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中篇小说)
2014-06-10王树兴
王树兴
1
夏季即将来临的时候,正格妈妈便开始不停地买回来鸭蛋,三五个、七八个,用坛坛罐罐腌上,标上日期。妈妈从菜篮子里往外拿鸭蛋时,正格会有点紧张,怕她再说出什么招惹老王的话。去年她买了蛋回来,在手掌心托着一枚说:“这青壳蛋颜色多好,水淋淋的……”老王立马就火了,说要一脚呼过去踢翻菜篮子。老王真的会这么做,正格见过一次,他下劲地用脚踹,篾子编的菜篮子踩扁了以后能弹起来,他便越发生气,下劲踩,非踩烂了不可。
老王对即将来临的夏天有一触即发的怨气,有像梅雨一样绵绵不息的惴惴不安,这段日子里他的眉头总紧锁着,双眉间有一团硬结。妈妈会不停地警告正格,要他离父亲远点。还有更重要的,提醒正格不要在他面前提到河,最好连水字也不要说到。好在这个季节里老王会很快地投身于他的工作,造纸厂草库收麦草是一年中的大事,割麦之前他这个消防队长就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平时里妈妈会给正格一些警告,算是家教。通常是什么事能做,什么话不能说。正格每每很不耐烦听这些,但他不顶嘴。妈妈最反感正格称父亲为老王,说他没上没下,没大没小的,扬言正格再在她面前这么叫,就要撕他的嘴。妈妈从不动手打正格,一个指头也没对他伸过,她只是嘴上说说,不像老王嘴到手就到,而且打得很狠、很重。她知道十三岁的正格已经是根犟骨头,他自从父亲从家里牵走那头叫赛猫的狼狗,就再也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小孩子会记仇,她没有想到正格记这么深,都四年了,九岁起就开始这么叫,一直不改口。有一次在饭桌上他一声“老王”脱口而出,被他父亲听到,父亲愣怔了一下,用筷子指了指他算是警告。
夏天真正到来的那一天,正格认为是街头的冷饮店开张,店里拉一根竹竿撑起来的凉棚,冷冻机嗡嗡地响起来,面朝街的柜台上一只白搪瓷盘里前后两排摆着八杯酸梅汤,圆的玻璃杯上盖着一块方正正的玻璃,都是透明的。
“红红的颜色像红纸化开在里面,那不是酸梅汤应该有的颜色。”到过苏州出差的老王很鄙视儿子喜欢喝这种东西,他在红叶造纸厂喝过正宗的酸梅汤,他的评价是,“太好喝了,是酸梅做的。”正格其实不是老王理解的那样,迷恋酸梅汤已经成为历史,他现在更喜欢冷饮店卖的奶油冰棒、酒酿、八宝饭。只是这些东西都很贵,他到冷饮店去坐一坐通常只能消费两分钱一杯的酸梅汤,在这些他喜欢吃的东西面前流连一下,然后依依不舍地回家,盘点他积攒的牙膏皮鸡胗皮,猪骨头或者碎玻璃,想这些东西到废旧品商店能卖多少钱。
这年冷饮店在雨季里一天开门的,几乎都悄无声息。正格中午打酱油的时候看到清冷的店里没有一个顾客,他想这样也好,待到他聚攒的钱够买一碗八宝饭的时候,才该是生意大好的时候,一堆人在一起吃冷饮才过瘾。他羡慕过别人,也该别人羡慕他一下才是。
班上同学祁武的哥哥祁文高中毕业,到食品厂做八毛钱一天的杂工,真是狗屎运,居然给做冷饮的师傅当了下手。祁武劝正格不要再买四分钱一支的奶油冰棒,食品厂的师傅将一袋袋的奶粉倒桶里后先加一点点凉开水,尝了一搪瓷缸子后会加更多的水。祁文如果偷喝一点的话还要再加水。如果吃到咸的冰棒要扔掉,冰棒模子是浸在盐水里的,模子漏进了盐水冰棒才会咸,盐水太脏了,黑糊糊的。
正格要祁武去问他哥哥,八宝饭是怎么做的,除了糯米以外都有哪些配料。祁武的哥哥对正格居然有在家里制作八宝饭的念头不屑一顾,认为几乎不可能做成的事情,需要的配料太多了。祁武转述时学他哥哥轻蔑的口气:“香精你有吗?凤凰牌的,上海产的。”不过祁武的哥哥答应替正格搞一点这种最重要的配料,让他找一个氯霉素眼药水的瓶子给他去装。
正格馬上在家里翻箱倒柜,家里有很多公费医疗领的药,枇杷止咳膏、润喉片这些是他平时盯着的,眼药水还真不知道有没有。找了半天没有找到,到晚上妈妈下班回来,他在她面前揉揉眼睛说:“眼睛疼,要一瓶眼药水。”妈妈拉他到灯光下面看了看,说是有些红,让他自个去对父亲说,由他从厂医务室里拿眼药水。
妈妈是逼正格去和老王说话,正格说那就算了,不要了。
第二天中午老王回来吃饭时将一瓶眼药水拍在桌上,正格吃了一半的饭停下来,搁下饭碗拿起眼药水回房间。他用剪刀剪开眼药水,真的往眼睛里挤了几滴。一会儿嘴里苦起来,他知道,这是眼药水的味道,眼睛里有什么地方和嘴里是通的。
上学前他偷偷地将挤空了的眼药水瓶装进自来水洗了好几遍,挤到嘴里尝到没有苦味后为止。
这天没有下雨,放学也早,正格没有和许晓萍她们几个女同学一起去做家庭作业,他也没有和祁武去玩。他要回家吃东西,偷偷地做点自己喜欢吃的。
中午家里的菜是韭菜炒毛豆和冬瓜汤,韭菜他筷子都不沾,冬瓜汤里他挑咸肉片吃,就那么几块薄薄的,不够塞牙缝。他没有吃饱,肚子咕噜咕噜的,第一堂课下时就饿了,就开始想回去弄什么东西吃。
脑子里总有圆圆的一团卧在碗里的八宝饭影子,鼻子里也感觉到甜丝丝的味道,他时不时地忍不住要咽一下口水。
现在做一碗香喷喷的八宝饭是正格梦想的,在一步步地实现。他翻过家里橱柜,里面还有一点糯米,他就怕妈妈哪一天突发奇想做糯米粥,夏天里她会偶尔做一两次,放上赤豆和白砂糖。糖放得很少,只一点点,淡淡的甜在嘴里只过一下就没有了,再舔舌头时没有丝毫的甜味。
正格在学校里想好要下一碗挂面吃。回家打开橱柜的抽屉拿挂面时,他闻到一股扑面的食品和潮湿的木头混杂在一起的霉味,他不放心地又打开抽屉下面的橱柜门,还好,放糯米的袋子瘪瘪地瘫在那里。
有两筒挂面,正格全取出来放到桌上做手脚,用削铅笔的小刀将封口一点点劈开,各抽出两把面条以后,再用手指头捻烂了饭粒将封口糊上。做好这一切差不多花了二十分钟,他有些后悔,没有想周到,应该一进门就先打开煤球炉的炉门,将炉火漾起来,那样的话,这时候面条都下锅煮了。
正格把两筒挂面放回到橱柜去,竖着放,恢复原状。瘦了身的挂面筒只会让妈妈下面条的时候抱怨卖挂面的心黑了,筒子做得越来越小。正格这是偷吃,一切要做得很小心,不能露出一点破绽。老王是管消防的,他不容许正格在家里面动火,怕他将房子烧起来。正格很不服气,班上很多父母双职工的同学在家里都生炉子做饭,人家就没有这份担心。在老王那里没有理可讲,他也不想和老王讲。“水火无情!”这句老王挂嘴边上的话是正格最烦的。
等炉子火旺烧开水的当儿,正格做了一碗佐料,往碗里倒油的时候没控制好,多了一点。夏天的猪油是化开的,冬天就没有这个麻烦,用筷子想挑多少是多少。他又放了些味精和黑胡椒粉到碗里,甚至还用刀在砧板上拍了一瓣蒜头。挂面下到锅里后正格不时地挑一根尝尝,他不知道多长时间才能够煮熟。
想不到的是,这时候门被敲响了。他惶急地将煮面条的铁锅从炉子上移到一边去,把开着的炉门插到底,再将水吊子坐到炉子上。
做完这一切他故作镇定地问一声:“谁啊?”
这时候他才想到,不会是父母亲回来,他们有钥匙可以直接开门,也还没到下班时间。门外答应他的是祁武。
将门打开后,祁武神色怪异地跑进来,问家里有没有人?正格说:“我不是人吗?”
正格很不满地跑回去,打开锅盖又尝了尝面条,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大概就在应付开门的这段时间,面条在汤里沤烂了。
祁武的书包带放得很长,手护在上面似乎在捂肚子。书包除下来后正格看到名堂,他面前有一块巴掌大的潮斑。正格很奇怪但没说什么,他要赶紧捞锅里的面条。
祁武从鼓鼓囊囊的书包里拿出一条田径裤头,弯腰放到板凳上开始脱长裤,他边脱边说:“到大运河游过泳了。”
正格扑哧笑了,看到祁武是空心大老倌,里面空当当的。祁武咂嘴说,“大了,水里泡的?”
正格朝那处认真看了一眼,祁武居然脸红了,带着窘态说:“大了,还胀胀的……”
正格没有再说什么,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口面条,觉得咸,酱油放多了。随手打开面前的糖罐,抓了一把白砂糖放到碗里。再吃一口,完了,放了糖的面条说不出来的味道,根本吃不了第二口。他还闻到祁武脱下来的裤子有一股青涩的味道,感觉要把嘴里吃的吐出来才好。
祁武穿上田径裤头,到院子里的自来水池洗他的长裤,水好像都冲不干净,他下劲地搓一块黏糊糊的东西。
祁武有点心虚,挤干了裤子上的那一块后,用手抹了抹,对正格说:“晒裤子时在河堤上跑,一摩擦就忍不住冒出来了,真的是忍不住。”
正格其实想嗤笑他,他怎么能够想到是那回事呢?只以为祁武是尿了裤子,白天里尿裤子是很丑的事,比睡觉尿床要丑。
祁武将裤子晾到院子里的铅丝上去晒,正格看到他拧过的那一把皱得光芒四射。待裤子干的这会儿祁武只能穿着裤头,长衬衫配着短裤头显得有点滑稽。
祁武问正格面条有没有,他肚子饿瘪了想吃一点。正格说没有了,就这么一点,他还不够吃。正格其实很想将这碗难吃的面条处理给祁武,就怕他知道自己做的糖面很难吃,就怕他明天会当笑话说到学校里去。
祁武鼻子嗅了嗅,说闻到毛豆炒韭菜的味道,他说有个饭团垫一下肚子就好,就不难受了。正格没有吭声,祁武为了达到目的开始威胁,问正格香精还要不要了。
香精当然是要的,正格很不情愿地从饭锅里掏出一团饭放碗里,用筷子夹了一簇菜放上面,韭菜里的毛豆差不多都掉回到盘子里,这个过程祁武一直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
冷饭就着韭菜炒毛豆挺好吃的,祁武吃得很香,菜没有的时候饭还有一半,他要正格再给他倒一点菜的卤子,正格盘子端到他面前时,他抢过去自己倒了,倒得盘子里的卤子一滴不剩。
看祁武吃得这么香,轮到正格肚子里难受了,他用开水过了一下面条,想去掉里面的甜味,过了两遍水都没有成功,还是甜不啦叽的。乘祁武不在意时他出去倒掉,倒在天井的陰沟里。
回头进屋,正格发现祁武将橱柜里放着的韭菜炒毛豆拿出来吃光了。他说了声:“不得了!老王晚上回来没吃的了。”
祁武说:“教你,要吃就把它全偷吃了。反正这么回事,就一顿打。”
正格端起灶台边上的钢精锅,觉得轻,晃了一下,里面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他揭开锅盖举起锅咕嘟咕嘟地喝光了汤。吃所剩不多的几块冬瓜时,惊喜地发现里面还有一片五花的咸肉片,这一块肉他用筷子夹起来在祁武面前亮了亮,吃得有滋有味。祁武将头扭了过去,坚定地不去看他。
正格给炉子换上一个新煤,做面条用了半个蜂窝煤,不能被妈妈晚上回来发现。他每天有一个任务,在快下班的时候打开炉门,待妈妈回来的时候炉火正旺,正好做饭。他做这些的时候,祁武仍然对那片咸肉不服,说明天要他妈妈做梅干菜烧肉。他还咽了一下口水。
妈妈下班一回来,正格就对她说吃过东西了,他强调肚子今天特别饿,也不是中午没有吃饱,就是饿。妈妈没有说什么,赶紧去淘米和洗了两个裹着泥的咸鸭蛋。粥煮得快好的时候,她将饭锅里的一小团饭放粥锅里用铲子搅和了好一阵子。
老王回来吃晚饭时,一坐到桌子面前就发现了问题,他特别讨厌吃粥,说胃会泛一夜的酸水。
正格妈妈说中午并没有少煮饭,只是正格放学回来肚子饿吃了小顿。老王哦了一声,狐疑地望着正格说:“天热了,是不是下河洗澡了?我知道从河里爬上来肚子会很饿的。”
正格摇了一下头,老王一直在打量他的神态,消除了怀疑后警告:“你要是腿痒往河里去,敢下水洗澡,我就打断你的腿。我们家宁愿养一个残废,也不能让你把小命送在河里。”说话间他还站起来将家里的一个很粗的棍子戗到门后面。
坐回到桌上来,老王又变得和颜悦色起来,说正格是长身体了,要正格妈妈从明天起多煮一点饭,隔天要炒一回肉丝,或者煮条鱼。
吃饭的时候,低着头的正格打定一个主意,明天一定要上一趟河,或者下一次水。下水是游泳,不是洗澡。你老王不要想威胁我,我偏要去。他又想起狼狗赛猫,他很清楚地记得老王牵它出去的时刻,老王腋下夹着一个麻袋,说是到河边找一块石头放麻袋里,然后将赛猫灌进去扎紧了袋口扔河里。狗通人性,它一定知道要发生什么,一定很难受。它被牵着出门时是赖着屁股的,始终回头看着正格,嘴里呜咽着……
2
进教室见到祁武脸上带着五条黄瓜印,知道他又被老子收拾了。祁武脸很厚,笑着说脸上落下的是紫的,该叫五条茄子才对。问题出在裤子上,没有干,被老子发现了。
祁武说他真是冤,穿田径裤游泳的没被发现,倒让跑马的长裤子暴露了。正格问他跑马是什么意思,祁武坏笑着,说他请教了哥哥祁文,祁文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和几个一起做杂工的在传阅《少女之心》。
《少女之心》是什么书?正格问祁武。
祁武不耐烦了,只说是手抄本,还要正格不要对别人说这件事。
下午放学的时候,正格问祁武今天还敢不敢到运河里去游泳,祁武学样板戏《红色娘子军》里的吴清华说:“打不死的吴清华我还活在人间。”
正格说他也要去,祁武有点不敢相信地问:“你这个怕死鬼,真有这个胆子了?”正格说,“我又不是没下过水。”祁武摇摇头说,“我知道你是狗刨式,也就是在河边上扒河底的角色。”
他们将书包寄放到学校附近的小烟酒店里,往河堤上走的时候,正格兴致冲冲地走得很快,这样的日子已经好几年没有了。不能下水游泳的夏天,在那些烈日当头蝉鸣鼓噪的午后,他只能想着水里的情景,想到哥哥正翔留下的笔记本里写的:
“我站在码头的台阶上,把自己当成一片打水漂的瓦片,用力投射向河里。到河里以后我会潜水,扎深一点让身体浮起来。这是一个很享受的过程,沉浮之间耳鼓里听到心跳:怦、怦、怦……声音特别强大和有节奏。扑腾一阵子后,翻过身来仰泳,脸上的水滚漾开去,亮晃晃的天空变得湛蓝,或者有一团像自己身体轻飘飘地摇摆的云朵,镇国寺塔就在不远的河心岛上,方形的塔顶经常显出一张脸,憨笑着盯在河面上……”
老王和妈妈并不知道正格手上有这么一本正翔留下的笔记,这本笔记除了这段话以外并没有写其他的东西。过一阵子正格都要翻出来看看,笔记本已经有一股霉味。他一直想往上面寫点什么,觉得空着很可惜。
上了河膛,祁武要往南走,说不去御码头,到粱逸湾。他怕他老子到御码头来抓他。
在河堤上走着时,正格总瞄着河里,他有点紧张。
这是大运河苏北的一段,河面宽阔有一百多米,水看不出在流动,只有在水里才能够感受到。水总是往北流的,徐徐缓缓。有逆流而上的轮船懒洋洋地拖着长龙一样的铁驳子,到粱逸湾这个湾子,注定要减速和摇头摆尾。这时是爬铁驳子的最好时机,河里游着的孩子会趁船主不备时跃身上船,上了船以后船主一般就不再对他们怎么样。
正格以前只在御码头那里游过一两次,他只能在河边扒河底打滂滂,吃劲地抬起头也能游个两三米。他一次也没有爬过铁驳子,爬铁驳子据说很爽,可以坐船逆流而上到很远的地方,然后在船上跳水,毫不费劲地顺水漂回来。祁武说要能游过河才能爬铁驳子。他胆大,只能游到河中间时他就敢去爬,要是爬不上铁驳子,他的力气是游不到对岸也游不回头的。何况在爬上船之前还要滮一阵子,寻找上船的抓手,这也很耗力气。祁武胆大,他老子骂他骚胆,一定还不知道他胆大到这种程度。那次他要是抓不住船或许就送命了。现在,祁武说他能轻飘飘地游大运河三个来回,脚不沾地的那种,一口气不歇。
祁武大正格一岁,个头比正格高一点,胖乎乎的,眯着双小眼,走路时手掌心朝后,一甩一甩的。正格只要走在他后面就忍不住要笑,而他总是不明就里地问正格笑什么,正格自然不会说原因。祁武是个留级生,他交的作业本漆黑麻花,每一本还被他撕了好几页,老师说看到祁武的作业本就想让他永远留级下去。祁武不怕留级,他老子说再留级就不让他上学了,不上学等于罚人吃肉,祁武说他就等着这天到来。
到了粱逸湾,正格看到人很多,大多是泡在靠岸的地方,露出半边身子,只稀稀落落的人在河中央游,看到他们的头漂浮在水面上。正格知道在河中央游的人会不时地回头看看,看什么呢?看他们放在石头护坡上的衣服,怕被人家抱走。
粱逸湾这里没有码头,堤坡上栽的紫穗槐灌木被人弄出了一个很大的豁口,祁武离这个豁口还有一大截的地方钻到了灌木丛里,他让正格在外面等着他。
正格不知道祁武进去干什么,等他的这段时间里觉得脚底下的柏油路面滚烫,他只得站到路边有草皮的地方。祁武磨磨蹭蹭地好一会儿才出来,见正格站在挨灌木丛近的地方,问正格是不是偷看了?正格摇摇头……他又闻到了昨天祁武身上有过的那股怪怪的青草味。
下到石护坡上,看到脚下有一摊一摊的衣服,正格看到这些衣服总有些为河里游泳的人担心。而祁武东张西望的,说前两次来这里时都看到了苏晴,她在护坡的石块上玩跳格子。她不是来玩的,是找偷着下河游泳的哥哥。她不在水里找,只找她哥哥衣服,海魂衫和长裤打结成一团的衣服,她看到了就抱回家。说到这里祁武裂开嘴笑了,幸灾乐祸的那种笑。苏晴的哥哥和他同过学,见到他就唱:“留级生,吃花生,看到老师,头一吭;见到校长,不吱声。留级生不是人,夹着书包去哭坟……”
祁武衣服脱得很快,见正格愣站着有点奇怪,“你不脱,你不下水?”正格摇摇头说,“今天只看看。下回再说。”
祁武骂正格胆小怕死鬼,让正格替他好好看着衣服。
正格冲着下到水里的祁武后背说:“你屁股真大。”祁武像是没有听到,肥厚的身子灵活地向前一跃,头闷在水里一番迎风破浪的自由泳,到七八丈远的地方才回过头来踩水。
祁武的目光在岸上梭巡,在找什么人。正格还没有长那样的心眼,想不到他是在找女同学苏晴。
正格蹲在石护坡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想有一个救生圈,哪怕是充了气的车胎也行,能套着那样的东西就可以游过大运河。他非常想到河对岸去看看,据说那边还有一个很大的湖泊,有很多的渔民在捕鱼捞虾。
他又想到了赛猫,觉得有条棕黄色的麻袋漂浮在水面上。他也想过,老王将麻袋扔到河里就沉了,因为麻袋里压了一块石头。他不甘心这样的情况,觉得赛猫一定会挣扎的,赛猫的力气很大,都能够挣脱老王锁它的铁链子跑出去。
他也不承认自己怕死,哥哥正翔的尸体从河里捞起来以后,头泡得很大,脸肿得煞白,吓人得很,他不怕,偷偷地上去摸了摸哥哥的脸。家里人都为正翔的死哭,而他没有。
正格一阵走神以后目光再回到祁武衣服上时,见到一双青筋暴起的腿戳在那里,再往上看,灰色的大裤衩,油津津的圆领衫,一段粗脖子和一张涨得通红的胖脸。
不好!是祁武老子摸到粱逸湾来了,祁武的衣服很显眼,是短袖白衬衫和日本尿素袋子染黑了做的长裤。
祁武的老子在肉联厂,是个杀猪的,他一只手撑在腰杆上,一只手用棍子指着河里,想必已经用眼睛捉住河里的祁武了。他不要下河,蹲在祁武的衣服边上守株待兔。
正格想上去抢祁武的衣服,估计得手是有可能的,但在堤坡上跑不起来,很难得逞。他也怵祁武老子手上那根棍子。祁武说只要他老子手上有根棍子他就无处可逃,棍子像长了眼睛,要打他那里就打那里,他老子是成天在猪身上練出的这手绝活。
祁武往岸上游的时候和下水的时候判若两人,双臂有气无力地划着,湿漉漉地爬上岸后,出人意料的扑向正格,他对正格咆哮:“狗日的,我要你看着我衣服的……”
正格懵住了,祁武老子也吃惊,赶紧上来分开打成一团的两人。混乱之中祁武抢了他老子的棍子,一下子就扔到了河里。
待祁武老子明白过来,捏紧指头做了个生姜拐,笃在祁武的头上。祁武惨叫一声,眼看着头上起了一个鸽子蛋那么大的包,他没有冲他老子耍态度,却向正格翻眼龇牙。
正格愣怔着站在那里,回想刚才祁武扑向他也只是抱他,并没有打他,而他当时竭力想揪住精光溜秋的祁武什么地方,最后揪下了他一小撮头发,现在还在手里面。
苏晴这时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踮着脚轻轻走过来,咯咯地笑个不停。正格承认苏晴平时笑得很好听,但这时候觉得很是刺耳。
祁武的头马上昂了起来,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祁武老子不准祁武穿衣服,命令他抱起衣服跟他走。祁武老子认出了正格,手指着说:“你……”他好像气得说不出话来,搡了祁武一把才把气顺了,才说出要说的,“你们不要命了,想沉河底子等滚钩捞了……”
祁武老子边走边数落,说正格的哥哥正翔死在大运河里,毛大头、孙小五、陈煜他们都是,数数一大把了。哪一年大运河里不收人,不送几条小命进去?溺死会水的,本事大的也逃不过,他举了许佳武的例子,说许佳武是个退休海员,太平洋里都游过,还不是送命在小小的运河里。
祁武老子说到小小的运河时口气很是鄙夷,好像大运河是一条阴沟似的。正格插嘴说:“许佳武老了,许佳武那么瘦,没有力气了。许佳武是喝了酒下河游泳的,许佳武说过他是死在水里的命。”
“啧啧,你倒是比祁武会说,还敢和我顶……”祁武老子站下来面对着正格,好像要一口将他吃掉的样子。他要过来揪正格的耳朵,正格跳着躲开去。正格知道他只是威胁,奈何不了他,不好打他。便说,“你也喝酒,你要小心点……”
“我老子喝酒跟你没关系,你不要说我老子。”祁武极为不满地指责正格。
这让正格很是困惑,祁武曾经说他被老子打了以后,就在老子喝酒的时候劝他抽烟,将火柴递到他的面前。他认为老子一斤酒灌肚子里,只要挨着点烟的火喉咙就会烧起来。他做过试验,粮食白倒在桌子上点火就能烧出蓝幽幽的火。
祁武老子指着正格说,下河的事没完,等一会儿要带着正格去会会老王,意思是要上门告状。
祁武向正格使了一个眼神,意思是要他赶紧开溜。
正格想溜得体面一点,就蹲下来装系鞋带,祁武老子并不理会他,继续推着祁武走。看和他们落下一段后,正格转身拔腿就跑。这一跑起来就是学校里六十米赛跑的速度。
跑了一阵子停下来,他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气,有要吐的感觉。以后他慢慢地走着,甚至没有回头看。小腿肚一下子就酸胀起来,肚子也陡然感到饿,就想要是那碗放了糖的面条在面前也会大口地吃下去。
天渐渐地黑了,正格慢吞吞地走,还不想回家。老王给他定过制度,河膛是坚决不允许上的,犯规的结果肯定是一顿饱揍,揪耳朵,打后脑勺,或者腿上挨几脚踢。揪耳朵特别疼,火烧麻辣的感觉半天也退不了,不像踢到腿上只疼一下。要不是祁武老子抓到祁武,老王是发现不了他跑到河堤上来的。他就是想违拗一下老王,想和他较一下劲。谁叫他口口声声威吓人?祁武老子一定会去告状,老王也一定因此对他动手。不想被祁武老子参观他挨打,那样很丑。
迎面缓慢地走过来一个二十一二岁的男青年,他也低着头走路,像在想事情。正格很好奇他黝黑脸上架的那副黄框子眼镜,镜片有瓶底那么厚,镜架上绑着橡皮筋。正格平时背地里称这样的人四眼,张四眼、赵四眼、李四眼……
无名四眼走到正格面前时站了下来,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后问:“你姓王吧?”
正格下意识地嗯了一声,转而想不对,想不承认自己姓王。他对四眼说:“我认不得你!”像遇到坏人一样他赶紧转身跑了开去。
四眼冲正格背后说:“我认识你,你就是姓王,你家住在铜井巷里……”
正格到学校附近的小烟酒店取书包的时候,店主周扒皮在吃饭,他放下手上的饭碗说:“我不晓得你们是放了书包到运河里去洗澡,早知道怎么也不会让你们放。”
他说那会儿祁武老子押着祁武来,拿起书包就砸在祁武头上,祁武也不躲闪,铁头,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周扒皮摇头晃脑地说头不能打,小孩子的头越打越笨,他也知道祁武是留级生,说祁武一定是被打得次数多了。
周扒皮端起粥碗吸溜了一口,用筷子夹了一块大头菜到嘴里,咯崩咯崩地嚼了两下。正格的肚子里马上跟着咕噜噜叫起来,胃开始一阵子难受。转身走的时候,周扒皮告诉他小店里开始卖冷饮了,有棒冰和酸梅汤,比冷饮店里的要好吃和便宜。正格才不相信呢,周扒皮一块香橡皮都要比别的地方贵两分钱,还吹是从上海进的。
不过周扒皮这么一说倒是让正格想到了香精的事,就怕这么一来没指望了。他垂头丧气地走在街上,很多人都盯着他看一眼,因为他背着书包。谁都会猜他是不是闯了祸不敢回家。
他还是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家门口,抬起脚往门槛里跨之前他有侥幸想法,老王不在家就好了,老王要是到单位里去查岗就好了。收原料的季节里,老王早上上班也早,到第二天中午他最好又忙昏了头,不记得追究了。
没有那样的好事,老王坐在堂屋里,见到正格二话不说就拉他过去,不是打他,是将他田径裤头的松紧带翻出来摸了一把,见是干的就又在他手臂上用指甲划了两道,没有发现泛白的水垢斑后才排除了正格去游泳的怀疑。
老王问正格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到这个时候才回来?
正格不吭气,什么话也不说。他奇怪老王怎么没有提到他的罪状,祁武老子难道没有来家里告状?
老王见正格不说话,有点恼,像是要动手。妈妈过来拉正格到边上,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了?要他说老实话。
正格轻声说,他是到河堤上转了转,想赛猫了。妈妈听他这么一说,神情马上黯淡下来,到老王面前要他不要问了,说正格并没有下水去洗澡。
老王放了正格一馬,让他赶紧去医饭。医饭是句骂人的话,是把饭当药吃的意思。正格不管这些,他看到有一大碗蛋炒饭在桌上,还有半盘子韭菜炒糖醋面筋。他拉过碗来狼吞虎咽地开吃,老王倒也没有像往常那样骂他的吃相不好,坐在桌边上看着他吃,说能吃是好事情,拔身体了。站在一边的妈妈见正格面前的盘子空了,碗见底了,问他够不够?正格说不够,还要吃。老王说,真是长身体了,都老鸭嗓子了。他还笑了笑,正格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妈妈很快地下了一碗挂面过来,端到正格面前的时候他已经觉得饱了,看到老王打量他的那种奇怪表情,他埋下头将面条三叉四叉就拖下了肚。
吃完饭正格知趣地去洗澡,天井里有大半桶太阳底下晒的水,夏天里每天他用这样的水洗澡。正格觉得自己的力气大了起来,过去提白铁皮水桶跌跌撞撞的,现在稳当当的。
他把椭圆形的木澡盆用一块砖头搁起一头,将脸盆放在低的一头,倒进脸盆的水直到溢出来一些。今年和去年的变化是他坐到澡盆以后腿放不下了,得伸到澡盆外面去,而这样很容易将地板弄得水淋淋的。
关上门坐到澡盆里,刚从脸盆里捞出毛巾,外面老王就来叫开门。正格不想开门,就说马上洗好了。老王像是等不及,弄什么东西在门外挑门扣。
门被打开老王跑了进来,手上拿着那把挑门扣的不锈钢直尺,他进来根本不是拿东西的,只盯着澡盆里的正格看。正格将毛巾放在两腿之间,拿起肥皂在干的身子上擦着。老王笑笑,又是那种莫名其妙的笑,他退了出去,给正格掩上门。
正格在睡觉之前潦草地做完了家庭作业,是组词和造句,他觉得太简单了。有一条“以为……但是”,他这样造了:我回家迟了,以为老王会打我,出乎意料之外,我没有挨打,但是,老王有些莫名其妙的表现。
将一个句子做得很长是水平,老师这么表扬过他几次,在课堂上还念过他造的造句。莫名其妙这句成语是刚学的,用上了觉得很妥帖,老王今天就是表现得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事情还在接连发生,他在床上刚躺下老王就跑到房间里来。房间里没有亮灯,影影绰绰地见他拿着一瓣西瓜,一手来撩蚊帐。
老王以命令的口气说:“起来吃西瓜!”
正格仍然不想和他说话,只慢哼哼地做了个起身的姿态,见老王在床头柜上放下西瓜转身,他马上重新躺下。
老王转身只走了两步就又转身回来,拉过一张椅子坐到床前。
“你妈妈说你到河膛上去了,你是想赛猫了?”
正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所以连嗯一声也没有。
老王说:“你不是想赛猫,是想你哥哥了,你不说我也知道的。”
正格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就是想赛猫了,我没有想哥哥。”
老王说:“你瞎说,你就是想你哥哥了。我不相信你不想……”
正格急了,说:“就是没有。他那时候根本不带我玩……我一点也不想他……”鼻子一酸,他竟呜呜地哭起来。
老王无奈地摊摊手说:“囊奅,没本事的人才为为难的事情哭。你哥哥正翔是不会这样的。譬如,他要养狗,我不同意,他敢和我吵,吵到我同意。这就是胆子,你没有胆子。你怕我,怕到不敢和我说话。”
正格一听老王这么说,厉声喊道:“我没有,我没有怕你!”
老王说:“好,好,好!你没有怕我才好,我不希望你怕我怕到像见到阎王似的。为这个你妈妈还和我吵。”
老王说完起身要走,正格呜咽着说:“你拿走你的西瓜,我今天不想吃。我以后吃西瓜要像你一样,吃半个!吃鸭蛋也不要和妈妈分一个……”
老王嘿嘿一笑:“说来说去,心思还是在吃上。等你长大了,吃西瓜不是半个,是一整个;吃鸭蛋不是半只,是五只、六只,我一顿吃过二十只。”
老王摔门而去时丢下一句:“毛还没有长出来,倒先装老卵。”
3
上午上学的路上正格见到祁武,他在正格面前表功,说是他坚决不允许老子到正格家告状的,要是老子去的话就揭发他偷单位东西的事。他老子在肉联厂,将猪大肠当腰带一样系着偷回家,高筒橡胶靴里也经常放一两段猪里脊和三四个猪腰子。祁武说他老子不相信他有这个胆,祁武说:“我有什么不敢?我们在学校里都刷了老师大字报,反老师和反老子都是一个反字,红小兵就不能造反?”他老子还是怕的,马上就不再啰嗦什么。
祁武真的在学校里给老师贴过大字报,是炮轰体育老师蒋秃头,揭露蒋秃头殴打革命小将。他用毛笔写的大字报,字迹虽歪歪斜斜,但还是很轰动。三十来岁的蒋老师教体育课,同学们暗地里称他蒋秃头是因为他跟蒋介石一样姓蒋。
祁武一点也没有责怪正格昨天在河堤上没看管好他衣服,也没有提正格掳了他一把头发,倒是一副讨好的神情,央求正格在苏晴面前说明一下。说明什么呢?说明他老子并不敢打他,只是在他面前比划一下。
正格看到祁武有求于他,便问香精什么时候能给他,祁武说下午就可以,已经放在家里了。正格于是同意了去苏晴那里去说。
两堂课的课间正格都没有找到和苏晴说话的机会,他有点急了。苏晴总是在和几个女同学跳橡皮筋,他只能隔得远远地看着她。苏晴跳橡皮筋时也很好看,两个羊角辫跟着跳跃的身体摆动着。班上的男同学好像都喜欢苏晴,每次排座位时都希望和苏晴排到一起。祁武也痴心梦想过,在分座位排队时弯下膝盖,没用的,班上男生他个子最高,最后还是和班长坐了。班长李芸上学晚,老师每学期给她免一块钱学费。李芸坐在教室的后面像个家长,老师居然还培养这样的人做班长,真是让人想不通。
正格要乘没有同学在场的时候和苏晴说一下子,被别人看到他找苏晴说话会被笑话的。正格最后是等在女厕所不远的地方才有了这个机会。但上课铃已经响了,苏晴急匆匆地要进教室。
正格对她说:“喂,你知道吗,祁武的老子其实不敢打祁武。”
苏晴不满地说:“喂是谁啊,是指我?”
正格看到她的指头在鼻子上,他有点心虚地说:“是的呀!”
苏晴说:“我知道是祁武要你说的,我看到他被打了。我哥哥也搞这一套,不吹牛要死吗?”
正格见苏晴都走到教室门口了,怕她说到教室里去,那样洋相就出大了。好在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中午放学路上祁武反复问正格怎么和苏晴说的,他甚至要正格说出苏晴当时的表情。正格只说苏晴听了以后点点头,再问也只是说她很相信地点了点头。
祁武一块大石头从心里放下来的样子,跳跃着跑几步,抬手然后一个飞踢。
下午他将香精带给了正格,给之前他要正格回答一个问题,身上什么地方感到特别地胀,正格想了想说,只是奶核子感到胀,还有点疼。祁武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说马上还会有其他地方胀,会情不自禁地冒出东西来。
正格并不在意祁武说的,他的兴奋点在到手的香精上。眼药水瓶子装的香精只有半瓶,祁武说做一碗八宝饭只要两滴就够了。正格进教室以后马上知道了香精短少的原因,祁武在苏晴的桌子上挤了不少。下午整个教室里弥漫着浓烈的香精味道,教美术的周老师进教室以后鼻子嗅了嗅,没有说什么。祁武下课后得意洋洋地说:“自打可以贴老师的大字报,老师们乖了。”
放学后正格躲开祁武,回家放下书包,将香精瓶子找一个地方藏好,嗅了嗅,确定不会被家里人闻到。他写了一张纸条压在桌上,说他到街上去学雷锋做好事去,老师布置了写做好人好事的作文。
正格确实做了好事,他在到粱逸湾的路上帮了一个拉板车的,在后面卖劲地推了很远,以至他到河膛上时都大口大口地喘气。
下到堤坡,他看到昨天晚上见过的那个四眼。他手上夹着一根烟,并不去抽它,只是不时地弹一下烟灰。
正格还是蹲在那里看人家游泳,他的心里是在犹豫的,能不能下水?
四眼往正格这里跑了过来,到他面前也蹲下,问正格怎么不下去?是不会游,还是不敢下去?
正格说:“不关你的事。”说着他脱掉了衬衫并解开了长裤。
下水时正格知道四眼在看着他,他屁股坐在石头护坡上,一点点地往下挪。石头上有滑腻的青苔,水下面的石头也乱七八糟的,一脚深一脚浅,不小心就磕了膝盖崴了脚。这样的苦不吃过是不知道的。
四眼说:“你经常下水啊,知道小心。”
正格不想被四眼夸,被人盯着很不自在。水到胸口时他身子往前一跃游了起来。
“你怎么游狗刨?”
身后四眼的声音很大,正格不敢回應他,本来这种姿势就很丢人,被他这么一吆喝,别人会都盯着他,没准苏晴也会听到。狗刨式一定不是个好泳姿,他挺着的脖子有点酸,也不敢再往前游,刨了两下他转过身子。
四眼笑眯眯地盯着他,用手臂做了一个蛙泳动作,说正格应该学一下蛙泳或者自由泳。正格不理他,游到岸边以为能够站住脚的地方站下来,哪知道水还深,一脚踩了空。他紧张地两脚踩水,喝了口水以后身子立住了,他不停地踩着,惊喜自己竟然学会了踩水,原来竟是这么简单,自然而然地会了。
四眼有点不屑地看着正格,下决心似的脱了衣服,他将眼镜除下来,用背心很仔细地裹好塞在衣服里,伸胳膊踢腿地运动了一下,站到河里撩起水往身上泼了泼。
他问正格,青蛙在水里有没有看过,正格点点头又摇头,他知道四眼是说青蛙在水里怎么游的,他确实想不起来青蛙在水里游是个什么样的动作。
四眼于是教正格怎么像青蛙一样地游,正格照他的样子游了两下,四眼说他蹬腿的姿势还是不对,又示范了一次。正格姿势被调整了还是游不了太远,都没有狗刨式游得远。四眼说他主要的是紧张,一紧张就会很耗力气,臂力也很重要,要锻炼,会越游越轻松。还有,要胆大。
正格有一阵子盯着四眼,除下眼镜以后他的眼睛好像有点斜。四眼要正格跟着他游一气,说他会游在前面护着正格。正格相信了他的话,笨手笨脚地跟着他游了起来。使了吃奶的劲游了十来米,回头一看,岸离得远了,他从来没有游过这么远。他慌忙转身,他害怕起来,怕游回去的力气不够。
他往回游两下,四眼追了上来,扯住他的胳膊要他继续往前游。他挣扎着,喝了一大口水,鼻腔里也灌进了水,酸溜溜的,一直难受到眉骨。见他还是要往回游,四眼夹住了他的头,他的手刨了起来,刨得很快,眼前尽是水花。
四眼松开手时正格还往前刨了几下,闪到一边去的四眼踩着水,要正格用蛙泳的姿势往回游。正格非不听他的,依旧用狗刨式,气得四眼要过来抓他到河中央去。
正格怕四眼真的这么做,不敢再刨。改蛙泳游后只几下就觉得胳膊沉得抬不起、分不开。看看岸还离得很远,头也重了,脖子有抬不起来的感觉。
四眼让他没力气就踩水,腿可以像游蛙泳那样蹬,手不动,像抱人那样。
正格没有听四眼的,他想坚决不听他的,偏不像他说的那样。他装作没有一丝力气了,一动也不动,他要让四眼看到他沉下去的样子,他要吓唬一下四眼。
可他并没有能够沉下去,身子是漂浮的,他的耳鼓里听到了怦、怦、怦的声音,特别地清晰,像正翔笔记里写的那样。他觉得自己放松了下来,手臂不再像铅一样了,脖子也不感到是硬别扭着。头露出水面,见四眼已经游到了他前面一截,根本没在乎他要沉下去,一副见死也不救的样子。
到最后,他是拼尽了全身力气才游到岸边的,当他踩到一块石头上时,身子疲软,腿站不住,手抬不起来。
四眼在不远处撸着头发上的水,为他的所作所为辩护:“学游泳就得这样,这样才学得快。”
正格气得骂了四眼一句极为恶毒的话:“你家要死人啊!”
四眼的手不再撸头发了,在水里捞来捞去好几下,悻悻地说:“要是你这话在我爸死之前说,我今天不管你是不是小毛爷,都要饱揍你一顿。”
四眼为这句话生气,正格就觉得解气。他还没有恢复体力,踉踉跄跄地上岸,瞄了瞄四眼的衣服还在石护坡上,巴不能他衣服里的眼镜已经被人偷走。他抱上自己的衣服,钻到一处浓密的灌木丛里去换裤子,看看四下里没人,他把田径短裤脱下来担在树枝上,快速地穿上长裤。上衣他不着急穿,开始拧裤头的水,水先是一下子被拧出很多,然后要用劲才能从指缝里再流出一些。最后要把裤腰的松紧带狠劲地拧,这地方藏水,很难晒干。
上了河堤,四眼已经在上面等他了。他手上拿着一个紫穗槐树枝做的晾衣架子,要过正格手上的裤子,撑在两根树枝做的十字架上,再用另外一根长树枝挑着,像打着一个灯笼。
正格高兴起来,学《白毛女》里面地主黄世仁的狗腿子打着灯笼讨债的样子,很滑稽地蛇行了几步,手还搭起凉棚望着前面。
四眼要正格溜一气,溜就是快跑的意思。“溜出汗来就刮不出水垢,就没白印子了。”
这个窍门正格还真的不知道,他于是打着灯笼溜起来,溜到身上汗津津地停了下来,他回过头看四眼,四眼在他身后并没有多远,他在疾步走着,像是要跟上他。
正格停下来等四眼,他现在觉得四眼并不是十分讨厌和犯嫌,他打量着四眼,他的长裤并不湿,不知道他怎么换裤子的。想大人的办法会很多,四眼回去也不会有父母打。刚才他说他爸死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妈妈?
四眼到正格面前后站了下来,他掏他的裤兜,掏出一团皱巴巴的钞票出来理,居然有一张十元的大票子,还有一张五毛和两张一毛的。
四眼说等正格的裤子干了以后带他去冷饮店吃冷饮,正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四眼说,是他请客,好好地吃一通。
正格马上将“灯笼”收到面前来摸,裤子才有三成干,就怕还要等上半个小时。
太阳已经矮到了运河西边的树梢下面,快要到傍晚了。四眼好像也着急正格的裤子不干,在动着脑筋。他要正格将裤子穿上身焐,焐到晚上差不多就干了。正格摇头说不行,老王会在松紧带上摸一把,会被他发觉的。
四眼笑了,问正格:“你叫你爸爸老王?”
正格点点头说:“我一直这么叫。”
四眼说:“好,我再教你一招对付老王的办法。你回去一进门就喊热,打一盆水在天井里从头淋到脚,就说老师教的,叫冲凉。”
真是好办法,正格为马上能够去吃冷饮高兴,哪里还去想这方法是不是真行,是不是有不好的后果。他到堤坡下面找个厕所就钻进去穿上了裤子。小厕所很脏,臭得他不敢呼吸,憋得眼睛都发胀。
四眼又交代正格,这个方法是不得已而为之,只能用一次。大人担心的是下河游泳的安全,一定要将游泳的本事学好,那样才好。
去冷飲店的路上,正格跟在四眼后面想和他说些套近乎的话,人家都请他去吃冷饮了,该表示一下友好,只是想不出来说什么好。他也在心里想,四眼到冷饮店里会请他吃什么?会不会花五毛那张票子,要是只花一张一毛的就没有什么意思了,至多每人一根冰棒和一杯酸梅汤。花五毛就可以吃八宝饭了,他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到了冷饮店,四眼要正格找一张桌子坐下,也不问正格想吃什么。正格坐下来后看到邻桌有一个比他小一些的男孩在吃一砣冰激凌,说一砣是冰激凌是从一把半圆的勺子里打出来的,圆溜溜地趴在盘子里。男孩吃得很香,边上望着他吃的老头一定是他爷爷,男孩吃两下他爷爷舔一下嘴唇。正格忽然想面前先有一杯酸梅汤,喝一口就不会也像老爷爷那样想舔嘴唇了。
四眼买的冷饮是服务员帮他用白搪瓷盘子搬来的,搬了三次,将桌上摆得满满的,有八宝饭、桂花酒酿、西米羹、赤豆元宵、枣泥年糕、凉粉、冰激凌、奶油冰棒、赤豆冰棒……所有的都是双份。
四眼过来时还一手拿了两瓶汽水,服务员跑来递给他们两把水淋淋的调羹。四眼用嘴咬开一瓶汽水递给正格,又给自己咬了一瓶,将调羹上的水甩了甩说:“一个人一份。开吃!”
四眼举起汽水瓶扬起脖子喝了一口,端过酒酿用调羹挖了一大块塞到嘴里,他含混不清地说:“我梦想过有这么一天,像这样敞开肚子吃冷饮,但那是我和你哥哥一起吃,而不是和你。”
正格知道了,四眼认识他哥哥。他的注意力不在这种关系上,在考虑是先吃八宝饭还是先吃冰激凌。他打定主意不喝灌饱肚子的汽水,也不吃味道怪怪的酒酿,其他的争取全吃下去。
他还是先吃了日思夜想的八宝饭,用调羹拨了半勺带着青红果脯丝的粘米饭,沾了一下盘子边上的渗出来的糖汁。这一吃他才知道香精原来不是在粘米饭里,而是加在了糖汁里。四眼一定认为酒酿好吃,看他吃得快活样子就知道。正格也忙里偷闲地挑了自己碗里的一小撮酒酿尝了尝。酒酿就是不好吃。
吃完八宝饭吃冰激凌,冰激凌的第一口味道非常好,非常浓的牛奶和非常甜的糖在里面,还很香,不同于香精的那种香,闻不到吃得到。到喝下半碗西米羹时,正格觉得肚子已经饱了,他有些恐慌,怕吃不下剩下的那些。他在心里说,不管怎么样也要将每样都吃一吃。
看四眼又喝汽水时,他决定汽水是坚决不喝。四眼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建议他吃不下去的话每样吃一半。正格还没有想到放弃,找出借口来说,那样很浪费。四眼说不会浪费,正格知道他的意思,觉得他已经在盯着自己这边的汽水,他的那瓶喝光了。正格还发现一件奇怪的事,四眼的双手有大块花白。
正格问四眼:“你的手怎么了?”
四眼抬起没有拿筷子的那只手,翻看手掌的两面说:“油漆烧的。我做油漆工。”
正格不再问什么了,想他手掌上烧出这样的癍一定很疼过。
剩下枣泥年糕和凉粉时正格实在吃不动,不要说像四眼说的那样吃一半下去,就是拨一点点到嘴里也不想。冰棒快融化了,他揭开裹皮分牛奶和赤豆的放两个碗里。四眼夸正格蛮会吃的,也学他样子处理没有吃的冰棒。
正格喝完一个碗里的冰棒汁,端起另外一个碗到嘴边时才宣布自己彻底不吃了。
四眼将正格剩下的一一端到自己面前,风卷残云般地吃了,最后吃完的是酒酿。他站起来时打了一个饱嗝说:“酒酿真好吃,以后专门来吃十碗。”
正格被他鼓舞了,拿起桌上四眼喝剩下的半瓶汽水喝了一口说:“汽水真好喝,以后我专门来喝十瓶。”
四眼拍拍正格的肩膀,问他是不是吃饱了,吃尽兴了。正格点点头。
出了冷饮店的门,正格突然想吐,肚子里刚吃的东西被一股气顶起来到了嗓子眼,他捂住嘴嘟囔了一声“不好”,赶紧捂住肚子小跑到对面的小巷子里,对着一个墙角吐起来。吃的好像都吐出来了,一摊东西中八宝饭的红绿果脯丝特别醒目。
四眼过来拍着正格的后背,正格转过脸来时泪眼婆娑,他不好意思地替自己解释:“眼水是呛出来的,就是那口汽水,不应该喝那口汽水……”他不明白的是,四眼的眼泪也冒了出来。
四眼没有吐为什么出来眼泪?他吃得比我多,是比我更难受了?正格在心里打着问号。
他看见四眼是哭了,真的在哭,哭出了声,哭得抱着头蹲在地上。
他害怕起来,不知道突然发生了什么,他对四眼说:“我要赶紧回家了,迟了要挨打。”四眼哭得好像听不见似的,他赶紧转身走了。
一路上他想出了四眼哭的原因,“他是舍不得。请我吃的都被我吐了就伤心了,一定是的。”
到家门口天已经黑了,见门没有看到老王的自行车搁在门廊里,正格心里轻松了很多,妈妈不会检查和盘问他,喊了两声热后他脱掉长裤和短袖衬衫,将天井里铅皮桶的水淋到身上就大功告成了。
妈妈在厨房里,看到正格立即就出来了,拎着腌咸菜的坛子。她将坛子横卧在天井中间,过来一把拧住正格的耳朵,将他揪到坛子面前跪上去。正格蒙住了,不知道犯了什么,妈妈很少和他来这一套,罚跪是她最严厉的惩罚手段,一般都在正格闯了大祸的情况下才用。擰耳朵基本上没有过,而且拧得很重,这让正格很是意外。
对妈妈正格敢撒撒野,他扭着脖子喊:“干什么,干什么?”
“干什么啊?你自己想,你干了什么,想干什么?招认了、画招了,你再起来。你要小心你老子……老王回来那一顿……”
正格捂住耳朵,耳朵火辣辣的。
糟了,她知道我下河游泳了?不可能,她没有抓到我就没有证据,也没有检查过我裤子怎么会知道?
她知道我在家里偷吃了?偷吃不是严重的事,那会是什么事呢?
正格的脑筋飞快地转起来,在心里将做过的坏事一一回顾了一下,觉得没有什么。
妈妈过去让他罚跪是跪在门槛上,发现他居然能跪着打瞌睡,就让他改跪坛子,坛子滑,一打瞌睡腿就会磕在地上。
跪了很长的时间妈妈也没有要正格起来的意思,正格趁她不在意,悄悄地摸了一下田径裤头的松紧带,还湿漉漉的。就想罚跪也是好事,老王回来倒不至于再检查他的裤子。老王单位收麦草以后回来得越来越晚,夜里还要到草库去查岗,怕值班的人睡觉,怕火烧起来发现不了。
正格搁在坛子上的膝盖疼,腰也酸了,见妈妈并不在意他这边,他蹲了下来。蹲下来马上觉得腿麻,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舒服也不敢久坐,还是爬起来蹲着,好在妈妈注意这边时马上跪到坛子上去。
妈妈终于过来了,不是要他起来,而是重重地按了一下他的头说:“你是想到大运河去洗澡,去送死是不是?”
“是游泳,不是洗澡。”
“你还敢回嘴,要游过大运河是你的梦想,是你的雄心壮志是不是?”
“我没有。”
“你有。我都知道了,你赖不掉的,你是写在作文本子上的。”
“作文是老师要我们写的,一个梦想,我就瞎写了。作文里写的不可能都是真的,祁武说他遇不到要做的好事,就把一个老头推倒了再拉起来。可他只写拉老头起来……”
“这是哪是做好事?这哪是好人做的事情?你们连好歹都不分,书读到屁眼里去了……”
正格不敢再狡辩和回嘴了,妈妈只有在十分生气的时候才骂粗话,骂粗话十有八九会和老王打架。
“你想想你哥哥!想想他是怎么死的?”正格的肩头被重重地搡了一把。
他听到老王自行车的转铃声,知道他回来了。他有这么个习惯,喜欢进门时揿一下车铃。
“哐当”一声是老王架自行车的声音,他人还没有走到面前就有一股浓烈的汗馊味窜过来。正格不敢回头,将身板挺直。
老王拿出条毛巾到自来水池洗脸,正格有些怵,他怕老王手里有湿乎乎的毛巾,那家伙抽过来比巴掌还厉害。
老王用毛巾在脸上擦的时候让正格起来,他对正格妈妈说:“昨夜里草库有了一次火警。”
正格妈妈马上紧张起来,问烧得怎么样?老王舒了一口气说:“发现得早,马上就扑了,居然是那个家伙发现的。”
“啊?”妈妈惊讶的一声。
“我今天带他到熏烧摊上买了一块猪头肉给他吃,吃完了我踢他屁股一脚要他滚回去。他呜呜地,不情愿呢,要跟我回来。”
正格妈妈叹了一口气,指着正格说:“他闯死呢,要想游过大运河。”
老王说:“今天先不说这个。”转过来对正格说,“我不打你,你想想,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明天写个检查书给我,觉得没有可检讨的,就写个看法给我。”
正格嗯了一声,老王不满意,要他大声一点。正格大着嗓门喊了声:“是!”
老王说,“这应该是对你非常客气的了。”
正格的检查书当天晚上就写好了,他就当作是写一篇作文,做了几个很长的造句。但他没有立即交给老王,到第二天的中午也没有。他希望老王这几天在单位忙昏头,想不起来有这么件事。
4
天气十分闷热,教室里的门窗全部敞开着,这就让操场上上体育课的喧闹声经久不息地传进来。正格在课堂上心里痒痒的,盼着早点放学,盼着能够早点到河膛上去,他想去游泳,去操练一番;他也希望能再次见到四眼,他有担心,四眼为什么就哭了,还哭得那么伤心?就怕四眼要面子,不好意思再见到他。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路上祁武拦住正格,要正格和他一起去河膛上。正格没有告诉祁武,他往家走是为了放下书包去游泳。祁武还以为正格不想去,诱惑正格哪一天带他去食品厂看做冰棒,甚至还关心了一下八宝饭做得怎么样?正格知道祁武的目的,是要他坐到堤坡上帮着看衣服。
正格说他对八宝饭已经没兴趣,昨天在冷饮店里将各式各样都吃了一通,八宝饭还真不是最好吃的。
祁武不相信,怎么可能呢,这牛吹得也太大了。正格说,是他哥哥的一个朋友请的,祁武这才有点相信。
“你知道李芸做了一件什么事情?”祁武问正格。
正格说:“她做那么多的事情,我怎么知道是哪一桩?再说她是跟你坐的,你们上课经常偷偷地讲话。”
“她告诉你妈妈你作文里写的事情了。让她姐姐上班的时候告诉你妈妈的。”
“告诉就告诉,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反正也没有挨打。”
正格说完这句话见已经走到了巷子里,他猛跑起来,他要撇下祁武,祁武在曲里拐弯的巷子里跑不快。跑了一阵子回头,见祁武果然被甩掉。
正格到河膛上后,下到堤坡上四下里瞭望,没有他不想见的祁武,也没有他想见的四眼,这让他高兴之余又很失望。
他下水游了一下,蛙泳的姿势已经能够游得顺手顺脚,也不那么吃劲了,但还是不敢游远。
四眼在堤坡出现时像正格一样地瞭望了一番,他是找正格,他的肩上斜跨着一条黑色的充了气的汽车内胎。正格看到四眼便踩着水挥手,激动之中猛喝了一口河水。
四眼见到正格后跑到他的近处,将车胎从肩膀上解下来抛向他。正格见黑黑的车胎飞过来,头一偏,砰地一声车胎落在他边上。他一伸手捞住,压住车胎仰面躺上去。车胎是卡车的,正格小小的身体像躺在船上。他晃动着身子漾起水面,很是惬意。
四眼衣服脱得飞快,下到河里来立即就将正格掀到水里,他搂著车胎说,“过大运河去!”
正格以为耳朵听错了,直到四眼再说了一句:“你往对面游!”
正格不动,盯着四眼的车胎,他想抱着这个东西游过去还差不多。四眼说,“游不动我再给你。”
见正格还在犹豫,四眼有些不耐烦地说:“随你便,你不游我就不和你玩了。”
这句话很起作用,正格寻到水浅的地方稍微歇了一下后往对面游。他游了没多远回了一下头,看四眼有没有跟上。
四眼优哉游哉地跟在后面,他说:“你哥哥游得非常好,当初是他教我的,把我往深水里拉,带我过大运河。当时我也怕死了,呛了好几口……水”
正格不搭腔,说话要力气。离河中间还有一大截,他已经感到身子重,手抬不起来了。四眼让他放松,可以踩水,可以仰泳。
离岸越远,水流越急,正格这才知道,他要游的不会是他目测过的直线距离,要长得多。他瞄了一眼四眼抱着的车胎,心里还是踏实的。
他游得很慢,动作很吃力,颈项很酸。差不多到河中央的时候,他觉得手臂划不起来腿蹬不动了。
四眼说:“你踩水歇会儿,你仰泳歇会儿……”
正格不会仰泳,他只得立起身子踩了几下水。四眼让他放松,手脚不动屏住气,会游水的人这样是沉不下去的。正格照他说的做了,果然是的,身子漂浮在水面上。
又有了些力气,正格开始往前游。对岸越来越近,他想游快一些,这样他很快就又没有了力气。他照先前的办法让身子在水里放松下来,可再游起来的时候还是没有力气。他回过头来向身后的四眼游去,他要去抓那只能够托起他的车胎。
四眼见他这样不仅没有将车胎推给他,反而奋力将车胎抛到了前面有三四米的地方。正格要拿这个车胎就得转过身来,他不得已又往对岸游,岂料四眼速度比他快,三划两划就抢在了他前面,车胎变成他鼻尖上的一块糖,看到吃不到,他嘴里还倒灌了一口水,鼻子酸溜溜的。
四眼游在正格的前面,正格断了抱车胎的念头,拼了全身的力气去游,他不再去盯着似乎还很遥远的岸上,只看着四眼。
好了,游在他前面的四眼站了下来。他撸了一把脸上的水,变形的眼睛翻了一下说:“不是游过来了!”
正格一看岸边,真的已经近在眼前,只有七八步远了。见已经挨着四眼,他马上停下来想站住身子,可脚底下却是空的。这回他没有慌张,闭上眼睛再游,直到手碰到了护坡的石头。
抓住粗硬的护坡石头,正格转了一下身子,软软地瘫在水里的护坡上,大口地喘着气。岸边的河水温温的,让身上的每一处毛孔都张了开来。
抬头他看到天很蓝,只有一两个独来独往的跟头云在飘着。低下头,他贴着水面望到对岸,人头攒动的对岸显得很遥远,偏离了七八十米。
他猛然从水里站了起来,拼命向对面招手,他看到了她,穿着柠檬黄连衣裙的苏晴。他希望苏晴能够看到他,看见他是在大运河的对面,知道他是游过来的。
苏晴显然没有看见他,目光一定只在堤坡上的衣服堆里,她要找到她哥哥的衣服。
正格有些失望,甚至是沮丧。他扭过头去看四眼,四眼在折一根细细的树枝,用这个树枝在捣鼓车胎的气门。
“上来吧!我们往上游走,然后游回去。”
正格顺从地爬上岸,他的裤头汩汩地往下淌水,流到脚面上痒酥酥的。撸了几把裤子上的水,拉了拉松紧带,他走着四眼前面,挑着平整一点的石头下脚,在斜的堤坡上慢慢地往南走。
走到与对岸下水的地方正对着时,正格的脚步慢了下来,四眼在身后说,这才算一小半,要跑远一些。又走了很远一截,脚被石头硌得很疼,还是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石头。正格站下来,脚掌弓起来站在那里不动身,一步也不想走了。
四眼无奈地说:“下吧,你要冲着这里的对岸游,不要朝着放衣服的地方,那样的话会游到八丈远的下游去。”
正格学四眼下水时的样子做了一下扩胸运动,胳膊和腿都酸溜溜的,胀胀的。瞄四眼挎着的车胎,他大吃一惊,车胎不是鼓鼓的了,瘪塌塌地趴在四眼的肩上,看到气门上插着的一截小树枝,知道是四眼故意放掉了气。
正格的腿和胳膊越发地沉重起来,他都不愿意再下到水里去。
四眼说:“你不是已经游过来了?游过来和游过去是一回事。”
正格说:“才不一样呢,你这么坏,总是给苦给我吃,我都没劲了……”
“我不是给苦给你吃,我这是在教你游泳,这样学得快一点。你哥哥就是这么教我的。你看我,现在游得多好?”四眼说。
“我哥哥游得屁好,要是游得好也不至于死在河里……”正格带着哭腔。
“你不知道情况,你哥哥的情况你不知道……”四眼也急了,有点嘴打锣舌打鼓。他带着歉疚的又要解释什么的表情看着正格,“我就是要你相信,你能够游过去,没有救生圈,没有我,你一样行。没关系的……”
四眼下到水里,说:“你这么大个细人,我夹着你也能带你过河,没有车胎怕什么呢?”
正格看他这个模样笑了,他笑四眼斜挂着一条瘪嗨嗨车胎的样子,很是滑稽。
他只有相信四眼说的。有什么办法呢?
游回去的过程可谓顺风顺水,正格听了四眼的话,不看对岸,只看自己面前。游到中间,过一半的时候,他看到下游有一首拖轮开过来。四眼见他一直盯着拖轮,便说:“远着呢,到面前时我们已经上岸了……我们上岸后带你去吃擦酥烧饼或者高邮饭店的大饺子……”
正格一听要带他去吃,来劲了,游得更有精神,他的动作比前两天协调多了,也就省劲些。
游到岸边后正格很奇怪,竟然不像游过去时那样疲乏无力。
上岸后他急吼吼地到灌木丛里脱裤子挤水,四眼也跟着他,这就让他知道四眼是怎么换裤子的,他原来在裤子口袋里还塞着一条换的裤子,他的裤子很小,是尼龙的,一挤就干了。四眼帮正格挤了一把裤子上的水,他力气大,正格感觉经他挤了的裤子再焐在身上不一会儿就会干了,不需要再折树枝打灯笼晒。
从河膛上下来时四眼问正格,认识不认识祁杀猪新住的地方?
祁杀猪就是祁武老子,正格怎么可能不认识祁武家呢?正格告诉四眼,他不仅认识祁杀猪的家,还知道他下午四点钟下班以后在什么地方,他在酱醋厂和肉联厂相连的那个巷子里,他在窨井里捞鸭毛。四眼说,那就不去祁家,要正格带他到祁杀猪捞鸭毛的地方。
路上四眼买了两个香喷喷的擦酥烧饼,并没有立即吃起来,而是跑到熏烧摊上再买了五毛钱的卤猪头肉夹上。夹了肉的烧饼正格和四眼一人一只。四眼吃得很猛,一嘴咬了烧饼一个大缺口,说真香,真他妈的香。
“交代你一件事,特别重要。你肚子过空和过饱的情况下都不要到河里去游泳。那样很危险!”
正格点点头,他没有嘴说话,要吃手中的饼。他也有些着急,还要带四眼去找祁武老子,天都快要黑了。
从北门菜场边上的一条小巷上一条坦坡,再右拐就到了拥军巷,祁杀猪果然在那里。他掀开窨井的盖子,下水道里被他装了一面拦网,他用一个渔网做的大勺子挖上来下水道里的鸭毛。
四眼见到祁杀猪几乎是冲了过去,令正格想不到的是,四眼抄起祁杀猪放身边的棍子,那根赶猪的磨得水光油滑的实木棍子,他没头没脸地抽向祁杀猪。
祁杀猪立马像赶去宰的猪一样哀嚎起来,四眼手上的棍子一点也没有犹豫,死劲又抽了好几下。
四眼用棍子指着祁杀猪说:“我是欣正荣的儿子欣鹏,打你是子报父仇,是你骂我父亲,害死我父亲的……”他又狠狠地抽了一记。
祁杀猪捂住头喊:“打死人了!打死人了……”他看到了愣在那里的正格,用指头狠狠地戳了戳正格。正格看到祁杀猪怨毒的眼光,还是害怕了,他要离祁杀猪远一点,退后几步,他选择转身离开,走到巷头那里等四眼。
正格心里怦怦跳得很快,他有点紧张,怕祁杀猪还手将四眼掀到窨井里去。现在他知道了四眼的名字叫欣鹏,想起来过去确实有一个成天跟着哥哥屁股后面的同学欣鹏。不过那个欣鹏不戴眼镜,比这个欣鹏胖很多,几乎胖到祁武那个程度。
欣鹏很快从巷子里出来,他手上还握着那根棍子,气犹未平地将棍子狠狠地扔在地上,棍子發出咣当一声。
正格看看欣鹏身后,就怕祁杀猪追过来。好在没有。
他们是在北门菜场门口分的手,正格停下脚步说:“我要从这边走了。”欣鹏说:“知道,你回家吧!”
正格回家的路上怕了起来,裤子没干,松紧带摸着还湿乎乎的,祁武老子就怕这次是免不了要找到门上来的。
祁杀猪怎么就害死了四眼欣鹏的父亲,他刚才有没有被欣鹏打伤?要是被打伤会伤在身上什么地方?要是真打伤了祁杀猪的话欣鹏就要坐牢了。他甚至想起前一阵子背着手铐挂着大纸牌子在大街上游行的犯人,他们就是打人的,定了流氓罪。
这么想着的时候走到了家门口。家门口横着一辆满身腥味的长征牌自行车,一看就是祁杀猪的,家里面吵吵嚷嚷的,听到老王和祁杀猪在争辩,老王的嗓子很大,要祁杀猪到派出所报案而不是到别人家里胡搅蛮缠。
正格不敢再继续听下去,他怕祁杀猪突然从家里跑出来。他走到不远的地方,能够看到家门口的地方,等着祁杀猪从他家里出来。
祁杀猪过了一会儿从正格家里出来,他像个国民党的伤兵,正格在电影里看过的残兵败将,气冲冲地将自行车的撑架踢了好几脚。
正格看到祁杀猪走远就回了家,他觉得反正是一顿打,躲是躲不过去的。
老王在天井里摆了矮桌子,在喝一瓶啤酒,没有用杯子,是套着嘴喝的,看到正格也没有停下来,狠狠地灌了一口。
“做好人好事的人回来了。”老王对正格妈妈说。正格妈妈对正格挥了下手,让他到屋里去搬板凳。
正格拿了板凳出来坐在桌子的边角,尽可能地离老王远一点。
老王又灌了一口说:“祁武父亲来报过喜了……”
正格马上乖巧地说:“我知道,不是好事。”
老王惊讶地“唉……”了一声说:“还知道好事坏事哦,这么说真是你带欣鹏去打他了。”
“我不知道是去打人,要知道我就不带他去了。”正格为自己解释。
老王点点头说:“好,好!”
正格埋下头,赶紧扒饭。听见妈妈说:“打人总归不对。”她说完这句就站起来跑到屋里去了,老王冲着她的背后瞪了一眼,拿起一只咸鸭蛋在桌上磕了磕递给正格。
老王稀里呼啦地吃了半碗泡饭后,说出句让正格吃惊的话:“你明天带我去找欣鹏,我要见他。”
正格没有吭气。老王接着说:“其实吧,我前两天就知道他回来了。去他们家找过他,我知道他们新搬的家在哪里。他躲我,知道他还是不敢见我。”
听到老王要找欣鹏,正格心里的主意一下子就拿定了,坚决不能带老王去见欣鹏,不能告诉他欣鹏每天下午会在河膛上。也不能告诉祁杀猪,不能让他去报复。
正格对老王说:“我不知道欣鹏在什么地方,你还是找其他人带你去吧。”
老王问正格:“你什么意思?”
正格不吭气。老王站起身来,想搞老一套,揪他的耳朵,手都伸出来了却又收了回去。
妈妈过来对正格说:“你该告诉你爸爸怎么找到欣鹏,你爸爸有正经事,不是要为难他什么的。也跟祁武爸爸的事情没有关系。”
正格仍然不吭气。背过身他忽然笑了,笑老王和妈妈竟然一点也没有查他下河游泳的事。
5
第二天中午老王没有回来吃饭,妈妈告诉正格老王留下话,要他下午放学以后到草库去。正格马上想到这大概是老王要弄他去修理,找了放学后要和同学一起去贴大字报的借口。妈妈说不行,一定要去,不去的话她晚上回来都要收拾他。
“你们这些细毛爷,在学校里不好好学习,也想斗老师,贴老师的大字报,翻了天了,苏晴妈妈一五一十地都对我说呢。人家苏晴学习就是好,不像你,一心只在玩和吃上。现在还想做没脑子的事情,想要贴老师的大字报……”
妈妈饭桌上没有老王在的时候总喋喋不休,正格不耐烦地将煮鱼的卤子倒碗里拌饭,用筷子下劲地在碗里捣。
不过,放学以后正格还是乖乖地去了草库。他好长时间不去了,草库也好玩,平时想去老王是不让的,已经有几年不去那里。
草库是一级消防单位,车辆和人员进库都要检查,闲人莫入。可这对正格来说不算什么,门卫没一个不认识他们队长家孩子的,见到正格来赶紧往里面打手摇的电话,有一个消防员跑来接他进去。
从南门进草库到北边的办公室,要穿过一条三百多米的墁着碎草的消防通道。
草库里尽是草,巍巍的金黄麦草垛和绿汪汪的地上叫不上名字的杂草。草垛到了冬天就变成灰色的,像乡下被雨淋久了的土墙。草垛有学校操场那么大,三层楼那么高,老王说从上面摔下来非死即残。消防队有能够爬到草垛顶上的云梯,他们的消防水泵也可以隔很远就能打到草垛顶上。
隔几个草垛之间就有一条七八米宽的消防河,消防河总是不断有水草长出来,消防队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将这些水草捞上来。正格走到一条他曾经抓过小龙虾的河边停下脚步,他希望能够抓到一只癞蛤蟆,用树枝系着便可以在河里钓小龙虾。小龙虾的螯只要一攫住癞蛤蟆就死不松开,用一只癞蛤蟆可以钓上来很多的小龙虾。
正格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蹲在河边,在水里撩了撩,看看里面有没有窜来窜去的鱼秧子。
骤然间他听到地皮上有噗噗的声音,回过头裹挟着一股风黑糊糊一大团东西扑向了他,在他怀里打了个滚钻了出去。猝不及防的他一条膝盖跪在地上,手在地上撑着才没有被扑倒。他马上知道这是一条大狗,他听到了粗重的扑哧的喘气声和一股似曾熟悉的味道。
这条大狗窜出去几步猛转身,前腿平伸着下巴贴在地上,后腿站着让尾巴举得高高的,扑簌簌地猛甩着。它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正格,见正格也在打量它重又扑向他。
正格激动地叫了一声:“赛猫!”
他和扑上来的大狗抱成一团,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他把赛猫的头紧紧地夹着,生怕它跑了似的,他能够感觉到它的激动,除了难以言表的动作,还有它剧烈的颤抖。
“你没死啊?赛猫!”正格下劲地拍着它的屁股,它的尾巴摇得更猛烈起来,扇到身上都有些疼。但这些都是正格乐于接受的,他也高兴得不行。
老王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他一声:“水龙———立正!”赛猫马上跑他面前蹲坐着,甚至头也不回过来看正格。
“起坐,走!”随着老王的口令,赛猫跟在他后面走着正步,正格也不再蹲着站了起来,紧跟在他们后面。
到了消防队办公室门前赛猫不进去,任正格怎么唤它也不敢进。老王说它在上班,它现在有名字,叫王水龙,每个月都给它开工资。原来八块,最近刚涨到十二块。它的工作主要是在夜间,前几天幸亏它发现了一次火警。“我买了一大块猪头肉给它吃。”老王在说到这个特殊的奖励时很是得意。
正格从窗子往外看一眼,水龙已经不在外面了。他有点不相信,出去看真是不在了。
老王打开他手拎的人造革包,拿出一瓶汽水,像是专门为正格的到来准备的。他咬开瓶盖递给正格,继续说狗的事情。
欣鹏的爸爸在肉联厂养狗,那里的狗会赶猪,猪要是逃到河里去狗会下去咬着猪的耳朵,将猪拖上岸。正翔养狗是要将狗训成会报警的消防犬,他在一本翻译的苏联连环画里知道有这样的犬,通过特殊训练能够做到。“他那时对我说起这些时,我怎么也不相信。”老王的眼睛有点濡湿,神情黯淡下来。
“正翔是因为赛猫死的,我当时不可能不恨这个畜生。我杀了它的念头都有,更不用说是用麻袋沉它到河里了……”
老王没有说他为什么没有对赛猫这么做,说他当时怎么也不相信欣鹏所说的,正翔绝不会因为肚子空了没有力气而沉到河底,那天中午他吃得很多。他不应该背着一袋沉甸甸的螺蛳过河,不应该在自己都没力氣的情况下还不扔掉。
正格说,他知道正翔肚子为什么吃饱了又变空了。正翔一定是将吃下去的东西都吐给赛猫吃了。正翔看到吃不饱的赛猫吃人家吐在地上的东西,就想将自己吃的吐给赛猫吃,可他吐不出来。是欣鹏教正翔怎么吐的,他说医生看病的压舌板一伸到嘴里就容易让人吐。正翔吐得容易了就经常吐给赛猫吃,正格也想学哥哥那样吐,哥哥不许他这么干,用脚踢他的屁股,踢得生疼生疼。
正格这么说着的时候看到老王的脸色变得煞白,他的腰弯了下来,手捂住胸肋骨。他挥手示意正格出去,并在他刚跨出门槛就关上了门。
正格在门外待了一会儿,见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很紧张,他敲了敲门,喊:“爸,你开门!”里面没有回应,他大起嗓子喊:“爸,你开开门!”
门打开了,正格见到爸爸的手还捂在腰上,他用另外一只手拍了拍正格的肩膀,让他回去。
爸爸说话的语气从没有过的温和,拍肩膀的动作也是轻柔的,让正格肩头一热。
正格很听话地回去了,走到草库中央的时候他看到一只蹦跶的癞蛤蟆,他没有上前去捉。他很失望的是没有再见到赛猫,现在的水龙。他想踢水龙的屁股一脚,狠狠地,像哥哥正翔当年踢他一样。
晚上正格爸爸没有回来,妈妈说他这天要住在草库里。正格问爸爸会不会有什么事?妈妈奇怪地看着他问:“你是说老王?”
正格说:“我是说爸爸。”
妈妈说:“你爸爸会有什么事?他又不会下水去洗澡,不用家里人成天提心吊胆的。”
正格解释自己不是下水洗澡,是游泳。他已经会游蛙泳了,能够游大运河一个来回。
妈妈瞪起眼睛说:“你爸爸说再也不打你了,就下河游泳这件事,我现在想打你。我要警告你一句:再下河洗澡……游泳我打断你的腿,养你个残废也不让你去送命。”
“下河就一定会送命吗?”正格的嘴硬起来。
妈妈没有理他,收拾家里时弄得乒乒乓乓的。
正格告诉妈妈,下午在草库时见爸爸身体很不舒服,妈妈一听就急了,找了把手电筒要去草库送药。正格要跟著去,妈妈不让,出门时她竟然又改了主意,让他一起去。
6
第二天学校只上了半天的课,下午两堂课全部考试。
考试前祁武对正格说:“按理说我要报仇,欣鹏老子养的狗太犯嫌,只要我老子身上带了东西就盯着我老子咬,我老子不骂他骂谁啊?我不计较你给欣鹏带路,我们是朋友,是不是?”
正格不知道说什么好,点了点头。说实在话,他还担着心思,怕祁武找他算账呢。祁武这种姿态是有原因的,他想正格给他偷考的方便,趁老师不注意传个纸条,或者坐他前面的正格将填写好的卷子举起来给他瞅两眼。祁武说他不想再考不及格了,很丑。
担心是多余的,下午考试的时候老师宣布两门课全部开卷考试。
考完试祁武很快活,约正格到学校后面的桑园去玩,要露一手给正格看看,他说他能够在小便的时候让身体快活地哆嗦起来。
正格不想去桑园,小便时搞个什么名堂,为什么不能在学校厕所里搞呢?
祁武又说到丢丑,被人看到就丢丑了。
正格不想去看,觉得偷偷摸摸的事情总归不是好事情。他现在觉得有的事情是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做的,譬如下河游泳,譬如想吃什么喝什么……就像爸爸说的:既然做了就不要怕被人知道,就要面对结果和承担责任。
正格决定去河膛上,去游泳。他想见到欣鹏,知道欣鹏一定会在那里。
他是一烟溜小跑往大运河那边去的,到粱逸湾的河堤上,他碰到了似乎是等在那里的老王。
正格见到老王站在那里还是紧张的,老王对正格说:“你不要往回跑,我不是来抓你的,也不会打你,你带我去见欣鹏。我有话要对他说,他躲了我四年,我不能再让他在外面混了,我要他回家来,他妈妈要人照顾。”
正格将信将疑地听老王说着,直到他过来揪着他的胳膊往下河堤的那个豁口走。
老王说:“你怕不怕我打你?”
正格说:“我不怕,过去怕,现在不怕了。”
老王说:“噢,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因为你做错了事情,要让你知道做错事要吃苦头,要让你长记性以后不犯……”
正格问:“那你现在怎么说不打我了,我错误不是还在犯?”
老王松下抓着他胳膊的手说:“因为你长大了!”
正格说:“我就不会去打比我小的人,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老王悻悻地说:“老子还不是担心你长不大,长不好,长没了……”
正格看到老王说这话的时候神情黯淡下来,甚至有着悲戚和无奈而生成的轻微愤慨。
他转过脸,面向堤坡上的时候,看到了欣鹏。欣鹏看着他们这边,眼镜玻璃片的光一闪一闪的。
正格带着老王走了过去,到欣鹏面前介绍:“这是我爸爸!”
老王说:“欣鹏,我们握一下手!”
欣鹏面对伸过来的手有点不知所措,他扶了一下眼镜才双手迎上去握住。正格看到欣鹏的头还是垂着的,不敢抬起来面对老王。他有点着急地说:“你不要怕我爸爸,他只会说狠话,他没有弄死赛猫,他说我哥哥的事情不怪你了……”
见欣鹏不怎么相信的样子,正格接着说:“真的,你不相信我证明给你看。我下去游了,当我爸爸的面……”
正格脱了脚上的凉鞋,三下五除二地除掉衣服,一个鱼跃就穿入河里。
他一个猛子潜游得很远,浮上水面时撸了一把脸上的水回头看岸上,见父亲和欣鹏在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来劲了,猛转过身,掀起很大的水花,向河对岸游去。
他有点不好意思,一激动转身过来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划了两下狗刨,不过他自信接下来留给岸上的背影,他的泳姿一定是非常标准的,是越发轻松娴熟的蛙泳。
天很蓝,他想起了哥哥笔记里的文字,“这是一个很享受的过程,沉浮之间耳鼓里听到心跳:怦、怦、怦……声音特别强大和有节奏。扑腾一阵子后,翻过身来仰泳,脸上的水滚漾开去,亮晃晃的天空变得湛蓝,或者有一团像自己身体轻飘飘地摇摆的云朵……”
一切很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