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独语:从高处下来的真实
2014-06-13薛梅
薛梅
阅读文本,总是有真诚的话要说,始终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周庆荣《有理想的人》,就是这样一部散文诗集,尽管素朴和平凡容易被忽略掉,但只要你走进它,你就会发现这本书籍带给你源源不断的心灵吸引和高度,是令人折服和敬仰的。一个超越自我和时代,关注生命思考,以生存价值和意义为取向的诗人形象活脱脱站在面前,大品质,大气象,悄然立起当代散文诗的一座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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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理想,似乎已是老生常谈,然而观念对于一个人一生的重要性和影响力,却常常在最寻常和最不起眼的潜流中暗涌。静夜总是读书的好时光,白日里追逐的喧嚣与浮躁也被一管台灯的光晕收拢起来,当周庆荣在“有理想的人”、“时间与梦想”、“山谷的流放”、“行走的心情”、“与家园有关”等文字长廊喃喃自语,我安静地坐在书案前,聆听着他看似遥远其实并不遥远的生命回响:“我愿意在俗不可耐的生命细节里安静地做一个‘有理想的人。”
周庆荣给了我要寻找的答案:要做一个有理想的人。这样的人生观念,关乎自我,关乎生活,关乎时代,关乎散文诗,但归根到底是关乎生命。生命本位就是他的理想所在。
当然,周庆荣的理想观,并不能绕过他的散文诗载体,周庆荣在散文诗的突出贡献,其实正是源于这样一种生命本位的思考。这种理想,使他超越了散文诗从源头开始就注重深入的“自说自话”背后的隐秘纠结、曲折幽晦的自我内心世界,也超越了当代散文诗过于执着于现实、过于以世俗之眼看问题的生活独语状态,而回归于对生命的尊重和生命本真的获得,由隐秘而袒露,由自我而打开,这是一个不断学习和顿悟的过程,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还是山,其隐喻则由幽暗而明亮,其境界则开阔、朗润、真实和纯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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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知道,每个人灵魂里面,最深爱、最引以为重的东西,其信息会在他的言谈举止里潜伏而不知不觉流露出来,也就是一个人的文字里面其实是有着一个人的身份隐语存在的。比如,我们敬仰宗教,我们的言词里就常出现一些与宗教相关的词汇,比如我们挚爱某个人,我们的笔下也会常常带着一些与之相关信息的词语。大概统计学应用于文本的密语和玄妙也就在这里。
周庆荣《一个理想的人》中,“理想”出现了25次,“生命”出现了63次,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他的“代自序”:《让朴素成为生活的信心》。他反复强调他理解的“生命”意味:不是“光怪陆离里”的生命精彩,是“素面朝天”的真实;不是用“固执的力量以亲切者的名义重复地对我进行生命品质的规划”,是“俗不可耐的生命细节”的真实;是“岁月可以冷,甚至人心,但温暖不冷”的生命真实。
周庆荣并不是要宣扬一种带有时代印痕的理想主义,也不是要高张个人奋斗的理想旗帜,周庆荣只是安静地、不厌其烦地说出他对生命的尊重。
诗人说:“我想将这里的高度带给生活在平原上的人们;我想让山峰上的阳光帮助迷雾中的旅者完成他们最后的行走;我想让这场谈话宣布语言的纯净”。这本集子让我们清晰地看到,周庆荣已经站在一个理想的高度上,他已然走出迷雾,并顿悟到回归纯净的生命真实才是真正的理想所在。因此,这三个“我想”看似简单,看似素朴,看似寻常,其实正是一种抵达之后的指引,一种理解之后的大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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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庆荣总是安静地写着他与“天空”的谈话,他深味人类的大缺点,恰恰是不能够在真实生活中安住下来,便总要面向高山、梦想、远方等预设一些理想,逃离真实,丧失自我。尽管这种追逐是人类必由之路,尽管预设理想也是生命的舞蹈,但是缺乏一种审美过程。而“谈话”所体现出来的对话意识,正是基于平等生命体的审美状态。一方面,他倾听着沸腾的生活真实,另一方面,他又诉说着素朴的生命真实。这样的自由互动,使他进一步顿悟:理想必须要对真实有所承担。既是生活的承担,更是生命的承担。后者,才是大承担,才是真承担。
周庆荣的真实里,“我看见了一个英雄,事关整个人类”这与代自序中“一个平凡人的信心,也可以关乎整个人类”异曲同工,“英雄”与“平凡”是一样的生命敬畏,他说:“那些种玉米、种水稻、种麦子的,你们温饱了众人,我称你们为英雄;那些栽植果树、种下蔬菜的,你们使众人的生活有了丰富的维生素,我也称你们为英雄”,真实的都是要对生命有所承担,他说:“我们需要掷地有声。”
这种承担,就像一个巨大的核能量,源源不断地释放出核心词语,辐射至我们的内心。如果说,“天空”是一种理想的高度,那么“山谷”则是生命的承担,周庆荣生命独语的意味也就在这里,人类作为“生命”存在的理想,抵达理想的真实,才会审美有理想的过程。这种审美“不是我虚怀若谷啊,而是因为——我是山谷”的承受与容纳。无疑,生命,是他“思考的山谷”,是他“苍茫的山谷”,是他“平凡的山谷”。《山谷状态》很好诠释了二者关系,山谷的心事、山谷的模样、山谷的高度、山谷的深邃,都是与生命同呼吸的,甚至山谷的柔情、山谷的安静……无一不是生命的柔情与安静。诗人安静地写着献给祖国、献给爱情、献给泥土的生命之歌:“阳光永远灿烂,我的祖国不冷”,这热爱与眷恋之中,承担的恰恰就是生命,一如第五辑“我们的家园”标题所蕴含的无尽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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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庆荣的散文诗中,情感基调最大的特点是通透。生命本位的思索,恰恰是在呼吸之间的珍重和把握。我无法不再次谈到他对于现代散文诗的开拓与贡献,对于“独语”的内心坚守,以及打开与穿越的生命敬畏的追求,这不仅对“我们”阵地中众多散文诗创作者有莫大的影响,也无疑对文学的小我偏执以及政治宣讲的片面起到锻造和熔铸的效果。
通透,意味着宇宙的开合,意味着心灵的欢悦。《朱子语类》卷七六有云:“凡事见得通透了,自然欢悦。”故而,在周庆荣的散文诗中,他常常是抽离了时间,淡化了分界,没有了角色意识,打开了时间、空间、生命的局限性,以生命的同等姿态看待生命,以生命的生态环境关爱生命,体现出一种文人修养的大视野、大怀抱、大境界。
抽离了时间,周庆荣的生命意识便具有了一种禅修化境和中国古代文化中“和”审美:“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时间》中,“天老就天老,地荒就地荒”,生命自在其中,理想自在其中。“时间是高地的风,吹着吹着就把我们众人吹得慈祥了”,“光明将在时间之上……”生活理想的超越自会成为生命理想,这合一的“慈祥”就是生命本位的理想之光:“所有的山河都是我的亲人呢”、“地球,成了我们的祖国”、“我拥着泥土,是大地的模样”。“和”审美是对于上下、长短、前后、天地、宽窄、人神等等对立物的对称和统一,这在诗人关于“最后”的追问中得以完成:
“化石震撼了我。我知道化石为什么震撼了我。一件事还没有做完,另一件事就是关于生命,如今成了化石。
巨变已然发生。很久远了。在久远的过去。
我平静地惆怅。
更惆怅的是我不会预言。
下一次的巨变:时间、地点、人物。
我最担心的是我们最后的姿势,我们最后在做的是一件怎样的事?
当,我们的血肉之躯和沸腾后冷却的石头,结合在一起。”
——《时间与梦想·到了最后》
“最后”是值得关注的一个词语,周庆荣在这本集子中运用了38次。“最后”似乎是一个时间的结点,然而不是,对于生命而言,一切都要回到原初,回到生命本真,最后不是最后,理想也无所谓理想,而生命只是生命,诚如诗人在代自序中所说:“身在何处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保持最后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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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诗集《做一个有理想的人》是散文诗的一个高峰,不仅是诗人养素的高度,也是文本创造的高度。周庆荣的散文诗已自成一体,自成风格,未来如何突破,也许正是对这样一位有高度的作家的挑战。
王国维《人间词话》有云:“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造境”是古代诗歌的审美范畴,现代诗多以“诗美时空”取意,古典意境美偏重于静态与常态,现代意境美偏重于动态与变态,而周庆荣的散文诗恰好融合了古今意境之美,既在时间流动中蕴静态之妙,又在空间幻化中育常态之奇,他的视线不是小的,是穿透了时空的辽远和阔大。他的散文诗总是习惯于铺陈大场景起笔,有张艺谋大片似的渲染和烘托的技巧性处理,比如他的《义天》开篇,就以时空变幻来忠实于诗人独特而深切的感觉,让情感的流与时空交融一体,在涌动中又复归于平静:
云层翻涌,我最想把它们汇聚在沙漠的上空。
细雨绵绵,先从春日开始。
雨后的场景,一定是绿草油油,而且,鸟语花香;
到了夏日的深处,应该是电闪雷鸣。大雨滂沱,直浇得大漠百川汇流。
雨后的场景,一切简单,只剩下一道彩虹。
——《义天·一》
意象审美以呈平静之态。散文诗的艺术思维和诗的艺术思维都是以意象为基元的,意象渗透着创造主体的情感寄托,它使语言不仅仅是一种文字,而是与精神紧密一体的表达。作为一个60年代生人、80年代开始创作的有思考的诗人,他的“意义化写作”无疑让他特别钟情于意象的独特审美和观念渗透,意象在他的诗集中随处可见,俯首即是。
周庆荣的散文诗不但善于激发提问,还不断给人以惊奇。这很像画理,不断创造惊奇的“悬置”点,从而不断引发作品与阅读者的对流和会意,最后达到类似于禅悟的状态。因为这种状态绝不是纯理性可以实现的,从根本上说,禅的到来是必经于精神产生的震动,似乎不同因果发生关系带来的惊奇。然而,却具有严肃的宗教信息。整本散文诗集,周庆荣都在试图诠释这样的问题:“理想是什么?如何做一个理想的人?”他的文字,诚如禅大师在说话过程中突然停止,拿起尺子,猛地敲打学生的头,然后背着手,离开了房间。这样一种极其不协调的姿势,也许会立即动摇严肃的精神,这是精神习惯和良心面具。这样的惊奇变故,就会在精神动荡中达到顿悟。人类最终一定是和诗意、宗教走在一条路上,周庆荣沉吟良久,最后这样缓缓说出:
“不再去批判这面墙了,只是从此不再去赞美。
春色满园,墙外一定也是春天。提起园丁剪,一声咔嚓:绿篱怎能够挡住我的目光?”
——《与家园有关·墙》
栏目责编:阎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