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泰莱夫人情人的房卡
2014-06-10马一木
马一木
弟弟闯进来说自己被锯成了两半的时候,我正在写情书。
房间里很闷,我一件一件把衣服剥了,只剩一条格子内裤。给她写情书,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虐待自己的过程:寻找词汇,然后全部否定。一天之内,她的样子已变得模糊,可我还得告诉她我爱她。
“哥,我被锯成了两半。”他身上没有伤痕。
“这是什么比喻?”我一点点挪动屁股,坐在床头那本《龙虎豹》上。
“我的心很慌,像有锯子在割。”
“太抽象了,说具体点。”
“我想知道你怎么能确认一个女人是爱自己的。”
“这,怎么说呢。”
“怎么拒绝一个女人比较合理?”
我突然想到可以用“普天下所有小白兔都不及你的纯洁的,仅属于我的刘丹丹”来开始那封情书。
我看了下弟弟,几天不见,他的喉结开始凸起,胡子无秩序生长,声音开始粘稠,如果闭上眼睛听,就像一个突然闯进我血缘谱系的陌生人。
“阿二,刚才我说到哪了?”
“你什么都没说啊!”
“哦。怎么拒绝别人,爸妈可没教过我们。妈妈当年一眼就看上了爸爸,然后骑着单车,每天十里地,到爸爸家给他洗衣服。”裸着上身谈父母的问题,总觉得怪,我穿上了套头衫。
“哈哈!妈妈故意晚上才出门,一洗就洗到半夜,这样爸爸只能留宿。爸说的。”
“我就是妈妈边洗衣服边怀上的。难怪我身上一股洗衣粉味儿。”
弟弟翻了翻我桌上陈百强的磁带,眼神既不在磁带也不在我的话题上。
“昨晚同学聚会怎么样?”我问弟弟。
“其……其实不是什么聚会,就是黄露叫我唱K。她唱着唱着就站了起来,对着我,把外套敞开了。里面什么都没有穿。”
“白吗?波大吗?”
弟弟很认真地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我没有给任何建议,弟弟离开。我脱下套头衫。书桌上有一台爱华牌卡带机。它的两个喇叭像两个胸部对着我。五英寸。
随便放了音乐,翻开《龙虎豹》。这期“大男人物语”栏目里,一个男人讲他住酒店时,两个女人送上门来瞎搞的故事。他把两张床上的女人说得就像双眼煤气灶上两口正在沸腾的平底锅,他一会弄弄这个,一会弄弄那个。
我调低了音量,外面有人开门。应该是妈妈。我大概有十五天没有见到我爸了。按照我妈的说法,他聚众赌博被公安局收了。
咚咚咚。有人敲门。
妈妈站在门口,不说话。爸爸就像菜市场从盆里蹦出来的鱼,迅疾地滑到我的跟前。在我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已经跪下了,开始哭泣。
空气湿度60%,东南风1-2级,空气质量优,废纸篓里的情书,爸爸的上下滚动的喉结和鼻涕。
你会看到十八岁的我端坐在床沿,上身赤裸,只穿一条内裤。四十五岁的爸爸跪着,随着哭声,肩膀有节奏地起伏。眼睛一直看着我的拖鞋。他瘦了很多,喉结因此显得更大。由于专注于哭,他已经顾不上那些不停涌现的鼻涕。
“原谅爸爸原谅爸爸原谅爸爸。”
我第一次看到他留胡子的样子,那些黑色的毛发包围了他整个嘴部和颚部,像只悲伤的猴子。
他跪了有半个小时,而做了子宫切除手术的妈妈一直站在门口,低着头,先是锁着眉,接着不知道从哪儿来了一个什么,把她的表情揉得越来越平静。
地铁里的歌手总在最后一班地铁来临前突然消失。爸爸先是哭得像块湿抹布,之后越来越干涸,然后毫无预兆地离开了我的房间。妈妈轻轻地带上门。
《龙虎豹》封面那个大波女朝我笑。
咚咚咚。有人敲门。
妈妈坐在我床边。对我说,“你爸嫖妓被抓。千万不要告诉弟弟。”她很艰难地从声带中挤出这几句话,消失了。
夜很深了。公寓外面的木棉花肉一样地掉。我竟然一直还呆坐在床前。脑子是空的,我盯着窗外,爸妈就像没有出现过。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但这个应该做的事情并没有浮现。那本《龙虎豹》封面印有价格,¥7。
7这个数字突然变得像拐杖那么大。
7 7 7 7 7
我决定带刘丹丹去印刷厂偷书。
天还没亮,我骑着本田鹰到江边等她。雾气从江边蒸腾而起,初看见运沙船时已到眼前,再度看见时,已经在江心。
雾很大,我一直未察觉刘丹丹就在我左手十米处。我看着江水,那里有我一个高中同学,梁涛。我指的不是正游泳的那个胖子。不过也许梁涛也在那里游泳,但已经死了。刘丹丹慢慢沿着栏杆挪过来。吓了我一跳。
“喂。那么早叫我过来干什么?”刘丹丹穿一身白色布裙,脸部均匀,下巴收紧成一个锥形。
“你是鬼啊!”心里想的却是,这骚货真美。仿佛有一个按钮,把穿白裙子的她,从白色雾里按了出来。
她把嘴嘟成啤酒瓶盖一样的表情也美。
“喂,我有一个故事,你想现在听,还是等会听。等会带你去印刷厂玩。”
“现在听。”刘丹丹说。
“梁涛死了。”
“啊!”刘丹丹脸僵住了。
刘丹丹在摩托车后紧紧抱住我,迎面的江风花了数十分钟才慢慢把她僵硬的表情揉开,变松。过了几天,我们才知道,梁涛并没有死。他醉酒从桥上骑着摩托跃入河流,第二天醒来被冲上了岸。然后在岸边的尼姑庵昏睡了几天。我和刘丹丹把他从尼姑庵拖出来时,他的双腿失去了所有功能,无法走动。上半身却异常轻盈。仿佛一夜悟了佛法。他的眼睛从所未有地透彻,看着我和刘丹丹,又像在看宇宙最远处的一个悬崖。嘴唇在动,幅度很小,“就那回事儿。就那回事儿”。
当时我们不知道梁涛还活着,在通往印刷厂的飞驰的摩托上,我们同时为失去了一个同学而难过。到了无人的印刷厂,停了摩托,从后门翻过矮墙,狗在吠,喂狗吃了火腿,进入车间,我把刘丹丹撂倒在纸堆时,我们还在回忆梁涛揍了班主任的事情。当时刘丹丹忘带语文课本,班主任说:“癫婆子,到外面站著去。”说没说完,梁涛就从最后一排一跃而起,在半空中扇了讲台上的班主任俩耳光,扬长而去。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说着说着,我就把刘丹丹放倒在纸堆中。身边是罚没的《龙虎豹》《某某某内幕》。在一些意志下,这些书将化为纸浆,重新造纸,又依着另一些意志,变成我们在看的教科书。
刘丹丹很顺从,把自己平铺,就像已经完全排拣好的铅字。我开始启动,发出机器一般的喘气声。手在刘丹丹身上乱摸。窗外雾气已经完全散开,阳光透过窗户,把造纸机巨大的影子投射在我和刘丹丹慌乱的身体上。我还没找到任何方法解开她的内衣扣。
刘丹丹突然坐了起来,说,“我们走吧。”我不免有些懊恼。我走到车间一头,从角落里拿起一本《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尽量飘逸地走回来,对她说,“送你一本书,很流行,大学生都在看。”
刘丹丹把书装到包里。白裙子沾了点油墨。回家的路上,她问我,“查泰莱是谁?”
我捏着离合,把挡位挂到5挡,回答说,“一个女人。”
父亲迅速恢复了父亲的样子:看新闻联播一脸严肃,看坎通纳盘球时不停拍大腿,胡子完全消失。上厕所时,还喊:“子健,给爸爸拿点纸。”
他似乎从来没有压在陌生女人身上。
妈妈也似乎没有受这一事故的影响,继续喝她的蛇胆酒。我们的食谱也没改变:早上绿豆粥,中午冬菇蒸排骨,晚餐是中午剩下的冬菇蒸排骨。
我发现爸爸的28寸永久单车不见了。我只对这件事感兴趣。他这几天一直步行上班。
妈妈正在厨房蒸排骨。水蒸汽渐渐把厨房填满。她练着香功:掌心相对,忽近忽远。像是在掂量一段空气的重量。我进了厨房,她尴尬了一会。迅速将这尴尬揉进双掌之间的空气中,稀释掉了。
“子健。放学了?”
“嗯。好香啊。”
“师傅说,到了一定阶段自然会有香味。”
“我觉得是排骨的味道。”
妈妈不知该如何接话,盯着水蒸汽看。
“妈,爸爸的单车怎么不见了?”
“可能是借给别人了。”
妈妈不想再说话。摇了摇煤气罐,快消失的火苗又壮大了些。
城市小的好处在于,你很快会发现真相。就像梁涛投江了,我们能迅速在江的下游找到他。我也很快知道了刘丹丹利用课间操的时间在掌心上写我的名字。
蛋蛋骑着单车,突然扯住我,让我停下来,凑过来说,“你知道吗?刘丹丹喜欢你,我亲眼看到刘丹丹在掌心上写你的名字。”
我知道是真的。刘丹丹必定是写给蛋蛋看,以便蛋蛋转告我。
我对蛋蛋说,“快,你先回家去。”蛋蛋是服从性人格,他不解地看了看我,然后把自己变成一个点,混同于远处那几只乱飞的蝴蝶。
天快黑了。但那一霎我视线掠过的地方,亮得像灯具批发市场。五米外,一辆熟悉的永久车斜靠在一根电线杆上。电线杆上几个关键词:
梅毒。无痛人流。尖锐湿疣。
落款是几个电话号码。
永久车对着一个门面,灯已经坏了,但还是能看出那四个字,“芳芳发廊”。我把我的单车靠着我爸爸的单车。他的单车车篮落了几朵木兰花,还有一份十几天前的日报。
我爸爸从单车坐垫上长了出来。他从那棵大木棉花树下骑着车出现,从单位到芳芳发廊大概有一千米,他的鸡巴大概和单车坐垫摩擦了上千次。当他瞥见芳芳发廊门口旋转的灯箱时,大脑颞颥叶变得很活跃。他的喉咙像有蛋黄流过,令他躁动不安。他停了车,把车靠在电线杆上。他走进发廊,里面几个中国最早穿超短裙的姑娘站了起来,说了声,老板好!发廊里没有洗发水的味道,倒是有摩尔香烟的薄荷味。这让他觉得来对了地方。接下来的流程或长或短,简单地说,他购买了一次服务。只不过没有想到这次服务伴随着闯门而入的警察。
这个夏天相当漫长。在录取通知书寄过来之前,我总算完成了那封情书。只有四行。
普天下所有小白兔都不及你的纯洁的,仅属于我的刘丹丹。由于我爱你,又由于我不知道该怎么爱你。我也不知台风是怎么生成的,人会变得更傻还是更聪明。所以,我想在未来等你。蓝子健。
蛋蛋去送的情书。回来对我说,你给刘丹丹的是情书还是遗书啊,她看完后死死拽着我的手哭得脸都紫了。
后来我就睡着了。掉进了一个洞。洞外面的景致开始加速变换。陈百强死了。陈百强的朋友张国荣死了。手机越变越小,天线没了,屏幕有了彩色。红色的木棉花肉一样长出来,肉一样落。
我醒了过来。火车刚好到站。我一直没想好给我爸爸买什么礼物。他后天六十岁了,再加上两年多没回家,这让我有些紧张。
电话响了。是蛋蛋。
坐在江边的咖啡厅里,我点了一瓶啤酒。蛋蛋点了杯牛奶。我从行李箱取了一张CD《去奶子房》给他。蛋蛋看了会儿自己的胖手指,抬起脸,说,梁涛死了。
“上个月我去找他玩。他老婆在家。我问梁涛呢?她指了指客厅里的一个罐子说,在里边。”
“梁涛这几年惹了不少事。有一次开会,他把茶水浇到了刑警大队队长头上。他还逮到过一个劫匪,劫匪放人后,他冲上去一枪把人给毙了。”
“梁涛怎么死的?”我问。
“他老婆说,那天他们吵架。梁涛转过身去了阳台,跳楼了。她还以为他去阳台吸烟。”
“哦。”这个时候我也不知该说什么,能看到江上的渔船,有一家人正在船上生火做饭。屁大的小孩用力扇着火。
蛋蛋看我没说什么,也就沉默了,继续看他的胖手指。
“刘丹丹怎么样?”我问。
“她没什么新闻。结了婚生了孩子的女人,只有两种,一种是数学,一种是英语。”
“这是什么破比喻?”
“数学很枯燥,英语很难搞啊。”
“丢。”
吧台上的女招待正在煮咖啡。在咖啡香味到达我之前,我一直盯着她的胸部看。对于成年女人来说,最大的发明是胸部:她们开始明白这东西意味着什么。刘丹丹的胸部是否也變大了?十多年没见,我能想象的最大改变仅限于此。再加上那个匍伏在她胸部下喝奶的小孩。
“子健,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去过美国,你应该知道。”
“说。”
“电影看到纽约中央公园有一个湖,湖里有野鸭。冬天的时候,湖面结冰了,美国佬在那里滑冰。你说那些野鸭去哪了?”
“不知道。”
蛋蛋并不介意我没有告诉他答案。他脸上写满问号,但不是野鸭。所以,他很快滑入了下一段。
“梁涛有一晚喝醉酒敲我的门,爬上我的床。说:我他妈一天不能没有女人。管不住。我抽屉里有把枪,枪里有颗子弹,总有一天我要干掉自己。那子弹一直在我身体里,要发射出去。路上见到别人晒着的白内裤就想干。管不住。每天我都去找女人。发廊里找。越丑越好,越老越好。我把子弹射给她们。我会好受点。她们身上一股很旧的味道,作业本的味道,写满作业的作业本。靠,我睡了她们,回家后根本不想睡我老婆。她摸我裤裆,我就揍她。她不哭,我也不哭。她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丢你老母,我有病。她抱着我哭,我醒了发现我在她怀里。我宁愿在棺材里。我起床摸了摸枪。我没死,因为我觉得那颗子弹还没对我说话。我又去搞女人了。三个一起搞,她们发廊最丑的三个。一个浙江的一个四川的一个江西的。蛋蛋,你知道吗?我脑子不听使唤,我鸡巴不听使唤。蛋蛋啊蛋蛋,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只有一个,丹丹,刘丹丹。高中时我就想睡她。但我没敢看她。从来不敢。”
我从来没有看过那么流畅的蛋蛋,像个话剧演员,或者说像个优秀的管家,在主人回来的时候,把叠成砖头形状的睡衣、牙刷递了过来。
之后的事情我不完全记得了。我把酒瓶一瓶一瓶往江里扔。有一瓶甚至砸到了船上,把那艘船轰成了碎片。我清醒的那部分告诉我,梁涛对我来说也没那么重要,我们甚至没有比过鸡巴的长度。但,他怎么就死了呢?
梁涛梁涛梁涛梁涛
我把那张给梁涛带的《去奶子房》扔到了江里。我看着那是江,但清晰可闻的却是CD砸到水泥板的沉闷声音。CD没入河流。我盯着河流里的黑影看。这时候,我想起一件事。那天早上,我决定带刘丹丹去印刷厂偷书。她一身白裙。在回忆的时候,她变得很轻,我变得很重。她是从天上飞下来,我是从土里冒出来。她给我递来一罐八宝粥,我这辈子第一次吃这玩意儿。我揭开塑料盖,再揭开金属拉环。我把塑料盖和拉环飞向江中。弧线很长。刘丹丹看了看我,说,“勺子在盖子上。”
我应该是拨通了丹丹的电话,我躺在酒店里被敲门声唤起一点意识的时候,进门的是刘丹丹。她胸部果然变大了。像是苹果电脑休眠时的白灯,呼吸,荡漾,一会变得无限大,快到天花板了,一会儿又缩回原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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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像向我交待了什么事情,但我已经把她按在了床上。她挣扎了一会儿,很快配合起来。我听到的呻吟声从江那边传过来,拉伸成白茫茫的一个整体,覆盖着她和我。这白色持续了很久很久,我不敢确认自己是否哭了。直到我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杯子下压着纸条,上面的字体很幼稚,写着:
“子健。此后别再见。丹丹。”
每个字我都摸了几遍,摸得自己都烦了。然后,我把纸扔进马桶,按下旋把。
爸爸、妈妈和弟弟围桌坐着。他们也没问我昨晚去哪了。这几年,妈妈的厨艺有了一些进步。餐桌上多了椒盐九肚鱼和蔬菜沙拉。爸爸给我倒上一杯白酒,和我干了,说,“坎通纳今年还竞选法国总统了。”弟弟告状说,妈妈今年开始迷信一个法师,每天看碟片,听他的讲座。妈妈白了弟弟一眼,说,大师说得很对啊!我问大师说些什么。弟弟说,说什么女性流产是前生的罪孽之类的。
我有些累,回房睡了。墙上那几张海报贴了十多年了,一直懒得撕掉。贝克汉姆在墙上笑得像个孩子。坎通纳则像个侠盗。周慧敏挤在他俩中间。
過了点时辰,妈妈敲门,坐我旁边,问了我房贷的情况,还问我老婆爱不爱干家务。她的眼袋鼓囊囊的,我突然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
“妈,我想知道当年是你追求我爸的,还是爸爸追求你。”
“早忘了。”我妈一边给我按摩手一边说。
“你想想就想起来了。”
“当然是你爸爸追求我啊!他那时候是公社干部,来果园视察工作,我在摘橙子,他站在树边一直问我问题。后来每天过来问我问题。狗都叫了他还不走。”
“可爸爸说是你追他的?”
“你信他?”
“你喜欢他什么?和他结婚了。”
“你爸爸有一天带了一个收音机送给我,对我说,我们结婚吧。和我结了婚,你就是城市户口了。”
说完,我妈妈自己先笑了,手上的力道随之加重。按摩的时候,我的头皮能感觉到她的肚子。凸起的,挺热。我实在无法想象里面已经没有了子宫。我从那里爬出来的。但那里却没有了。
“子健,你知道吗?人生有四季,春夏秋冬。你一个人在大城市生活,心态一定要好。不要多拿,不要透支。解决不了的事情也别计较。多念菩萨的名字。不要告诉你弟啊,你爸在你们大学的时候,喊着要出家喊了几个月,现在不是好好的。”
“为什么要出家?”
“你和你弟都要上大学,我们凑不出学费。”
“那后来怎么解决的?”
“你还记得那一百多只安哥拉长毛兔吗?我在你房间养的。你爸爸嚷着要出家,那茬兔毛还没完全长长,我就剪了,卖了,再向别人借了些钱。”
“爸爸对你好吗?我让他多在家陪陪你。他退休后,我买机票让你和爸爸去泰国玩玩。”
“他现在是越老越神经病了。很少在家。一打麻将就是一通宵。专门和年轻女老师打。还叫单位的司机送女老师去机场。哎,随他去吧。”
再聊了会别的,妈妈出门买菜了。
咚咚咚。弟弟敲门进来。
他是公务员,刚被升职。
他很得意地问我,你知道凭的是什么吗?凭的是我的理解力。比如说,领导签名很讲究的,同样是批示“同意”,但落款不同,执行方法就不同。
这不能和你细说,比如落款蓝子健、子健、健,都是不同含义。和字体也有关系,说了你也不能知道其中精妙。
弟弟一直爱笑,露出十颗牙齿,穿一身衬衫,在家还打着窄版绸面领带。我觉得他很有出息。我希望一直到老,他都能那么笑着。
“阿二,听说黄露生了双胞胎?”
“是的,我也听说了。”
“你当年还看过她的胸部呢,厉害。”
“乱说。”弟弟龇牙看着我,气流冲出鼻孔。他看起来不像在演戏。
“你真的忘了?”
“哥,求你别编故事了。”他纯洁的表情正式证明他已经成功删除了那段记忆。
“好吧。是我编的。明天爸爸生日,你送什么礼物给爸爸?”
“阿媛织了一条蓝格子围巾给爸爸。我觉得很好看。你想想,爸爸三七分的国民党发型,配上这围巾,太骚了。他最爱美了。”
“很好。”我说。
弟弟出去上班了。我在我房间里和我少年时使用过的东西再一次邂逅。
几百个卡带:陈百强、张国荣、齐秦、TAKE THAT、THE CRANBERRIES。其他。
铅笔盒里有:飞鹰牌刀片(发育的时候我捏着它剃胡子),枫叶一枚(刘丹丹送的),尺子一把(透露着一股确定的气质)。其他。
抽屉里有:毕业册几本(有梁涛、蛋蛋、刘丹丹的留言,我没翻),《点穴和解穴》一本,《龙虎豹》若干。其他。
我翻了翻《龙虎豹》,有几个标题:《北海扑野浴场新推介》《澳门富豪性瘾日记》《女玩家联群结党玩男人》。
我看了几遍性瘾日记。然后望着窗外,能看到楼下的阿姨正拿着袋子,一朵朵地捡木棉花,等着回家和菊花、金银花、葛花、槐花一起熬成五花茶。
下楼的时候,阿姨正坐在花坛里休息。那一袋木棉花挤在一起,呈充血状态,显得更红了。有几朵木棉花从袋子底部的漏洞探出头来。
“阿健,回家啦?你们家真有本事。你和你弟都是名校生。一家六个人领工资。”
“阿姨。多谢。你的袋子漏了。”
很快,我走到了江边刚开张的五星级酒店,旁边的夜总会还没营业。我定了酒店今明两天的豪华套房,拿了两张门卡。买了一瓶牛奶,坐江边。堤岸上的灯亮了,老人和狗在散步。一个男孩追着另一个女孩跑,男孩跑到一半,停下来,说了声“靠”,往反方向走去。
夜总会招牌也亮了。我把还剩一半的烟扔到江里。走了进去。
营业经理站得笔直,问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我咨询了一下业务。他打量了一下我。我脑门上的那道疤取得了他的信任。并表示公司规定可以外卖,但必须去隔壁的五星级酒店。
他详细咨询了我的要求。我表示需要两个能逗人笑的姑娘。我需要她们从现在开始到明天下午四点之间提供服务。我提出先见她们一下可否。经理在拿到我递过去的一大沓钞票后,迅速取消了脸上的迟疑。我进入一个极其梦幻的包房,粉色墙上有hello kitty,沙发上有hello kitty。水晶灯。更加不必要的是,透明的JBL水母音箱里,YANN TIERSEN的风琴和小提琴声在盘旋。两个姑娘走了进来,端坐在沙发上,一黑裙,一白裙。胸部挤到了脖子的位置。她们毫不惧怕我即将提供的命运。笑得很甜。当然,我也不会杀了她们。我至多会把她们绑起来,绑在木板上,顺流而下送给梁涛。
我问,你们怕我吗?
姑娘继续笑。“怕什么呀。你都有梨涡。”她们嘴角都是上扬的,把口腔里年轻的空气排出体外。我想我爸爸一定喜欢。
好吧。这样,你们喜欢玩游戏吗?
喜欢。但不要变态的。
我不变态,我很脆弱的。你们都知道《机器猫》吧。《机器猫》作者死的时候,我还哭了。
姑娘又笑。其中一个说,可是《哆啦A夢》要在一百年后才出生,我爱死他了。他是处女座的。
我表扬了她。我觉得她是这个星球最漂亮最博学的女孩。
我又问,你们喜欢帮助别人吗?
另一个女孩说,喜欢啊。我就经常帮她。她指了指“哆啦A梦”。哎呀,你不知道,她一到晚上就怕鬼,下班后,要开着灯才能睡觉。我和她睡一起,也只好被灯照着。越照越黑。这算帮助吧。她调皮地看了看我。
算。我说。
之后,我说出了我的计划。我把一张门卡交到她们手里。“你们今晚可以睡到这个酒店。酒店里我买好了葡萄酒、可乐和巧克力,还有宫崎骏的几部电影,希望你们会喜欢。今晚没人打扰你们。你们爱怎么玩怎么玩。对了,那个蓝色的球一样的东西是扔到浴缸的,能把整个浴缸的水弄得像沸腾的海。明天下午两点,有一个六十岁的男人会开门进来。他是我爸爸。放心,他也不是变态。你俩负责让他高兴就好了。”
两位姑娘很认真在听,其中一位下意识地从包里掏出眉笔,可能想做笔记,想想不对,把眉笔旋转着玩。我不知道我说了什么,她们笑声越来越大。后来她俩完全把我扔到了一边,互相争论,跳起来捶打对方,说你太坏了太坏了。
离开夜总会,我回到家。订了明天一早的机票。我买了个包装盒,把一对表放了进去。写了张卡片:
“爸爸,你和妈妈赋予我的一切我都喜欢。我希望我给你们的小礼物,你们能喜欢。爱你们。爸爸生日快乐。儿子子健上。”
晚餐的时候,阿媛也来了。她和弟弟不停地给对方夹菜。任何笑话都能让他们对视着笑上五分钟。我提前把礼物给了爸爸,拆开后,妈妈发现也有她的一份。两口子戴上了手表,我妈盯着移动的指针,仿佛上面有记忆提取功能,东一下西一下开始回忆了这几十年来的一些小片段。
在机场,我发了个短信给爸爸。“爸,还有一个礼物要给你。在我书桌最下面那个抽屉的最下面,有一个白色信封。里面有张房卡,隔壁酒店1221号房。明天下午两点,你一定要去。这是我俩的秘密。对了,晚餐记得回家吃。”
最后,你盯着下面这张图。我说,在五星级酒店的豪华套房,某一天的午饭后晚饭前,一个六十岁的男人和两位姑娘在里面。你盯着方框中间的圆点看,看三十秒,或者一分钟。这由你决定。然后告诉我,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你所想象的,将会成为这个故事的结尾。或者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