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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也曾经到桥河(外一章)

2014-06-05张虹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4年4期
关键词:李俊

张虹

6月7日,是全国高考日。

这天,在秦岭余脉山峁之间的桥河村,我们恰巧采访到一个与高考有关的故事:1999年,全国大学扩招,成千上万的青年学子挤进了大学校门。西坡的才女李金萍却因二分之差落榜,心高气傲的她气疯了,从此流浪山野,饿了七天的她在山野里看见一个小伙子,就一直跟着他。不离不弃跟着,跟到他家里。小伙是汉滨区关庙镇桥河村八组的村民,28岁,住在一片桦栎树林深处的半间破房子里,家徒四壁,极度贫困。有点弱智的他,却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大名唤作李俊贵,小名唤作富贵儿。

也许,这符合李金萍梦中的童话小屋。她不走了,和小伙子睡在一张床上,成了夫妻。李俊贵把这个捡来的媳妇当作宝贝,他不嫌她疯魔,不嫌她肮脏,他把她领到河里洗澡,背着她翻山越岭,搭摩托坐汽车去六十里开外的五里镇疯人院为她看病,为她做饭,小心翼翼地伺候她,呵呵地乐着逗她高兴。一年后,她竟为他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小女儿。

李俊贵有八个兄弟姐妹,大哥早早地离了人间,姐姐们出嫁,剩下的四个兄弟有三个是弱智。三间半破瓦房,母亲住一间,已婚的哥哥住一间,另两个弱智的哥哥共住一间,分给他的是一坡水的半间,所谓一坡水,就是搭在房外只有半边房盖。陕南的房子都是一个屋脊两边房盖,半边房盖的屋子平日里还好,遇到天气变化就遮不住风也挡不住雨了。他们的全部家产是一张柴木床,一个蜂窝煤炉子,一口铁锅,一个熏得乌黑的小钢精锅,两把木椅,一个吃饭的小桌,还有一口装粮食的缸。女儿的哭声是屋子里最响亮的声音。

就在这屋檐下,日子一天天过去,女儿一天天长大。

2010年7月18日,是陕南山地人黑色的日子,也是李俊贵全家黑色的日子。连续几天大暴雨,下得天昏地暗,李金萍的疯病更重了,一不留神,她就跑了出去。李俊贵和十岁的女儿在山野里急急地奔走呼唤,就在那时,他们的房子倒了。

李俊贵回眸之间呆掉了。

难道是老天在眷顾这可怜的一家?

总之,李俊贵一家躲过一劫。可他们成了三无户——无房、无钱、无粮!

就在他们茫然无措的时候,包村的镇干部和村干部赶来了。政府为他们送来了口粮和生活费,将他们安置在安全的地方住下。紧接着,17000元建房补助费也下来了。

灾民安置点选址在一道地质坚硬的山梁上,国土局、建设局的干部们走马灯一样地来到这里,勘查地质,审批方案,灾后重建工作迅速拉开序幕。但是,李俊贵却有一个难题。按他目前的情况,补助款只够打地基。村干部们商量来商量去,只有向上级反映和群众帮扶两条路。很快,上边追加一万元补助款,他的姐姐也拿出一万元资助,村民们自发来帮忙,有人借给他钱买瓦,有人借给他钱买砖,村文书李忠银带着他到高新区买建材。两层小楼在公路边上迅速建起。

他们搬进了新屋,楼房撑起了平安的日子。

桥河村并不遥远,属秦岭余脉地段,出安康城后沿汉江走不远进入山区,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但一路山道弯弯,水泥公路不断呈现90°角,让人在提心吊胆中感觉到一种广袤的荒凉,虽然农历四月的山花开满原野,荆条的紫色花美艳动人,依然掩不住那广袤的荒凉感。

我们的车子在李俊贵的门前停下。李俊贵站在结实的屋宇里,一脸的满足。他穿一件灰色T恤和迷彩裤,看起来很壮实。他的身后就是他的全部生活,疯媳妇躺在床上,手里拿本书,见来人只笑不语。我不由想起“西坡才女”的传说。当年,这心高气傲的女子,是如何将自己逼疯,又怎样在荒山野岭里遇到了好心的李俊贵?

对话是这样开始的:

你现在感觉生活好吗?

好着哩!这么宽敞的房子,做梦都想不到住这么好的房子。就是媳妇的病让我犯愁。她时刻要人照顾。女儿上学,我得看着她。女儿放学回来看着她,我才能下地干活。女儿时刻嚷嚷着不念书了,要出去给人家洗盘子挣钱给她妈看病。

女儿很懂事吗?

很懂事。

看病要很多钱吗?

不多。她有合作医疗,还有残疾人证。

家里靠什么收入?

种点麦,种点包谷,栽点藕。去年野猪糟蹋了庄稼,收成很少。幸亏我姐姐常帮我。

你姐姐是干什么的?她多大年纪?

姐姐50多岁了。喂30多头猪,一年有一万元收入。我盖房时,姐姐给我一万元。

还有其他收入么?

政府有低保。

陪同采访的镇党委单副书记告诉我们,今年低保将增加到每人每月115元,也就是说,李俊贵全家每月可领345元钱。生活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山下的学校敲响放学的钟声,李俊贵的女儿飞跑回来。

这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女孩子啊——鸭蛋脸,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梁,额前的刘海儿有点自来卷,马尾辫甩来甩去,关键是那一脸的单纯腼腆——那是我们久违了的,只有山里的女孩子才有的清纯,如山花一般,带着风的味道和青草的味道。

女儿就像神灯,一进门就使疯魔的妈妈清醒了。她从床上一蹦下来,来到堂屋搂住女儿。妈妈目光炯炯,神态风情万种。所有在场的人都非常惊讶。

李俊贵竟也像突然注入了神药,木讷不见了,竟有些灵光。女儿在他俩中间依偎,一家人幸福满满。我们赶紧抢下这镜头。

我们跟他的女儿交谈:

小学毕业后想去哪里上中学呀?

想去江北中学,我姑姑在那里。

姑姑好吗?

姑姑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长大后想干什么?

当小学老师。

想去哪里当小学老师?

就在村里的小学。我要照顾爸妈。女儿说着,紧紧地抱住了妈妈的臂膀。

李俊贵说,我们女儿最孝顺了。她头发好,她都卖过好几次头发了,卖下的钱都给她妈看病。

这就是命运与人的友情!

其实,家徒四壁有什么要紧!

荒山野岭有什么要紧!

幸福是各种各样的。

作为一个女人,尤其是脑神经出了问题的女人,有一个憨厚的丈夫陪伴,有一个孝顺的女儿守护,应该是最大的幸福吧?

我在想,如果当年李金萍高考顺利,现在她会在什么地方?西安、上海、广州、深圳,还是北京?她是和捡垃圾的群体一起挤在西安的城中村里讨生活,还是挤过北京的地铁,在垃圾满地的史各庄村口,慢慢地排着长队走向蚁族的巢穴?她可能精彩,但她的心里肯定伤痕累累。那样的人生会比现在更好吗?

我望向门外。门外,咫尺之遥,繁茂的野梅子在风中摇曳,那由一串串珍珠般的果粒绣成的圆圆的果实,未成熟的是金黄色,成熟了的就像黑葡萄,成熟的果子甜中带酸,那一点点的酸,带着野气的新鲜,吃一个犹如吸进了一股凉悠悠的山风。刚刚,我们就站在那带刺的藤蔓前,尽情地分享了李金萍的山野生活。

如蓬一般茂盛的荆条开着紫色的花朵,空气里弥漫着带一点药味儿的浓烈的清香。这无染的幽香应该是能够治好所有的心理疾病的吧?金萍啊,你会好起来的吧?你一定会好起来,将来你会知道,挤进大学之门,不一定是最好的人生选择。

我们去看了李俊贵倒塌的老屋。老屋坐落在半坡上,非常破败,他们搬走不过两年多,这里就像荒芜了一个世纪,残垣颓壁,野草丛生,据说常有野猪出没。比起过去的老屋,说李俊贵现在过着富贵平安的日子一点也不夸张。

我们跟着一个背孩子的老婆婆沿山间小路往深处走,这才发现,山里人家是镶嵌在山林里的,站在外边根本看不见,深入进去,或者缕缕炊烟升起,才能判断哪里有人家。如果没有灾难,他们是生活在大自然臂弯里的宠儿——茂林修竹,果树依依,小路就像藤蔓,牵着一家一户的人家。只可惜这看似结实的坡地都是页岩结构,非常脆弱,遇暴雨山洪,就会发生滑坡。更有甚者,暴雨冲走泥土,地里剩下的就只有滑僵石,庄稼无法生长。

我们站在山梁上,放眼望去,只见一串串峁疙瘩。村支书李德恩说,我们这地方条件差,不能办企业,只能种地、养猪、喂鸡,放牧牛羊,主要的经济收入靠外出务工。村子里的壮劳力几乎全部出去了,守着村子的就是老弱病残。

他说得没错,即便在集中安置点,公路两旁的人家大都门户紧闭,偶有门开着,也只见老人和孩子。但生活在这里的人还是无限地热爱着他们的土地。我们看见,搬来安置点居住的人家,都在家门前种了美丽的月季,那是一些我们没有见过的花卉,花瓣亮黄色如丝绢般有质感,外沿洇出淡紫色的花晕,于山风里摆动,妙不可言。孩子们是生龙活虎的,有个叫牛娃的七八岁孩童,见我们一点也不怕生,他问我们拍的电影他在电视上能不能看见?还问我们去过北京没有?建在山谷里的学校是整齐的四合院,一杆红旗迎风飘扬。据村支书说,过去这里有二百多个学生上学,现在只有一百多人,很多孩子跟着父母去了外地。

我想象着,八年,或者十年以后,李俊贵的女儿会在这里教书吧?那时候,她应该是一个美丽的大姑娘。那时候,她的青春会将整个山谷点亮。

夏走王家河

八月里最酷热的一天,文友棠华说要带学生去汉阴涧池镇王家河搞地方戏调查,邀我同去。这事他说过几次,但都没有引起我的重视。这些年搞非遗保护,说得泛滥,已没什么新意。但棠华诚恳,他说,天这样热,待在家里反正也干不了什么事,不如到乡村去转转,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呢。

王家河在秦岭余脉的皱褶里,不算远,但要去也不大容易。我们先乘大巴,再转面的,在山间奔波了很长时间。八月是丰饶的季节,山间到处是果实——核桃、柿子、青枣、拐枣、石榴,它们仿佛要碰到车窗的玻璃,引得我们一哇声的惊诧,恨不得立即下车,去摘取这些果子。这片地域植被丰茂,一步一景,果真是走出家门就有收获。棠华说,等到见了老艺人彭禄运,你的感叹会更多。

彭禄运的家坐落在半山腰上,面对一弯水田,背靠高高山巅,远看如雾里仙家,正是那种我内心向往的景致。回想一路见到的所谓避灾扶贫移民新村,实在不敢盲目谬夸,很难想象,山里面如果没有了山里人家,那该多么荒凉!通往彭家的是一条曲折蜿蜒的毛路,高坡阻隔,到得门前,有点柳暗花明的感觉——院边满坡茂林修竹,粉豆花和紫金花开得灿烂,百年老枇杷树如巨人般挺立,木瓜的果实累累垂挂,沟里水稻绿浪翻滚;牛羊在坡上悠闲吃草。这是典型的山里人家,灰瓦白墙,泥巴地,墙上挂着古老的算盘、剪刀、玉米种子和各种各样的日用品,使人感觉时光一下子倒流了半个世纪,只有电视新闻里播讲的内容勾连着现代意识。然而,这种勾连多少有点儿滑稽和不真实。

彭禄运好身板,74岁,却仍然精壮英武。大个头,方正脸,硬刷刷的络腮胡,满口整齐的牙齿,非常开朗,一开口声音传出好远。这是终生勤劳的人才有的壮实和爽朗,着实让人感叹。学生刘帆和王思涵拿出一沓打印的材料,我才知道,原来他们此前已来过这里,并根据老人的回忆整理出了二棚子剧本《掉白扇》,这次的工作,是要逐字逐句校正。

几乎没有寒暄就进入了工作。廊檐坎上摆开一张木桌,三人围坐。戴着花镜的老人从塑料袋里取出发黄的几个软皮和塑料皮的笔记本,翻开一本细细诵读。他婉转的语音很像两湖口音,甚至一些方言都和湖北话相同,比如把吃饭叫作掐饭,把没有叫作冇有等等。因我的父亲是湖北红安人,我对这种方言非常敏感。一问果然是湖南宁乡移民,而且,年代不甚久远。我因而对他多了一份亲切。他使我想起我的父亲和那遥远的故乡。

他们工作时,我在一旁边听边翻看老人的笔记。老人只有四年级文化水平,但字迹工整,语句通顺,很容易看懂。几个本子记得都是戏文——《兰桥会》《双龙会》《掉白扇》等等。《兰桥会》是花鼓子戏,讲一对男女青年在兰桥相遇一见钟情,最后终成眷属。《掉白扇》却极尽曲折,共有22场,讲书生正银会因家贫,在街上卖画为生,本来过着平静安宁的日子。可是,一天,比他年幼的书生几安听说京城会考,前来邀他进京博取功名,并愿意资助盘费和安家的费用。两人一拍即合,告别家人,登上旅程。谁想半路遇到女匪潘巧云。那潘巧云本是官家女子,只因父亲在朝遭奸佞陷害,无奈躲进深山占山为王。潘巧云看中几安貌美英俊,欲掳他上山做夫婿。正银会托人捎信,几安的妻子张氏立即带着银两赶来营救,一路风尘,遇一佛堂,赶紧进去求神拜佛。谁知和尚见美貌的张氏顿起邪念,抢了银两,还欲猥亵,张氏奋力反抗,被和尚所杀。有人报官,官家人来时和尚早已跑掉。此时手拿白扇的正银会也正好来到这里,见张氏被杀大惊失色,惶急间拔腿就跑,掉了白扇。官家人抓住他,说是他杀了人。他说不是他杀的,现场却有他的白扇。他百口莫辩,被抓入监。家里妻子李氏听说丈夫遭遇不测,想去营救,无奈家贫如洗,求告无门,竟狠心卖儿救夫。几经曲折,救出丈夫,也救出几安。戏里唱词委婉,传达的友情和夫妻之情都感天动地。据说这本戏在王家河地域代代流传,很多人都能唱出戏里的经典段落,比如张氏痛斥和尚,李氏卖儿救夫等,但像彭禄运这样能整本唱出的人几乎没有。加上近30年,青年人都外出打工,老一代戏迷们大多去世,彭禄运老人就成了唯一的传人,如不及时传承,这传唱了几辈子的二棚子戏真的就要断代了。

至此,我认识到了这项工作的意义,也对棠华他们的工作肃然起敬。

为了不干扰他们的工作,我和棠华去看彭禄运的老伴儿做饭。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大妈。十几年前,因遭蛇咬而使一只眼睛失明。山里蛇多,我们刚刚在院边路上还看到一条。据说房子周围,甚至屋里都会有它们出没。我们因此而东张西望,面露惧色。大妈说,其实,也不用太害怕,蛇通人性,你不招惹它,它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说自己遭蛇咬是晚上走路看不见而踩到了它。

无论怎么说,这总是恐怖的。生活在山里的人们,竟能如此平静地和它们共处,实在可敬可佩。

我们和大妈一起来到后门外,立即被蔬菜的丰茂惊住了——辣椒和豇豆像雨丝一般稠密地挂在藤蔓上,嫩黄的金瓜、翠绿的丝瓜、苦瓜、黄瓜、茄子满架垂挂;韭菜和白菜放射着宝石般的光泽。我数了数,金瓜有18个,苦瓜和丝瓜是数不清的,茄子和豇豆更是繁多。这多像一个宝库,仿佛叫了一声“芝麻开门”而突然呈现在面前,让人惊喜不已。

大妈说,我们这里土地好,一坨泥巴一碗饭。

真妙,泥巴和饭碗的联系。

土地,哦,亲爱的养育我们的土地,是多么地伟大!

我垂下头颅,对土地的恩赐顶礼膜拜。

大妈说:“你们爱吃啥,就去摘吧!”

没有什么比采摘果实的幸福更巨大——那甜蜜的喜悦、那惊诧、那满足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

采摘了蔬菜,我蹲下来和大妈一起收拾四季豆,抽掉它的筋,折成小节。大妈自然和我们拉话。说他们有八个儿女,如今都已成家,儿孙满堂,其中走得最远的女儿在浙江温州,也最孝顺,而这个女儿是抱养的。大妈回忆说,这个女儿两岁失去父母,来他们家时走路还不稳。那时,他的老伴儿是生产队长,也是人们的主心骨,无依无靠的人都来他们家吃住。大妈说,那时好热闹,满屋子都是说笑声。乡邻们在这里敲锣打鼓唱戏,半夜半夜地闹。

我说,那些困难的年代,也热闹吗?

大妈说,人多总是热闹的。

我们走去看那些空空的老屋,如今虽然打扫得干干净净,却空得寥落。当年那些可爱的孩子们在家时,是什么样的情景呢?六个活蹦乱跳的女儿,两个虎彪彪的儿子,还有那些亲爱的乡邻。如今山里的寥落,主要是青壮年都外出打工去了。没有了青壮年和光鲜的女人,再富有诗意的地方都会荒凉。

我问道:“现在推行城镇化,到处都建有扶贫生态移民新村,你们为什么没搬去住?”

大妈摇头说:“不能去。住到那地方没田没地没事干,那会把人急疯的。我们这辈子,手脚都没闲过。”

这是多么严峻的课题!城镇化的移民新村可以解决外部环境,却解决不了人的深层问题,比如精神的凭依,比如家园感等等。

说话间来了一个人物——老人英俊的侄孙彭先伟,35岁,一副成功人士的神气模样。一问果然是在深圳东莞一带做事的。15岁跟着哥哥出去,在深圳有名的广宇做事。我知道那是富士康控股的企业,实力雄厚。问他在那里做什么?他说先做技术,很快就到管理层做技术管理工作。后来又自己干,开公司,办工厂,搞贸易,总之瞎折腾。这当然是谦虚的说辞,一个山村少年,初中都没念完,却娶了家在武汉市的本科大学生,且有了一个九岁的女儿。那人生的成功是写在脸上和神气里的。

先伟还给我们讲了他的哥哥、哥哥的小舅子以及跟他们一起出去创业的青年,如今在深圳,他们都是有房有车的成功人士。哥哥的小舅子资产几千万,娶了广西的富家女,还在桂林、广州等大城市置了房产。

先伟和他哥哥的小舅子都娶了外地姑娘。这使我想起市中心医院的王云堂院长曾经说过的一个话题。他说,打工潮给山村带来的最大好处是人口质量的改变。他说,他家乡外出打工的青年们大都带回了外地媳妇或外地女婿,结果是生下的后代都很聪明。而在过去,秦巴山地弱智的孩子所占比例很大。这种潜在的巨变人们是不是注意到了?这也算改革开放带来的好处之一吧。

令我们不解的是,在外边的精彩世界里闯荡多年的他们,个个都在家乡小镇盖了楼房。问他为何还眷恋家乡?他说,广州深圳再好,那不是我们的,人总要落叶归根。他打算过几年就回乡,种植柑橘,投资养殖业,还打算开发旅游项目。

先伟和他的奶奶很亲。一边说话,一边帮奶奶做事。他还带来消息说,堂妹马上要来。堂妹是奶奶的亲孙女。一听孙女儿要来,奶奶满脸放霞。我们就走去看,见山道上一把粉红伞摇曳,伴有高跟鞋的响声,就知道是一位妙龄女子。但来者还是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太时尚了!黑红相间的卡腰连衣裙,上边镂空着,下边缀有漂亮的花朵,指头细的高跟鞋足有五寸。我们简直不敢相信,穿着这样的凉鞋竟能走过门前那一段坑洼不平的石子小路。然而,奇迹就是这样发生着,犹如他们的人生。大妈的孙女儿当然也是在外闯荡的成功者。她们一家,除了父亲守在山里,其余全在浙江,连50多岁的妈妈也不例外。她说她在公司里做财务,收入很好,语气里自信满满。问她什么时候出去的,她说很小啦。这是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女子,问她有20岁吗?她大笑,说我孩子都一岁啦!如意郎君是汉阴城里人,公公婆婆都很年轻,一家人宝贝着她,不让她带娃娃,也不让她干家务活儿。

我和棠华感叹,这就是打工者的潇洒。他们文化程度不高,出山时一无所有,所以也没有顾虑,反正就是凭一身勇气和智慧闯天下,结果却赢得了成功。想到如今大学生就业难,简直是悖论。

两个在外闯荡的成功青年,并没有生疏了农家的生活。他们一齐在厨房里帮助奶奶炒菜做饭,和奶奶有说有笑。那情景令人艳羡。

一连工作了几个小时,我们劝彭禄运老人歇一歇。我提出让他唱一段二棚子戏。他试了试,觉着没有伴奏干巴巴的不好听,就打电话给他的侄女婿。他的侄女婿周维玉是二胡高手,上过央视“家在远方”第75期节目。我们担心名人不好请,老人却自信得很。原来,王家河有个业余剧团,老人是团长,侄女婿是团员,团长召唤他当然会来的。果然,一会儿,山道上响起摩托的轰鸣,来人斜背着二胡,旋风般地进来。周维玉五十开外,很清爽,在外打工多年,属见多识广的主儿。见他的二胡用精致的锁子锁着,我们就从他的二胡说起。他说,爱着什么就宝贝着什么。说着打开锁,让我们见识他的宝贝。他说,这把二胡不算好,是县里支持非遗保护给他配发的。好的二胡要几千元,他暂时置不起。

他讲道,二棚子就是指二胡,民间也叫大筒子,意思是舞台和乐器都简单,两个人也能演,大场面也能演,和东北的二人转有些相似。说着试了试弦子,彭禄运老人那边吊好了嗓子,他们演唱了《兰桥会》。

陕南的民间音乐都很欢快,这与陕南滋润的土地、滋润的生活有关,也与陕南人豁达乐观的生活态度有关。这里没有陕北高原的苍凉,也就没有陕北民歌的大气深邃。但它轻灵的旋律、优美的故事也有动人之处,即便由74岁的老人演唱出来,也还是非常好听。那沙哑的嗓音,带着生命的旅痕,带着岁月的沧桑,别有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

他们唱完,我们齐声赞道:“太好听了!”

这由衷的赞美使他们不禁想起王家河唱戏的黄金时代。王家河业余剧团成立于1954年,那时候的团长是何有刚。何有刚是个传奇人物。他早年学戏,生旦净末丑,样样唱得出色,曾跟着戏班子从县城汉阴唱到石泉、汉中、四川,名扬秦巴山地,他有个响亮的艺名何玉庆,因为唱得好,四川的富家女跟他私奔来到王家河。他原本打算跟那痴情女在王家河安心过日子,却始终无法忘掉唱戏。有一年,王家河来了戏班子,他忍不住就跟着戏班子走了,一走就是几年,待他回来,女人已跟了别人。那时刚刚解放,也许是打土豪分田地的喜悦,也许是新生活的安慰,也许是自己内心的愧疚,他什么也没说,在王家河定居下来,继续热热闹闹唱他的戏,并且组建了王家河业余剧团。那时候,整个王家河的人都在唱戏。年轻的彭禄运就是一个铁杆戏迷。他回忆说,本来有很多路子可走,父亲让他读书,或者跟着铁匠师傅学门手艺,但他都没兴趣,一门心思喜欢唱戏,没明没夜跟着何玉庆学唱,翻山越岭去看戏班子演出。家人尊重他的选择,由他去。何师傅严格啊,翻筋斗踢腿,要他们跟正经剧团一样练功。几年下来,他练就一身好功夫,深得师傅喜爱。那年头,整个王家河,到处回荡着他唱戏的声音。彭禄运膀阔腰圆,嗓音洪亮,一曲既出,四山震荡!他犁地唱,耙田唱,插秧唱,种豆唱,放牧牛羊时站在高高的山巅上也唱。唱得山欢水笑人滋润。可是好景不长,反右一开始,剧团就解散了。接着是“文化大革命”,唱戏的事更是不敢提起。直到1982年,业余剧团才又恢复。也许是禁锢得太久了,秦巴山地人和全国人民一样,用前所未有的热情迎接文艺的春天。一时间到处邀请他们演出。他们的业余剧团跑遍全市各个乡镇和村庄。黑龙洞,天柱山,双乳镇,龙头庙,青岩寺,鲤鱼山,教主庙,观音堂,旗八庙等等,还有农家的红白喜事,都争相邀请他们。红红火火唱了五六年,何玉庆跑不动了,但邀请方往往点名要听他唱戏。彭禄运一帮青年就用滑竿抬着他赶场子,最远的走过六七十里路,翻越重重大山。

老人的生动讲述将我们带回到那火热的年代——我仿佛看见那蜿蜒山道上奔走的一帮戏迷,他们呐喊着,喧哗着,怀着虔敬和火一样的热情,用滑竿抬着自己的师傅,举着火把,敲着锣鼓,翻山越岭去赶场子。我仿佛听见,他们激越的歌唱穿越历史震荡着大山的耳鼓。

那美丽单纯的永不再来的上世纪80年代啊!

我问道,“文化大革命”,何玉庆没有挨批判么?

彭禄运说没有。王家河人厚道,即使“文化大革命”搞得最厉害的时候,村里人也都护着他们喜爱的师傅。

那么,晚年的他过得好么?

彭禄运说何玉庆晚年过得很好。因为他当生产队长,各方面对他很照顾。

除了何玉庆,他们还说到另外几个唱戏师傅的名字:龙中相、龙中树……整个王家河,就是一个戏窝窝,要把他们的故事讲完,得几天几夜。

美哉王家河,因为二棚子戏,维系了中华民族传统的美德。可见高台教化的作用还是很大的。

如今,74岁的彭禄运依然担任业余剧团团长,依然带着他的业余剧团到处演出。看得出,他也是德高望重的。他的孙子孙女一直在夸赞他,周维玉对他也是敬重有加。据说,他还担任着清风寺的住持。每逢初一十五,就拿着自家的粮食和蔬菜去照顾寺里的诸种事务。孩子们劝他不要那么辛苦。他说,苦其实是乐。有事干,有信仰是人生最大的福。

说话间,饭菜端上来。满满的一桌农家菜,没有酱油、味精、鸡精的味道,只有纯粹蔬菜的清香。我们就像品茗那样慢慢品尝这些菜肴,心头涌上无限的感恩——对土地、对大山、对我们衣食父母的感恩。

农耕文化的神性在于接地气的踏实,在于人与土地和谐相处的安宁。

我突然深深地担忧,为我们今天过快的城镇化步伐而担忧,为农耕文明的最终消失而难过。有位出版家在谈到出版难时说,如今出版业是艰难,但人类如果没有了文学将更加艰难。今天,在彭禄运老人的家里,我想说,失却了农耕文化,人类将更加艰难。

夕阳西下,必须要走了。主人和客人相跟着走过门前的小路,挥手作别时,竟依依不舍。

我知道,我们留恋的是万山丛中那古老屋宇传达给我们的农耕文明的温馨以及土地的暖意。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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