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与你邂逅

◆ 张 蓉

想与你邂逅

◆ 张 蓉

一

不行，纵使天涯海角，我也要把这个马廷公给找出来，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欺骗，是侮辱，是对我智商的蔑视……从派出所出来，温迪觉得自己像一张帆一样被恨与羞辱鼓胀着，一脚高，一脚低，连路也走不平了。扶住街边的橱窗，在橱窗的镜中发现一个怪异的自己，凌乱的头发，憋得血红的眼睛，因为紧握而微微颤抖的拳头，发白的指关节。

这个马廷公，仅仅在数天前，还被温迪认作是生命中的奇迹，已有过两次失败的感情经历的她，能遇到如此英俊如此优秀如此体贴的一个男人，除了奇迹她想不出第二个词来形容。

温迪是高校教师，42岁，单身。在这个女孩子一旦过了27岁就开始被叫做剩女的年代，42岁，绝对是骨灰级，或者祖母级的。她有过恋爱，第一次恋爱对象是大学同学，虽然生活在相隔几千里的两座城市，他们还是浪漫地走在了一起。同居一段时间后，浪漫敌不过琐碎且实在的现实，敌不过年轻且旺盛的性需求，结果分手。第二次恋爱她是第三者，男人与妻子感情不好，她和那位妻子是一个系里的同事，系里组织可以带家属的春游时认识的，男人听说她业余是心理咨询师，便要了她的手机号码。男人帅，有气质，有钱，和他相处一段时间后，她冒险怀了孕，但就在她怀孕期间，男人又离开了她。她劝过自己，男人都这样，上半身管不住下半身，但怎么也劝不住，她无法容忍和自己同床共枕的人再去和别的女人躺在一张床上。结果孩子都没保住。在第二次和男人分手后的第9年的春天，她在一家社交网站上认识了这个马廷公，翻了很多人的资料，唯独这个男人的爱情宣言打动了她：想带你去看海，看蓝天白云，看海鸥飞翔，你愿意吗？那时他叫“大非哥哥”，她叫“与你邂逅”，她专门申请了一个新号和他联系。

他说公司外派，他常驻澳门，他们只能在网上交往。他说感谢上帝，感谢神，感谢妈祖，让我认识你。他说你这么好一个女孩子，应该得到天地间最美的感情。他说让我来做你的守护天使，他说我到现在才明白，我一直单身，就是为了认识你，与你相遇。他说，你找到我就会找到一个厨师，早上为你磨一杯豆浆，晚饭为你做几个可口的菜；找到一个司机，你喜欢去哪里，我都会载你到哪里；找到一个哥哥，在你遇到外人欺负的时候挺身保护你；找到一个情人，在浪漫的日子里为你弹上一曲浪漫的钢琴曲；找到一个爱人，当我们都老了，我会拉着你的手一起去海边散步。他说如果我们不能生活在一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若有一日能与这个男子执手，夫复何求？温迪醉了，她觉得之前所有感情上的失败都是为了这次的成功，她孤身一人这么多年，能与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男子相遇，再怎么苦，也值了。

有一次，“大非哥哥”发过来一行字，问，想听听声音吗？她立刻拨了过去，一个淳厚的男声，有密度略有磨损的声线，第一个字是嗨，她觉得无尽的情话全在那个“嗨”了，后面他说什么她几乎没听清楚，她只是将听筒紧贴着耳朵，让他的话变成了耳边的呼吸声。她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他身边，和他耳朵贴着耳朵，鬓发磨着鬓发。

说这样一个男人是骗子，那个时候，她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可他真的就消失了，在她把70万元打进他给的一个理财账户里之后，便消失在无边无垠的网络的海洋当中。她不相信，不，“大非哥哥”不是那样的人。他一定是电脑坏了，或者公司派出国了不方便上网，或者是病了，甚至出门被车撞了，一定是有了他不可抗拒的原因才这样的。她打他电话，关机，给他发信息，他不回，给他留言，他的头像一直灰着……越等越心凉，越等越绝望……

她去派出所，本意不是报警，她想请警察帮她查一下到底有没有马廷公这个人，但接待窗口的警察拒绝了她的请求，说是保护公民信息和隐私的需要，直到她讲了事情的经过，拿出了她聊天和汇款的记录。警察告诉她全国叫这个名字的就两个，一个是七旬老翁，一个是初中生。而后警察请她做笔录，说是可以立案调查。

蓦地，她觉得整个人一下子被掏空了。巨大的失落，被骗带来的耻辱，仿佛一直靠着的一堵墙倒塌了，而且墙的背后是无底的深渊。冷静下来想想，哪里会有那么完美的男人？除非是假的，造出来的。唉，一个人一旦付出感情，便变得愚不可及。看到过一句话，女人若是对爱情的想象越发达，后果便越不堪设想。如此说来，真的配得上不堪设想这四个字了。她恨这个交友网站，连同它在每个页面上洗脱自己责任的那行小小的提示：认证信息由个人自愿提供，目前中国无完整渠道确保百分之百真实，请理性对待。

靠，理性，爱和理性从来都是敌人。她冷笑。不，她不服这个输，尽管警察说他们会尽力破案，但她还是想亲手揪住他，亲耳听听那个名叫“马廷公”的男人到底怎么解释这整个事情。

二

没有失手，便不会住手。温迪相信，如果真是骗子，这个男人一定还会换个身份，继续骗下去的。于是，她在原来的那个社交网站重新注册了一套资料。这回，她叫“想与你邂逅”。大隐隐于市，那个“大非哥哥”一定不会想到，她在栽了一个跟头后，还会以一字之差的网名出现在这个社交网站。

人很奇怪，喜欢一类人，总是喜欢一类人的，哪怕仅仅是让你虚与委蛇，也是一样。学过心理学，温迪知道，这叫心理轨迹，或者心理惯性。照片可以是假的，身份也可以是假的，但基于假的照片和身份的掩护，背后的那些话多数是真的，而且能说出这些情话的，不管品德如何，个人素质还是有的。于是，她隔着网络，猎犬一样四处细嗅，哪一张面具后面是那个天杀的马廷公？

她先筛选出三个，与之前的马廷公的爱情宣言一个调调。第一个叫“冬日阳光”，他说，如果你喜欢我，请告诉我，我来追。第二个叫“我愿是激流”，他说，有一种感觉：虽然我们未曾谋面，但我们像久别的亲人。我要找的精神和灵魂的归宿，会是你吗？第三个叫“青春纪念册”，他说，来到这里是个偶然，遇见你也许也是偶然。我们都不知道下一颗巧克力的味道，无数个偶然或许就是生活送给我们最美的礼物，你的偶然出现或许就是我生命中最美的必然。

关注，打招呼，发信……渐渐地，她和其中那个叫“青春纪念册”的热络了起来。大概在认识二十多天时，“青春纪念册”开始管她叫亲爱的。她没猜错，这个“青春纪念册”的路数，和“大非哥哥”有着十分高的相似度。她故意用问过“大非哥哥”的话问他。她问，我又不漂亮，也不年轻，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而他的回答和“大非哥哥”几乎一字不差：再美的外表都会老去，谁能保证永远青春呢？最重要的是能够保持拥有美丽的心灵。内在美所散发出去的气质远远胜过表面的美。所以，我喜欢你。

她要和“青春纪念册”视频，“青春纪念册”答，公司没视频，家里的电脑也是公司配给的，公司有规定不能安装任何软件。视频虽然没成功，但“青春纪念册”发给她一张照片，一个站在大三巴牌坊前的、高大的、有着明亮眼神的男子，略短的前额，略扁的鼻翼，典型的南人相。在大约认识四十天的时候，男子说有个内线消息，一定可以赚钱的，男子说有钱才赚得到更多的钱，有钱人不就是以时间换空间吗？她说感谢他的内线消息，又说她最近要去澳门出差，见面把钱给他。“青春纪念册”回说，应该是他来看她，他准备了一盒巧克力，要和她一起品尝每一颗巧克力的味道。她说没有谁应该谁不应该，她也是顺便。他说那当然，只要没有突发事件，他可以陪她去看大海，看蓝天白云，看海鸥飞翔。看到这一行字，她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她把这些网页存下来，又去了趟派出所，警察答应和她一道去趟澳门。

警察的房间在她隔壁。约定的时间到了的时候，门铃响了，她没去掉门链，只是把门拉开一道缝。是一个黝黑但还算帅气的南方男子，显然要年轻很多，露出白白的牙齿微笑着看她。一定不是站在大三巴牌坊前的那位。她心里一笑，局促中拉长门襟露出领头，也不容易。微笑中她打开了门链。

谁知男子一进门便抱住了她，靠在门背后用力地吻她，让她措手不及。拼命挣脱后，男子说，普通话中粤语的底子，你好吗，亲爱的。

特别是亲爱的三个字，怎么听都生硬，温迪想。男子也可能感觉到了，便有些尴尬地提起来刚刚进门时便坠在地上的水果篮，剥开覆在上面的塑料纸，摘下一颗荔枝剥开皮递到她嘴边，她略微后倾了一下身子，用手接过，说，日啖荔枝三百颗。男子接了下句，不辞长做岭南人。她嫣然一笑，复把荔枝向男子的嘴边送去。按照警察的叮嘱，男子带来的吃的喝的都不能动。

坐下来后，温迪问，你那个理财产品的介绍带来了吗？我看看。男子说带了，接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广告折页。装作认真地读了一遍之后，依旧按照警察的叮嘱，温迪说，还真不错，收益挺高，那么钱怎么打过去呢？男子说，我给你代办好了，银行卡给我，密码告诉我就好了。见男子收好了银行卡，记下了密码，温迪便说一起去餐厅吃饭，说着拿起酒店的座机，拨了个号码，说西餐，订位，两个人。这边电话放下，那边门铃声便响了起来。

让温迪哭笑不得的是，警察居然从男子处搜到了一套教材，专门针对剩女的，数十个文档，包括“对话语段参考”、“聊天技巧”、“我们为什么要结婚”，此外还有数十张帅哥的照片，其中一张便是那张发给她的站在大三巴牌坊前的那个有着明亮眼神的男子。

看着诈骗纲领上的那些字，温迪感到自己快要昏过去了：一、与客户刚认识的时候，你要让客户感觉你是一个可靠、事业心强、对家庭有责任、对父母孝顺的男人；二、不要因为一句你不喜欢的话生气而删除了客户的QQ或者不跟她聊天，要让别人把银行卡里的钱送到你口袋里面就要学会忍耐；三、你要做的就是让对方死心塌地爱上你，能够为你付出，客户永远是你的衣食父母，没有父母你就是一个孤儿……

呵呵，客户，客户，自己居然被称作是客户，不过的确是客户，淘宝管客户叫亲，他们管客户叫亲爱的，差不多，都掺进了水，都贬值了。温迪心酸地笑笑。可是当看到教材中的一个桥段，温迪彻底昏了过去：

女：我又不漂亮，也不年轻，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答：再美的外表都会老去，谁能保证永远青春呢？最重要的是能够保持拥有美丽的心灵。内在的美所散发出去的气质远远胜过表面的美。所以，我喜欢你。

毕竟有过那么多历练，温迪很快镇定了下来，她想要找到那个马廷公，而警察说，他们调查得知，马廷公真名冯庭松，在两个月前就离职了，他们已上网追逃。

此恨绵绵，虽然帮助警察端掉了一个诈骗团伙，可是没有手刃仇敌，温迪还是快乐不起来。

三

回到自己的城市后不久，有一天温迪偶然间打开和“大非哥哥”单线联系的那个账号，发现里面居然有他给她的留言，一共四条。看时间，第一条在她和青春纪念册“热恋”之时，他的留言是：爱情令人神往，但金钱却不可或缺。在敲下那些甜言蜜语时，我肚子饿得咕咕叫。在你不知道下一顿饭吃什么时，爱情对你来说一样是奢侈品。第二条是，感谢你，我拿到了你打来的70万元的10%，也就是7万元的佣金。对不起，我伤害到你了，但我发誓，这是我第一次用这种方式伤害一个女人，也是最后一次。第三条是前一天，他说，我用那7万元开了家擦鞋店，在你大学校后门的那条商业街上，店名叫“大非哥哥”，欢迎你光顾。第四条是，我算过了，这个店一年可以赚差不多10万元，这样，六七年便可以还清那笔债了。

温迪戴了副大墨镜去了趟小街，路过擦鞋店，店面很小，但很清爽，一个老板模样的年轻男子在殷勤地招呼客人，黝黑的皮肤，洁白的牙齿。走过店门，温迪在路边在街心花园中徘徊良久。

他的这些话如果跟他前面说过的那些海誓山盟的话一样还是谎言呢？

就再信他一次吧。

不，这种人你不给他一个教训，他还会害人的。更何况，70万，不是小数字。

看他样子不像坏人，他只是偶尔失足。他敢把店开在这个地方，而且告诉我，就表明他决心改的。如果那位牧师没有给警察说银烛台是他送给冉阿让的，还有后来的冉阿让吗？

看一个人不能看他的外表，也许他只是缓兵之计呢。

终于，她下定决心，拿出手机，一个一个数字摁警察留给她的电话号码，在摁到最后一个数字时，她迟疑了片刻，收起了手机。

生命是一场伤痛，也是一场觉醒，于她，于“大非哥哥”，都是。

专家点评（上海公安高等专科学校副教授浦建兴）：有了互联网，热烈的爱情、理想的婚姻似乎变得唾手可得。但是这一切可能都是虚拟的或是虚假的，要警惕。网络婚姻诈骗是网络虚假信息诈骗与婚姻诈骗的结合，容易使警惕性较差的高龄单身青年上当受骗。

婚姻诈骗是以借婚姻索取财物为目的，用虚构事实或隐瞒真相的方法，骗取他人钱财的行为。目前有个新的婚姻诈骗动向，往往是以择偶较难或者择偶要求较高的高龄女性（也叫“剩女”）为对象，假冒“高富帅”的网络骗子，以结婚为幌子，诈骗受害者，高龄单身女性要提高警惕加以防范。除此以外，广大青年单身男女在网络交友过程中涉及到财物的都要小心谨慎，如在网络交友中受到诈骗，要及时报警。这样不仅能使自己挽回经济损失，也可使得他人避免再上当受骗。

发稿编辑／浦建明

插 图／金家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