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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郊区(原吴县)的三身人称代词

2014-05-29

语言研究 2014年3期
关键词:词尾吴语第二人称

林 齐 倩

(苏州大学 海外教育学院,江苏 苏州 215021)

前贤对苏州城区的三身人称代词(见表1)已有很全面的研究(李小凡1998、石汝杰1999、汪平2011),而苏州郊区(即原吴县地区)的三身人称代词,虽有专家提及过,但甚少有人对此进行较为全面的研究。只有叶祥苓(1988)曾对苏州郊区的三身人称代词做过全面的调查,但叶先生是以方言地图的形式呈现,并未对此进行深入的分析讨论。另外,叶祥苓先生是八十年代做的调查,现已时隔三十年,由于时代的发展、农村城市化进程的加快、行政区划的变化等社会因素,乡村的语言必定会发生一定程度的变化。因此我们认为有必要对苏州郊区的三身人称代词进行再调查、再研究。

苏州城区三身人称代词系统 表1

本文对苏州郊区33个点进行了调查,这些调查点分布于苏州郊区东南西北四个行政区,具体如下:

工业园区(东面):唯亭、胜浦、斜塘、娄葑;

吴中区(东南、西南至西面):甪直、车坊、郭巷、越溪、横泾、浦庄、渡村、东山镇、东山杨湾村、西山、太湖、光福、藏书、香山、木渎、镇湖;

高新虎丘区(西面):东渚、通安、浒关、枫桥;

相城区(北面):陆墓、蠡口、黄桥、渭塘、北桥、东桥、望亭、太平、沺泾;

郊区的三身人称代词要比城区复杂得多。这种复杂情形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第一,郊区的人称代词形式比城区多得多;第二、乡镇与乡镇之间的人称代词差异较大,虽然大部分代词之间有同源关系,但还有一些似乎很难找出其渊源所在。

一 第一人称单数

赵元任(1928:95)早在二十世纪初就调查发现苏州话第一人称单数除了以外,还有一个较少的说法[nəu]和一个更少的说法。谢自立(1988)说苏州话第一人称单数说在城里已听不到了,但在乡间还有。根据我们的调查,“吾”仅出现于东山和西山,跟近邻吴江的震泽、同里、松陵等地的说法相同。“奴”和“我”仅声母发音部位不同,“奴”应该是“我”的前身,早在明代就出现了。冯梦龙编的《山歌》中,第一人称单数形式除了“我”之外还有“奴”,当时多用作年轻女性的自称(石汝杰2009:248),现在苏州郊区使用的“奴”已不分性别。

根据陈忠敏、潘悟云(1999:14)的推测,今天的[ŋəu]是[ŋ]和[nəu]的合音,ŋ+nəu→ŋəu。我们推测,早期苏州城区和郊区(东山、西山除外)都说“奴”[nəu],清末的吴语文献中还是用“奴”来指称说话人自己,后来城区音变为“我”,估计赵元任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调查的时候正是城区即将完成[nəu]向[ŋəu]演变的时刻,故赵先生发现除了以外,还有一个较少的说法[nəu]。之后随着郊区与城区方言接触的日益增多,郊区部分乡镇也慢慢发生音变,导致目前郊区“我”与“奴”的分布呈现势均力敌之势(详见表 2),北面和南面的大部分乡镇已变为“我”,而东面和西面的大部分乡镇仍然保留“奴”。这样的分布与叶祥苓(1988:28)当年的调查结果基本相同,除了个别乡,如枫桥,当年说“奴”,现已改说“我”了。这说明近三十年来郊区第一人称单数代词的说法基本没有什么变化。

苏州郊区的第一人称单数代词 表2

二 第二人称单数

郊区第二人称单数的形式较多,有七种(详见表3),但声母都是[n],韵母的差别较大。明代冯梦龙编的《山歌》中,第二人称单数是“你/你侬”。陈忠敏、潘悟云(1999:13)认为当时的“你”最有可能的读音就是,“你侬”即是。赵元任(1928:96)在《现代吴语的研究》中记录苏州话第二人称单数除了“倷”以外,还有一个较少的说法“唔”。但是我们在调查中未发现这一形式,叶祥苓(1988)的《苏州方言志》中也没有,说明“唔”是一种比较古老的形式,消失已久。根据明清吴语文献,单数第二人称“倷(耐)”是从清代中期开始出现的,到清末已普遍使用,早期的旧形式“唔(唔侬)”反而很少见到了(石汝杰2009:11)。

由于苏州郊区部分乡镇至今仍保留“东”韵读如“登”韵这一语音特征,东=登,风=分,农=能,我们推测早期苏州城区及周边地区,东韵也读如非圆唇的登韵,后来受北方官话的影响,圆唇的逐渐取代非圆唇的或,以致目前只有苏州郊区及吴江、昆山少数一些乡村仍保留东韵读如登韵的语音特征。从苏州及周边地区的第二人称单数代词也能清楚看出这一音变发展:上海、罗店、周浦、余姚都说,昆山变为,常熟说,太仓说,苏州城区及北郊陆墓、黄桥说,蠡口、北桥说,盛泽是和并用,到嘉兴即为[ne]。可见,共时的地理分布往往能反映出历时的音变发展。

苏州郊区的第二人称单数代词 表3

根据叶祥苓(1988:29)的调查,郊区只有陆墓一个点第二人称单数说“倷”。时隔三十年,我们调查发现郊区除了陆墓以外,还有黄桥说“倷”。可见,“倷”的扩散速度很慢,三十年才往西北面扩散了一个点。

三 第三人称单数

明代吴语文献中第三人称单数有“渠”和“渠侬”两种形式。清末《海上花列传》中第三人称单数出现了“俚”、“俚乃”。赵元任(1928:96)在《现代吴语的研究》中记录苏州话单数第三人称也有两种形式:“俚”和“俚倷”。但是现在“俚倷”已经消失,苏州城区说“俚”和“唔倷”,由此我们可以认为“唔倷”应该是从“俚倷”音变而来。不但在城区消失了,现在郊区也听不到“俚倷”。叶祥苓(1988:30)的《苏州方言志》中还记录斜塘、车坊、光福、望亭少数几个点说,但是根据我们的调查,这些点现在都不说。由此我们可以推测,“俚倷”应该就是在这三十年当中逐渐消失的。

除毗邻江淮官话的宜兴、溧阳、丹阳、靖江、江阴、无锡、常州、杭州外,吴语的第三人称单数都来源于“渠”和“渠侬”(钱乃荣 1992:716)。“渠”的声母演变路径大致是:声母[g]腭化为,再弱化为[ɦ],进而声母脱落变为零声母。常熟说,宁波说和,上海、昆山、松陵等地说,盛泽、嘉兴等地说和,苏州城区说和,可能都来源于“渠”和“渠侬”。苏州郊区的第三人称单数形式比城区复杂得多,但来源还是相同的。其中三分之二的点来源于“渠”,三分之一的点来源于“渠侬”。

苏州郊区的第三人称单数形式及其来源 表4

②实际的发音为。由于在非起首位置上,无论逢什么调值,区别消失,一律变为喉头摩擦极小的带音声母,二者不能区别意义,因此我们将并入零声母(汪平 2011)。其实,从声调也能区分清浊,“夷”多为阳调,“伊”多为阴调。

① 车坊、娄葑这两个点的发音人说当地老人说,中青年分别说(车坊)、(娄葑)。

郊区三身代词中,第三人称似乎是最不稳定的,不但形式多,而且分布比较凌乱,叶祥苓(1988:30)当年的调查结果也显示“他”的分布是最没有规律的,而且与我们的调查结果差别较大。这说明郊区第三人称正处于一种动态变化中,自身的新旧更替,再加上乡镇与乡镇之间以及乡镇与城市之间的语言接触,使其分布处于一种动荡变化的过程中,还未形成一个较为整齐规律的态势。

四 三身人称复数

苏州郊区的三身人称代词都采用附加词尾的方式来构成复数。吴语中的复数词尾大部分来自处所词。明清吴语文献中,第一人称复数形式是“我里(俚/哩)”,“倪(伲)”的产生比较晚,直到晚清才“突然”出现,替代了“我里(俚/哩)”,并得到极广泛的使用(石汝杰2009:11)。因此,太湖说“我里”应该是比较旧的形式,与近邻无锡、常熟、昆山、盛泽一样,以处所词“里”作复数词尾,有兼指地点的作用,表示“我们这里”。北桥、斜塘、木渎说“我伲”,是由“我里”音变而来,“里”在前面“我”的鼻音声母影响下变成“伲”。罗店也说“我伲”,上海话原来“我们”也说“我伲”(钱乃荣1992:717)。现在苏州城区和郊区(东面、西面和北面)大范围使用的“伲”是一种留后舍前的省略说法,其音变过程是:

我们对第一人称单复数的调查结果与叶祥苓(1988:31)的调查结果大致相同,我们发现,跟第二、第三人称相比,这三十年来第一人称的变化是最小的。

苏州郊区的三身人称复数形式 表5

“搭”[taʔ]是吴语中最常用的处所词,苏州话指示地点时都有处所后缀“搭”,如“哀搭”(这里)、“搿搭”(那里)、“小王搭”(小王那儿)。元音后高化变为,进而变为[toʔ],苏州郊区第二、第三人称代词复数后缀就是这三个①叶祥苓的《苏州方言志》中只有[toʔ]和[təʔ],东山杨湾村与东山镇一样,都以[təʔ]为词尾,与我们的调查结果不同。,而城区只用“笃”,“笃”应该是由“搭”和“得”音变而来,即:

郊区第二人称单数声母都是[n],与其对应,复数也都以[n]开头。东、西、北面基本都说“唔笃”与城区相同;最东面的甪直和南面的浦庄、渡村、东山镇、香山说。东山杨湾村与东山镇不同,说,与罗店相同。太湖说,可能是较古老的形式,其第二人称单数与复数形式对应得比较好,(你)(你们)。

郊区第三人称单数以“俚”[⊂li]和“夷”为主,故其复数形式也以“俚”[⊂li]和“夷”开头,后面加上“笃”[toʔ]、“得”[təʔ]、“搭”[taʔ]三个词尾构成。与第二人称复数一样,第三人称以“搭”为词尾的也只有东山杨湾村,说“俚搭”。第二人称复数以“得”为词尾的乡镇,其第三人称复数也以“得”为词尾,但分别跟在“俚”和“夷”的后面,东山、浦庄、香山说“俚得”,甪直、渡村说“夷得”。第二人称复数以“笃”为词尾的乡镇,其第三人称复数也以“笃”为词尾,东面、西面以“夷笃”为主,北面说“俚笃”与城区相同。

我们发现,第二人称复数与第三人称复数之间存在着一种比较密切的对应联系,第二人称复数以“笃”、“得”、“搭”[taʔ]为词尾的,其第三人称复数也分别以“笃”、“得”、“搭”为词尾。郊区东、西、北面基本以“笃”为词尾,“得”和“搭”主要出现在南面②东面的甪直以“得”[təʔ]为词尾,应该是受近邻昆山的影响。。“笃”是从“得”和“搭”音变而来,因此南面仍保留比较旧的形式;北面说“唔笃”和“俚笃”,与城区完全相同,是语音演变最快的;东面和西面说“唔笃”和“夷笃”,正在向城区靠近,属过渡阶段。

从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苏州郊区的三身人称代词确实要比城区复杂得多,造成这种复杂面貌的原因主要有两个:(1)从地理上看,苏州郊区包裹着苏州城区,就像鸡蛋的蛋清包裹着蛋黄。郊区东临昆山、南接吴江、西傍太湖、北靠常熟,西北面又与无锡接壤,长久以来或多或少会受到这些近邻的影响,郊区东南西北不同区域本已形成各自不同的人称代词系统,但近年来随着经济、交通、社会的发展,农村城市化的进程加快,郊区与城区的语言接触日益增加,各乡镇之间的接触也越来越频繁,因此就容易形成一种动态变化的局面,外来的代词系统跟本地的原有代词系统相互影响、相互竞争,造成了同一地点人称代词不规则、不配套的复杂性。(2)代词是封闭类词,其音变往往会脱离一般的语音规则,音变的不规则性,又增加了郊区三身代词系统的复杂性。通过比较苏州郊区的三身代词系统,我们发现:第一人称最稳定,共时差异和历时变化都是最小的;第三人称单数最不稳定,形式多、差异大、无规律;第二人称居中。

根据苏州郊区三身代词(尤其是复数形式)的共时语音分布,我们大致可以将郊区划分为三片:南片、东西片和北片。南片最保守,语音演变速度最慢,与城区差别最大;北片最时髦,语音演变速度最快,与城区差别最小;东西片居中。赵元任(1980)说:“原则上大概地理上看得见的差别往往也代表历史演变上的阶段。”我们从苏州郊区南片、东西片、北片的三身代词形式就可以看到苏州方言三身代词历时演变的过程。

【附记】本文在写作过程中得到汪平教授的指点,谨致谢忱!

陈忠敏、潘悟云 1999 论吴语的人称代词,李如龙、张双庆《代词》,暨南大学出版社。

戴昭铭 2003 浙江天台方言的代词,《方言》第4期。

李小凡 1998《苏州方言语法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

钱乃荣 1992《当代吴语研究》,上海教育出版社。

石汝杰 1999 苏州方言的代词系统,李如龙、张双庆《代词》,暨南大学出版社。

石汝杰 2009《吴语文献资料研究》,(日本)好文出版社。

汪平 2011《苏州方言研究》,中华书局。

谢自立 1988 苏州方言的代词,《吴语论丛》,上海教育出版社。

叶祥苓 1988《苏州方言志》,江苏教育出版社。

赵元任 1928/1956《现代吴语的研究》,科学出版社。

赵元任 1980《语言问题》,商务印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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