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与边城
2014-06-23舟自横
舟自横
小鸟飞过"骑马线”
浩荡的天风吹拂着,松涛起伏,如潮如歌。八月的一个下午,阳光如同船桨,在铁轨上拍打着,溅起耀眼的波光。铁轨也是有性情的,它正以自己的光芒与冷峻,与高远的蓝天对视。
这是一条在全国也是独一无二的铁路,隧道也是我国唯一由边防部队官兵把守的国际隧道。从中俄边境绥芬河火车站向东南踽踽独行,就看见中东铁路分离出来,蜿蜒而去,过境与俄罗斯铁路相连。
走过一座用作检验检疫的方形拱门,从这里向北望去,当年日本人修筑的两个碉堡在两座山顶遥遥相对,行同两颗巨大而锋利的牙齿。我曾不止一次去过这两个水泥碉堡。它们都非常坚固,顶部呈圆形,直径约2米多,四周向下倾斜。下面有机枪射击孔,虎视眈眈地面向山谷和铁路。它们的底部有往来的地道,但现在大多已经塌陷。在它们以东,一座更高的山顶上,是我们边防部队的一个哨所。从那里,肉眼可以看见绥芬河对面的俄罗斯小城格罗捷阔沃的大致轮廓。
“骑马线”深陷于山坳里。中俄两国的火车轨距不同,行驶在不同的轨道上,这在全国也是独一无二的。在仅有的一条路基上,上面并排有四根铁轨(俗称“骑马线”)。之所以这样设计,是因为三号洞跨度小,不允许铺设两条路基。为减少工程量,希望铁路尽快通车,遥想当年俄国沙皇,掠夺中国资源和财富的心情是何等迫切。
二十多年前,第一次和哥们走在“骑马线”上,那时候的枕木可谓名副其实,方方的、厚实的木头上刷着沥青之类的东西。在太阳的暴晒下,散发着浓厚、粘稠的味道,好像划着一根火柴,就能把这种气息点燃。现在,枕木已经换上水泥的了。
向东而行,迈着小步踩在枕木上,慢慢走进历史的纵深。走过10多分钟,一号洞(隧道)举目可望,那里有几个人影在晃动。这里离市区并不很远,市声、木材加工厂的电锯声相继传来。奇怪的是,当它们到达耳边的时候,不知是什么神奇的力量,把嘈杂托浮起来。而寂静和苍茫的感觉,就在身边游动。
一号洞不远处,有一个小路通向不高的山顶。我和一位哥们经常在七八月份去那里。找块平坦的地方,铺上塑料布坐下。四周是稀疏的树木,白云在天空聚集或消融。喜欢这样深邃和诗意的人生:遥看历史多流变,把酒临风听秋虫。
那几个人影,竟是南方来的游客,他们在向洞里张望。对于他们的到来,我不由得心生敬意。旅游者来到绥芬河,只对俄式大餐和几座著名的历史遗存建筑感兴趣。鲜见有人和他们一样,走上中东铁路“骑马线”,向历史投去一瞥。
洞口上面,清晰地刻有开工和竣工的时间,分别是1901年4月15日和1902年10月11日。进入洞里,阴森的气息扑面而来,犹如清廷的政治和历史,散发着一股股霉气。穹顶高大,山洞显得异常空旷。滴落的水滴,偶尔会落到头上,然后小蛇般顺着脖子钻进衣服里。南方游客小声地交流着这条铁路历史,声音被洞壁放大。他们不知道,此时我的心中,不仅仅有历史的,还有着更多的情感在交织、碰撞,形成巨大的回响。100多年前,中国劳工用肉身和这些坚硬的岩石角力。钢钎下,火星四射,汇集成熊熊怒火。
李鸿章以及他背后的大清帝国,决定了他们悲惨的命运。1896年,清政府特使李鸿章下笔沉重,衰弱的手臂擎着东北的大好河山。他无奈地与沙俄签订《中俄御敌互相援助条约》,允许俄国在我国东北修筑铁路。当时的俄国人的贪婪,像“骑马线”一样伸进中国人喉咙里。这条铁路的命运风雨飘摇,几易其主。1952年才全部收归我国政府所有。
方游客没有走出一号洞,因为第二天他们要早早地出国旅行而返回市区了。在东侧洞口,刚拍了几张照片的工夫,就听见内燃机的声音从东面隐隐传来。不一会儿,一列俄罗斯火车满载着俄罗斯原木,呼啸而过,驶向绥芬河车站。我避让在路基下,脚下的大地在抖动。
继续向东行进,周遭的景物既温婉秀丽,又大气磅礴。路基两侧的便道,狭小,干净。紧邻的山峰,杂树生花,幽香暗浮,蝴蝶翩飞,蜜蜂嗡鸣。“骑马线”弯道很多,不知不觉间,两旁竟是深深的谷底,小溪流淌的声音传来,清脆而悠远。听见身边有动静,仔细一看,才发现有一只可爱的小松鼠探头探脑的样子。没等举起相机,它就消失在密林里。
又走了近20分钟,就到了二号洞。二号洞与一号洞没什么大的区别,只是略长一些。穿过隧道,又走了一段,发现路基旁有监控摄像头,知道离三号洞不远了。通过相关资料得知,三号洞向北500米,就是俄罗斯的疆土。这条隧道也是我国唯一由边防部队官兵把守的国际隧道,而我国其他地方的隧道全都是由武警守卫的。
再往前走就是边境禁区,不想给自己和别人找麻烦,因而在装有摄像头的地方,就地休息一会儿后准备沿线返回。此时,天空静穆,群山逶迤,清风徐来,虫声唧唧。抖落历史的尘埃,身心忽然轻松起来,庞大的寂静挤进内心。太阳将要慢慢落山了,红色的余晖投向铁轨,浸透两侧的森林,安宁而美好。
一只不知名的鸟低低飞过,翅膀的影子使“骑马线”有了动感。我祈祷着,希望它穿越国境线,带着我的心,去问候远东那片广袤而丰饶的大地。
对一座俄式建筑的凝视
她与一条百年铁路有关。她出生于二十世纪初。她与周恩来、邓颖超等有过一次机缘。
拜访她,最好是选择在悠长而寂寥的午后。面向近在咫尺的铁路线,身旁是刚刚安放完毕的蒸汽火车机车头,她端坐在偌大的广场东北侧,身姿端庄而优雅,面容恬静而俏皮,神情高贵而平和,仿佛小憩之后静静地陷入若有所思里。明亮的阳光和历史交相辉映,照耀在她身上的一袭白纱裙上,如梦似幻,分不清哪一种照耀和抚慰更真实。
生活在边城20余年,我曾多次遥望或者走近她。无数次的凝视和回眸,使她血肉愈加丰满,形神愈加美丽。尽管如此,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勇气提笔为她留下点文字。一来自己对建筑是个门外汉,二来怕自己粗糙的文字对她是一种伤害。这种纸上的表达,就像心仪一位女子,内心情感丰盈,但要说出爱,是需要时间的。
她就是大白楼(哈尔滨也有座“大白楼”,建于1924年)。在黑龙江省边境城市绥芬河,有两个俄式经典建筑最为著名——人头楼和大白楼。在我眼里,人头楼是未经世事的少女,只摇曳多姿;而两层的大白楼,无论是形态、气质和内蕴,称其为风姿绰约的“少妇”,才最能准确和深刻地传达出她的神韵。
有内地旅游者惊叹:“把大白楼里里外外看了一遍,我不由得发出感叹,这是我在国内所见到过的最美丽的西式建筑!”不仅仅是内地游客赞誉有加,就连俄罗斯旅游者来到边城,也以一睹她的芳容为快事。据说,俄罗斯遗存的类似建筑,也已经不是很多。
如果说中东铁路带给中华大地是伤痛的话,那么她则是上帝赠与我们的最好礼物和安慰。18世纪末,中东铁路铺轨至绥芬河。随着烧着木材的蒸汽机车的到来,为便于加强管理和沟通,清政府在绥芬河设立“总理铁路交涉分局”,大白楼成为其官邸。随着时代的变迁,大白楼也相继做过满铁日藉员工宿舍、苏联铁路专家宿舍及办公地、绥芬河铁路地区党委办公室及职工宿舍等。穿过历史的浮尘,她依然风华绝代,风韵犹存。
不知道是哪位建筑师,“缔造”出这么一位风华绝代的少妇。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她是典型的折建筑。折衷主义建筑,是在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西方兴起的一种创作思潮,任意模仿历史上各种建筑风格,或自由组合各种建筑形式,讲求比例均衡,注重纯形式美。中国近代折衷主义建筑的发展,在十九世纪初以及以后的三十年间是一个高潮。大白楼折衷主义风格明显,是这个高潮里的“神来之笔”。我比对过国内一些折衷主义建筑作品,大白楼可谓是出类拔萃。
果戈里说:“建筑是世界的年鉴,当歌曲和传说已经缄默,它还依旧诉说”。站在大白楼面前,不仅仅是美学的满足,更有着历史感与现实感的叠加与碰撞,有着那么多的变迁、疼痛和美好。
白色墙面是她的一袭长裙,黄色窗饰是她的披巾,而黑色屋顶是她的高高的帽子。门台阶两侧粗重的绞拧状圆柱独具特色,屋顶下的三个小窗,像充满童话情趣的面孔。拱形屋窗和拱券式的门廊,给人灵动和坚实的感觉。简约唯美,线条流畅,这位美丽的少妇,站在那里,守望着铁路和这座城市。
拾阶而上,走进门廊,阳光从拱形廊柱间映射进来,在地毯上形成暖暖的半月形。木质门窗,宽大的楼梯,拱形门柱,枝形吊灯,无不散发着欧式建筑厚重、浪漫和唯美气息。她的“六室”、“三厅”和走廊大约1600平方米的空间,布置着图片、实物、绘画、微缩场景、沙盘,还有视频、滚动屏、触摸屏等。现在,这里是中共六大暨绥芬河红色国际通道纪念馆。
她的宿命注定与铁路有关,内敛的神韵里,竟然蕴藏着风云激荡;既是大时代见证者,又因为与伟人的邂逅,使得她的历史更加丰厚。1928年,中共六大在苏联莫斯科召开。会后,周恩来、邓颖超、李立三等沿着中东铁路安全抵达绥芬河,并住进大白楼。我们无法考证周恩来对她有何评价,但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那就是他一定对她充满着深深喜爱。这是因为,在折衷主义建筑发展的高峰时期,他远渡重洋到法国游学,他的足迹遍布巴黎的大街小巷。而折衷主义建筑以法国最为典型,如巴黎歌剧院、巴黎圣心教堂等。不仅仅是周恩来,李大钊、罗章龙、王荷波等革命者也曾在这里下榻过。这是她的宿命里,最流光溢彩的一笔。
暮色四合,华灯璀璨。市民汇聚到她身边的广场上,谈天说地悠闲惬意,健身舞姿优美曼妙。这一时刻,无需凝视,我就看见了她百年华诞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