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需要这双火眼金睛
2014-06-05刘照华
刘照华
这是简朴而热烈的场面。李国涛先生从事文学活动六十年了,就在南华门东四条山西省作协院里,大家聚集了向他表示祝贺。会议室显“老”,但让人觉得亲切;地方小,人多,领导和各路名家紧挨在一起坐了。李国涛先生居中,面带平和的微笑。
山西出优秀作家,众星闪耀。李国涛先生小说、散文均受推崇和赞誉,可他不是一般概念上的作家。在山西文学从“山药蛋派”到“晋军崛起”的重要发展时期,李国涛是最重要的文学理论家、文学评论家,同时也是最重要的文学编辑家。对于他的品评,有两句话印象深刻:一句说他是山西文学批评界的领军人物;一句说他有一双很“毒”的眼睛。前者说他的文坛地位,有实绩和影响力为佐证;后者形容他发现人才的功力,这些人才纷纷成为山西文学的栋梁,有的是中国文坛代表性作家。对李国涛先生的品评和赞誉,引发了人们对那段文学黄金岁月的回味和向往,同时,也启示我们思考当今文学批评现状和文学人才发现、培养面临的纠结。
在较长时期内,受政治生活中某些不正常因素影响,人们不愿谈“派”,甚至不谈文学流派。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一篇《且说“山药蛋派”》的文章发表于《光明日报》,很快产生广泛影响,作者正是李国涛。他指出了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到六十年代中期“一个作家群,写出一批较有影响的以短篇小说为主的作品,比较集中地在刊物上发表出来”的现象,追根溯源,第一次立论了“山药蛋派”的形成,阐释了其鲜明艺术特色,确立了这个山西作家群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的地位。细读这篇对中国文学产生重要影响的经典之作,语言朴实、平易,如同面对面交谈,却说透了“山药蛋派”在山西地域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细节和脉络,探明了这种文学样式“作家要写、农民爱看”现象背后的美学意蕴。发人所未发,却能举重若轻;光华内蕴,却又不容置疑。
重读李国涛先生的评论作品,令人心生感慨。时下常见的文学评论,要么搬出自己抄来的理论框架、学术新论吓唬人,似乎不背这一大段就说不了一句话,往往气势很大,实际并无真知灼见,有人真被他吓住了,入了圈套,于是连声叫好;要么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浮光掠影,却自以为是,或以罗列为能事,观点苍白无力——看过这些,只觉浪费时间;还有一种,想拉你和他一同掉书袋,越是搬出你没见过的典故呀、说法呀,他越兴奋,明明是要看他怎么评论,结果只是闻了半天他的生豆子味儿,不知所云,扫兴释卷……
李国涛先生是从未离开读书而又始终谦逊的人,他对文学的发现是深刻的,从其字里行间,可以读到学人、师友的气度与文风。而如今似乎评论写作门槛低了,似乎谁都可写,成了家常应酬,甚至低到为送人情、捧场面、拿红包而糊弄读者亦无不可的地步!要知道,文学批评者要想立得住,须有学识修养,须有发现文学的眼光,须有严谨而又厚重的品格。没有学品、才品与人品,何来文品?
作家韩石山说,李先生评论作家作品,无大而无当的夸赞,细微之处有新的发现,是能搔到“痒”处。李国涛就是带着这样一种文风,与山西作家群形成了长期的互相感知、互相推动的创评关系,以他为代表的文学评论界,为山西文学创作提供了良好生态。如今文坛,岂不是更迫切地需要这样一双双善于批评和发现的眼睛!
说李国涛那双眼睛很“毒”,是指他慧眼识人。山西许多著名作家的成长,离不开李先生的发现和培养,如成一、李锐、柯云路、钟道新、张石山、张平……李先生有个原则:不管背景,不论关系,只看作品,以作品论!举个例子,他在《汾水》任职时,从自然来稿中一眼看中了成一的《顶凌下种》,在首篇位置推出,这篇作品随后就获得了全国短篇小说奖,作家成一脱颖而出。再举一例,当年现代派西风东渐之际,编辑部收到吕新的一篇“新锐”之作,显然大大突破传统审美范畴。读惯了“山药蛋派”的编辑不知如何处置。稿件交到主编李国涛案头,他的意见是“编辑部全体传阅”,各抒己见。那一次讨论,大家对文坛新思潮有了较深认识,最终,别具一格的吕新小说呈现于山西文坛。据当事人回忆,李先生对当时传入的新批评、原型批评等理论均有研究,以他对文坛大势的判断,当然熟知小说写作的新变化,是成竹在胸的。李国涛先生主持《山西文学》十余年间,文学新秀不断涌现,刊发的小说接连获全国大奖,也就不足为奇了。
可见,说先生眼睛很“毒”,乃至诚至纯之谓也,乃胸有丘壑之谓也。
当今文学编辑为“圈子文化”链接,受急功近利的投稿人追逐甚至“绑架”,加之网络江湖令文学形势大变,编者与作者、作品关系大不同于当年,不过,这些都不是放弃真诚与纯粹、不守文学责任的借口。至于习无所成、心无所悟而能列为文学编辑,这种现象以前没有,后来有了,那当然是文学之不幸。另外,文学编辑将心思用于为自己交换稿费的,恐怕亦非偶然。如此,看到“关系稿串串烧”的情形,那才叫不足为奇呢!说到这里,我们当然更要为李国涛先生那双很“毒”的眼睛点赞——可是,怎一个点赞了得!
李国涛先生为人敦厚。熟悉他的人还会告诉你:先生没有对头,但先生不是和事佬。又说:先生对不求甚解的文风十分鄙弃;先生的人格力量,先生的文学成就都有无言的震慑力。正因怀此风骨,李国涛在发现新人新作时,他的眼睛是很“毒”的。对于认准的作者,他会说:“他们的作品有才气,而且他们的人有才气。”他这样说,是在强调作品与人品并重。文如其人,文学排斥失“真”的文字。凭着这双火眼金睛,李国涛先生不虚评、不泛评,而对于发现的好苗子、好作品,亲撰“编稿手记”,指出才气所在,用心体贴扶持。这同样给人以启示。
近些年,文坛新人新作持续涌现,但存在明显问题,最突出的表现是无原则的“捧”,以“捧”代“培”。在许多地方,如果有年轻人“会写”,而且作品常能发表,“作家”头衔算是拿到,赞扬声一片,生怕给的评价不能让他骄傲——当然本地出了作家,自会给更多人带来骄傲。而实际上,有的年轻作者仅仅是写作技巧达到发表水平,其生活阅历、思想水平、精神内涵尚无根基,对于这些苗子,鼓励是必需的,但切忌“捧杀”。曾在某著名选刊上多次阅读一位年轻作者作品,对其勤奋心存敬意,然而,其生活视角逼仄,精神取向庸俗甚至病态的问题顽固地存在,令人唏嘘。对于这样的作者,如过早、过多地“点赞”或授奖,而不及时正其得失,恐怕“才气”行而不远。又想到李国涛先生“他们的作品有才气,而且他们的人有才气”一语,其中颇有深意——作品有才气的因素众多,而人格修养、人生历练则是底气。
细想,多几个李国涛先生这样堪为文坛导师的编辑家、评论家,该有多好!
有一个说法是大家公认的:“晋军崛起”局面的形成,山西文学创作第二次高潮的到来,李国涛和他领导的《山西文学》功不可没。李国涛先生领军之下的文学批评以及人才发现与培养经验,无疑是当今文学界之宝贵财富。以李国涛先生的修养与格调,以他的胸襟与才略,这样的编辑家和评论家,眼睛不“毒”才怪!
期望这种由人格、学养、智识炼成的赤诚之光接力传承。文学需要这双火眼金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