上出门时把安全帽提在手里,粘在上面的水泥干了,有许多斑块晃来晃去。女人有时跟丈夫走到前边的巷口,站在那里热热乎乎的,一直说个没完。最后,总是男人摆摆手,把一场交谈以作别的方式结束。女人看着男人,直到背影隐到墙角那边了,才把眼睛挪到别处,身后的情形那男人却浑然不觉。
一天下午,这一排房子前的空地上热闹起来,虽然,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的确是很热闹。两个孩子似乎跟着一个会动的玩具,蹦着, 跳着,喊着,叫着,那玩具走一阵,停一阵,他们就拿起来,摆弄一阵,就又走了起来,最后还是不走了,孩子们跪在地上,把那玩具推过来,推过去,开心地拍着小手。这是他们的妈妈在垃圾里拣得的,想不到竟带来了这么大的快乐。他们的妈妈似乎又突发了奇想,顺土堆支起一块门板,孩子爬到土堆上顺门板出溜下来,胳膊像翅膀似的举着,简直是轻灵的鸟儿飘然而降了。欢快让站在土堆旁边的女人,乐得把腰都弯下了,这一瞬女人仿佛笼罩在幸福的光晕里。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一个朋友听时,他正处在痛苦中。那时,他有许多迷茫,在心里纠缠成了疙瘩。他并不缺少吃穿用度,他属于那种无需付出过多劳苦,就可以丰衣足食的人,他却说,活得太累了。“难道不能找点轻松的片刻吗?”我问道。他说:“人都各怀心思,哪儿还有轻松可言。”他很无奈地摊开了双手。
我知道,他这是在官场或者职场上遇到了麻烦。现在流行一种攀比风,有些官场没有道理地专比官大,有些商界一味地光顾赚钱,有些职场人士暗中叫板:力出得少,好得的多。有人为了官阶再升一级,用上了贪污或搜刮的各种办法,贿赂上司,连做梦都是人上人。有人吃喝用度全都报销,却还要递进这种利益,忘了身份,反感约束,恨不能把公都变成私。一些职员(或官员)谙熟见风使舵,谄媚阿谀,一旦成了 “红人”,虽水平欠佳,出力不多,好处却大把回报。
我凝视这位朋友,我不知道他属于哪一类。他即使是一般工薪,却也架不住一个“比”字,要命的是它不比能力、不比原则,不比奉献,所以人越比越泄气,越比越缺少诚实,越比越没有干劲。这当然影响了人的价值观和人际关系,嫌贫爱富,笑贫不笑娼,横竖什么都不信,只信“钱”,欺上瞒下,弄虚作假,坑蒙拐骗,阳奉阴违,在这样的泥塘里,我忽然感到了幸福的不易。
我给朋友还是讲完了我的故事。幸福应当是出自个人感觉的,尽管其指数,可能受社会风气影响,但它毕竟不因贫穷或富裕而盈缩,也不因窘迫或显达而明灭。我坚信,真诚而又实在地生活着的人,不管有多穷,有多富,从理论上说都应当能获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