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曳
2014-06-05朱以撒
朱以撒
和人来看楼盘,最后就走到了江边。这里有一个古窑址,有五帝庙等一些旧日风物。以前是一个村子,到处栽满果树,浓荫匝地。后来搬迁了,人气随之消散,马上就阴森下来,败落下来。几年过去了没有动静,杂草葛藤趁机攻城略地,覆盖了路面,爬上了屋顶。果树没人料理,皮干分离,果实瘦硬。曾经在夕阳西下时摇曳而上的炊烟、归巢鸟雀的嘈杂声响,我已经看不见听不到了。我穿过荆榛,可以看到宽阔的江面了。每一次都要走到这个古渡口,时日久了,横斜的画舫已经被风吹散,只是石阶尚在,越花越白了。在坚硬的石阶上,有数丛芦苇高高地抽出身条。又是一年深秋了,许多干裂的秋风把芦花打开,成为蓬松的一团,水分几乎不存,只是随风轻松摇曳。许多的柔软,许多的吹拂,使这种野生植物在渐渐降落下来的暮色里,生出许多的暖意——凡庸的日子里常常如此,一声鸟啼、几点虫唧,或者像这无主的芦花,反而会使人有所思量。从这里看远处,都是林立的楼房,是人工堆垒起来的坚硬物质,即使芦花也要被风带走,剩下硬朗尖兀的杆。我想剪下几竿带回家,插在修长挺立的梅瓶里,我相信居室会因此柔软起来。最后还是没有动手,本是天然之物,在这里枯来荣往,不衫不履自有无限风流。
最近我又来了一次,却不知哪个部门弄来两个石头古人,立着作送别状,把人曾经的美丽遐思都给阻隔了。一个部门的领导,没有一点柔软朦胧、敏感多思,和这两方坚硬的石人没有什么两样。
我觉得就是这样。
蓬松的芦花和我每日用于指腕间的毛笔太相似了。一杆笔集中了走兽的万千毫毛,没有入水时,它们会蓬松地张开,像一朵花开到了最大。一个善于用毛笔的人,此时的心也像花那般地打开,娴雅起来了。最早对于柔软的功能做过最精辟见解的人是汉代的蔡邕,他说:“惟笔软则奇怪生焉。”这句话引起了一些歧义,有人说笔软把字写得很怪,生出许多坏毛病来;有人则说正是因为笔软才把字写得气象万千,奇气、奇妙、奇异、奇崛……
我还是倾向后者之说——出于对自己这个职业的守护,每一个人的内心,都会蕴藏着无尽的对毛笔的喜爱。柔软的笔锋带来了许多乐趣,导引日子走向深入,许多类型的锋颖在指腕间过往,渐渐怪出了其中的微妙分寸,多一分少一分地下力,快一分慢一分地牵引。笔是软的,宣纸也是软的,研墨之水也是软的。我的指腕在柔软中穿行,捕捉那似有若无、恍兮惚兮的感觉。由于柔软而无处发力,或者下力了,却被毫端化得虚无之至。软毫最终改良为硬笔,进而是冷硬的键盘,我用过硬笔,但不用电脑,我觉得这和使用锄头一样,得用劲地刨,是没有什么美感可以言说的。软毫测出了人的能力的边界——这些走兽之毫让人难以把握,过程又极为缓慢,让人心中无数慨叹,总是要很多年过去,从缥缈的毫端里,才传来了微弱的回响。至于柔毫背后藏匿的神采、韵致,的确很容易把人引入一个难以测量的境地,不可言说,只可意会。现在,只有一小部分人依旧循此道,每日腾出一段时间,来执柔软的笔,临写一些古碑古帖,耗去不少柔软的纸。写草书的人总是抱怨笔的柔软中少了筋道,以至于快捷运动时,痕迹总是立不起来,卧着、伏着,春蚓秋蛇一般。而要寻到一杆好笔,有时只能靠运气。东晋卫夫人曾经谈到那些秋日里在崇山绝仞中奔走的兔子,取它们身上的毛,做成长一寸的笔头——那时的笔一定十分上乘。这些兔子都上哪儿去了?就算有心人捕捉得到,它身上的毫毛还能像往者那么柔且韧吗?那些附着在走兽身上的毫毛,由于环境的恶化,也在退化、变质,谁也不知道这种状态是从哪一个早晨开始。一丝如此纤细的毫毛里,如果是健康的,那么它一定是有风骨在里边的,它保证了柔的格调和质量,能够像清澈的水流,一直向前。当一个人会对如此微忽的毫毛如此讲究,他的情性也会和缓下去,像一方曾经锋棱毕露的石料,每一日被磨洗着,很轻柔、婉转,似乎毫不着力,最终还是可以化尖锐为圆弧。我的情性倚仗着柔软的笔,或者反过来说,是柔软的笔与我的情性相遇,从而成为此生的支撑。一个人长期把握一种柔性之物,他对于一些人事看法也有了修正,不是从柔软中生出许多奇思异想,而是越来越平淡、持中。不过柔毫还是不会给它的主人呈现一个边界,就像我们不知道尽头在哪里,或者不知道如何走到尽头。
为此我们不敢懈怠。
几次来这个小岛,从北面到南面,在车上的时光很多。闲着无事,就接连地看着片子,也算是对这个地方的过去有些了解。一两个家族,或者三四个家族出现了,牵连起一段近代史。与一般百姓不同的是,他们家族的显赫,使家族中人有着非常人的权柄,有着施展抱负的广阔空间——他们融到此时的政治风云中去了,搏击抟扶,不可一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精神信仰、政治主张,就好像一棵树长大了,枝杈越来越多,伸得越来越远,收不回来了,也不想收回来了。他们驰骛在这个混乱时代的烟尘里,为各自的理想战斗。时势时而柳暗花明,时而晦暗如夜。此阵营所要建立的,正是彼阵营决意要摧毁的。这也使他们的亲情时而近,时而远,处在动荡不安中——他们自己也把握不住了。这很像一根枝条上的三枚叶片,当时都挨得很近,都可以享用到阳光雨露,可是一阵风来了,三枚叶片掉落下来,飘飘忽忽,被吹散到很远,相互间看不见了。年轻时候是不怎么顾及亲情的,甚至因为政治需要而毅然切断,还觉得没有什么,理应如此。因为政治信仰是第一性的,亲情只能居于其次。这种认识像是吸毒,很容易使人上瘾,从而自觉地丧失世间的其他情感。那时的舞台上,这些兄弟、姐妹,一方在此,一方在彼,即便双方有短暂的和平共处,他们在一起时也只谈政治,不论亲情。他们是这个大舞台上的舞者,心气很大,都有图王定霸或者辅佐图王定霸的欲望。有些时候,我视他们有如传奇,因为没有抵达真相的阶梯,口口相传,添枝加叶,具有一种幻影的魅力,以一种极不确定的形式塑造一个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让早先的我难以判断有多少真实,多么虚幻。不过,这些人肯定是在寻常人的生活层面上的,锦衣玉食,居有豪宅,出有车,让离乱中的小百姓更见日子的艰辛。后来,时局终于走向明朗、确定,一方稳坐江山,一方仓皇出走,蛰伏一隅,再无抗衡之力。他们柔软的亲情再也合不拢了,隔山隔水,隔着对立的信仰。忽忽几十年过去,这些人在安定之后逐渐走向老迈,继而是死亡。即便一方老死,另一方连奔丧的可能都无法实现,或者根本没有奔丧的念想。——大家都清楚,他们不是被浩瀚的大海隔开的。此时亲情已变得十分坚硬,最终各自老死,永不再见。历经离乱的小百姓,日子依然过得磕磕碰碰,但是活下来的喜悦使他们的亲情更加浓郁和结实了,曾经的历程使人珍视,尽管底层人有如草芥般地卑微,他们还是用这种柔情相互温暖着。
哦,对了,这里的称谓“他们”,是完全可以转换为“她们”的。以《百年美龄》为例,她内心的骄傲与自信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这位第一夫人神色里有一种睥睨的气度,在一些场合里还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艳。可是,随着年龄渐渐地走向衰老,同时代的身边人死的一个都没有了,甚至有的晚辈也先她而去。她活得太长久了,那种高贵的神色在孤寂中悄然退去,连同曾经的爱情、亲情、友情,此时,就是负暄、静默。这些生前争天下,留下了许多可以征引的史料的人,什么都可以言说,却见不到他们言说亲情——因为,亲情在年轻时就被忽略了,切断了,无可言说了。血未必浓于水,当时不思量,此时更毋须思量。
二姨离开我已经近二十年了,现在回想起来,眼前还是能出现她柔和目光里无尽的怜爱。我一直把她的柔软归结为她的信仰,归结为她的残疾而对生活的更为珍视——一个残疾人的心灵空间不是正常人可以抵达的,更是难以表述的。就是现在,我也理解不了她一生的平和、快乐,当然还有隐忍——正常人对待残疾人最常见的就是讥讽和嘲弄。因为她们肢体不健全,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随时都会受到言语暗箭的追射。遇到这样的情况,她总是以为孩童无知,任他们哄笑说去。我觉得她的内心已经习惯了这种嘲弄,而以柔软来抵御,视有若无,不动声色,柔软成了柔韧。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在《星辰时刻》中曾经这么写道:“此时,云很白,天空很蓝。为何上帝拥有如此之多,为什么不分一点儿给人?”是啊,为什么不分一点给我的二姨,让她健全一点?倘若有所求,她理应比别人所求更多,没有人会指责她所求过分,因为肢体残疾带来的苦痛,有理由这么要求上帝赐予。虔诚的二姨是没有这种功利之思的,这大概也是无所求给予快乐的缘由。依旧拄上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动、做事,从容地与人交谈。
她最后的十年正是我此生最倒霉的时段,我在山重水隔的远方务农,上山砍柴时我经常会跑到山顶,看目极处山山重叠没完没了,心想此生休矣。那时我与家中联系的唯一方法就是通信,通信需要等待,需要穿越很长的距离才能到达老家。情绪沮丧使人疏于动笔,写什么呢,怎么写呢?笔在手中,往往踌躇而后搁下。老家的二姨搬一张凳子坐在二门边,等待邮递员敲动大门的声响——这是父亲后来告诉我的。我至今还能追溯那种望穿秋水的神情——一个由她带大的孩子怎么会这么久不见音信?他丢了吗?还是有了什么意外?时局在二姨去世后一年发生了巨变,许多悬崖边上的人生回复了正常。普鲁斯特有一句话我觉得特别值得冥想,在空寂处,在不为人知处,有一种柔软在拂动你的心扉。
这句话是:“我从远处多情地注目着你。”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