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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的游戏

2014-06-10嘉男

文学界·原创版 2014年6期
关键词:救助站米尔科技馆

嘉男

莫米尔喜欢光。莫非觉得儿子这一喜爱实在有点虚渺,抓不住,他更希望儿子喜欢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比如母鸡如何孵化出小鸡,哪怕如何用玻璃杯打击出音乐,他希望他参与那些诸如“倾斜易拉罐”“浮动的鸡蛋”“飞游的水母”“静电杯”等小科普实验中去,可莫米尔只是站在一边看了看,就又回到了光井旁边。

许久未见,莫非发现儿子性格有些孤僻了,也许当初离婚的时候,他应该争取留下儿子,但前妻舍不得,再说他在救助站的工作那么忙,还老得往外面跑,哪有时间管孩子?跟着他妈妈也许更好。说好了一周见一次孩子,可一出差就耽误了,往往十天半月才能见上一次,等孩子长大,会不会跟他生分呢?这样一想,他便隐隐地担忧起来。

科技馆里很凉爽,甚至有些阴凉,这是因为外面午后的阳光正在暴晒,空气潮湿闷热,意味着春天即将结束,夏天马上登场了。莫非带着莫米尔是乘公交车来的,又步行了一站路,在科技馆里转了好一会儿,在展厅里看完了四大发明、陶器青铜器、纺织刺绣、水磨水车什么的,身上的汗才凉下来。而莫米尔额头的寸发还汗湿着,白净的小脸通红的,他俯身在光井口说:“爸爸,你告诉我这是光的全反射现象,对不对?你不觉得这很奇妙吗?真不可思议。为什么光滑的物体就会反射光呢?”

光井坐落在一块四方形的蓝色电路板上,而圆桶一样的井体,外观是红砖图案,内壁黑洞洞的,井里一滴水也没有,可是插上电,就有无数盏明亮的灯向下无限延伸。莫非也再次俯身看了一眼。“儿子,这你可把我问住了,爸爸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莫米尔已上小学二年级了,每次见面都会问爸爸一些刁钻的小问题,比如,进浴室洗澡,先脱衣服还是先脱裤子?爸爸说,先脱衣服啊。他说不对。爸爸说,不脱衣服怎么洗?他说,应该先关门,你洗澡都不关门呀,哈哈哈……类似脑筋急转弯的小问题,经常把莫非弄得既紧张,又想笑。因为他非常认真地配合儿子,他不想因为敷衍而损害父子之间的关系。至于那些“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之类永远不会有答案的问题,或者是有答案而他因为知识面有限而不能回答的问题,则使他暗自惭愧。好在,世界太大,人太小且不是神,很多事不知道也是正常,再怎么着,做父亲的也比二年级小学生懂得多,莫米尔还是依赖他这个父亲的,以为他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什么事都能办到。

当然,莫非也有意尽量满足儿子,带孩子参观科技馆是他们早就有的计划,只因他工作太忙又出差一个星期,才拖到现在。书上说,男孩子与父亲多在一起玩,会提高情商,有利于成长,要是他忘了,救助站收容的那些孩子就是无声的提醒,他们大都是男孩,被送来前住在水泥管道里或桥洞下,头发灰蒙蒙的,脸上都是黑道道,衣服脏兮兮的,身上散发出能把人顶出百米的酸臭味儿。你问他们叫什么,哪儿的人,他们就是一声不吭。有的是害怕,有的是戒备。莫非不明白的是,无论什么样的社会制度,无论是富有还是贫穷的国家,大街上这样的人就是不能绝迹。而救助站条件有限,人手也不够,他忙得没有休息日,跟同事轮流值夜班,有事才能请一天假。也就是说,他和莫米尔此刻能在科技馆里转悠,是他请了假才办到的。

莫非搂着儿子的肩头说:“走,到那个‘光线小岛看看。”莫米尔喜欢光,虽然那是抓不住的东西,但认真想起来用处可也很大哦,我们每天照的镜子,医生看病、司机后视、水下潜望,不都是运用光全反射的原理吗?光使我们看到这个世界,让我们白天做事,夜里休息。光使我们存在。

一个黑色圆筒,上面有十个小裂缝,发出十条白色光束。观众可以用桌面上的反光镜、透镜、棱镜、有色滤光镜来进行游戏。莫非看到文字介绍:“光在均匀介质中沿直线传播,在发生反射时遵循反射定律。当光从一种介质斜射入另外一种介质时还会发生折射现象,并遵循折射定律。”这使他模糊想起中学的物理课内容,可那时他理科不好,考大学报的是文科。等那几个小学四五年级模样的学生离开,他首先拿起凸透镜。

“来吧儿子,咱们看看好玩儿的光。”

他将凸透镜贴近那十条白光束前,让光束从凸出的一面照出。莫米尔说:“光集中在一起了。”他放下凸透镜,换了凹透镜,在同样的位置,让光线从凹进的一面照出。莫米尔又说:“光线散开了。”

“你多幸福,我上初中学物理時才知道这些。”

莫非说着,拿起了三棱镜,像老师提问一样说:“莫米尔同学,你说这光是白色的吗?”

“当然是白色的。”莫米尔点点头。

“那好,你看爸爸给你变魔术。”他用夸张的动作将三棱镜放在黑色圆筒所发出的一束白色光前,慢慢转动三棱镜,桌面上立刻现出不同颜色的彩色的光线,彩虹似的。

“哇!爸爸,你是怎么做到的?”莫米尔喊叫起来。

“你也能做到。”莫非把三棱镜递给儿子。莫米尔紧接着喊道:“我也做到了,光变成彩色的了!”

“不是我们做到的,是三棱镜做的,那些白光中有各种颜色的光,它能给分离出来。”

“既然里面有不同颜色的光,为什么我们看到的是白光?”

“这个问题说起来很复杂,你好好学习,以后上大学就去学光学,那时你就什么都明白了。”其实,莫非实在也是说不清楚。他拿起一面小镜子,“咱们看看还有什么好玩的。”

黑色圆筒又发出红光、蓝光和绿光,他把镜子放到红色光束中,慢慢移动镜子,调整着角度,直到红光反射到后方白色面板上,接着,他又把另一面镜子放到红色光束前,使反射光与白板上的红光重叠。莫米尔喊道:“哇———光变成黄色的了!爸爸,我来,让我来,太好玩了。”

莫米尔脸色急切兴奋,厚实而柔软的小手抓起镜子,拈来倒去,一会儿将红光与蓝光混合,一会儿又将蓝光与绿光混合,最后又将三种颜色的光混合,每次白面板上的光混合,都使他高兴得大叫,像是他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似的。

莫非认真地看着儿子的动作,有时想伸手帮一下忙,儿子推开了他,他便盯着那面白板看,实话说,他都没想到会有那么多光的变化,他一下子想到“光怪陆离”这个成语,也想到“光怪陆离的社会”这个熟悉的词组。离婚后,他埋头工作,每天就是忙,看到的就是人群、楼群和车水马龙,这一切有着共同的斑驳的色彩,可他忘记了,或者从未想过,那都是光的组合与变化。

父子俩走出科技馆,莫非吃了一惊。街道上水淋淋的,空气湿润而又清新,法桐树宽大的叶子亮闪闪的,房子的屋顶也变得新鲜了。整个小城痛快地洗了个澡,却还没来得及擦干。“爸爸,怎么会下雨了呢?”“我也在想呢,不過咱俩挺幸运的,雨停了。”科技馆内“光线小岛”的幽暗,与眼前的一切,完全是两个世界,莫非有些恍惚,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将那些光的游戏,与所处的这个世界联系起来。

“儿子,你还想上哪儿?爸爸带你去。”他看到街道一如往日地繁忙。

莫米尔仰起头。“我想去坐海盗船。”

“没问题。”

他们转过身,从科技馆旁边的小街,向后面的海边走去,大概五分钟的样子就到了。

旅游季节又开始了,虽然还没有像七八月那么旺,海边的游客稀稀拉拉的,但周边的生意都做好了准备。一家挨一家的泳衣店大开着门,门口挂的泳衣样品和游泳圈,花花绿绿的;沙滩上搭起一些蓝色活动板房,用于换衣淋浴;有的地块还支起彩色凉伞,下面摆上白色的塑料桌椅。

莫米尔在一个小摊子前停下来。“爸爸,我想吃烤肠。”

摊主是个脸上风干的中年女人,带着白色遮阳帽,她那个玻璃罩里的手指粗的香肠油汪汪地滚动着。莫非交了钱,她把烤肠递给莫米尔。莫非说:“吃完再去坐海盗船吧。”他早就看到游乐场内的海盗船高高地悬着。

莫米尔转过身,背对着中年女人,咬了一口烤肠,嘴巴嚅动着,发出香甜满足的声音。莫非脸上也散发着满足的神气。女人说:“这孩子真招人喜欢。”莫非笑笑,心里甜甜的,目光移向蓝灰色的海面。正是退潮之后,那上面出奇地平静,有淡淡的雾。

“爸爸,你看。”莫米尔的烤肠举在嘴边,粉红油亮的小嘴张着,眼睛看向侧前方。

十几米远处,一个蓝色活动板房的墙角站着个男孩儿,八九岁的样子,正盯着莫米尔手中的香肠。莫非瞟了一眼,没往心里去,那也许是哪个家长带出来的孩子,正在那里羡慕别的孩子有吃的,他撒开目光去找孩子的家长,可像是有什么东西牵住了,他的目光又回到孩子身上,不禁一怔。那不是罗北吗?他简直不敢相信,这孩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一个星期前,他刚刚把他送回他家乡。但那就是他,那身蓝色的运动服,就是救助站给买的。

“他饿了。”莫米尔说。

“是,我给他也买根烤肠,你给他送过去吧。”莫非怕吓着罗北,没露声色,转身面向中年女人掏着钱包。

莫米尔喊道:“爸爸,他跑了!”

莫非回头看,那孩子光着脚,背影闪进了海边的松树林。林子里也有一些游人,有的在漫步,有的坐在长条椅上看书,如果不是下过雨,附近一所大学的学生,会租一领凉席在树下谈恋爱。他心里对自己说,不用去追他,他早晚又得被送回救助站。

罗北是一天夜里第一次被派出所的警察送来救助站的,那天正好是莫非值夜班。进行信息登记的时候,这孩子怎么也不开口说话。一件淡黄色的衬衫,脏得都快看不出颜色了。他冷得发抖。莫非找来一件孩子的外套给他披上,他才肯抬头看他一眼,然后又一直低着头。第二天,救助站的阿姨给孩子洗了澡,换了一身新衣服,站里的女医生给他检查了身体,费了好大的劲才叫他开了口,也只是说出了他的名字,他说他叫罗北。听口音,大家判断他是湖北人。他不认识多少字,但会写自己的名字。派出所就是通过这个名字,在网上查到了他的大致来源,又排除了很多同名的人,经过繁琐的查证核实,确定了他的家乡。

那个小村空荡而安静。正如人们所知道的,只有老人和孩子。莫非吃力地听着那里的土话,也是费了很大的劲才弄明白,罗北的父亲也在流浪,被什么地方的救助站送回来过,可在家待了没几天又走了。“那孩子的妈妈呢?”罗北的爷爷说:“早跑了,谁知道在哪里卖×呢,白花钱娶了她,到现在家里还欠着债呢。”罗北的奶奶正在床上生病。

莫非又问:“她没往回寄钱?”

“开始还寄了几次,后来就没有鬼影了。”

“看好孩子,别再让他跑出去了,别毁了他一辈子。”莫非自己都知道,这话是诚挚的,却是多么软弱无力。

离开的时候,罗北的奶奶虚弱的声音追上来,“孩子去找他的妈———听说在一个有海的地方———”

难道这是罗北又跑回来的原因?

中年女人少卖了一根香肠,毫不隐瞒自己的失望。她望着松林那边说:“看来是个没人管的野孩子。”

“哦。”莫非转身时不小心碰掉了莫米尔的烤肠。“对不起儿子,再给你买一根。”

女人欣喜道:“你这个爸当得,真不错。”

莫非笑笑。莫米尔从女人手中接过烤肠,又问爸爸:“为什么你一看他,他就跑了?”

“这个……他可能害怕大人。快吃吧。”莫非实在不想说那么多。儿子并不知道他具体做什么工作。孩子不会理解的,他也不想让孩子知道那么多。

女人却又提起了刚才那孩子。“也怪可怜的,也不知爹妈生他干什么,就知道生,不知道养。作孽呀。”

“对呀。”莫非回应了一句,但他真不想谈起那孩子,感觉那小东西的重新出现,就是他工作的失败。他心里有点堵。看到儿子手里的烤肠只剩下三分之一了,便拍拍儿子的头:“咱边走边吃吧。”他又对女人说:“那小孩儿再来时,你行行好,给他点儿吃的吧。”

“你这个人真是心善。我也是小本生意,不过……”女人抬头扫莫非一眼,但却让她的注意力发生重大转换,她突然睁大了眼睛,望着大海。“快看,那是怎么回事?”她的纹了粗黑眼线的眼睛,似在告诉父子俩一件惊天大事。

莫非和儿子同时转身面向大海。只见原本空荡的海面上堆积起一些现代化楼房,每栋楼大约五六层高,土黄色的墙体,红色的屋顶。楼群底部有淡淡的雾气,而远处的海面,左侧的海岬和右侧山顶的别墅群,都朦朦胧胧的,像是浸在水里似的。他辨别了一下位置,的确,海岬是就海岬,别墅就是别墅,朦胧却都是真实的,原本空寂的海面上的确发生了大事。有人大喊一声:“海市蜃楼!”

沙滩上的人都呆立着,松林里的人都跑出来,奔向海边。沙滩上不断有人喊:“海市蜃楼,真的,那是海市蜃楼!”“哇———我们看到海市蜃楼啦———”“噢———”

莫非也睁大眼睛,忘了呼吸,而后他像受到什么东西一击似的,浑身一震。“兒子,咱们真幸运,看到海市蜃楼了!”他拉起莫米尔跑过一段木板小径,顾不得保护翠绿的草坪,直接从那上面踏过,冲到沙滩上。

传说海市蜃楼一般都是笼在雾里的,神秘虚幻。可这些楼房跟现实中的一样清晰,并且具有神速的繁殖力,数量在一幢幢增加,有人在数着,一、二、三……十五,“一共十五栋!”至此,这组楼群稳定下来,看起来是一个生活小区。在这些楼房远一点的地方,又出现一个宽扁庞大的建筑物,上面立着一个高大的烟囱,黄白粗壮的浓烟涌出,直冲云端。周围还有几个建筑物,都是圆柱形的,颜色有的纯红,有的纯白,莫非猜那是哪个炼油厂的大型储油罐。而这些建筑之间,还夹杂着一些绿树,但究竟是什么树就看不出来了。

如果人们有时间细想或者身临其境,就会觉得那不过是我们生活中的寻常景象,可它凭空出现在海上,便显示出令人诧异的美丽。岸边的人像在看一部电影,不时发出惊叹声,有人拿出相机和手机拍照。莫非醒悟过来,摸了一下裤兜,却遗憾地对儿子说:“真可惜,爸爸的手机太落后了,不能拍照。你快好好看,它随时就没了。”莫米尔蹦跳了几下。“噢———,我看到海市蜃楼啦!”父子俩怕一眨眼,那光景就消失了,就直直地盯着。那简直就是海面上一个充满人间烟火的岛屿。

美景在持续着。莫米尔问:“爸爸,这是怎么回事?那些楼房怎么跟真的一样?”

莫非说:“你想想刚才在科技馆看到的光,那是一种光的折射现象……”他在考虑怎么能说清楚。光从一种介质斜射入另一种介质时,由于在两种不同的物质里传播速度不同,故在两种介质的交界处,传播方向会发生偏折。科技馆中的文字说明,对光的折射是这样解释的吧。但儿子怎么会明白呢?刚才在科技馆中,他不记得是否玩过折射的游戏。想了想,他又说:“就是光线在密度不同的大气层中传播,经过折射,出现了这种景象。”

“你说的什么呀,不明白。”

“啊———这么说吧,这些楼房本来在另一个地方,是真实存在的,那里天气晴朗,空气干爽,阳光照到那里,那些物体会发生反射,反射的光线本来应该回到原来的地方,可是经过我们这个地方,因为刚下过雨,空气环境跟那边不一样,光回不去了,就发生偏折,在这里留下来……”

“噢,我明白了,那是光呀!”

“对了,儿子,你真聪明。”莫非不知自己解释得对不对,但儿子理解得没错,抓住了现象的本质,那就是光。

发生了一件事,莫米尔在海市蜃楼消失后,最终没能坐上海盗船,而是跟着爸爸来到了救助站。不过,因为看到了一生中也许仅这一次的奇观,他看起来并没有觉得遗憾,毕竟海盗船天天悬在那里,而海市蜃楼,谁知道呢,他这辈子还能不能再看到?

他陪着罗北坐在救助站院子里花坛的水泥边沿上。“你叫罗北是吗?我叫莫米尔。”

罗北扭头看了一眼陌生小伙伴,眼神冷漠。站里的阿姨这次给他换了一身灰色的衣服,大家对他的出现感到惊奇,进而都知道他找妈妈的故事了。这里离海太远,他们都没能看到海上奇观,遗憾得龇牙咧嘴,而后,对罗北的事唏嘘慨叹一阵子,都各自去忙碌。这样的孩子他们见得多了,没啥稀奇的,广薄的怜悯持续不了多久,也不能说是麻木,在他们的感觉中,这是正常生活的一部分。

莫米尔对罗北说:“你真傻,那不是真的,那是光。”

罗北低着头,一言不发。也许,他该睡上一觉,大人们也是这样安排的,但他从房间里走出来,用依恋的目光看着莫非和莫米尔。莫非便和儿子多待了一会儿。老实说,莫非一直避免儿子看到这一切,所以从没带他来过这里。他小心地维护着孩子内心的纯净。他想起在网上看过的一个电影《美丽人生》,一个父亲带着幼小的儿子被关进纳粹的集中营,为了保护孩子,他称在做游戏。但现在儿子就坐在这里,他没法对他隐藏什么,他什么都懂了。也许,莫米尔应该看到这一切,看到世上有罗北这样的孩子,过着与他完全不同的生活。

莫米尔又对罗北说:“你妈妈是光。”

罗北一动不动,仍沉默着。

莫非心里倒是悸动了一下。这真是一个好说法。尽管罗北的妈妈可能什么都是:炼油厂女工、有钱人家的保姆、非法同居者、妓女……可无论她是什么,她永远是罗北的希望。他搞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有的母亲或者父亲,会做出那种行为,仿佛没有心肝,仿佛他们没生过孩子,他们生孩子是为了什么?他不是社会学家,无法解释这种现象。

莫非坐在站里食堂门口的一把椅子上,等着他的衣服晾干。无意间,他瞥见二楼一个窗口,有个大闺女站在那里,正冲着他搔首弄姿,这是他不在时新进来的,他只看一眼她的眼神就明白,这闺女毁了。但是,她被什么毁的,他无法知道。今晚或许民警又会送来一个流浪汉,明天,或许又有老年乞丐进来。规定没有疾病或特殊情况的,十天后都得被送走,可救助站从来没空过,永远也不会空。究竟是什么毁了他们?他往厨房瞥了一眼,有几个人在谈论着什么,忙着晚上的伙食。这里的人都很忙,可是大家有什么成效呢?谁救得了谁?

“哪天,”莫米尔又说话了,“我和爸爸带你去科技馆看光,我们玩光的游戏。”

罗北向莫非这边瞟了一眼,又低下头。莫非怀疑这孩子根本就没看清他的样子,就放弃了看这个动作。他一定非常害怕,害怕这个人再次把他送回老家,火车上跟他寸步不离,防着他逃跑。可是莫非心里很茫然,站里会安排他再次送罗北回家吗?他真的需要再徒劳一次吗?可如果不这样,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旅途的劳累还在他的体内,他坐在那里感到疲倦,浑身乏力,听到儿子莫米尔不顾罗北的沉默,在跟他卖弄光的知识,反光、折射、变色……他想起那个三棱镜,还有红绿蓝三种光的反射组合,美丽、虚幻,却是真实发生的。如果不用“光怪陆离”这个词概括这个世界,概括人世的斑斓和杂芜,还能用什么呢?

海市蜃楼持续了将近十分钟的时候,那些住宅楼更清晰了,最近的楼房上,甚至能看到阳台上晾晒的衣服。忽然,阳台上出现了一个三十多岁模样的女人,五官看不太清,但红色的T恤和马尾的发型是看得出的。“有人!有人!”大家都喊起来。有人甚至大声跟她打招呼:“嗨!”她伏在阳台的窗口望着远处,当然没有感知。人群发出了一阵大笑,有人吹起挑逗的口哨。她就像电影银幕上的女主角,定格在长镜头里。只是谁也无法看到,她在无所事事,还是在短暂小憩?是在思念,还在是忧伤?

突然,沙滩上响起激动的喊声。“妈妈!妈妈!”一个孩子赤脚奔跑着,跑进海里,继续喊着:“妈妈!妈妈!”很快,他摔倒在浅海中,扑腾着,挣扎着。人群里又改成一片惊呼声。

“罗北———”

莫非脱下茄克衫往儿子手里一塞:“待着,别动!”他飞跑入海,水花在他脚下溅起,很快他的脚步变得沉重,只能趟着水。但是罗北被轻微的海浪推远了,他在水里艰难地跑动着,终于伏进水里,划动手臂,三下两下就到了那孩子身边,抱起他回游了几米远,站起身,往岸边疾走。海水冰凉入骨,孩子在剧烈地咳嗽,在打哆嗦,他自己也感到周身发冷。

在一片掌声中,他放下罗北,喘息着,急忙给他控水。围拢上来的人问什么,议论什么,他一概不理会。“这是你的孩子?怎么不看好他?”“这孩子怎么啦?”“真奇怪,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孩子?”

罗北很快缓过来,能正常呼吸后,便坐在潮湿的沙滩上放声大哭。“那是我妈妈,她在楼上,我要去找她———”这是莫非认识罗北后他说的最长的句子。孩子忘记看海面,不停地用手背擦着眼泪。

莫非把罗北抱紧在怀里,用体温暖着他。“傻孩子,那不是真的。”

“是真的,她走的时候就是那个样子,她穿红衣服。”

这时候,太阳从一大朵蓝灰色的云团中游出来,光线笔直热烈。莫非回头去看海面,上面什么都没有了,光的游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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