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种祸种
2014-06-01◆蓝玛
◆ 蓝 玛
火种祸种
◆ 蓝 玛
1
5月7日。
这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中午。
洼里村的老少都囚在家里折腾午饭吃。刚刨了几口,就听见村口那两家好像又打起来了。喜欢凑热闹的便端着饭碗跑去看。
人们看见何、毛两家人四个爷们疯狗一样滚在一起,你死我活的样子。特别是何振东和毛子成两个老东西,脸上都已经挂了彩,老何的裤子还垮了下来,露着半个白乎乎的腚沟子。
不知道谁家的小猪仔没关好,卷在尘土飞扬的战斗里,时不时发出一声尖叫,乱作一团。
老何家和老毛家是一对冤家,没富起来之前就已经结下梁子了,原因是老何偷看老毛家的傻闺女撒尿。后来老毛家有钱了,开起了香油坊,日子一天天好过起来,不久又添了一台车,如虎添翼。挨在一起的两家于是就显露出了巨大的差异,老何家简直就是个原始社会。冲突自此日渐频繁。偏偏那老毛是个爱找事儿的人,有钱了不知道收着点,耀武扬威的,鸡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不打架倒怪。
客观地说,5月7日中午的这场战争是逐步升级的。一开场两个年轻人并没有参战。
或许是因为都在大城市打过工的缘故吧,何全湘和毛小宇开始都没有出手。他们似乎都感觉到自家的老爷子太过原始,两句话不对付就张牙舞爪。他们不,他们不想像老一代那样野蛮和没教养。有人证明,事情开始的时候,两家的儿子基本上等于两个旁观者,靠在毛家油坊的瓷砖墙上抽烟。直到两家老爷子见了红,两人才懒洋洋地把烟蒂扔在地上过去劝架。
何家儿子此后一直强调,他的确是过去劝架的。
就在走过去劝架的途中,有人证明,毛小宇用肩膀拱了何全湘一膀子——是的,后来警察调查的时候毛小宇当即认账,非常肯定地承认,这场架之所以搞到家破人亡,和他拱这一下子有关系。
2
5月12日。
需要指出的是,所谓家破人亡,指的不是7日那天中午的流血冲突,而是说第四天的晚上,也就是11日晚上那场大火。这场大火把两家的房子烧了个惨不忍睹,还搭进去一条人命。
警察查案子时才知道几天前两家人干过一场架。
四天后的这场大火,在警方看来应该属于单独一起事件,不一定和前几天的打架搁在一起说。但是联系到两家人的矛盾史,硬是要这么认为也不是不可以。
毛小宇指出:我们两家从来尿不到一个壶里,这全村人都知道。原因嘛很简单,何振东是个老流氓,对女人撒尿有瘾。这是其一。其二,我爸的破油坊赚了几个烂钱,又不太注意穷人的感受,弄得何家像拉不出屎的公鸡一样难受——仇富懂吧,何家人仇富,老的小的都心理阴暗!
警察郝庆和毛小宇面对面地蹲在大柳树的下边,各自叼着一根烟在抽。大柳树长在何毛两家对面不远的地方,由于昨夜的大火灼烤,半边树叶子都蔫了。空气里还飘浮着浓重的焦糊味。
可能由于抽烟的缘故,郝庆像打枪似地眯缝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看着毛小宇的嘴:你的牙就是让何家那儿子打掉的么?
NO, NO。毛小宇摸了摸自己豁着个口子的大门牙,笑了。别抬举狗日的,何全湘那点儿屌本事,裤裆里再伸出一只手也打不过我——是我打掉了他一个大门牙——你老哥不要搞错。
郝庆指着毛小宇的脸:注意称呼!
没错,郝庆已经对远处那些围观的村民们做了初步了解,若干天前两家人干仗是因为两个儿子的卷入才升级的,起因其实很小,小得都想不起来了,源于其中一个把另一个的门牙打掉了一颗。结果更是干脆。毛小宇强调两家人积怨很深,从某种意义上讲,说的是一种客观。
那毛小宇满嘴的脏话,唯独没有伤心。
你很难看出,就是他亲妹妹让那场大火烧死在油坊后边的柴房里。黑乎乎的,烧成了一块焦炭。老毛哭得像头刚从磨上卸下来的老驴,毛小宇却一滴眼泪也没掉,整个一个狼心狗肺。
所长带人在勘察现场,郝庆的任务是了解一些细节。
你说说看,郝庆吸了吸鼻子,从7日打架到昨天晚上的火灾,老何家给你什么感觉?不要夸大,实事求是。
报复,我觉得就是报复!毛小宇的唾沫星子溅到郝庆脸上,面目变得狰狞起来,你们好好查查,火肯定是何全湘那杂种有意放的——我日他家先人!
我警告你啊,郝庆恼了,你的嘴是茅坑还是什么?你觉得一个人会因为一颗门牙把自己家房子烧成一片平地么?
这是事实。在这场大火中,何家整个烧完了,而毛家仅仅烧掉了后边的油坊和柴房,损失一目了然。老何家的解释是,老二何全湘在床上抽烟,抽着抽着睡着了,烟头点着了蚊帐。仇富,可能。报复之心也可能。但是火灾的起因毕竟是无意中酿成的。
就事论事,应该不是报复。
毛小宇对郝庆的解释非常不以为然,又点了一根烟,一边哼着鼻子一边说:他们家那四间破房子能跟我们家油坊比么?恐怕连我们家柴房都赶不上。你老哥不知道,他们家那几间房子比狗窝强不了多少,而且你应该听说了,何家值钱的东西都搬到村东边他爷爷留下的房子里去了,这边等于是空房。
郝庆一愣,似乎有了些别样的感觉。
毛小宇好像看出了郝庆的心思,提高了声音说:可我们家呢,油坊和柴房先不说,十四麻袋好芝麻值多少钱?再说了,我们家傻楠楠怎么算?一条人命呀那是!
郝庆垂下眼皮:可我觉得你一点儿都不难过——是爷们你就说句实话,你家傻丫头死了你是不是松了口气?
你什么意思?毛小宇的眼睛眯了起来,露出些凶光,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这是我的直觉。郝庆当然不怕他。他相信,真要动手的话,自己能把毛小宇剩下的牙统统打掉。
感觉是什么鸡巴东西?老子毕竟死了妹妹,再傻也是条人命!毛小宇凶巴巴地吐了口唾沫,走着瞧吧,老何家这次死定了!
和毛小宇没什么好说的了,接下来应该找一找何全湘。扶着膝盖站起来的时候,郝庆听见毛小宇嗨了一声:老哥,独腰子好像叫你呢。
3
独腰子指的是派出所副所长况黎明,现在正朝这边走过来。去年年底抓凶手,老况让对方在腰上给了一土炮(私造的火药枪)。枪砂挑出来的同时,摘掉了一个被打烂的肾。城里的那些混混便给了个绰号——独腰子。
郝庆让毛小宇马上从自己眼前消失,不然后果自负。然后迎着老况走了过去。
这时候差不多快中午了,老况带着人已经忙活了四个多小时,佝偻的身子和苍白的脸显示着他的疲乏。两个人走到一起,郝庆给他烟抽,老况摆手不要,然后指着郝庆的裤兜问是不是矿泉水,郝庆醒悟般地赶紧把半瓶矿泉水递过去。
况黎明一口气把瓶子里的水喝干了,用手背抹抹嘴,这才跟郝庆要烟抽。他告诉郝庆:我好像感冒了。
感冒,大五月的感冒?郝庆心里有些不理解,但是他不怀疑老况的话,摘了一个肾脏后,这个人的身体大不如前了。其实他只比自己大四岁,看上去跟他爹似的。半年来,那瘦脸的两侧已经冒出不少白头发了。
郝庆说:哥,你先跟运尸车回去吧,这边交给我们。
是,我确实有点儿顶不住了。况黎明的眼睛有些浮肿,颧骨上莫名其妙地出现两块暗红色。郝庆,咱俩抓紧把情况集中一下,估计死人这个事儿比较麻烦。你要警惕再次爆发冲突。
情况大体如下——
何毛两家一向有怨,起因是老何偷看过毛家傻姑娘撒尿。更深层的原因或许源自贫富悬殊导致的心理扭曲,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五天前,也就是5月7日,两家有过一次暴力冲突,毛家儿子毛小宇打掉了何家儿子何全湘的一颗门牙。此后几天两家人之间弥漫着一种比较可怕的气氛,但是没有出现新的冲突。5月11日,也就是昨天晚上,何全湘在他那间屋里躺着抽烟,睡着了,点着了蚊帐。火势很快就起来了,加上昨晚正好有风,眼看着就燎着了毛家油坊和柴房。到黎明时分,何家烧成了平地,毛家的油坊和柴房也报销了。最最糟糕的是,缩在柴房里睡觉的毛家丫头傻楠楠被烧死了,最不好办的就是这一点。
老何家这回要倾家荡产了。况黎明看着天,去年春节县里那个溜车撞死人的案子,车主出了六十万元才了事。
郝庆点点头,又啐了一口唾沫:是呀,人命关天。何家别说六十万,六万恐怕也拿不出来。不过毛家死的是个傻子。
傻子也是一条命。老况咳嗽起来,脸色越发不好看,你这边怎么样,有没有新情况?
郝庆说大致情况没什么出入,但是有一点多少有些意思。据毛小宇说,老何家值钱的家当都搬到村东边他爷爷留下的空房去了,损失应该没有想象的那么多。
况黎明的眼皮睁开一些,显然引起了重视,妈的,何振东没说这个——还有别的么?
别的没有了。郝庆朝远处努努下巴,走吧所长,运尸车要开车了。你回去吃点药,这边有我们呢。
两个人朝运尸车走过去,郝庆朝那个尸袋看了一眼,赶紧移开了目光。
早上一来就看见了这个,郝庆当场差一点儿吐出来。尸体烧得很惨,像一截黑不溜秋的炭。问老毛为什么让闺女睡在柴房里,老毛一边干嚎一边解释说谁也没让她睡在柴房里,傻丫头和正常人不一样呀!事实上那一整天都没看见傻丫头的影子,还以为她跑出去了呢——老毛说傻丫头经常跑出去,好几天不见人。鬼都不知道她躲在柴房里睡大觉呢!
要不要尸检?郝庆问跟来的法医老刘。
老刘说当然要。又说,你们最好了解一下现场附近发现的那只登山鞋。我问过死者的父亲,鞋是不是傻子的。死者的父亲说不是。这有点儿奇怪。
这个我问了。老况说,毛子成说傻丫头平时不穿鞋,向来光着脚进进出出,即便穿鞋也是捡来的。那只鞋比较新,老毛估计女儿是从谁家拿的。
说到这里老况掏出笔记本撕下一张草图给郝庆,你看,傻丫头的尸体在这儿,那只鞋在这儿,相距大约三四米的样子。我比较同意毛子成的说法,这只鞋有可能是傻丫头从谁家顺手牵羊拿走穿的,按说还应该有一只,或者只拿了一只,或者另一只在大火中烧化了。都有可能。
郝庆看着那张图,没说什么。他现在关心的是善后怎么办,油坊、柴房、死人……不知道老毛家还会不会提出别的要求。
总之头大。
运尸车开走了。郝庆叫上留下来的两个伙计跟村长老白去村委会。午饭要在那儿吃,何全湘也暂时关在那儿。
直到现在,他还没和何全湘打过照面呢。
4
火灾所带来的兴奋已经逐步淡去,村民们议论的焦点集中在了那个最无辜的死者身上,气氛显得有些怪异。有人说烧得太惨了,挺大一个人烧成了一疙瘩,像一坨老树根。当然,人们议论最多的是傻楠楠生前的一些往事,并且一致认为,何家和毛家就这么一个好人。
路上郝庆问白村长,傻丫头究竟傻到什么程度?村长老白说傻到姥姥家了,什么都不懂。有一次村委会在会议室开会,傻丫头蹲在会议室门口拉了一泡屎,一边拉还一边唱流行歌曲。
就是这儿。老白指指不远处的村委会,问郝庆先吃饭还是先审何全湘。郝庆想了想,说先看看何全湘吧,我现在一点儿食欲也没有。
几个人进了会议室。老白让守门的两个村民回家吃饭,然后说你们问吧,我还有些事儿。郝庆点点头,看着村长走去。结果老白刚走不远又返回来了,拉着郝庆小声问,一般这种情况应该赔偿多少?郝庆说我也说不好,咱们一步一步来吧。
老白走了。
何全湘蹲在会议室尽里边的墙角,脑袋几乎扎进了裤裆里,脚跟前扔满了烟头,还有两摊黄糊糊的黏痰。郝庆第一眼就对此人充满了厌恶。不光因为黏痰,更因为他听说这杂种昨晚上把他爸爸打了。
郝庆拉了把椅子在几米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何全湘没有任何举动,仿佛没意识到进来好几个人。可能是昨天晚上救火的缘故,小子的头发右半边被火燎光了,另半边挺长,几乎耷拉到肩膀上。膀子和脊梁上的衣服也烧出了好几个大窟窿,狼狈而且可憎。
你姥姥的!郝庆有些不知道该问什么,何全湘,能不能站起来说话?我是派出所郝庆。
何全湘歪了歪脑袋,眼泡子有些浮肿:还说个球,把我拉出去毙了算了——人命算在我头上。
这混蛋倒是不赖账。郝庆摸出烟来给他抽,何全湘拿了一支。
可是两个人确实找不到话说。事情是明摆着的,何全湘显然准备破罐破摔了,俗话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是呀,一枪毙了的确万事皆休,郝庆也希望如此,可事实上不可能。
咱们不说这种废话好不好?除非那场火是你有意放的。
何全湘抬起眼皮瞟了郝庆一眼:如果真是我有意放的呢?
嘿,这王八蛋!郝庆脑门子蹿上一股火苗,何全湘,你真不想解决问题了?
何全湘的脑袋又回到裤裆里,一口一口地抽烟,好一会儿才闷声道:人财两空,我现在觉得活着都是一种负担,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老毛家如果愿意,把我烧死也可以。
看来没什么可说的了。郝庆看看天花板,然后又盯住何全湘的头顶,少说那种不着调的废话。我问你,听说你们家的东西已经都搬到村东头你爷爷的房子里去了,属实么?
属实。何全湘把烟头按灭在地上。我爷爷死后把那几间房子给到我的名下,我爸就把这边的东西一点点盘过去了。我懒得搬这才……
是的,起火的就是何全湘住的那间屋子,紧挨着毛家的柴房。
何全湘,咱们先不说死人的事,单就家庭财产而言,你认为谁家的损失要大一些?
何全湘倒也痛快,承认毛家的损失大。但是说完这话他扯着嗓子吼了一声:说了也是白说呀,我们家穷得都快卖器官了,哪找钱赔他们!
没错,这才是接下来最难办的。
说句不好听的,郝庆想,傻丫头烧死了,对毛家也许真是个好事,第一,负担没有了,第二,还能争取一笔不菲的赔偿。
问题的关键是,何家拿什么赔?
想到这儿,郝庆的脑袋又开始膨胀。不能谈了,也没什么好谈的了。损失方面可以找专人来评估一下,省得两家没完没了。但是赔钱恐怕一下子赔不出来。下一步难过的不是自己,是村长老白,大当家的,绕不过这个地雷。
他给老白打了个手机,说可以吃饭了。他要带何全湘一起吃,如果可以的话,把何全湘的爹和毛氏父子也叫来,听听双方的想法,与其迟早都要接触实质,不如早些。
老白说我来找人,你们先到食堂去吧。
郝庆等人便带着何全湘出了会议室。半路上何全湘那个险恶的脑袋非常引人瞩目,何全湘问郝庆可不可以先让他去剃个头,他说他不饿,根本没有食欲。郝庆想了想,同意了。他警告何全湘,不许逃跑。何全湘说你有脚镣么,把我铐上。
走到食堂的门口,郝庆给况黎明打了个电话,让他找一找可以做评估的人,给两家人的损失做一个合理评估,以避免更多的麻烦。老况说放心吧,我来办。
吃完午饭的时候,何全湘回来了,已经变成了秃子,看上去像个模样清秀的出家弟子。郝庆想了想,告诉村长老白说,何全湘不用关着了,他没有逃跑的意思。
老白说借他两胆子……杂种。
下午又做了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四点多郝庆带人走了。答应明天还来。
5
5月13日。
人一早就赶到了洼里村,况黎明带来两个搞评估的,一男一女。据说县里干这个专业的仅此两人。不过人家通常是搞企业的财产评估,家庭损失方面的业务不熟。女的话多,伶牙俐齿,一路上都在打听烧死人的事儿,看来坏事确实传播得飞快。男的是个闷葫芦,一路上都在玩手机。
郝庆带人坐另一辆车,昨晚上没睡好,一直在打瞌睡。
下了车老况就带人调查财产损失去了,何振东和毛子成是事主,必须参加,这么一来郝庆就没事儿干了,他带人围着那片废墟转悠。发现村里人非常老实,居然派了四个人保卫现场。警戒线还拉着,那四个人像忠实的警犬一样守在四个角,连只耗子都跑不进去。郝庆给了他们一人一包烟,弄得自己反倒没得抽了。
郝庆在废墟里东张西望,面色忧郁。后来他绕到何全湘的那间屋子前头,观察着前后左右。何家的房子以及毛家的油坊和柴房都是碎砖头砌的,在垮塌的过程中墙也倒了不少。而毛家的住房不同,用的是清一色的红砖,因此得以幸免。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毛家烧掉那部分除了松木柴禾,就是生产香油的材料,这些东西非常易燃。
郝庆打量着这两家人的房产格局想,挨得这么近,不烧你烧谁。
说起来也是命该如此。村把口的这两家人孤零零地纠缠在这里,离别的人家比较远。何家再过去是一家人的宅基地,地基刚刚下好,还没有垒墙。这家人再过去是一块菜地,然后是村里唯一一家小卖部。也就是说,何毛两家活该一起烧掉。
郝庆到小卖部买了一包烟,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坐下。
况黎明陪着搞评估的人在废墟前察看了一会儿就相约着去了村委会,郝庆这边便越发显得安静。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再找毛家或者何家的那两个儿子聊聊。毛小宇一直在不远的地方鼓捣他那辆带货箱的农用车,看都没往这边看一眼。何全湘没见人影。
最后他决定不搭理这两个混蛋,自顾背着手到村里乱转。他想听听群众的说法,在关键的时候也好有些发言权。结果他发现群众整体上比较倾向老毛家,普遍认为何振东是个老牲口,天报应。两家的仇就是由他那儿开始的。
说起来也邪了,不算那个可怜的傻丫头,两家人全都是公的,连个女人也没有。进一步询问发现,两家人过去的女人居然是表姊妹俩,一个死于癌症,一个喝了老鼠药。喝老鼠药的是何振东的老婆,原因是老杂毛和邻村的一个寡妇有染,闹得名声狼藉。
郝庆无话可说。
快到11点的时候况黎明打手机让郝庆到村委会去,说两家谈判开始了。郝庆路上琢磨,自己了解到的这些情况要不要在谈判桌上拿出来——真拿出来的话,好像有些搅屎棒的感觉。
他把自己的想法跟老况说了。
老况想了想说:来了再说,注意我的眼色。按说么,一码是一码,何振东的那些烂事儿应该和这次的火灾无关。先来听听吧,见机行事。
郝庆说:好,我马上到。
6
郝庆赶到村委会的时候,况黎明又接到一个手机,是法医老刘打来的。况黎明这才想起尸检的事儿,他问老刘情况怎么样。老刘说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老况,你听了别紧张啊,情况好像有变——傻丫头是先被人打死的,然后遭到了焚烧。
况黎明的脑袋嗡的一声,变得斗大,耳朵发出了很难受的耳鸣。他看看闹哄哄的会议室,快步朝厕所方向走去:老刘老刘,你再说一遍,傻丫头是被人打死的?什么意思?噢,我……我他妈肚子有些疼。没关系没关系,你说。
老刘道:的确如此,我起先也难以置信,但是事实就是事实。傻丫头后脑勺的头骨破裂凹陷,显然遭到了重物的击打。呼吸道的烟尘存留很少,想必火烧起来的时候人已经死了,不可能吸进去多少东西。听懂了么?我想你应该明白吧?
是是是,我懂。况黎明靠着厕所的墙慢慢蹲了下去。他的背后是一条大标语,“一家结扎,全家光荣”。而此刻的他,似乎觉得自己的思维也被结扎了。
老刘,这事情来得太突然,你容我想一想——老刘,能确认是被打死的么?
老刘咳嗽了两声说:还用确认么?你试想一下,什么人能从后边把自己的脑袋打烂,然后死掉?你能么?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有没有可能摔倒了,后脑勺正好砸在什么东西上?
老刘半天没吭气,然后清了清嗓子说:你觉得你这种推断有多少现实的可能性?
况黎明嗯了一声,不得不接受现实。是的,一个人向后倒下去,都会有一个下意识的支撑动作,即便脑袋着地,也不至于弄烂头骨而死。他说,老刘,如果这个事实成立,意外烧死的结论就……
对,老刘很严肃地把声音提高了一些,此案的性质就变了,就应该由老康他们刑警队出面了。此外我还要告诉你,傻丫头已经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况黎明觉得呼吸都要停了。仿佛一个溺水者刚刚挣扎着伸出水面,却又扑过来一个大浪。这事情复杂了,老刘,这不会是真的吧?
老况你什么意思?老刘不乐意了,我干这个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刑警队那些家伙都不敢怀疑我什么!
不不不,老刘,我不是这个意思。况黎明有些语无伦次,我想说的是,怎么会?傻丫头怎么会怀孕?这么一来的话,我前边干的活儿就等于白瞎了!
白瞎了你也得认。老刘很不客气地说,至于怀孕,有什么新鲜的,人傻不等于她的生殖系统也失灵了。
老况知道自己已经变得很弱智,便解释说,这个我懂,我就是有些脑袋发懵。这样吧老刘,我等一会儿再给你打电话,你先把这个情况跟刑警队老康通报一下,让他们派人过来。
结束通话,他在厕所墙上又靠了一会儿,这才到会议室把郝庆叫出来。屋子里正乱着,毛小宇居然也来了,老何家估计够呛。不过,评估现在已经变得很不重要了,先让他们吵去吧,自己必须把思路梳理清楚。
他把老刘传递过来的新情况跟郝庆一说,郝庆立马也傻了,眼睛瞪得像两个驴粪蛋子,哥,这么说麻烦大啦!
是呀,麻烦确实大了。失火案变成了谋杀案,背景马上就不一样了。原本追究的是失火的责任和赔偿的数目,现在变了,追查的是凶手。这么一来,调查内容和调查范围立刻扩大,死者的行为轨迹也成了必须查清的事情。更要命的是,大火把事发现场烧得干干净净,毛也没留下一根。再加上自己始终是按失火案对待的,那个现场对刑侦已经失去了调查的价值。
一股子邪火蹿上了脑门子。况黎明原地兜了几个圈子,看看表,又兜了几个圈子,然后掏出手机迅速拨通了刑警队老康的电话。电话一声一声地响着,响到第六声,听见了老康标志性的哑嗓子,老况么,我现在正忙,能不能两分钟以后再说,老刘已经把事情讲给我了。
老况什么也没说就挂了手机。郝庆看着所长那张蜡黄的脸,觉得这个老兄真是命不好。他说,哥,别急,你现在尤其不能上火。
老况点点头,然后进到会议室跟村长老白嘀咕了几句,意思是这个会先不开了,跟大家说明一下。
走出来时,老康的电话打了过来。老况你听我说,我现在真的抓打不开了,十分钟之后就要出发去辽宁。洼里村的案子老刘介绍了一下,我实在抽不出人来,我刚才跟宗局长请示了一下,如果你不介意,让独角龙去帮你一下行不行?
况黎明差一点儿晕倒。老康你这个杂种,要害死我呀!我这几天正病着哪,他来了还不要了我的命。
别激动老况,你听我说。老康仿佛在哀求他,独角龙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就是脾气臭一些,业务能力还是一流的。
不行,我伺候不起这个爷。况黎明喘着粗气,刑警队的人没死光吧,就不能派个好的?
老康叹了口气道,老况咱不争了行不行,我现在一个萝卜一个坑,哪怕再有一个喘气的,我就给你换人。不行我真要走了,你保重身体啊!拜拜。
老康挂了电话。况黎明扭头看着郝庆,老康让独角龙来。
郝庆无言,然后莫名其妙地咧嘴笑了一下。
独角龙本名王达,因为脑袋顶部有一个莫名其妙的突起,获得了一个诨名独角龙。此人聪明智慧不在话下,好好干应该是个出类拔萃的刑警。可是他不好好干,跟谁都尿不到一起。仗着他老子在地委当一把手,在县公安系统整个就是个混江龙,连局长都怵他三分。讽刺的是,这种家伙一般都不会有多大出息,衙内那种——可他不一样,办案子常常有神来之笔,从来就没失过手。连从来不夸人的老康都承认,这家伙的思维和正常人不一样,那个独角里边恐怕还有一副脑子。
这么说吧,由于业务上的出色,这家伙越发的飞扬跋扈,越发的目中无人,乃至于最终弄出了事儿,开车抢行把一个怀孕的小学老师撞流产了。
这种人派给况黎明,显然老康真没人了。
不必挠头,所长。郝庆似乎想开了,都是人,谁怕谁呀?他来了咱们就好好处理案子,他有本事咱们学他两手,他犯浑,我比他还浑。
你爸是地委书记么?老况用手指头认真地捅了捅他的胸口。
郝庆左右看看,凑近老况说,我是地委书记他爹。
一句话说得两个人都笑了。
7
独角龙赶来的时候,老况他们刚把请来的两个评估员伺候走,正在协同一致地对付毛家父子。睡了一晚上,傻丫头烧死所带来的悲痛基本上被放下了,毛子成拉开了架势准备和老何家开战。事实上老况已经看出来了,毛子成已经有了他的小九九。
评估会没开成,这老家伙很有些愤愤然,现在可以开口了。毛子成对老况和村长开宗明义,他不指望何振东拿出钱来,何家没钱。自己家烧了房子、死了人,别的屁话都不说了,只希望何家能把那块烧毁了的宅基地赔给他,两清。
要求提出来以后,所有人都没言语。
合不合理不好说,政策上允许么?这是一。更主要的是,况黎明和郝庆已经知道了案子的内情,完全没有心思考虑赔偿的事情了。傻丫头死于谋杀,而且已经怀有身孕,这背后隐藏的秘密显然不是无意中引发火灾那么简单了。眼前这毛氏父子在老况眼里已经变得莫测高深。
神秘而诡异啊!
地权转让比较复杂,我不可能给你明确答复。村长老白懊恼地说,他已经让毛氏父子缠得要跳井了,希望老况能帮他解围。
老况揪着毛子成的衣服走到一边,毛子成我提醒你,火是老何家引起来的,他们也没有不认账,你家现在站在理上,千万不可以趁火打劫……别急,你听我说,不管最后的评估结果如何,你家的一个油坊和一个破柴房就要换人家那么大一块宅基地,是不是有些不要脸?
毛子成跳了起来,我家还搭上一条人命呢!
况黎明冷笑一声,对,是有一条人命,我们现在要查的主要就是这条人命——事情还糊涂着,你就开始要人家的宅基地,是不是轻重不分?说老实话,傻丫头被烧死,你的责任很大。
毛小宇听到这个,呼地冲过来。郝庆闪电出手,从后边拧住了那小子,别动,小心我伤着你!
这时有人跑来说,县公安局来了个壮汉。
况黎明知道独角龙到了,便叫上郝庆走了出来。县里距离这儿不到五公里,开车眨眼的事。老白不想跟毛家人瞎扯,也跟了出来。一行人走到火灾地点,看见那独角龙没有开车,胯下是一辆摩托。
独角龙大光头,肩宽背厚,一米八几,大脸。身穿一件很不错的T恤,下边是一条军裤,脚上是一双防爆队发的那种大皮鞋。很威风,却也很装模作样。老况走过来的时候,他一直歪着脑袋看着那片废墟,直到老况等人走到跟前,才把头转过来,笼着手点上一支烟。
况所,你的腰没事儿吧。独角龙没看别人,只是用脚尖指了指老况的肾。两个人打过一次交道,没说几句话。老况合作的是老康,眼前这小子当时只是个跟包的。
老况没理睬对方的不礼貌,转身把郝庆介绍给他,最后补上一句,郝庆当警察的时候你还在上警校。
独角龙一笑,郝庆,听说过,一晚上抓了七只野鸡。
这是年初扫黄时候的事,郝庆获得了县局的表彰,还发了3000元奖金。可是从这家伙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不对味。郝庆盯着对方的光头寻找那只独角。独角龙明白他的意思,把脑袋低下来一些,是不是想验明正身?摸摸看——
郝庆看到他头顶正中有个鹌鹑蛋大小的隆起,仅此而已。
你爸你妈真有两下子。郝庆耸耸肩说。
谁说不是呢,费了半天劲,生了一个处理品。独角龙嘿嘿一笑,踩着摩托冲了出去,然后急速地绕了个弯儿,一条腿优雅地抬起来,狗撒尿似地耍了个花枪,把车子停在大柳树下边。拍拍屁股走了过来。
况所,你安排吧,我没工夫扯闲篇。
况黎明没多说什么,朝他勾了勾手指,往远一些的地方走去。独角龙和郝庆跟了过来。老况站住脚,低声道,第一,不要况所况所的,我听着不习惯,叫我况哥或老况都行。第二,那个五短身材比较壮实的是这里的村长,姓白,你对人家要礼貌些。剩下那两个人就是毛家父子,死掉那傻丫头的家人,谈话怎么进行,随你。总之下一步的调查主要看你了。
独角龙仰起脖子,别呀,您是老前辈,您说了算。
老况摆摆手,废话少说,现在的情况是,谋杀案只有咱们三个知道,其他人还都把它当失火案看待呢——我们现在想听听你的意思。你打算从何处入手?
独角龙看看那片废墟,皱着眉头,这片现场让你们折腾好几天了,还有意义么?
老况实话实说,恐怕意义不大了。
郝庆跟上一句,看谁了,碰上有能耐的,同样有意义。
倒也是。老况笑笑表示同意,然后咳嗽了一声道,郝庆,去车里把录像拿来给他看看。
不忙。独角龙瞟了瞟远处站着的那三个人,然后朝地上吐了泡口水,我想先听听你们两个的看法。既然人是谋杀的,你们有什么想法?等等……他朝郝庆摆摆手指,我还没说完呢,讨厌别人打断我的话。听着,我想知道你们对那个傻丫头了解多少?
老况不想和他较劲,道,基本不了解。
她爸她哥都在,郝庆道,要不要叫过来?
幼稚。独角龙瞥了郝庆一眼,现在最可疑的就是这两个人,你先把那个村长叫过来吧。
况黎明压低声问,你要把事情告诉他么?
独角龙摸出一片口香糖塞进嘴里,脸上有些不耐烦,我知道怎么说话——OK?
说完朝废墟走过去。
郝庆凑近老况的耳朵,傻逼一个。
老况笑着在郝庆后脑勺上给了一巴掌。
独角龙在废墟里转悠了一阵子,关键的地方问了老况几句。老况本着负责任的态度向他介绍了火灾发生的基本情况,然后站在毛家柴房烧死的人位置介绍了一下尸体当时的情景。独角龙似听非听东张西望,这使站在一边的郝庆非常厌恶。最后独角龙问老况,那只鞋的鞋印有了么?
老况打开手包要把鞋印的拓样拿给他看,小子摆摆手说,不必了,有了就行。我要跟村长聊聊。
老况陪着他走出废墟,把他向白村长作了介绍。白村长一个劲儿的点头哈腰。郝庆凑近老况的耳朵说,看见了吧,警察里头最不受尊重的就是咱们派出所的——你看老白那三孙子样儿。
老况低声道,拉倒吧你,计较这个你就别活了。
结果,独角龙正要询问情况,村子里有人喘着气跑来说,不好了村长,何全湘又把他爸打了,你快看看去吧。
老况告诉独角龙,何全湘就是把房子点着的那个混蛋。说完这话,他没有征得独角龙的同意,一挥手招呼大家快步走去。独角龙在后边跟着。
据说何全湘一脚踢在他爸裤裆里,当场就把老家伙踢成了大虾,倒在地上死去活来。一伙人赶到何家爷爷的小院子时,村卫生室的人把老何放平在地,正揪着裤头检查何振东受伤的地方。
何全湘被关在侧面的屋子里,叮叮当当地在发泄。白村长告诉独角龙,他们自己的房子烧光了,这父子俩恐怕要占爷爷这个院子。
那还不得掐死一个。独角龙看着村长说。他听见卫生室那人正在安慰何振东,不要紧老何,家伙用还是能用的。
在场的人哈哈大笑。
独角龙笑着骂了一句什么,扭头问老况,也就是说,当事的双方此刻都在这个院子里。
况黎明这才发现毛家父子也跟着来了,于是道,对,都在,你可以省些事儿了。
独角龙捏着下巴看看天,也好,就在这儿问问吧,省得找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老况陪着独角龙把当事的四个人逐一询问了一遍。郝庆找了个理由没参加。
询问的内容没什么新鲜的,也就是老况已经掌握的那些。不同之处仅仅在于,询问何全湘的时候独角龙动了粗,死死地捏着对方的腮帮子问他为什对自己的父亲充满仇恨。这使况黎明心里咯噔了一下,发觉确实是,出事后何全湘已经打过他爸两次了。
看来独角龙对反常行为比较敏感。
问完一圈儿,独角龙拉着老况走到门口,小声说,差不多了老况,可以向毛家人摊牌了。
摊牌可以。老况心头有些不爽,但你必须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也好让我心里有个数。而且,要不要老白参加?
独角龙似乎看出了老况心里不服,耸耸肩,点上一支烟道:老况,这么跟你说吧,你,还有郝庆,你们面对的是一起火灾,烧死人的情况尽管很严重,但是在你们眼里仍然是一起火灾,即便了解到傻丫头死于谋杀,在你们的概念里仍然把火灾放在前边。我说的不错吧?可是对于我来说就不一样了,因果关系可能要掉个个儿。
你什么意思?老况凝视着对方的眼睛,难不成先杀了人,而后才有的火灾——焚尸灭迹?
耶丝儿,这才符合逻辑。
老况眯缝着眼睛盯着那张大脸,扯蛋,别忘了火是从何家烧起来的!不是毛家。
独角龙夹着烟的那只手轻轻摆动着,那又如何?毛家正好借助这场火达到他们的目的——毕竟傻丫头是毛家的一大负担。
老况一下子被噎住了。是的,他不得不承认,独角龙的话很符合逻辑。至于傻丫头烧死后那毛氏父子的表现,可能是演出来的也难说。他妈的,刑警的思维方法的确有他们的规律。
那……傻丫头的身孕怎么解释?老况依然盯着对方。
也许有关系,也许没关系,这要等谈话以后再下结论。
老况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可说的,道:那好吧,你准备怎么谈?
独角龙做了个手势:把那父子俩带到火灾现场去。
说完,叼着烟走了。
郝庆走过来,看着远去的那背影,这孙子真把自己当神探了。
老况低声道,这家伙好像挺有想法的,走吧。
8
由于阳光的角度关系,毛家残留的那部分瓦房的房后——也就是油坊的位置——投下一块不小的阴影。榨油的工具完全烧毁,只剩下两个铁架子。靠北墙墙根的位置有一堆泡松的灰,那就是毛小宇所说的十几袋好芝麻。由于是油类物质,燃烧的时候有很浓的烟升起来,因此残灰的上方被熏成了比较深的黑色。这堵墙的后边就是柴房。连通的门已经垮了。
独角龙迈过垮掉的门,在柴房又看了一会儿,特别查看了一阵死人俯卧的那个位置。那里有个被油沁出来的印子,触目惊心。后来他站了起来,从垮掉的门洞返回油坊。毛氏父子以及两个警察已经站在那儿了,村长老白去张罗午饭,没来。
独角龙四处看着,靠在铁架子上点了一支烟,用牙齿咬着过滤嘴拍了拍手上的灰,同时抬了抬下巴,毛子成,还有你……毛什么宇?过来点儿,别站那么远。
毛氏父子显然对刑警更警觉一些,怯生生地看了看老况,然后凑上去两步。
郝庆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独角龙用眼角瞟了郝庆一眼,依然咬着那支烟,慢慢地抠着指甲。独角龙对毛氏父子说,刚才随便跟你们聊了聊,火灾的经过可能还要细谈,但不是现在。你们想要何家那块宅基地的事儿不归我管,所以不要跟我废话。我来处理的是你们家傻丫头被烧死的案子,因为那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听明白了么?
毛子成抬起一只手,一……一条人命还换不来一块破地么?
毛小宇也似乎想张嘴说话。
闭嘴,都给我闭嘴!独角龙一指,你们父子俩完全是一对混蛋,姑娘养大了难道就是为了换块破地?
郝庆咣啷一声踢飞了一只破茶缸子,不是不说地的事儿么?
老况朝他摆摆手,没言语。
独角龙沉默了两秒钟,显然在忍耐,而后继续面对毛氏父子,你们俩听着,刚才你们说傻丫头野,时不时跑出去几天不归。那么我问你们,出事前那几天她到底在不在家?
说球不准。毛子成面对独角龙眨着眼皮,然后扭头看着儿子,你说盆里的馒头少了两个,是不是那几天的事儿?
毛小宇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道,我也说不清,好像是吧。除了馒头,还少了一只卤猪脚。
卤猪脚是我吃的,赖不到她身上。毛子成吐口唾沫,可馒头肯定是她拿的,剩下的馒头上留着好几个黑手印子。
毛小宇的目光从他爸身上转向独角龙:对,这就想起来了,的确是那几天,的确。
独角龙对老况笑起来,所长,看看你这两个子民,到现在为止没回答我的问题——扯爪哇国去了。你跟我来一下——
说完走到了外边。
况黎明朝郝庆笑笑,跟了出来。独角龙看看左右,压低声道,况所,我一直在观察这俩狗日的——现在我问你,这二位是真傻还是大智若愚?
老况歪着头问,你想说什么?
独角龙眯着眼睛想了想,道,很明显,傻丫头被打死后烧成了那个样子,这父子俩应该是第一嫌疑人,我必须把握询问技巧。
这个你应该很拿手呀。况黎明看着他。
可我不知道这俩混蛋的性格特点。独角龙瞪圆了眼睛。
老况耸耸肩,不好说,这两人一向如此,外表上不是什么聪明人,但内里如何说不准,能赚钱买车盖房子,应该不傻。
明白了。独角龙踩灭烟蒂返了回去。老况在后边道,不会是纸上谈兵吧。
独角龙没理睬这句话,询问继续。你们爷俩听着,根据刚才的说法,那几天傻丫头应该在家对么?我需要一个明确的答复。
毛氏父子互相看看,最后一致认定傻丫头在。
可直到烧死你们也没想起去找找她!独角龙突然吼了一声,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
鸦雀无声。
独角龙的脸凑近毛子成,又凑近毛小宇,用一对深不见底的眼神注视着他们。这表情让旁边站着的郝庆差点儿笑出来。
火是晚上10点40分左右着起来的。独角龙直起身子说,照你们的说法,那时候你们都上床了。谁能告诉我,傻丫头睡了么?
回答他的是沉默,然后是一起摇头。毛子成说根本没想这个问题。独角龙像拂开眼前什么东西似地挥动了一下手,指出这两个人在说谎。他指点着两个人的鼻子说,这个谎撒得很蠢,不符合基本的生活习惯。别说一个大活人,就是一只猫,也应该有所留意,即便不留意,也应该有所感觉。说到这儿,他的声音提高了好几度,我最后问你们一句,傻丫头到底在不在家?
两个人说不出来了。
独角龙诡异地笑起来,竖起一根手指,我敢说,事实上傻丫头并不在家,不在!
郝庆吹了一声口哨,看着太阳。
毛小宇当然不明白郝庆为什总要闹出点儿动静,急赤白脸地朝独角龙嚷,这怎么可能,我妹妹明明烧死在柴房里。
况黎明也不能同意独角龙的结论,因为死人是明摆着的,应该面对事实。但是他不想像郝庆那么明显,即便觉得可笑,也最好不要笑。他对独角龙说,伙计,他们记不清了还是可能的,不然咱们解释不了柴房里的尸体。
独角龙没看老况,眼睛依然盯着老毛和小毛,好吧,这个问题咱们先不争论。接下来我想知道的是,你们心里究竟有没有傻丫头这个大活人?平时对她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她是你们生活中的负担?不要说谎,我会去村子里调查的。
不用调查。说话的是毛子成,我们对她确实不好,平常日子就跟没有这个人一样——你想知道的不就是这个么?
独角龙朝阴凉处挪了挪,再次盯住毛氏父子,最后一个问题,你们打过傻丫头么?
老毛说打过,小毛说没打过。老毛揭穿小毛,说去年中秋你把你妹打得尿裤子,敢说不是?小毛不言语了。
独角龙伸手抓住毛小宇的衣领,缓缓地把他拉到自己眼前,面露凶色,混蛋,把一个女孩子打得尿裤子,不可谓不毒,我完全有理由怀疑你会把她打死!
毛小宇想挣扎,却又没敢。他盯着独角龙的手,然后把目光抬起来一些,道,长官,有些话可不是随便说的。我妹妹烧死了,你是不是想说是我干的?
独角龙手上用力,把毛小宇提得踮起脚尖,不是你干的会是谁干的?
是……是他妈火烧死的!毛小宇厉声嘶叫起来,面目狰狞。
独角龙的确有一把子好力气,把毛小宇继续提高了两寸,然后从容地从裤袋里摸出一张照片举到毛小宇眼前,看清楚了混蛋,这是死者的头部特写,后脑勺部分。注意看,你妹妹分明是被什么东西打死的!看见这个凹陷了么?
况黎明和郝庆目睹着眼前的情景,好像在看一场戏。郝庆凑近了想说什么,老况不想听,用手指头悄悄把他推开。他虽说跟郝庆有很多同感,但是不希望搞得那么明显。而且他觉得这么处理也可能真的有效。
是的,毛小宇的身体明显地僵住了,脸色刹那间变得惨无人色,紧接着,喉咙里发出一声令人汗毛倒竖的怪叫,近乎于晕倒。
独角龙阴森地笑了,手一松,毛小宇坐到了地上。
毛子成虽然没看照片,却同样有些站不住了。独角龙让他过去看看,老家伙却往后退去,一直退到墙根,僵尸一样贴在墙上。独角龙把照片递给老况,随手点了一根烟。
老况看着照片上那个打烂的后脑勺,立刻涌出一股恶心。由于技术的需要,击打部分的四周用剃刀刮出了头骨的本色,触目惊心。他觉得独角龙之所以没有给自己看这张照片,就是为了现在这个效果。
混账东西!
他走过去给毛子成看那照片。毛子成大张着嘴,恐怖到了极点,整个身子好像都要挤到墙里去。
却不料毛小宇突然缓了过来,大声叫道,不——那他妈不是打的,是房梁落下来砸的……
独角龙走到他面前,胸有成竹地看着天,把烟从嘴角拿开,道,听着笨蛋,现场报告明确写着尸体附近没有任何坠落物,有录像为证。更主要的是,解剖显示,死者气管中没有吸入式灼伤和尘灰——这些都是科学,你不懂,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百分之百肯定,傻丫头火烧之前就已经死了!
声音在废墟间回旋,毛氏父子好像想分辩,但是最终没有再出声,不知是真吓傻了,还是装的。独角龙用力地吸了几口烟,然后把烟头踩灭,拉着老况第二次走出来。
老哥,你觉得这手怎么样?独角龙问。
老况不解,什么怎么样?
独角龙有些急:你看不出来么,我玩儿的是突然袭击,想看看他们的反应。
感觉如何?
老哥,我在问你呢!
老况摊开手,这方面我不是内行,没有感觉。
独角龙一拳砸在手心,奶奶的,白搞了。
老况说,不白搞,你应该有你的感觉呀。
我有些拿不准。独角龙实话实说,但从恐惧感上分析,毛小宇杀人的可能性还是有的,但我不敢说他是因为事情本身而紧张,还是那张照片把他吓坏了。
老况很诚实地说,凭我的直觉,是那张照片把他吓坏了。他要是不那么紧张,倒有可能真是凶手。
你的意思是说……不是他?
是不是他我不敢说,但这是我的直觉。老况已经认定,眼前这个家伙其实就是一个赵括,纸上谈兵的角色。你下一步准备怎么办?要不要把傻丫头怀孕的事情抖出来?
独角龙道,我正想听你的意见呢。你认为杀人和傻丫头怀孕有没有什么因果关系?
老况想过这个,道,是这样,如果傻丫头怀孕的事情暴露了,自然是毛家的一大丑闻,在没有暴露之前将其打死还是有可能的。但是……问题在于,毛氏父子未必知道傻丫头怀孕了——这才是关键。
独角龙显然接受了这个分析,思索片刻道:是,你说得对。而且还有一个问题比较难办——是谁让傻丫头怀了孕?
你的意思是……老况看着独角龙的脸。
独角龙解释道:导致傻丫头怀孕者自然逃脱不了凶手之嫌。
老况点点头,叹了口气:伙计,我想过这个,很麻烦。因为那丫头天生弱智,让男人欺负的可能性就大。加上傻丫头已经是个成年人,本身也具备了性需求,并不因为她傻而不会这个,明白么……我的意思是……
他妈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这么一来凶手范围越搞越大了。独角龙露出些沮丧,但是毕竟是个刑警,思维逻辑还是有的。况所,老哥,我们还是不能脱离现实环境想问题,傻丫头毕竟死在自家的柴房里,外人行凶的可能几乎没有。
这个说法我同意。老况说,你还是怀疑毛家父子?
独角龙点点头,捏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道,这样吧,今天就到这儿了,先点到为止。傻丫头死亡的真正原因先不扩散,只让这父子俩知道,看看他们会如何行事。
老况明白他的意思,也同意这个做法。不扩散,看看动静。
再次返回,询问继续。独角龙问毛子成,问你一个老掉牙的问题——你们有没有仇人?
父子俩想了想,认为如果一定说有仇人的话,那就是何家。
毛小宇问独角龙什么意思,是不是想说是仇人害了傻丫头?
没等独角龙回话,毛子成先嚷了起来,不会不会,老何家哪有那么好心,他们巴不得我再生八个傻子呢!
的确,这句话很有说服力。
再问也没有什么内容了,几个警察离开了现场,到村委会去吃饭。走到半路独角龙说不吃了,我先回县里了。老况也没有强留,说有什么话咱们明天再说吧,这个案子估计不是很好办。
9
一个白天就这样过去了。
天将擦黑的时候,有人看见何全湘骑着他的电动车出了村。有人说这混蛋又到县城打野鸡去了。何全湘在村里名声不好,还赶不上毛小宇。
前些年这两个人都在外边打工,后来何全湘受不了苦,先回来了。毛小宇稍晚一些回来,不是因为受不了苦,而是因为他爸的油坊赚了钱。毛子成需要帮手,并且很快买了一辆农用车。
何全湘没有车开,基本上在家闲着,地里的活儿都归何振东。
村里到县里有一条好路,五公里的距离不算距离,何全湘很快就进了城。在羊市口他碰上了一个念高中时的同学,聊了一些没有什么内容的闲话,然后拜拜。
何全湘把电动车停在湘菜馆的门外,然后绕到附近的那家叫做夜来香的洗脚屋,问苏小红在不在。
洗脚屋的人说苏小红好几天都没来了,好像回了安徽老家。何全湘百无聊赖地靠着洗脚屋的门框抽了支烟,然后到湘菜馆去吃饭。刚进门又出来了,他看见了白村长的车。
白村长是开着村里的车来的,也是一辆农用车,天蓝色,带货箱那种。听见何全湘喊他,白村长停好车子走过来说,正好,狗东西,咱俩必须聊聊——我请你。
两个人进了馆子,找了个比较安静的角落坐下。白村长很熟络地点了几个菜,要了四瓶啤酒。
等菜的时候白村长说,狗东西,这次你算把事情搞大了。老子这顶乌纱帽肯定保不住啦,你奶奶的!
何全湘不言语,手指甲咯吱咯吱地抠着桌子角。
白村长在他脑门上搡了一把,老子好几次想找你聊聊,你他娘的躲着我不理,你想干什么?
把你的裤腰带借我用用,老子想上吊。何全湘苦着一张脸看着窗外亮起来的各色灯光,慢慢地点上烟抽。
白村长也朝外看着,闪闪烁烁的霓虹灯光,使他那张脸五颜六色的。他说:上你妈的吊,你小子想死都难,案子复杂啦。
何全湘瞟了村长一眼,然后消沉地垂着脑袋说,随他大小便,已经如此了,我就等着那颗枪子呢!
混蛋,事情比你想象的还严重。白村长在他腮帮子上给了一巴掌。稍停片刻,又给了一巴掌,低声道,警察已经掌握了,傻丫头死于谋杀!
何全湘的头慢慢地抬起来一些,用一种不好形容的目光看着村长。好一会儿,才吐出几个字,你说什么?
这回白村长的脑袋垂下去了,口气有些沉闷,毛子成跟我说了,说警察拿给他照片看了,傻丫头的后脑勺让人打碎了,死在大火烧起来之前。
沉默。两个人一时间无话了。
饭菜上来以后,几乎没有人动筷子。有一股很奇怪的空气在两人之间飘荡着,后来何全湘咬开两瓶啤酒,递给村长一瓶,说,看来我死不了了,喝酒。
说完话,一瓶酒咕咚咕咚灌进了肚子里,像在跟谁赌气。
白村长没动酒瓶子,眯缝着两只眼看着何全湘,说,问题在于,问题他妈的在于是谁打死了傻丫头。
你不会怀疑是我干的吧?何全湘看着他,居然笑了。
白村长对着酒瓶喝了一口,道,少他妈扯蛋,老子现在脑袋都大了,你帮我想想,会是谁干的?
何全湘又笑了,摆摆手,不,不能瞎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想让我说出某人的名字对不对?我偏不说。
臭狗!白村长骂了一句,继续喝酒,你们两家挨得近,毛家有什么动静你们应该听得见。特别是你那间房子,紧挨着毛家的柴房……
不不,我什么也没听见。何全湘不假思索地打断了村长的话,不说了啊,这出戏怎么唱下去,那是人家警察的事儿,咱喝酒。
他又咬开一瓶。
别他娘的跟老子打马虎眼。白村长按住他的手,凝视着他那张瘦脸,别瞒我小子,我早看出来了,你心里有事儿——
何全湘的脸已经喝成了绿色,眼睛里显露出一股狰狞之气,叔,把手松开。
白村长不由得松开手。两人之间又是一阵沉默。
何全湘慢慢地喝着酒,居然把第二瓶也喝光了。他问村长要不要来一点儿白酒。村长摆摆手。何全湘凑近一些,眼珠子往窗外瞟了一眼,轻声道:我闯下这么大的祸,心里能没事儿么?
白村长看着手指甲,叹了一口气,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何全湘为什么总是打他爸爸。
何全湘的脸黑了下来,带出了几分酒意:说点儿别的好不好?小时候他打我可是一点儿也不含糊。
他打你可以,你打他就不是人了。村长厉色道,按道理说,祸是你闯下的,掐死你也不为过,现在搞反了,你王八羔子把你爸打了。什么道理?
不能说,这个不能说。何全湘抓过村长眼前的酒瓶子,灌了几口,用手背抹抹嘴道,叔,家家都有见不得人的事儿,都说出来就别活了。不说别人,就说你吧,一个人来县里干吗?嫌我丑婶儿做饭不好吃?
说话间那对小眼睛诡秘地眨了眨,阴笑。
老子也要散散心呀。白村长不看他,夺过酒瓶子灌了一口,这些天我快累死了。
不一定吧?何全湘诡秘地凑近过来,压低声音,你怎么会累死呢——你是来找野鸡的!
白村长顿时呆住,随即红了脸,闭嘴混蛋!你他妈喝多了!
我没喝多。何全湘很开心的样子,你敢不敢跟我去夜来香,有人见过你——苏小红那个安徽小妞不错吧?我刚才去问了,她回老家了。
老白没再说什么,默默地吃了两口菜,然后拍出一张票子,站起来:想吃什么你自己要吧,老子去泡个澡。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10
县城已经很有规模了。在过去的这半年里,又竖起了好几座高楼。独角龙王达就是在一个施工工地认识的鞠晓丽。认识后的第三天,他又去了工地,把鞠晓丽约到一个砖垛后边,问鞠晓丽愿不愿意做他的女朋友。
现在,独角龙王达正带着他的女朋友鞠晓丽在县政府后边的那个腰子形的人工湖边上闲扯。鞠晓丽是学建筑的,省设计院已经和她签了约,试用三个月转正。她问王达下一步作何打算。
王达说大不了你把我踢了再找。鞠晓丽哭了。王达说别别,少来这一套,既然愿意跟我,为什么要去省里?鞠晓丽说咱们到省里总比窝在县里好吧?
独角龙抚摸着自己那只“独角”,看着黑墨墨的天说,不行,我现在的社会形象很差,要走也得在恢复名誉以后再走。而且我的目标是省刑警总队,别的地方我不去。
接下来两个人开始互相不理,一说到这个内容就是这个样子,不是一回两回了。
鞠晓丽说你是不是又遇上不愉快的事儿了。
独角龙王达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朝着湖水深处子弹般地射出一口唾沫,说:碰上一起比较麻烦的案子。
什么案子让你这么焦虑?
独角龙把案子一五一十说给了女友,然后又一次望着天,我很孤独,我觉得我应该有个像华生那样的助手,可是没有。乡派出所那两个家伙基本不懂刑事侦查。
鞠晓丽坐在人工湖的石坎上说,也许毛家人说得对,死者就是被上边掉下来的什么东西砸中了后脑。你不要想复杂了。
独角龙王达在女朋友身边坐下,道,你不要忘了,呼吸道里很干净,没有灼伤痕迹,这证明火烧起来的时候,傻丫头已经没有了呼吸。
对对,我忽略了这个。鞠晓丽把脑袋靠在独角龙的肩膀上,你是不是最怀疑那个毛家的儿子?
独角龙嗯了一声,随即摇摇头,不,不好说,从感觉上看,这小子真的有些懵,瞬间表情我注意到了。
他爸呢?
注意他的时候我不可能同时注意他爸。可是你能相信么,爸爸打死女儿?不太合乎情理。独角龙摸了摸女朋友的胸脯。
那就往最可能的方向思考。鞠晓丽推开他的手,毛家和何家中间有墙壁么?
独角龙想了想,转过身子双手捧住鞠晓丽的脸:你什么意思?怀疑何家人过来把傻丫头打死了?……哦,让我想一想,两家人中间好像有一堵很矮的墙,只到我膝盖的高度。
晓丽盯着他,也就是说,何家的人进入毛家的柴房并不难?
独角龙王达攀住女孩子的肩膀:你的想法倒是有逻辑的,但是我不相信何家人会无缘无故地打死邻家的傻丫头,除非有非下手不行的理由。
鞠晓丽的眼睛亮起来,别忘了,傻丫头怀孕了!
这句话蓦然间起了作用,独角龙的眼睛亮了。是的,他还真没往这方面想——如果何家那混蛋搞了傻丫头,导致了傻丫头怀孕,然后为了隐瞒这个秘密,便下手了……哇!
他一把将女孩子搂过来狂热地一通亲吻,而后朝天上呼出一口长气,我要申请搞个DNA,真相很快就能大白天下了!
鞠晓丽没有他那么兴奋,冷静地说,你别高兴得太早,这只是我随便一说。
不不,独角龙依然处在兴奋当中,这是一个非常大胆的思路。思路懂吧,对一个刑警来说,思路太重要啦。而且,根据这个思路我已经有了个更大胆的想法。
太夸张了吧,一句话就能这么管用?
不夸张,一点儿也不夸张。独角龙王达再一次抚摸着头上的独角,看着天,宝贝儿,你让我想到了何全湘他爸,那个老东西也不是个好人,偷窥过傻丫头撒尿。
色鬼?鞠晓丽有些警觉,你怀疑他?
独角龙点点头,难道不是么,我完全有理由怀疑他。亲爱的,现在的可疑之人扩大了,不好解释的问题有了新的思索空间。对,何家父子俩的DNA都要做!
说话这一刻,独角龙王达的脑海里已经有了某种类似与电影画面那样的情景……何家某人悄悄地迈过那道矮墙,潜入了毛家的柴房。傻丫头正在柴房里酣睡,此人抓起来一根沉甸甸的木柴……
宝贝儿,走,现在就跟我去找老刘。独角龙跳了起来,拉着女朋友就走。
鞠晓丽问,老刘是谁?
老刘是我们的老法医,他和上边的技术部门很熟,我需要他的帮助。对了,要不要带一条好烟去?
应该的。鞠晓丽说,不过你还是要观察一下那堵矮墙。
我知道我知道,独角龙攀住女孩子的肩膀,现场还在,而且录像里一定有全部的现场。走,快走!老刘那家伙睡觉很早。
11
老白在县里好好洗了一个热澡,又在澡堂子的床上迷糊了一觉。离开澡堂子的时候已经快晚上10点半了。他觉得身子比较轻快,两条腿有些软。在街边小摊上吃了碗馄饨,便可开车往回返。
车灯不算很亮,照出前边一二十米的路面。
快进村的时候,他看见一条无主的野狗在不远的地方溜达着。起先他想慢慢地绕过去算了,可是突然就改变了主意,脸上开始发热。他小心地打着方向盘,慢慢地在野狗后边跟着,跟着跟着,突然加速朝野狗撞去。
野狗被撞飞起来,落在不远的远处。老白把车开近,看见野狗的嘴角流出了血,显然死了。查看左右无人,这才跳下车,拖着那条死掉的野狗走回来,一使劲儿,扔进了货箱。
接下来车子开得比较快,他想回家连夜把这条狗收拾出来,明天炖肉吃。
村口那片青冈树林子黑乎乎的,仿佛隐藏着无数的秘密。他放慢车速开过去,顺便扭头看了看大火烧掉的那片废墟。
哦,好像有人!他看见废墟里有手电光在一闪一闪的。
停车走过去,看见的是老毛毛子成。他问老毛干什么呢,老毛说睡不着,随便看看。如果可能的话,他想把何家那片房子改造成大的油坊,把买卖做成气候。
老白叹息道,你这个人完了,满脑子都是钱,走了。噢,我警告你,那个现场还有用呢,你胡乱走动对你没好处。
这句警告很起作用,毛子成赶紧回去睡觉去了。
老白开着车子回到自家的房后,决定把野狗放下来再把车开到队部去。他再次环视左右,然后借着天光把货箱的后挡板放下来。扶住车边刚要爬上去,他突然吓了一跳。
车里除了那条死狗,居然还睡着一个人。
老白刚想骂,却顷刻间全身僵住了。完全是下意识,他明白了那个睡着的人是谁——毛家的傻丫头!
他的脑袋蓦然间变得斗大。
是的是的,傻丫头认得他的车。记得不错的话,这已经是第二次了,跑到外边去的傻丫头有时看见他的车,会自顾爬上去搭车回村,说她傻她也不傻。
有一次上错了车,被拉到邻县去了。
老白那张脸在天光下惨无人色,他不知所措地靠在旁边的桑树上大喘气,然后哆嗦着手点上一支烟用力抽。他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想了想,随即开始拨号,摁错了号码,重新来,然后把手机凑近耳朵。响到第八声的时候有动静了,况黎明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老白么,你不看看现在几点了……
白村长顾不得解释了,呼吸急促地压低声音说,老况老况,你听我说,事情好像复杂了。扯他娘的……那个……毛家那个傻丫头没……没死。现在正在我车厢里呼呼大睡呢!
手机里沉默了一会儿,听见老况说,怎么会这样?
老白已经六神无主了,是呀是呀老况,怎么会这样?
什么都不要动啊,我马上到。老况说了一句就挂了手机。
老白伸着脖子看车厢里的一人一狗,呆子似的伫立了一会儿。本能告诉他,应该抓紧把狗转移掉,但是他没敢行动。狗血已经蹭在车厢里了,弄不好会整得更复杂,而且老况专门强调什么都不要动。那就不要动。
村子里静悄悄的,仿佛有一种鬼魅四伏的感觉。老白在桑树下蹲下来,用眼角瞟着农用车的车厢,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傻丫头的一只脚。
傻丫头活着,那……烧死的是谁呢?不不,不是烧死的,是杀死以后烧焦的——谁呢?他哆嗦了,一股巨大的恐怖感瞬间传遍全身。他捡了一块土坷垃砸在自家的窗户上,喊了一声二香。
二香是他老婆,左脚有些不利索,又叫瘸子二香。
没有动静,二香一定睡得死猪一样了。等吧,老况说马上来。
所谓马上结果也用了四十多分钟。是郝庆开车来的。雪亮的车灯在不远处熄灭了,两个警察打着两把手电走了过来。老况空空地咳嗽着,很难受的感觉。
人呢?郝庆问。
老白站起来,指指车厢,车里。
两束光柱罩住了车厢里的一人一狗,全都一动不动。连带着那红色的狗血,看上去很恐怖。
傻丫头活的死的?老况问。
村长老白哆嗦了一下,发现自己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刚想爬上去看看,老况朝郝庆甩甩脑袋,你上去,拍照。
郝庆爬上车厢开始咔嚓咔嚓拍照,所长,人好像没事儿,还在均匀地呼吸。
说这话的时候,又有一束很亮很亮的光柱射过来。况黎明告诉老白,他通知了独角龙快来。
眼看着独角龙的摩托开过来停住,谁都没有说话。独角龙熄了车子走过来看,郝庆的照片拍完了。
狗是怎么回事?独角龙也拿着一支手电。
老况和郝庆盯住了白村长。老白知道不能瞒了,便把撞死狗的情况说了,最后解释道:还亏了这个死狗,不然我怎么会想起看看车厢。
大家无话可说,扭头看着车厢里的傻丫头。
这是个五月的夜晚,不冷,但也不是睡露天的季节,这傻丫头居然睡得如此之好,可见身体真没的说。老白说傻丫头冬天都经常赤着脚跑出跑进的。他问要不要把姑娘搞醒问问。
独角龙灭了手电反问,你觉得她会告诉你什么吗?
老白不言语了。独角龙两只手揣在裤袋了来回走了几步,然后看着天。很显然,他对这突然发生的变化也很挠头,但是他不想让别人看出来。
后来他站住了,问老况,大哥,你有什么想法?
老况道,说实话,我直到现在还是蒙的。
独角龙似乎想好了,让老白在这儿看着,什么也别动。然后拉着老况二人去队部。老况知道,有些话不方便在老白面前说。于是跟老白要了会议室的钥匙。
老白无话可说。看着三个人走远,拿出手机看看,已经是零点22分了。
12
5月14日。
两位,我先问你们两个问题。独角龙完全改不了他那身份导致的某种习惯,开口就让人觉得高人一等似的,第一,你们觉得那狗是野狗么?
老况忍住咳嗽看了郝庆一眼,转过头问,第二呢?
独角龙掏出打火机帮郝庆点上烟,先回答我第一个问题。
郝庆道,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问得对,那只狗不像野狗,非常不像。
OK。独角龙点点头,第二个问题是,如果不像野狗,那就应该是村子里谁家养的狗,那,老白把人家的狗撞死,是不是也太胆大了。
不会,老况摇摇头,老白是一村之长,对各家各户的情况了如指掌,他既然敢撞那条狗,就证明狗不是村里的。
太对了!独角龙提高了声音,这就是我提问的目的——可以肯定,这条狗既不是野狗,也不是村里谁家养的狗,唯一的可能就有了,这是一条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狗。
老况心里赞了一声好,明白了这个秃驴的确有两下子。当然了,他依然不喜欢这种拿腔拿调的架势。他说:行了行了,你就不要冒充福尔摩斯了,关键是人。
人?谁?独角龙把脚丫子跷到桌子上。
郝庆道,废话,当然是傻丫头。
独角龙转向他,郝庆,你觉得傻丫头能告诉我们什么吗?
这么一问,谁都不说话了。没错,傻丫头根本不可能协助破案,她的出现只能证明一点——死者是另外一个人!
看着都没话可说的两个人,独角龙的声音提高了一些,两位大哥,我觉得咱们现在应该注意的反倒是那条狗,因为那是一条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狗,正应了侦查方面的一个说法——任何反常的情况都应该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
郝庆也接受了独角龙的说法,的确,豢养的狗,一般是死守着主人和老窝的,不会像野狗一样乱跑。而撞死那条狗恰恰不是野狗——秃子说的符合逻辑。
老况也没有不同意见,道,说得对,天亮以后我们尽全力调查狗的事情。现在咱们怎么办?
独角龙缩回脚,在椅子上坐直身子说,现在么……咱们可以回忆一下,毛家父子在烧死人这件事情上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我的意思是说,假如他们父子俩是凶手的话,一开始就应该知道烧死的不是傻丫头。那么,他们的表现……
郝庆抬起一只手,表示明白对方的意思,他看着天花板思考了一会儿,道:不,感觉不对。如果他们知道死的不是傻丫头,毛子成哭成那种样子就可以当一级演员了。
也就是说,你认为毛子成当时的哭是真实的。
是的,郝庆说,包括毛小宇的不以为然也很真实。
老况嗯了一声,郝庆说得对,我也看不出假来。
郝庆道,我觉得更重要的是,如果毛家父子杀掉的是另一个女人,自然会担心傻丫头什么时候突然出现,表现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从容,应该是七上八下的。进一步说——他们不会把尸体放在柴房里。
独角龙点点头,嗯,这一点我完全接受。也就是说,从感觉上看,毛家父子杀人的可能性不大?
不大。老况很肯定地说。
那……何家呢?独角龙突然压低了声音,盯住两人。
何家——可以这么说,从这一刻起,几个警察的注意焦点才正式转向何家。独角龙想起了鞠晓丽提到的那堵矮墙。
两位大哥,我想说的是,有没有可能是何家杀了人,把尸体转移到了毛家柴房?独角龙的眼睛里闪出些奇异的光。
老况看着他,你是说……嫁祸于人?
姑且不说什么目的,你们觉得有可能么?独角龙有些激动。
郝庆垂着脑袋想了想,太胆大了吧?
独角龙看着他,你是说我的想法太胆大了,还是说何家父子太胆大了?
郝庆:当然是说何家父子——真要杀人,在哪儿杀不行,一定要在自己家杀?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
独角龙摆摆手,从理论上说,一切皆有可能。咱们现在埋在雾里,尚处于摸索阶段,谜底一旦搞清楚了,也许会非常简单。
老况也不想照顾什么情面了,说,伙计,咱们不玩儿这种纸上谈兵的游戏好不好?
独角龙也还不错,耸耸肩道,好吧好吧,不说理论了。咱们把力气放在实际工作上——两位大哥,下一步怎么进行?
老况想了想说,这样吧,现在让老白把傻丫头带来看看。说着,掏出手机给老白打电话。
独角龙看看表,凌晨1点10分了。
可能费了些力气,老白好一阵子才把傻丫头推推搡搡地弄到队部。那女孩子真是邋遢到家了,浑身上下无处不脏,不但脏,而且衣裳裤子穿得歪歪扭扭的,怎么看都别扭。那粗粗壮壮的身躯很赫然地出现在屋门口,感觉上还在梦游之中。
狗日的咬了我一口。老白一边说着,一边愤愤然地走到灯光下边看着胳膊上的咬伤。傻丫头则根本不看人,身子顺着门框出溜下去,坐在了门坎上。老白想去揪她,独角龙摆摆手,走过去在傻丫头面前蹲了下来。
老况吸了吸鼻子,没动弹。他比较接受独角龙的那个说法,傻丫头在破案上没有用处,但是他不明白说这话的人为什么对傻丫头产生了兴趣。
他可能来例假了。独角龙站了起来说,她裤子上有干了的血迹。村长,别让他在那地方睡了。
老白嗯了一声,把墙角的几只麻袋铺在地上,然后很粗野地把傻丫头拉过去放倒了,几位,要不要把毛子成父子俩叫来。
老况朝他摆摆手,然后看着独角龙,你还有什么想法?
独角龙和郝庆凑在一起点上烟,抽了两口,对老白说,村长,那条撞死的狗有没有可能是谁家养的?
老白摆摆手道:野狗一条,村里的狗我都认识。
老白,那不是野狗。老况头也不抬地说,稍微有点儿眼力的,都能看出来,那条狗喂得很好——你看那毛色。
是是。老白赶紧点头,是我的过错。
独角龙问:以往外人的狗来过你们村子么?
老白摇头道:没有过,除非是警犬。前两年公安局带警犬来过。老况,那事情你知道……
老况摆摆手打断了他,道:废话少说了,你明天让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来看看那条狗,看看谁能提供点儿什么。
事情说到这儿,也没有什么别的可谈了。傻丫头已经开始打鼾。独角龙想让村长再说说何家父子的情况,后来想了想,觉得可以放一放再说。看看表,快两点了。他问村长有地方睡没有?老白说地方有,不太干净。
老况打着哈欠站起来,什么干不干净,老子在马槽子里都睡过。走吧。
13
天亮,吃了早饭。独角龙玩儿了个小小的秀场。
他让老白把毛家和何家的四个爷们儿一块儿找了过来,说是要让他们见一个人。那四个人不知他要搞什么鬼,全都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在作秀的过程中,独角龙仿佛在演戏,像外国侦探那样诡秘、狡诈和虚张声势,脸上的五官表情丰富,直到把气氛搞足了,才夸张地闪开身子推开了队部的木门。
郝庆凑近老况的耳朵,这家伙演得还真不错。
那几个男人几乎同时看见了睡在墙角地上的傻丫头,顿时都傻了,随即哇的一声乱了阵。老况的目光没有离开独角龙的脸,他发觉这家伙在那一瞬间机敏地扫视了那四个人的所有表情,然后露出一种胸有成竹的微笑。
队部里已经乱了,老白和老况跟了进去,看着毛子成连哭带喊,不一而足。毛小宇弯着腰看看沉睡的妹妹,而后在傻丫头屁股上踢了一脚,你姥姥的!
……何氏父子没有表情。
老况回头看看站在门口的独角龙和郝庆,感觉那两家伙已经心照不宣了。
他走了出来,低声问独角龙,感觉怎么样?
独角龙凑近他的耳朵说,何氏父子有问题。你别看他门没有什么表现,但是眼神里有一种共同点——恐惧而不是吃惊。
你吃的准么?老况问。
绝对准确,瞬间表情是装不出来的。独角龙胸有成竹。
郝庆道,没错所长,我也有同感。
老况嗯了一声,那好,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独角龙挺了挺身子,不动声色。你们可以陪我去看看现场,也可以跟着老白去调查一下狗的情况。
老况告诉他,老白已经吩咐人把狗吊在村子中央的那棵大树上了,就等着反馈。然后问:现场还有什么问题么?
独角龙低声道,我要看看两家人之间那段矮墙。
说这话时,他们看到何家父子从队部里走出来,靠在外墙处犯傻,何全湘朝这边瞟了一眼,又赶紧移开了目光。
独角龙耸耸肩,叫上老况两人走了。郝庆非常讨厌独角龙那个耸肩膀的动作。
三个人来到废墟前,整体地观察了一会儿。然后他们走进去,来到了废墟中间偏后的位置。那里有一段大约不到三米长的矮墙,高度仅够到成年人的膝盖。左边,是何家的后房,也就是何全湘住的那间房子。右边就是毛家的柴房。和所有的残垣断壁一样,这段矮墙也已经被大火熏成了浅黑色,墙下边散落着几块碎砖块儿。
独角龙面对着矮墙思索了一会儿,问道,两位大哥,你们觉得这堵墙迈过去费劲么?
郝庆说,你想说什么——何家人迈过矮墙过去杀人?
独角龙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再一次思索,然后道:有没有迈过矮墙杀人,关键点在于那个被杀的人是不是呆在毛家柴房里。而眼前的情景让我有一种更特别的联想——杀了人以后把尸体转移到毛家柴房。二位觉得呢?
老况不得不承认,这个秃驴思维确实很大胆。既然把关注点从毛家转移到了何家,就应该考虑到各种可能性。
对。他看着那段矮墙说,完全有可能。事实上从何全湘的屋子绕过后边的厕所,再侧身穿过毛家的篱笆墙,就进了柴房,不一定要迈过矮墙。
我觉得就是迈墙过去的。郝庆也接受了独角龙的这个设想,你们看,矮墙下边散落着一些砖头,估计就是迈墙过去时碰落的。
独角龙道,不管怎么说,何家杀人的设想已经能成立了。下一步就是落实死者是谁?与何家……或者更宽泛一些——与何家或毛家是什么关系?
老况道,没错,咱们的思维虽然打开了,但是这个难点还在。
说到这儿的时候,远远地看见老白带着个人朝这边过来了。那个人老况和郝庆都认识,收废品的老周。
14
老周是洼里村的农民,但是不种地,雇了两个人在县城收废品,老况还帮过他,所以很熟。
老白看上去很兴奋,远远地就抬着手说,你们当警察的果然厉害——有情况了。
三个人赶紧迎了过去。
老周朝老况弯弯腰,然后忙着掏烟。老况摆摆手,扭头看着老白,是不是那条狗认出来了?
老白抹着嘴角流出的口水说,可不是,你们真是有一套。村里人都说那条狗不是野狗,但是没人能说清来自何处。还是老周这龟孙见识广,说看见过这条狗。
独角龙哦了一声,忙问老周在什么地方见过。
老周扭头朝不远处指去:就在那儿,村口那片林子附近。好些天了,我总是看见那畜生在林子周边转来转去。我还打过它一砖头,没打跑。
三个警察互相看看,同时预感到有名堂了。
独角龙问,你说好些天了,多少天?
老周想想,道,这我真说不清了,反正看见过好几次。
独角龙不再多问,看看天,然后朝两个同行招招手,走。
说完,快步向村口那片青冈树林走去。老况和郝庆赶紧跟上。
老白和老周尾随在后头,村里也有几个人远远地跟了过来。独角龙让老白招呼一下,让村民不要进林子。
老白说知道知道。
来到林子前,众人四下里观察了一圈。此时太阳已高,绿油油的树叶在阳光下生机勃勃。独角龙点上烟抽了一会儿,又沿着林子前边的路面走了两个来回,然后在老况面前站住,大哥,名堂很可能就在这林子里。
老况看着手指甲,你就这么肯定?
对,我有一种预感,很强的预感。独角龙的眼睛眯了起来。
老况对他的预感不感兴趣,转身朝远处的老白喊了一声,问他这林子是不是经常有人进去?老白说没有,没什么人进去。
老况随即看着独角龙,你是说,林子里有线索?
线索我不敢说。独角龙比较坦诚,但是那条狗总是在这个地方转悠,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郝庆支持独角龙的看法,认为有必要进去看看。
老况不再说什么,分派了一下任务,让独角龙和郝庆左右分开,自己走中路,仔细找一找这片林子。
老白在远处喊,要不要我们帮忙?
老况摆摆手告诉他不用,然后三个人分散开来,从左中右三路朝林子里找进去。
林子面积不小,不是很宽,但很深。主要树种是青冈树,另有一些杂树丛和野草。正是五月,枝叶很密,光线比外边暗一些。能看出,这林子确实没什么人来,这使得寻找稍微方便一些。
果然,约五分钟后郝庆那边开始喊叫。
独角龙和老况赶紧跑了过去。老白和老周也进了林子,屁股后边跟着一些村民。老况让老白不要过来,挡住那些人。然后跑到了郝庆跟前。
看见没有,有人走了进去。郝庆正蹲在地上,看着林地上的几个脚印,所长,你拓的那个鞋印在包里么?
带着呢。老况从包里找出那只鞋的鞋印。
鞋印拓在一张白纸上。独角龙接过那张纸看了看,又附下身观察地上的鞋印。可是鞋印很模糊,根本看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的确有人顺着这里走进了林子,而且不是一个人,感觉上应该还有一个人,那个人的鞋印很浅,没有什么纹路。
三人小心地循着地上的脚印向前跟进,终于在几个相对清晰一些的脚印前停住了。独角龙单膝跪地,把白纸放在地上,仔细地比对着眼前的那个脚印。最后呼出一口气:二位,应该是同一双鞋。
能肯定么?老况有些激动。
独角龙很有把握地说:最终肯定还要做技术比对,但我觉得是。鞋的号码、鞋底纹路、磨损程度等等——应该是。
是柴房里那个女子?
应该是。
郝庆插嘴道,好像还有一个人,鞋底很平。
独角龙点点头,没错,进入林子的是两个人。从另一种鞋印的大小看,估计是个男人。鞋底的纹路已经磨平了。往前走,再找找看——
三个人继续朝前寻去,情绪已经激发出来了。
大约找出去不到一百米的样子,独角龙哦了一声,快看,两位大哥,就是这儿了。
虽然不是刑警,但老况和郝庆还是看到了那片杂乱的痕迹,能感觉出,那两个人在这里停住了,而且很可能发生了搏斗。因为这里不仅仅留下了脚印,还有许多连带着的痕迹,即便不是当警察的,也能感到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郝庆掏出相机开始拍照。
老况靠在一棵树上,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累。有意思了,他想,真是不容易啊!
独角龙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放大镜,撅着屁股跪在地上,对着林地上的什么东西在看,然后俯下身去,小心地从土层上剔出一块薄薄的物质。
老况凑过来看。独角龙吐出一个字,血!
老况和郝庆同时一惊,透过放大镜的镜片,他们看到独角龙的食指上是一片发黑的东西——血,风干的血。
注意,那儿还有一些。独角龙指点着,两位大哥,我想如果真的出了人命的话,此处应该是第一现场。看,这里有不少石头,可以用来击打人的后脑勺,俯拾即是。
郝庆似乎明白了,你是说,在这儿杀了人,然后把尸体移入第二现场,也就是毛家的柴房。
可以这么认为。独角龙直起腰,小心,咱们再把附近找找。
三个人没有动窝,只是伸长了脖子往四下里看。他们依次看到了两个倾斜的、蹬踏出来的印痕;一片脱落的树皮;也许还应该有一块带血的石头,但是没看到。随即,听见郝庆噢了一声。扭头看时,就见郝庆盯住了前头几米远的一丛草棵子:看——
草棵子里露出半个黑色的,发着暗光的东西——手机!
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老况况黎明都在想着当时的那一刻。不完全因为发现了重要线索,而是因为独角龙王达对这片树林的敏感。由此他不得不承认,刑警和普通警察的确有着很明显的不同,也许在对待琐碎的事物上他况黎明很有一套,但是说到破案,独角龙确实是独角龙。
三个人小心地走过去,蹲在那里看着地上的那个手机。可以猜想,手机的主人应该是那个被害的女子,因为在手机上点缀小饰物的大多是女孩。
独角龙捏着那个饰物,把手机举到了眼前。
郝庆问要不要采集指纹。独角龙摇摇头说意思不大。郝庆问他为什么意思不大?独角龙说手机是死者的,一般情况下不会有别人的指纹。而眼前的现实是,凶手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个手机遗落在这里,因此上边不会有此人的指纹。老况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独角龙格外强调,这个手机并没有遗落在很隐蔽的地方,为什么凶手没有发现。老况和郝庆想不明白。独角龙认为,杀人的时间估计比较晚,林子里那时应该很暗了,所以凶手没看到这个东西。郝庆追问独角龙,即便当时没看到,后来也应该想到。案子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凶手完全有时间前来寻找并把它拿走的。
独角龙很神秘也很自负地竖起一根手指,听着,这进一步说明凶手将尸体转移到了第二现场,烧掉了。在他的意识里,手机已经同时烧了。
老况对这个分析表示认可,他让独角龙看看手机还有没有电。独角龙在手机上摁了一下,还有两格电。
三个人站起来。老况问,有没有办法弄清手机的主人是谁?
独角龙说当然有办法,但此刻还不行。不过可以看看手机的通讯录,通过上边的人,可以问出手机的主人是谁。
独角龙的声音里透着兴奋。手指头开始熟练地忙活起来。通讯录保存的人名一页一页地翻过。不久,他哟了一声,指着手机上的一个名字,看见没,邱利民——利民餐厅的那个混蛋。
没错,那个家伙老况和郝庆都认识,县城里很能惹是生非的一个。他们让独角龙继续往下看,感觉上手机的主人在县城熟人不少。结果很快又看到一个认识的,大药房的那个赛西施。
郝庆。老况碰了碰郝庆的胳膊,因为郝庆动过赛西施的脑子,差点儿和老婆离婚。
郝庆缩了缩脖子。
赛西施往下,隔着几个不认识的名字,老况和独角龙赫然看到一个让人心跳加速的姓名:何全香。
香——湘?
可以毫无疑问地认定,手机的主人在这里打错了一个字。某种预感在这里得到了强化。老况那对不大的眼睛里射出兴奋的光,小声地吐出两个字,杂种!
独角龙盯着手机上的名字,错不了,就是他!
郝庆碰碰独角龙,伙计,是不是可以拿人了?
别急,我先试试看。独角龙很小心地摁下了何全湘的通话键。
通了。可以想象,如果此人真是凶手的话,看到这个来电号码恐怕会吓出尿来。
铃声一声一声地响着,对方一直不敢接。
郝庆小声道,嗨,这不等于在提醒他么,狗日的会逃走的!
你觉得他逃得走么?独角龙瞥了他一眼。手机又响了好几声,对方依然不接。独角龙摁了停止键,想了想,他选择了邱利民的名字,摁下了通话键。
铃声刚响了两下,马上听到了那混蛋的声音,感觉很焦躁:你妈的烂货,老子早说过了,滚远点儿,别他妈烦我懂吗?
独角龙看看老况两人,然后对手机里的那个家伙叫道,懂你个姥姥,我是刑警队王达!
那边马上沉默了,好半天才听见怯怯的回音:哎哎大哥,怎么会是你?
独角龙朝天上翻着眼皮,笑道,为什么不能是我?
大哥大哥,我没有别的意思。邱利民的声音有些急,是不是小婊子犯事儿了,落在你手里?
什么小婊子!独角龙斥道。
噢噢,掌嘴掌嘴。我是问,是不是苏小红犯事儿了。
苏小红!
独角龙不由得闭了闭眼睛,这就是死者。苏小红,好像听说过的一个名字——对,夜来香洗脚屋。
他忍住兴奋,索性把戏往下唱,知道苏小红的事儿啦?
没没,我已经好些日子没接触那个烂货了。邱利民仿佛在躲避瘟疫,是不是关于摇头丸的事?
摇头丸!
出现了新情况。
独角龙再次看看老况,然后清清嗓子,邱利民,你他妈最好别跟我装傻。有些事情主动一些对你有好处。懂不懂?
邱利民的声音顿时提高了八度,对天发誓,大哥,这次弄摇头丸绝对没有我!
继续说,你的话还没说完呢。独角龙也提高了八度。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好吧,我可以把听到的情况说给你听,但是你一定要给我保密,我是个良民。
少废话,快说!
邱利民的声音降下来一些,好好,我说我说……这次东西是从西安搞来的,具体数量我不清楚,他们曾经找过我,我手头紧,不想掺和。据我所知,参与这笔买卖的有老三,你抓过的那个小瘦猴子;还有安子良,西乡那个养猪专业户;费斌,这个家伙你也收拾过,头上有一撮黄毛那个;此外还有洼里村的毛小宇和万宁镇的胡玉林。还有……噢,没有了——我就知道这些。
嗯嗯,继续,独角龙心跳有些加快。
邱利民对天发誓,没有了大哥,我是和安子良喝酒的时候听说的,他们已经把钱都分了。
苏小红在其中充当什么角色?
藏毒,她负责藏毒。有没有入股我不知道,真的。
独角龙嗯了两声,让邱利民把情况写一个材料交到县公安局,然后结束了通话。苏小红,这是最大的收获。出乎意料的是,这里又冒出了毛小宇。
独角龙把通话的详情说给老况两人,那两人顿时兴奋起来。死者苏小红清楚了,可以先放放。眼下要紧的是毛小宇……
事情感觉有些乱——显然,某种新的可能出现了。
邱利民提到的这几个人老况都认识,但是搞摇头丸老况还是头次听说。当然,摇头丸的情况也先放放,关键是苏小红的死有没有可能和毛小宇有关——毕竟人死在他家的柴房里,并且具有某种利害关系。
伙计,看看这个手机里有没有毛小宇?老况急切地说。
独角龙把手机通讯录弄出来,仔细地搜索了两遍。有,最后一个名字就是毛小宇。三个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没说话。
毛小宇……苏小红之死……何全湘?
后来独角龙放松了些,靠在一棵树上说,两位大哥听我说,咱们脑子先别乱,把事情梳理清楚再说。咱们先不想别的,回到火灾这个案子上,我问几个问题请你们如实回答我。
虽然还是那种很讨人嫌的口吻,但是已经没工夫计较了,老况点头道:你问——
第一,独角龙竖起一根手指,事发后,毛子成看见烧死的人时整个表现像不像在演戏。
老况没有马上回答,仰着头把记忆中的情景回忆了一遍,摇头,不,不像。感觉很真实。
那好,第二,独角龙又竖起一根手指头,毛小宇的整个表现像不像在演戏?
老况看看郝庆,你觉得呢?
郝庆道:也不像。
第三个问题,如果是这父子俩杀死了苏小红,他们会不会把死人弄到自家的柴房里去。
老况摆摆手,这不是废话么?他们并不知道晚上会发生火灾,把死人弄回去干吗?
独角龙很做作地把手挥了个半圆,然后在鼻子前头摆动着手指道,也就是说,我们所有的判断——我指的是在废墟里的那个判断,并没有因为死者身份的确认和毛小宇参与贩卖摇头丸而发生变化对不对?
老况和郝庆思考片刻,同时点头认可。
独角龙越发做作地把手一收,脖子伸了过来,那么我们对何家父子的怀疑不仅依然成立,而且随着调查的进展得到了进一步的确认,是不是?
老况一指他的鼻子,少比手画脚了,的确如此。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怎么想?
独角龙道,我的想法很简单,咱们的整个思维没有错误,死者身份的确认已经把何全湘逼到了死角。
郝庆看着他,接下来怎么办?
突审何全湘!独角龙的嘴角泛出一个很凶恶的笑纹,狗杂种的神经估计就要崩溃了!
话音还没落,苏小红那个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15
何全湘脚踏一双铮亮的皮鞋从他爷爷那个破院子里晃了出来,面呈微笑地在打手机。这双皮鞋还是春节时抽奖抽得的,稍微有些挤脚。新剃的光头被正午的阳光反射出些皮鞋一样的光亮,原本蜡黄的脸似乎有了些血色,但后背依然挺得不是很直。他的左手很洒脱地揣在裤袋里,右手握着手机在说话。
他说,听见没,爷爷何全湘——没猜错的话,你就是那个狗操的独角龙吧?
天上有一块云彩,他觉得那块云彩很像一匹马。
独角龙的声音显得很严肃,何全湘,你在什么地方。
在你妈的炕头上。何全湘呸了一口。
独角龙的声音有些恼,何全湘,你给我放老实点儿,现在的阵势你应该清楚。
鸟呀。何全湘讪笑了一声,朝着村口方向走,老子不跟你说话,你把手机给况黎明。
独角龙一声冷笑,不,不可以!
为什么?何全湘站下,掏出烟盒抖出一支叼在嘴上,为什么不可以?
少他妈废话,这事儿正该我管。独角龙的口吻不容置疑,听着小子,你敢打这个电话证明你还有种,咱们可以坐下来聊聊。
何全湘点上烟,喷了一口继续往前走,别扯淡啦,老子没心思和你聊——事儿是我做的,老子认账。
独角龙沉默片刻,然后加重了语气,那好,告诉我死的是谁?
何全湘看见有些村民站在家门口朝他看,他向人们挥挥手,继续朝前走,何必呢傻驴,明知故问。
回答我的问题!死的是谁?
苏小红。
夜来香那个苏小红么?
对,就是那个烂货。
何全湘发现天上那块云彩在拉长,已经变得不太像了。他吸了吸鼻子,莫名其妙地呛了一口,猛烈地咳嗽起来。好一阵子才止住。
你没事吧?独角龙的声音飘过来,告诉我事发时间。
5月11日下午6点不到。何全湘抹了抹嘴唇。他看见那些村民跟着他往村口走,他朝他们摆了摆手,好像在驱赶。
为什么要杀人?独角龙的声音硬了。
何全湘笑道,小婊子自己不想活了,怨谁?
你个畜生!独角龙突然骂了一句,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杀人?
你妈的小婊子讹诈我,说她怀上老子的孩子了。何全湘看见一些人远远地从树林子里走出来,走在最前边的是那个正在和自己通话的光头。那独角龙的秃头比他的大,而且亮。这使何全湘有些不服。他低声道,你给我站住!
独角龙站住了,远远地盯着他,就因为她怀上了你的孩子,你就把她杀了?
对呀。何全湘继续朝前走,我这人脾气不好,一时冲动。
独角龙看了看身边的老况,继续说,然后——
然后我盘腿坐在死人旁边抽了好几根烟,一直抽到天黑。何全湘吐了口唾沫,然后就把人扛回家了。
独角龙哦了一声……扛回家?
对呀,总要想想怎么办,尸首扔在林子里不是办法。
我们没发现烟头。独角龙从容地走过来。
何全湘也同样从容,你妈我傻呀,老子把烟头揣回家了,让你们得到可以化验出是谁。
两个打手机的秃头越走越近,他们身后各自跟着不少村民,远远看去,就像电视剧里两伙山民要干仗。
还差几米的时候,独角龙先停了下来,挂掉手机看着何全湘,继续说吧,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何全湘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人,然后把自己的手机收了线,很随意地从头顶朝后边抛出去,两只眼睛盯住独角龙,说了你他妈可能不信,我爸那老鬼居然给死人做人工呼吸,笑死我了。
那混蛋居然真的笑了起来,啪啪地玩弄着手里的打火机。
说不清原因,独角龙突然觉得空气中有一种不祥的气息升了起来,他把烟蒂扔在地上踩灭,道,那……说说那场火吧,怎么烧起来的?
那是我故意放的。何全湘很古怪地大笑起来,笑的时候很放肆地解开了那件灰色的外衣。
天杀的啊,那混蛋的肚皮上竟然捆着三筒炸药!
在人们惊愕的时候,狗日的随手点燃了引信。
顷刻间所有的人都傻了,有那么两秒钟的静默,然后是一阵仓皇的尖叫,人们老鼠似的朝着四方逃去,剩下的只有三个警察,还有老何何振东。
不知谁喊了一声“卧倒”,哗地趴下了十好几个。
就在这短暂的瞬间,老况和独角龙鱼跃般地扑上去,把那不要命的杂种扑倒在地。同一时刻,何振东哭嚎着去抓那咝咝燃烧的引信,抓住了但没扯下来。郝庆一步蹿上把引信扯掉了。
生死尽在眨眼之间!
独角龙掐住何全湘的脖子,老况三下五除二揪下了炸药。何振东继续嚎哭,被那何全湘一脚踹飞出去。
倒在地上的老杂毛嚎叫道,放了他吧,杀人的是我——
又是一片静默。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重重撞在独角龙的胸口上,他蓦然间觉得自己全明白了。
是的,背后隐藏着一个秘密!
16
审讯——
独角龙:何振东,现在该听你的了。
何振东:是是我说……我全说。能、能不能给我一根烟抽?
老况(摸了支烟扔给他):有半句假话你知道后果。
何振东:放心吧,我……我知道后果。
独角龙:何振东,我猜得不错的话——你儿子扛回来的人并没有死——是不是?
何振东:嗯,活的,其实就是打晕了,醒过来以后还喝了一碗糖水。我……我给她磕了三个响头。
独角龙:事实上,让她抓住把柄的是你而不是你儿子?
何振东:对,就是这么回事。
况黎明:什么把柄?
何振东:我……我说不出口。
郝庆:都什么时候了,有屁赶紧放!
何振东:是是,她……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
(三个警察对视一眼。)
郝庆:姥姥的,你再说一遍。
何振东:小娼妇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
况黎明斥骂:操蛋!
独角龙:就是说,苏小红在树林里对何全湘说的是这事儿?
何振东:是是。
独角龙:后来你儿子三番五次地打你也是因为这个?
何振东:对对,我……
况黎明:苏小红想必不会说说就完了吧?
何振东:是呀,她……她开口就让我们拿出十万块钱来。
独角龙:苏小红醒过来以后还是这么坚持?
何振东:她、她涨价了——她说她让何全湘打伤了,让我们给她十二万。我们拿不出来呀!
郝庆:然后呢?你就把人杀了?
何振东:是,我抓起何全湘的玻璃烟缸给了她脑袋几下子,下手比较重。
(三个警察再次对视。)
独角龙:这回人死了?
何振东:死了,眼看着就死了——我当场就尿了裤子。
郝庆:没人性的王八蛋!
独角龙:你是什么时候……我的意思是说,你是什么时候让苏小红怀上孩子的?
何振东:我……说来话长。有一次我和何全湘到县城买化肥,发现我儿子搞上了这个小娼妇。结果第二个礼拜我自己去了。花了三百……结果,避孕套整破了。
郝庆:老牲口!
独角龙:何振东,当时苏小红认识你么?
何振东:认识,她说我和我儿子长得像双黄蛋。
(三个警察无语。)
独角龙:好吧,咱们回头接着说杀人的事——苏小红说没说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用?
何振东:我问了,她说她有用,什么用没说。
(三个警察再次对视一眼。)
独角龙:接下来呢?人死以后——
何振东:人死以后我们父子俩都傻了。然后何全湘发疯了,差一点儿掐死我。你们看我脖子上的伤——
况黎明:行啦,继续,说说你们怎么处理尸体的?
何振东:是,所长。实话实说,当时我们俩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我打算在房后头挖坑埋了,结果何全湘说不行,他担心让狗刨出来……
独角龙:稍等……白村长撞死的那条狗是怎么回事儿?
何振东:不不,这个我不知道。何全湘说那是苏小红养的狗,品种挺好的狗。
郝庆:知道么,何振东,就是那条狗把我们引到了树林子里。
何振东:猜也猜到了,这是天报应。
独角龙:可惜明白得太晚啦——继续刚才的话题,怎么想到把死人转移到毛家柴房的?
何振东:那……那是因为何全湘把房子点着了。
独角龙:成心的?
何振东:是是,他疯了,用蚊帐把房子点着了。
独角龙:然后……
何振东:然后我就想出了这个点子。也巧了,那个晚上有风,眨眼就把毛家的柴房点着了,火烧得呼呼的。
独角龙:于是你想到了转移尸体?
何振东:是是,走投无路了。我扛起死人就出了后门,然后迈过那道矮墙,把死人扔到了毛家的柴房里。那时候毛家父子正在前头大呼小叫,没看见我。
(独角龙喝了口水,放松了身体靠在椅子上。)
独角龙:况所,我问完了。
况黎明:你呢,何振东,说完了没有?
何振东:完了……前前后后就是这样。
况黎明:我们需要你把这个事情的前后经过写一份材料。
何振东:行行,我念过书。
郝庆:你儿子的炸药是哪儿来的?
何振东:噢噢,那是前几年炸石头铺路我私自留下的,想到水库炸鱼卖点儿钱。没想到兔崽子……
独角龙:好了,知道了。顺便问一句,5月7号你们跟毛家打了一架,能不能告诉我起因是什么?
何振东:起因?噢噢,是……是因为老毛问我是不是到县城嫖过娼。
老况问独角龙:事情都已经清楚了,还要不要化验死者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独角龙觉得还是应该做个DNA,不能凭他们爷俩随口说。不过可以从容一些,这个鉴定要到上级技术部门去做,至少要一个礼拜才能出结果。
老况没说什么,站起来叫上郝庆走了。
5月22日。
DNA的结果出来了,既不是何全湘的,也不是何振东的。独角龙有些犯傻,打电话把结果通知了老况。老况半天不言语。
独角龙说:大哥,这个结果不影响对何振东的审判,毕竟他杀了人。
老况说:两码事,还是要搞清楚,杀人案是由此发生的。这样吧,你不要管了,我去调查。
独角龙说:成,没问题。你搞来样本我找人去做鉴定。
6月1日。
第二次鉴定结果出来了——
苏小红肚子里的孩子是白村长的。
发稿编辑/浦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