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手工记忆
2014-06-05此称
此称
2月,在迪庆藏区是荒芜的季节,田里的幼苗遭受着乍暖还寒的气候,农人要费去很大工夫给每一株麦苗浇水,人们面对孱弱的庄稼,像是面对着保温箱里的婴儿。村子周边的土坡一片荒芜,牛羊在青涩的土坡上辗转。
大雨过后,灰蒙蒙的田间在阳光里发出清亮的光。
阿主大妈推开新房墙边的低矮土屋,里面的墙壁都被烟熏黑了,透进屋内的阳光照在墙壁上,发出油亮的黑色光泽,墙壁上横着的木板就是壁橱,木板上摆着很多落满灰尘的古旧器具,有家具和农具,多半是用木头制成,有木碗、木茶桶、背水木桶、木盆子、土陶茶壶、土陶火盆、皮制坐垫、三角铁架灶、土陶酥油灯盏……
这里是德钦县羊拉乡萨荣村,作为坐落在偏远山区的小村庄,这里还留有很多传统生活的遗风,在紧锣密鼓的现代化节奏里,退守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萨荣村的阿主大妈说:“我家是3年前盖的新房,这间被熏黑的房子是以前住的。新房子落成后,里面的所有东西都是新购置的,有些以前用的东西被烧了,或者丢了,我对这些老家具和农具有感情,就空出这间暗房留了下来,每当想念家里的逝者时,我会待在这里,看看这些安静的物什。”阿主大妈家的这间收留着古器具的暗房,在崭新的新房子面前像一间博物馆,从新颖别致的新房里,走进那间暗房,像是走进另一个时空,给人一种怪异的错位感。
上世纪90年代以前,萨荣村和很多边远乡村一样,过着古朴的传统生活,这里的多半东西都是自己手工制作的,大到民居建筑、小到家具农具,都是人们在长期的生活经验里摸索研制的。这些手工器具种类繁多,农事方面有水磨坊、舂青稞石器、木制犁具、打麦木杆、斩穗木器、锄头、一种叫作“萨巴”的木制锄具、施肥用的竹篓等,家具方面有木制水桶、木茶桶、木碗、木蒸锅、铁制灶架、木盆子、土陶茶壶、土陶火盆等,生活用具方面有“萨炯”(花色羊毛毯子)、“弥森”(软质带毛毯子)、“斯巴”(压制羊毛睡垫)、“布董”(羊皮褂子)等,总而言之,生产生活里的多半用具都是手工制品,虽然与冷机器时代的精细做工相比,这些老东西的做工显得非常粗糙和随意,但在那些蛮荒年代,这些都给简朴的生存状态带来过极大方便,是凝聚村人古老生存经验的智慧结晶。“手工”引发了源远流长的乡村文明的萌动。
而二三十年后的现在,有些人开始意识到延续的意义,一些村人说:“这些放在墙角的旧东西让我想到从前,真好!”丢弃这些就是断除过往,断除自己唯一的精神和情感退路。在古朴的时代,村人对电器和不锈钢的渴望是狂热的,他们已经受够了被烟熏黑的生活。笨拙的三角铁架,就是家里的火灶,人们把柴火堆到铁架下进行炊事,久而久之,整个房壁都会被烟熏黑,在墙壁和房梁上积出厚厚的烟渍。人们坐在青烟四散的灶火边,流着泪水吃着饭,不是因为生活艰苦,是因为眼睛被烟熏疼了。人们对这种生活条件有些厌烦,急于摆脱。新世纪初期,各家都有了不菲的经济收入,腰包撑鼓了,村人深藏在心底的生活理想可以实现了。争先恐后拆着房子,争先恐后购置家具,人们先把家里的三角铁灶搬了出去,换成做工精美的钢皮火炉,弥漫在房内的烟不见了,再也不怕房壁和家具会被烟熏黑了。就这样,随着不断购置的新家具,那些老家具一个一个被请到僻远的山洞里,暗黑的房间里,甚至付之一炬。而在萨荣现代的生活里,还有一些“老东西”被村人使用,有经得起任何考验的现实价值,其中最典型的是“萨炯”。萨炯是一种纯手工的花色羊毛毯子,在村里,几乎每家都会有三四条。这是农村居家必备品,不管家里买了多少棉被和毛毯,萨炯依旧被村人看成是至宝,在以前,萨炯甚至是衡量两家人贫富差距的重要杠杆。
在萨荣村里,还有很多人会纺织萨炯。57岁的阿主算是萨荣村萨炯纺织技艺的鼻祖,上世纪70年代大集体时期,阿主是生产队的纺织员,她说:“我是从邻家的一位奶奶那里学得的纺织术,那时在其他人看来,我简直算是现在的‘国家工作人员,我的劳动算是很轻松的,一个月能织上两三条萨炯,然后交到生产队,可以挣到比其他人更多的工分,那时的很多纺织用具都是自己织的。生产队里会有马帮,去其他地方以粮食换取一些羊毛,拿到村里让妇女们开始粘毛,捻成毛线,染色后,开始纺织一系列用具,包括睡具、马背垫、衣服都要自己编织。在萨荣村里,现在还能见到一些由萨炯裁制的藏装和雨衣。”说到萨炯的纺织技术,阿主大妈的脸上洋溢出自豪的笑容,她说:“在我们村里,很多人的纺织技术都是我教的,现在我老了,身体不再像以前那么灵活,一年纺织一条都会觉得吃力,纺织萨炯是个复杂的工作,从剪羊毛到编织毛线,制作织机,一般情况下,4个多月才能织得一条。以前在劳动之余着手纺织,会有很多小姑娘围拢过来,然后请求传授她们纺织术,村里的姑娘,如果掌握纺织术,会被年轻的小伙看好,成为万花丛中一点红。”
阿主的老爸以前是个牧人,常年上山放牧,老人在山上时,会制作一些木头家具聊以消遣,老人最拿手的是制作木盆子和木箕、水桶、家畜的食槽等,阿主说:“每年都要到山上给老爸送东西,送东西时能带回很多木制家具,比现在买到电冰箱还高兴呢!”有一年,阿主老爸到离村20里远的山里放牧,有一天清晨,他带着斧头上山砍可以制作家具的木头,到山上时,他发现一棵长在陡坡上的杜鹃木,看上去应该可以做个很好的马鞍,于是他拨开灌木,一斧头砍下去。砍了几下后,斧头被横在杜鹃木前的灌木钩住,不慎砍到自己的脚,开了好大一个口,血从伤口汩汩流出,阿主老爸连忙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绷上,血还是流着,他便从地上抓来一把灰土撒在伤口上,然后匍匐着走向牧地。这时阿主正好上山给老爸送饲料,到牧场时已是傍晚时分,牛都及时归圈了,站在自己的拴柱前,却不见老爸,石砌小房的门口挂上一条萨炯,又用一些粗大的木头叉挡着。阿主一下急了,跑到牧地上四处呼喊,也不见老爸。她哭着走回村里,跟村人说老爸不见了,村人一下奔走相告,聚集了100多号人上山寻找。当他们再次来到牧场时,还不见阿主老爸回来,都以为他死在山里了,可能是跌于一处悬崖,又可能遇上野兽了。全村人在山里分头找,一边喊一边找,直到深夜时,还不见阿主老爸,有些灰心丧气了,断定阿主老爸已死,掉下惋惜的泪水。当凌晨全村人都聚集到牧场时,还不见阿主老爸回来,亲戚都哭成一团了,把阿主老爸牧房里的东西驮回村里,把牛全部赶回村里,村子被死亡笼罩着,阿主家里开始操办后事。过了第三天,全村人聚集到阿主家里料理后事时,阿主老爸却一歪一瘸地走进家里,一进家门就是对家人一顿呵斥,说是不是疯了,把牛和东西带回家。全村人一阵惊怵,都瞪大眼珠子看着阿主老爸,最后在一阵笑声里结束这场误会。直到阿主老爸过世前,每逢聚会,村人都以此事说笑阿主老爸和家人。阿主说:“简直像是看见已死的人复活,之后对老爸百倍孝敬,第二年就给老爸织了一条萨炯,这条萨炯现在还在,跟了我老爸20多年,我老爸经常说,在山上,吃的可以没有,随便进一次山也不至于饿着,但绝对不能没有萨炯。”聊起萨炯,阿主一脸的专家嘴脸,她说:“萨炯既有良好的保暖功能,也能防水,在民间传说里,听说它还可以避梦魇。”
大集体时期,匮乏的物质条件让人们饱受饥寒,那时封闭的山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买到,阿主学得纺织术后,先后给家里的每一个人纺织了一件萨炯二次裁缝的上衣,这些上衣阿主家人一直穿了20多年,到现在有些上衣的主人已经过世30多年,萨炯上衣还摆在阿主家的衣架上。以前没有质地绵软的毛毯,人们就寝时只盖一条萨炯,萨炯只适合做御风保暖睡具盖在后层,因为它质地非常粗糙,摸上去像是在摸猪鬃。阿主说:“不过那时没有其他办法,萨炯是最奢侈的,盖上后睡一阵就暖和了。”
20年前,阿主的丈夫猝死于一个傍晚,给活泼的阿主带来难以承受的打击,阿主持续难过了一整年,人立马憔悴下来。到第二天,她重整放在角落里的木织机,开始捻毛线……她把所有精力都放在纺织萨炯上,她说:“那一年我除了吃饭睡觉,基本都在纺织萨炯,它能让我忘记很多,把注意力和情绪放在手头的针线上,有时候在纺织间隙,会突然掉下一连串的泪珠,我甚至把晚上的时间都用在纺织工作上,那一年我纺织了四条萨炯,现在都放在衣橱里。”打开凌乱放置的睡具柜,三条被洗好的花色萨炯被阿主大妈叠得整齐,放在最上面,当她看着这些萨炯时,眼角露出温柔而又静谧的笑意。
上世纪60年代,村里的鲁荣老爷被打成反革命分子,被捕后押至丽江劳改服刑,他妈妈哭着请求押送人员给他带上一条萨炯。鲁荣老爷在丽江服刑了16年,在这期间,他学得正骨法、炼制技术等多种实用技艺,回乡后他给村里的病人看病、正骨,村里的农具基本都出自他的小炼坊里。鲁荣老爷说:“时代发展了,人们干活都比以前方便,我的小炼坊早在几年前就歇工啦,被我孙代人铲平后建造了一个小的洗澡室,现在没人会学这些东西了,因为不实用啦!”鲁荣带我去看他的冶炼工具,有大锤、木制吹气筒、大钳子等等。不知道这些东西能留到什么时候,谁也没有具体清晰的理由,让村人对这些东西视若至宝,它们在锃亮的不锈钢家具和上着鲜亮色彩的农用器械面前低下了头。正如村人在另一种常年相望着的生活面前低下了头,只有时间,会让人们意识到这些东西除了现实价值以外的存在意义。古家具和农具们,跟着一群群老去的人们,在热闹的小村子里走向边缘,与之一同走向边缘的,还有它们所承袭着的生存记忆、生活习惯,乃至思维方式或生存理念。
“文化大革命”时期,阿主大妈还是个小姑娘,在“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的政策背景下,全村多数人加入“革命运动”,把山间小庙里的宗教艺术品、把自己家里的工艺品毁于一旦,只有少数东西被有心人藏到山里,藏到洞里。这种无知运动的迹象在萨荣至今随处可见,在老学校,或在山庙里,到处都是摧毁的爪痕,山庙里精美的壁画被熏黑,山庙的柱子被斧头砍,并用灰泥在壁画上刷出一块,写上正楷的时代标语。鲁荣老爷说:“‘文化大革命之前,萨荣村的萨帕山庙里有很多宗教艺术品,还有一尊高达20多米的泥塑佛,壁画、泥塑艺术品、宗教法器都是一流的,文化大革命时期,人们疯狂地摧毁着一切,如抱抗议态度,还有被公然批斗,批斗方式是把反革命分子吊在众人眼前……”这是多么大的劫难啊,让历史在无知中自绝,没有物证的历史,都会变成传说,特别是对一个弹丸小村来说,拿什么去证明自己的生存历史?1990年,萨荣村民自发组织,开掘被摧倒的山庙,出土了一大批锈迹斑斑的宗教工艺品,有泥制佛像模胚,有各种宗教法器,被村人堆到山庙的一角。到现在,据村人透露,已经少了很多了,有些被丢在地上,被踩碎,有些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对这些东西的管理很零散。只有懂藏文的“安曲”才会提醒村人保护这些东西,他们似乎发觉到这些东西的文物价值。如今,从一个家庭到山庙,很多老东西都在人们灼热的现代意识里摇摇欲坠,时间会过去,生活会改变,这些都毋庸置疑,并且值得称赞。但是,对这些东西的无视和冷淡,就是对自己生存历史的无视和冷淡,多年之后,会不会都变成一群精神婴儿?这是值得多方留意、关乎乡土精神文明构建的一个大问题。
2月22日,一辆白色的轿车驶入萨荣村,车子到了村中央时从车里下来一位中年男人,带着墨镜,挨家挨户收购“古董”,村人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能有什么东西算是“古董”,老板耐心地解释说:“就比如我去年在你们村里买的骨制杆秤,一些老的,做工精细点的都可以。”于是有一家人出售了一条萨炯,卖方家人在近半小时的估量后,开出600元一条的价格,中年老板摸摸胡须,带着一些照顾性的口吻答应收购了。老板走后,几个村人又凑到一处讨论萨炯价钱,有人说600元算高,有人说不高,说高的人说萨炯反正没人买,600元不错了,说不高的人是从成分上分析,比较细致。阿主大妈说:“萨炯从剪羊毛、捻羊毛、编织毛线、染色、纺织,一般都要30多天时间。”这样一算,600元确实少了,但是很多类似的东西,在民间的交易里都有尴尬的价值定位。
萨炯在以前用处广泛:子女出嫁时,萨炯是上好的嫁妆;亲朋送礼,萨炯也是最好的礼品。在机械纺织品充斥的现代乡村,萨炯也依然被村人视若至宝,它的生命力第一源自它的实用性,第二也是源自它独特的保暖功能和便携功能。萨炯重量一般有2公斤左右,但折叠起来,可以挎在腋下带走。因此,萨炯一直是牧人和外出做工者的必备品,牧人会在迁场时把萨炯当作牦牛的背垫,然后上了木鞍后驮运东西。至今,每年的虫草季,村里的年轻人上山采虫草时,萨炯仍是每个人不可缺少的东西。在高寒潮湿地带,萨炯兼备防潮、防雨、保暖等多种珍贵功能。在萨荣村,如今也有很多人会纺织萨炯,年轻的姑娘会在农活清闲时,开始着手编织,会有更年轻的姑娘前来学习。鲁荣老爷说:“萨炯因为它的实用性强,村里很多年轻姑娘愿意学,但其他的木制家具和农具现在会制作的越来越少,再过些年,年轻人可能连个木犁都不会制作了,不过现在还好,什么都可以靠机器,但机器也是要运气的,现在买进来的多半问题百出,比如一个犁地机,随时要拿到城里维修换件,几年下来,维修费都已经超过购置费了。”
在现在的萨荣,到处看到敞亮的客厅,锃亮的家具,以及接近西式风格的室内设计,在对村民现有生活之便利的惊叹之余,似乎少了些什么,作为一个生长在这里的人,对这里的一切感到一丝陌生,找不到更多留在这里的记忆线索。在冷机器时代,很多东西不能承载太多故事,走到田间地头,只听到犁地机的马达声,听不到农人悠扬的犁地谣,听不到悦耳的打麦歌、听不到……进步是需要代价的,我们不能为了一己的怀旧和不痛不痒的审美需求,而要求乡村一直保持简朴的生活以供观赏,但是,在一些自发的组织、觉醒,或有意的提醒、引导下,应该可以让历史和传统延续到当下的生活细节里,与历史保持一种联系,才不至于迷失在毫无来头的时间里。至于散落四处的手工制品,在效率至上的当今乡村社会里,确实不再具备可靠的现实价值,但它们也有其隐秘的文化价值,能够补偿人们的一些情感缺失,也可以成为一种记忆或历史线索。当我们在活到一个完全蜕变的新世界时,借此忆苦忆甜,在物质文明相对充裕的年代里,有必要留意这些难以把握的小细节,为使我们能有一个更适于生存的多重环境。
2月24日,萨荣村的年轻人安布打电话说,他有一个小DV,想拍个关于制作水磨的纪录片,他打算请来村里的石匠,详细拍摄从选石料到雕凿磨盘、制作水轮、磨轴、构架引水道等所有制作细节。萨荣村有三个水磨坊,有些磨盘已经被磨成轻薄了,再过几年,就会断裂。现在每家每户都有磨面机,但多半人家只用磨面机磨饲料,炊事面粉都用水磨来磨,村人曲品说:“水磨里磨出来的味道很好,有很诱人的麦香,没有菜也能下口;磨面机里出来的面粉,像在吃灰泥土,一点味道都没有。”村人安布的想法是觉得应该把制作水磨的技艺留下来,不然现在村里只有一人会制作磨盘,而水磨在这个村子里永远都不会过时。安布和村里其他几个年轻人,还想把一些手工技艺拍摄下来留着,他们的这种自觉地对手工艺的重视,也从侧面反映了年轻人对传统手工技艺的新的认知和觉醒。
记得在一本书里有这么一句话:“在我看来,只有个体记忆优先于集体记忆,地方记忆优先于国家记忆,才有可能形成一个值得信赖的集体记忆与国家记忆,而这也正是乡土记忆的价值所在。”新的生活正在乡村脱胎而出,旧的生活方式已渐渐退幕,让我们留住些什么吧,以便记忆、反思、比较、纪念,也给自己留条精神或文化意义上的退路和选择。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