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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青

2014-06-06吴纯

山花 2014年7期
关键词:狮头狮子师傅

1

魁元觉得自己最深刻的记忆停留在1997之后的那几年,比如那个时候他还喜欢骑着父亲的老式凤凰单车到处跑,载着从鱼档取回来的冰块,他觉得在夏天,带着硕大的冰块满街跑是一件很魔幻的事,如果冰块碎在地上,看起来就像大街尿了裤子。1997年过去一半的时候,他就开始载冰骑行,更神奇的历史或许都会发生,但是他的夏天却从未凉快过。

他一直想,如果那一天不是一时兴起,绕过林伯的游戏室买游戏币,就不会遇到一些奇怪的事情,就不会看到凤娇跨在摩托车上的大腿。他在店外玩抽奖游戏,戳中了一个钥匙扣,上面画着一个胖胖的卡通女孩,卡通女孩面团一样的手脚只是活生生地被拉伸了,不然他怎么一下就记起了变成少女之前的那张脸。

他把单车推到大门前,假装挑选玻璃罐里的腌制橄榄,凤娇犹疑地看了他一眼。在他的感觉中,女孩子是一只蛹,她的蜕变过程是隐匿而漫长的,这些想法居然让他无心留恋游戏室,反倒有了一种想唱歌的心情,想抓起冰来狠狠咬上一口。她的鞋子上有一对塑胶金蝴蝶,金灿灿的翅膀,肥硕的躯干颤动着,刺激着他憋进汗水的眼睛。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蝴蝶是有肉体的。

摩托车的主人刚从冰室出来,手里拿着两个冰棒。他已经一摇一晃地凑到他的跟前,衣领下的两颗扣子敞开着,长长竖起的衣领把他的圆脸衬得更大,魁元只是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把他的视线都给堵住了。他下意识地垂下眼睑,避开来者浑重的呼吸。

那个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一口咬下半截冰棒,牙齿旋得嘎嘎响,凤娇偎在摩托车上,薄薄的鼻尖皱了起来,他想起电影里被绑到妖怪洞里的女子,就是这样的表情。

“还看!”摩托车主人推了他的肩膀,魁元退了两步,恍神摔了个正着,自行车也随之倒下,冰掉到地上,滚烫饥渴的地面马上就冒出了水印子。魁元黑黝黝的赤膊只顾护着冰块,屁股底下凉飕飕的,没想到融化得那么快,水已经在地上生出了细细长长的脚,他想要看到的景象居然像是小孩子憋不住的尿意。他捡起的那些碎冰,很快就在指尖蒸发掉了,这让他懊丧不已。摩托车主人冷笑一声,把冰棍竹签吐到地上。

据冰室的老板说,那天魁元居然没有还手,他捡起剩余的冰,把冰板箱摆上车架,车架哗啦啦地泻下一片水,消掉了铺头前一个下午的暑气。在魁元看来,什么想象都碎成了满地的污水,他把零零碎碎的冰块倒入装马蹄水的凉水罐里,母亲大叫了一声。

魁元当晚就跑回了武馆,坐在武馆的白炽灯下看书,暑假还没开始,没有几个人过来学拳,除了一个烧饭的看门阿伯在磨石地板上拖地发出的足音,只听得外头电视机上嗡嗡的频率声。师傅在门前坐诊,魁元走到门阶上,满天的星星眨着眼睛,星光在他的身上浇透了惬意,让人暂时忘记了白日的不快。看跌打的人舒坦地哼着,新打开的草药味钻进鼻子里。

那个人究竟是谁?他低下头去,那对凶神恶煞的鼻孔又浮现上来,突然他就想起了文强。文强,另外一个小男孩,长得虎头虎脑,他俩坐在凤娇妈妈的单车后座上,文强在中间做夹心饼干,臭着脸闻着他妈妈背上的汗味,凤娇则喜欢坐在后面蹬脚和张望,有一次凤娇的脚被单车卡出了血,哭得呼天抢地,坐在武馆的藤椅上抽抽搭搭,脚踝贴着一块白纱布。

他用蒲扇扇风,无心看书,屋里的电视播着讲白话的电视剧,他把屁股挪下一寸,探头看着,大概现在妈妈也在追看这一集。里面的女人要跟男人私奔,她的妈妈制止她,不行啊,他是你的亲生哥哥,你不能跟他走啊。

盯了两分钟,打了个哈欠,他想去街口买个烤番薯,伸手才发现口袋空空。要不要跟师傅先借着呢?他把屁股挪了回去。阿伯喊他把拖地水倒掉,他施施然地走了过去,听到一根腰上的骨头在师傅的手中滑响了一声。

武馆大厅的地板是水磨石,青绿和深褐的石片像石榴果实一样错综遍布,他知道那片绿马赛克地是他被罚扎马的地方,凤娇则经常和其他女孩子站在白色稀朗的圆圈里偷懒,他想象这些石块有一天会分崩离析,他们就掉到了地板下面的世界里去,而更多时候是它们像喜鹊一般飞在他们发红的脚底,穿梭间叫人眼花缭乱,石块们长出了脚,纷乱地交织着气味和体温。有一次轮到他拖地,他闻到白色圈圈的地板上落有金银花爽身粉的味道。

他倒完了水,坐在地板上纳凉,大厅白炽灯上有飞蛾撞来撞去,魁元站起来,以步丈量,六米多的距离,当年看起来却是两个相隔很远的地带,他看不清那些女孩子的面孔,却异常清晰地记住了凤娇的样子:她扎着一根马尾,长得比男孩子还高,经常穿一条粉色的确良裤子来上课。师傅说,你们两个搭手练习,魁元比她矮一个头,她霹雳一声侧手出拳,在他的额头打出了一个包。

思索良久,地板渐渐干了,魁元站到翠绿马赛克里,深蹲,扎马,夏风和星光鱼贯而入,眼皮被吹得清清亮亮的。一只壁虎犹豫地爬进相框的缝隙,舞狮队历届来的大合照整齐地排到了边角,从瘦削清秀到目光硬朗的师傅,被镶嵌在同一个空间里,青头狮和黑头狮却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样的,旧照片的狮子秀气青涩,新照片的狮子就老态龙钟,一张一张看过去,魁元看到一个毛头小子拎着铜锣站在一丛白衬衫黑挂裤旁边,眼神委屈憋着嘴,他旁边的狮子神气地咬着一块青,一个礼花放上了半空,他们都兴高采烈地望着镜头。

“听说你下午被人欺负了,是不是?”师傅走进来洗手,看跌打的人已经走了,他摸了摸肚子,肚子应声咕咕作响,他低下头去,跟拿铜锣的小子一样的表情。

“怎么,被打到肚子了?”师傅擦了擦手,眼角的余光瞟着他,没有,魁元摇摇头说,师傅,我没吃晚饭。

“怎么有气没力的,要不要去煮个面给你吃?”魁元摇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你想怎样?”他把搽脸的毛巾一甩,魁元的手上落下了一道干净利落的水痕。他边擦脸边嘀咕,被你妈骂了不是,是就是嘛,比女孩子还扭捏。

魁元本想躲一阵子就走,屋里被星星和风造得透亮,带来了舒爽的快意,他一语不发地站到陈河身后,陈河的背已经有些佝偻,皂香里有一阵干燥的老年味。他把肥皂搓到脸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魁元赶忙端上了热茶,陈河捂着毛巾在红木椅上坐下。

师傅,饮了这杯茶,就算收我为徒了吧。

“说什么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魁元故意挪了挪墙边摆放着的锦旗,一个不小心,几个金色的铝管东倒西歪,纷纷响倒在地。“你做什么!”陈河师傅摘下毛巾,支开他,边摆弄着锦旗和其他杂物边斥道,难怪你妈要骂你,跟没见了魂一样,不要跟人说是在我这里学武,丢死人。

他的脸胀成了猪肝色,在一旁站着,阿河收拾好了东西又是一身汗,他重新洗脸,魁元递上烟,烟被匆匆地吐出几个阵剎。魁元鼓起勇气说,“抽了这根烟,就收我为徒吧。”

烟停在半空的指尖,魁元的脸继续红着,陈河把半截烟递给他。

魁元摇头。“我是说,我要学这个。”“哪个?”他抬头看着门头,不敢把头低下来是怕迎上他逼人的眼光。

“好端端的要学那个干什么?”陈河把毛巾挂在脖子上,坐到地板上,一口一口地抽着烟,他在他的注视下踌躇地走到墙角,深蹲,扎马,几个拳头利落而出。他听到陈河把烟按灭在纸篓上,一个未灭的火星发出最后的叹息,他也听到地板上的烟灰被扫掉的声音,陈师傅如风的动作迅疾无声,迎面而来的夏风突然前后夹攻,他一个回旋转身,和陈师傅撞了个交手。

“力量不够。”魁元松下姿势,陈师傅啪地一声打掉他的手,又不知从哪里来的即兴,站在原地打了一套南拳,这套动作已经看了无数次,他好像看到地面会反光,脚板在光滑的地板上磨出温度。

干什么,我去煮个面球给你吃。陈河瓮声瓮气地放下身段,一只蝉蒙头蒙脑地撞进来,被他捻在指上。这只蝉生有清脆敞亮的喉头,他们凝神了一分钟,陈河轻轻一松手,蝉挣脱出手,飞出竹叶青的窗棂,不知钻到了哪撇暗处,独声怔忡。

魁元打了全套的南枝拳,师傅低眉撇嘴看在眼里,默不作声。他感觉全身发热,力气似乎在一斗斗地泄出,手脚飘飘然地软和起来。又想起电影中的轻功,脱离地心引力,那种境界应该是极乐而登仙吧。他开始看到星星从屋外走近,发光,他在屋里迷失了方向,四下都是旋转的乱星和光影,汗水迷住了眼睛。

他在藤椅上蔫了十来分钟,陈河把煮好的面摆在茶几上,魁元没有接,揉着手上被地板磕出的一个乌青。陈河的房间悄无声息,里面的老收音机播着治病的广告,响一声闷一声,电视上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顿时蒙上了断断续续的雪花,有什么东西从电视里飞出,在天线周围划出一个光波。

魁元看得出神,看着它不安分地叫唤,飞上墙头,在日光管上呼呼呲呲,身上的褐色转为青绿,青绿又通透得似有还无。他闷声不欢地起身走到洗手台,抬头便看见小镇的青狮王,一对黑色的眼睛,白色眉毛,如神立在门厅上,青油油的狰狞狮头,正吸着安静的黑夜之气。

2

他幻想自己是一只鸟,在电影里是巨大的纸鸢,力量对于他来说是风,是速度,是看不见的影子。小时候他经常追着那影子跑,那影子生得毛发浓密,越过街巷,看见没有,他问,大街上的人摇摇头,以为他看到的是一条肿胀的魂魄。又有一次,踩高跷的经过二楼的窗口,他推开窗,一个满脸油彩的艺人扭身颠倒,狞笑着迎来,吓得他跌下椅子。妈妈带他跪在伯公的面前,口中念念有词的庙祝在为他烧香压惊,大人要他抬头谢恩的时候,迎神的日子就到了。那天青狮带头祝寿,十方的舞狮队伍亦从各个城镇远道而来,借着迎神之势竞技比赛,浊浪排天,烟尘混淆着汗味、香火、鞭炮鼓声,看得人无不热情亢奋,脸红声沙。在那次迎神行动中他丢了一只风车,却无意间看到一只青狮跃上最高的木桩,咬住一棵青菜,陈河躲在狮头后面的眼睛正盯着他看,盯得他头皮发怵,热汗透过棉背心,他知道那影子正从他体内淙淙地排了出去。

午饭时分,他听到外面经过的队伍在喊声,带着一帮白衫黑裤的陈河跑在队伍的前头,扎着一条稠黄色的腰带,装作没看见站在门口的魁元。他们连续跑了七公里,当跑到河堤边的时候,陈河从队头跑到队末,叫停了队伍,示意原地休息,那些人高马大的白衫作鸟兽散,魁元无处藏身,汗水涔涔。

他一把抓起他的衣领,又重重地放下,他们面对面站在河堤中央的空地上,其他师兄弟在堤石上打赤膊,等着师傅怎样发脾气。

陈河顶着太阳叉腰眯眼。“师傅。”魁元抬起头来,太阳照得他睁不开眼,“有话快说,说完回家去。”“师傅,兄妹之间,是不是不能谈恋爱?”“你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问这个问题?”

陈河右脚的拇指是黧黑的,那是淤血,魁元知道,那次表演不小心被重物掷到,那指头就没再化瘀过。他自己露着的脚趾沾上了细碎的河沙,好像做梦一样,他就梦见自己在被打的第二天,又遇到那个女孩,她的自行车停在河堤边,眼睛哭得红红的。不知觉地用掉了他的一包纸巾,这个女孩子的眼神长出了粉艳艳的凌厉。等等,她又叫回他,你看起来很面熟。

凤娇抽搭着,用力嚼着一颗薄荷糖,他跟她聊起了小时候的事情,她不记得他的名字,“但我记得班里有一个身体不好的男生,他总是被安排在角落里坐。”魁元揉着手中的糖纸,又见到她塑料鞋上一对闪金的翅膀,翅膀上有几只鲜红的斑眼。

不要看,她一边收起裙脚。当年练得结实划一的手脚已经按照各自的性别和意向演进退化。凤娇的身材跟其他女孩子一样纤瘦,没有丝毫打拳的痕迹,一个个仙人球一样的脑袋在师傅和更加庄严的力量的归束下,参差不齐各怀心事地长大了,这些是师傅们都没有想过的吧。

不要跟我提师傅,她突然开口说,我恨死师傅。魁元惊讶地看着她,“你看我脚上的印,就是他害的。”凤娇撩起裙角,脚踝边有一块胎记一样的印记,魁元盯着这个突兀醒目的伤口,觉得没有凤娇说的那么难看。她右脚一兜,把涂着红色指甲油的脚收到裙子里去。

“这个关师傅什么事?”

凤娇别过脸去,“都是我妈不好,药水生到了皮里,就成了这个样子。”他说,不会啊,不会很难看。

我也恨我妈,我们班的同学都去学钢琴和舞蹈,送一个女孩子去学武,不就是为了有个托管的地方吗?其实他还有很多话想跟她说,很多事情想跟她聊,比如那个时候你喜不喜欢数地板上的格子,我觉得它们是星星。

他们站在河边的小摊前,凤娇捏着细细的牙签,蘸起蒜头盐水吃,她的动作跟拈着一朵花一样,把红色的豆干皮往嘴里送,豆干皮的纹路有着皮肤的质感,魁元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她脚上的印,他努力回想,往那曾经喧哗的地板上的镜像跑去,当时他们都光着脚,踏着星辰,花露水,爽身粉,脚踝上有没有红色的东西,有没有。

魁元还想知道另一件事,那就是文强为什么要打他。她站得离他更近了一些,耳边有花露水青绿色的味道,他暂时忘记了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再一次被气味催眠。

上次打我的那个人是谁?

“你猜。”凤娇笑了。

是文强吗?

她瓮瓮地转着鼻尖,上翘的眼角瞄着他看,小城镇的青春期,总以为有自学自成的风韵。

你是不是想追我啊?

魁元不知如何作答,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又怕惹起她的不快。

你现在还去武馆那边吗?魁元点点头,他是一个小男孩,她已经是个小女人,他不知怎样表达,或者他根本就不想说任何话,只想安静地站着,让所有真正的印象在沉静中得到确认,让小时候的气味停留得久一点。

凤娇“噗嗤”一声,把牙签吐到河里,他想起了当天文强也做了这样的动作,他们的侧面长得有点像。那只蝴蝶,大胆鲜艳,又飞上了他的心头。

我走了,她推起自行车说,魁元的心里突然涌现出过于夸张的酸楚,一如电视剧主题曲那样催人共鸣。走到半路,她突然叫了一声,急匆匆地掉头,他沿着她走去的方向看,看到有人走到桥上把她堵住了。魁元也跟着过去,直到桥上的人变成一个清晰的白点。

桥上一个人影向凤娇靠近,凤娇的裙子和头发被风吹得东摇西摆,她用力甩开他,往后走了几步,他拉住凤娇。两个相似的侧面抱在了一起。他突然就梦醒过来。

“你那么想知道,为什么不自己去问?”两条队形重新组合起来,平地惊雷地呼喝一声,相比之下,陈河的声音飘渺含糊,他站在他的眼前,指着来路的方向说,回去。魁元站在原地,看桥上形迹可疑的人事,看晴天下起了过云雨,这让他想起了当日冰块狼狈的水迹。

他们又跑到晒场上练拳,举着板凳,左右摇摆喝声。魁元看见他们绕成了一个圈,又纵横交叉地穿梭,板凳都不见了,化成手中无形的武器,齐齐向他投掷过来。他遮住眼睛,看到阳光开始在青楞的瓦片上跳动,空气的每一寸都锋利无比。

他想起初次被安排去拿铜锣,见到青狮的情景。陈河把狮头从屋里抬出,阒静了许久的青色大头发出了苏醒的嗡嗡声,如同一面即将重新开声的鼓。一人接过狮头,一人钻进狮身,它活了过来,缓缓地移动上身,摆尾,眨眼低头,一切动作都那么水到渠成,待到抬头惊乍,筋骨攒动的时候,狮子抖落了一身的烟尘,愈发流畅鲜艳起来。

陈师傅叫停他们,凑上前说了几句,赤手空拳示范,魁元不知该置身何处,以前的暑假都是这样过去的,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彻底成了局外人。陈河说,过来,众人过了一会儿也对他说,过来。他们的脚交替布阵,站成一颗颗树木,圆形的脑袋在眼前固化模糊,平地在他眼前长出了一片光秃秃的森林。

他穿过森林,踮着脚尖,铿锵的锣鼓声从天而降,在他听来是一张声音的鼓皮。他看到一团青色的云在飞,钻到他的怀里,魁元感到身体没有了重量,自己的衣服鼓了起来,轻轻地往上飘。他觉得眼前的景象一闪而过,四下就复归静寂,然后才是陈河和其他人围着他看,陈河掐住他的人中,拍打他的额头,魁元的嘴唇嗡动,贪婪地攫取着不属于他的空气,“师傅,”他呼出醒过来的第一口气,来不及说话,他们就七手八脚地把他抬进了大厅。青狮头依旧挂在厅头,庙里伯公一样的神情盯着他看,他眨眼睛,它也会意地眨了一下。他五花大绑般躺在藤椅上,觉得自己就像小时候在伯公池塘偷走的那只龟,那只龟会动,后来就不动了,缩成一块化石。他不是鸟,只是昆虫,是不能行动的龟,趁着高烧,他恶狠狠地哭了一场。

3

有几次他偷偷溜到凤娇的学校,在校门口的那个冰室,挑一个隐蔽的角落等她,他知道她放学后经常会跟几个女同学来这里。有时候会在一些特殊的场合下看到她,比如电视剧,大大的眼睛,长长的辫子,台词好像就是在对着他说的,他敏捷如飞地跑入一条胡同,四下回旋,拳起脚落,把她从坏人的手里解救出来,然后身后的一路是美丽的杜鹃花。他又仿佛能预见自己进入的是一条死胡同,胡同短狭,闷热,掖着秘密,他承认这种秘密带来了荒诞不经的想象,无人知晓的迷惑和混淆是非的快感,让他不止一次在睡梦中往更深的梦境奔去,在一阵阵潮热的颤栗中化身成兽,填饱身体里不可解释的饥饿。那时候他正跟一群野孩子扎进水中,凤娇飘在水上,裙子散开如透明的水母,他拼命拽住她,她却以塑料袋的姿势越飘越远,发出怪诞的笑声。

有人来买东西。他揉着眼走到柜台前,顿时感到喉咙一阵发紧,他看见了校服绑在腰间,踩着和校服不相宜的松糕鞋的凤娇,正和几个小混混大声说笑。他们指手画脚,南海换成红梅,白塔换成椰树,拿起桶里的甘蔗打闹。凤娇看到她了,他别过脸去,如芒刺背的难堪,喂,你们的甘蔗是苦的,喂,你们怎么卖假烟,他把烟扔到他的脸上。

几个人闻到了挑衅的味道,要烟的那个男人骂了一连串的脏话,扯住他的衣领,魁元的母亲从里屋出来,拉住魁元的手臂,那几个人推倒了装马蹄水的桶和柜台的烟架子,拿着甘蔗进店,叫嚣着要打他。

整个过程来得太快,没有任何可作思考的间隙,他们做买卖以来,从没有遇到这样的事情啊,他听到母亲心里的声音,现在她说话的声音很大,而且重重地给了他一巴掌。

连妈妈也打他。

他们愣了一下,接着便哈哈大笑,男人肆无忌惮地扳过他的脸来,他冷冷地低下头去,凤娇似乎也在笑,笑容里是和煦的春风,是破碎的水母,像电视明星无关痛痒的美丽,挠得他的心一阵难堪。母亲大喝一声,不知道骂的是他还是那些人,他只知道他变成了丢了魂的物件,冒着眼泪和黑烟,把围观的人群和声音抛弃在身后。他经过刘婆的矮屋,屋里响着潮剧的声音,锣鼓铙钹的鼓吹缠住了他的手脚,女腔高亢幽怨,带着死而复生的角力和快感,他狠狠地跌了一跤,刘婆的千军万马就跑出来了,黄衫红眼地挡住了前路。

这个地方的雨总喜欢迎着人多事发的地方走,雨水充沛,简单粗暴,他喜欢被雨淋,是一种大汗淋漓的错觉,仿佛一场雨能够带人清醒地回到几年前,去到数年后。黄衫军变成了路人散淡的影子,有跟他妈妈一样穿着花衬衫的家庭主妇,有骑着自行车的小贩,载着冰块的人。他仿佛也看到不久之后的凤娇,会穿着红色的礼服和鞋子,这次不是摩托车,而是被一辆婚车接走,女生初中毕业,就嫁人生孩子,在这个地方并不罕见。

几年前是什么时候?几年前是九七回归,那时自己正上小学三年级,家里的电视开始可以接收到香港的电视台,他的很多同学开始迷上港台明星和音乐,学会讲粤语,他最喜欢的电影是同学几乎不会提起的《黄飞鸿》。哑亮的粤语配音,像蝉不知疲倦的喉头发出的叫声,电影里的画面永远被黄沙掩盖住了所有的色彩,一阵黄尘掀起,黄飞鸿的无影脚直踹鬼脚七的心窝,坏了一只脚的鬼脚七被打败在地,在昏暗的斗室里闪得人眼睛发疼,拳脚相接之后的命运便进入了华丽的狮王争霸赛,还有十三姨,她和黄飞鸿结婚,这是真的吗?他在无意发愣的时刻记住了那个叫关之琳的明星,后来他看完了她演的所有电影。

没来得及换掉淋湿的衣服,他又溜到晒场看他们排练,坐在墙头上发呆。青狮的重量非一般的舞狮可比,两百多斤的狮身,一轮表演下来,裹着装束的舞狮者无不汗流浃背,初学者都禁不住筋骨发抖。他经常看到师兄们倒挂在梯子上,用瓢子舀起地上的水来练力气,再倒回梯子顶端的水桶。练武的人无不熟习南枝拳,却鲜有人通晓青狮的十八个古法动作。他从小就从师傅口中听知了参狮三拜的故事,那年青狮过桥,在场的黄狮不但不礼拜,而且拒不让路,双方差点发生流血事件,对方的领队正是文强的叔公。陈河讲这个故事来教育他们,青狮为大,练武的人也要正直有骨气,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忿恨有神,虽然他后来看到他和文强叔公蹲在桥下互相递烟,交头讨论未来六合彩的走向。

他们光着臂膀在晒场上打闹,不顾天色变化,天又开始下雨了,他的额头蓄满夕照,一阵一阵的太阳雨。

4

隔天,陈河带着队伍去邻村表演,魁元一路踩着单车,尾随载着舞狮队的小卡车。到了地方,舞狮队换好了装束,魁元搁下单车,挤入人群中,两头狮子对迎而出,挠首对打,两只狮子的后面是新开张的茶庄,魁元住的小镇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茶庄,大红色的对联和玫瑰花衬得门面既热烈又俗艳。

是谁叫你们来的?一个从店里出来的男人扯着嗓门说,狮子停止舞动,锣鼓声也戛然而止。陈河他们停住手脚,从狮身里探出头来。

陈河钻出狮头,腿脚上的青色绒毛特别耀眼,其他人也一脸疑惑。陈河说,什么意思,你们黄老板请我们来的,他到哪里去了?

接下来他们得到的回应是,这里没有姓黄的老板,那个人一边拿着手机一边挥手呼喝,走走走,陈河从来没有受到这样的侮辱,他还不断地质问,这里不是华新茶庄吗,难道不是吗?没有人帮腔,场面令他进退不得,热汗留在他冷峻的脸上。他从白汗衫的口袋里掏出烟递给那个人,那个人只顾着摆手。他只是一个尖酸庸常的人,却像一个敦实的引力圆心,主宰着这些灵气十足,蓄势待发的命运。

人群中渐渐骚动起来,看热闹的人的眼光显然变得异样起来,像箭一样刺向两头偃旗息鼓的狮子,等着陈河的表现,他们在等着看另一场演出,魁元甚至能感受到人群中一股可怕的寒意,他的眼眶发紧,呼吸急促起来,仿佛被围观的是他自己。

陈河挺直腰板,提起狮头行了七步,走到那个人的面前,指着那三根木桩说,没有舞狮,这三根木桩是什么意思?

那三根木桩,诡异地竖立着。

这个关你们什么事?那人满不在乎地笑了,算了,打发几个钱,快走吧。

魁元拼命想挤出人群,一阵热气往着头上冲,队伍里有几个师兄已经骂骂咧咧,褪下装束,抡起了胳膊,陈河闷声不响地转过身去。在他看来,师傅的这个转身特别慢,慢得像电影里的特写镜头,他重新穿上狮身,几个师兄还不明就里,但见他自己钻进了狮身里,一人独撑的身架已如苍老的雄狮,一声口令下,几个人纷纷重新支起狮子,那狮子贴着地气太久,已经有些昏昏沉沉。

于是他们继续舞狮,动作流畅连贯,叱咤行雷,如迎神之敬。两头狮子攀上了木桩,于是魁元看到了从未见过的画面,至今想来,他都惊觉于当时的情景,在烈日,残暴,尊严和没落的面前,那么美的采青他再也没有见过。

陈河带着的那头狮子眨了眨眼睛,空气安静地凝固了,有几颗水珠飘落,狮子垂下眉眼,嘴巴对着空中煽动了几下,慢得如蚕吐新丝,轻得像羽毛的脉搏,它采住了空气,甚至不是空气,是肉眼看不见的青。

魁元还来不及看清楚,一个桩倒了下来,两头狮子也失去了平衡,人群中爆发出气味怪异的喊声。他在那个时候突然想起了文强叔公,他是否正黑着眼珠,躲在哪个角落里看这出闹剧。

太可怕了,狮子从桩上摔下来,狮头发出空泛的巨响,甚至比他亲自摔下来更可怕。

舞狮队带着受伤的队员回到了卡车上,另外几个人拖着灰扑扑的狮子往回走,魁元骑着自行车,跟着卡车走,卡车在村口的路边停下,魁元攀上卡车,他摸摸狮头,狮头依然坚固如初,他掰开狮子的嘴巴,里面什么都没有,几个垂头丧气的师兄看着魁元,看着他抱着狮头哭了起来。路边的树丛浓得阴沉,灰绿相接,蝉音横响,他们的声音越变越小,有人过来听他们讲话,也被渐渐淡化过去,淹没在世界的一角。

陈河背对坐在卡车口,揉着脚踝,干瘦的骨头摔肿了,嘴上歪歪地叼着一根烟。不知为何,他突然对他笑了一下,魁元的嘴角却忍不住抽搐,他记得师傅是从来没有对他笑过的。

4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那帮人堵住,拖着自行车从邻村回来,刚刚经过凤娇的学校的时候,文强已经叫了几个人在巷口等他。师傅教的拳法毫无用处,他感觉有十八个人在打他,又像是一个人用十八种拳点落在他的身体和头上,他拼尽全力会动拳脚,又被重重地压了回来,他在黑暗的巷子里走了很久,才看到文强脸上漏下来的灯光。文强要捏碎核桃一样掐他的下巴说,不要再骚扰她,听到没有。

听到没有,陈河说,回去。妈妈也对他说,回去。但是他不知道怎么回去。他一瘸一拐地扶着自行车走,走出巷子的幽暗,零星散落的灯光一路上进入他的眼帘,跟平常一样,一条街的电视都开得很大声。他的左眼肿得像蜻蜓的复眼,他觉得应该去看医生,他拖着失去重量的身体慢慢往诊所的方向走,疼痛的右脚让他戏剧性地想起了些什么。

结果是他在药店的玻璃柜上抓起一瓶红药水,倒在大排档桌边的一个脑壳上,尖叫和碗碟掀碎的声音四起,木头桌子和塑料椅被踢翻了,魁元捂着受伤的眼睛,他只看到凤娇脚上的胎记爬到了湿淋淋的头上,犹如开了一朵红色的花。

像新娘的头巾。

作者简介:吴纯,1989年出生,广东揭阳人,现居东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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