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史记论文》的评点成就及其批评史意义

闫 娜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

论《史记论文》的评点成就及其批评史意义

闫 娜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

《史记论文》初刻于康熙二十五年，是清代第一部《史记》评点专著。《史记论文》指出:《史记》叙事或有虚构成分，节奏多变；《史记》写人注重轶事生色，语言富有个性化，角度多变。《史记论文》的评点，突破了传统史学话语的桎梏，彰显了《史记》的文学意义；《史记论文》的评点，借鉴了金圣叹在小说和《史记》方面的评点成就，突破了明代《史记》评点以章法、句法、字法为核心的分析范式，为后代的《史记》评点和批评奠定了基础。

《史记论文》；评点成就；批评史意义

《史记论文》，清吴见思著，初刻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是清代的第一部《史记》评点专著。此书对史记的章法、句法、写人、叙事都作了较为详细的评点，并对后世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各类《史记》辑评、目录、艺术研究著作，如清代的《史记钞》《史记集说》，当代的《历代名家评史记》《史记研究集成》《司马迁的人格与风格》等对其评语都多有引用。

《史记论文》的评点成就在对写人和叙事的评点上，其对《史记》在传记文学方面的精彩点评超越了明代以文章学评点为主的评点范式，丰富了《史记》的评点维度，对《史记》的艺术特色作出了更加全面的说明。

目前国内对此书公开发表的研究有专著一部，论文四篇。这些著述对《史记论文》在叙事、写人上的评点特色作出了较为详尽的研究，但总体而论，目前的研究在以下两方面仍稍有不足:一是对《史记论文》的重要的评点成就缺乏现代性的转化；二是对《史记论文》在《史记》评点史和批评史上意义没有厘清。

有鉴于此，本文拟在前人的基础上，对《史记论文》在叙事、写人两方面的评点理论再作论述，以期能在更深层次上推进《史记论文》的研究和《史记》评点史的研究。

一

在叙事方面，《史记论文》主要指出了《史记》以下两个特点:

一是指出了《史记》叙事中或有虚构的成分。如以下两条评语①本文引用的评语均出自中华书局民国二十五年（1936）九月版《史记论文》。:

（1）“《史记》俱借事行文，此独是司马公凭空幻出一人，造出一篇文字，骂当日士大夫，故回环转折，极为尽意。”（《日者列传》总评）

（2）正文:“秦将闻之，为却军五十里。”评点:“不必然也，初为鲁仲连，后存故实也。”（《鲁仲连、邹阳列传》夹评）

第一条认为，《日者列传》实无其事，乃司马迁杜撰，讽刺当时的士大夫。第二条认为，司马迁此处的记载有夸张、虚构的成分，其目的不是为了记载史实，而是为了塑造人物形象。在历史学著作中，对以上两条正文的真实性也持保留态度。对于《日者列传》中的“司马季主”，《史记》三家注、《史记质疑》均不能确指。在第二条正文后，《史记质疑》批到:“《通鉴考异》曰:‘仲连所言，不过论帝秦之利害耳，使新恒俨惭作而去则有之，秦将何预而退军五十里乎，此游谈者之夸大也。’［1］1298可见就真实性来讲，吴见思的这两条推理有一定的合理性。

二是指出了《史记》在叙事节奏方面的艺术特色。

首先是善置悬念。如《留侯世家》夹评:“前不说明，凡十四‘四人’字一路摇曳至此，忽然点出姓名，耳目一新，是文家养局之法。”这里的“四人”指的是“商山四皓”，在《留候世家》中，这四人突然而来，帮吕后争太子，刘邦都不得不从，但这四人的姓名，司马迁却迟迟不肯道出，从而引起了读者极大的阅读兴趣，丰富了读者的阅读体验。此处的“善于养句”主要指出了《史记》善于设置悬念的叙事特色。

其次是急转生趣。《史记·吕后本纪》中写周勃欲诛诸吕，然吕禄、吕产各守南北军，酈寄骗吕禄不成，贾寿又促吕产作乱，情势已万分危急，但吕禄突然放弃兵权，事情从此逆转。一路写来，波澜往复。吴氏评到:“前有吕产一促、吕须一怒，急矣，今又有贾寿一促，万分危急、断不可为，乃下文一传、急出事机，以见一路逼仄之妙。”

再次是张弛有度。《史记·项羽本纪》中写到垓下之围，有这样两句话:“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吴氏在前一句评到:“正战阵中，忽写汉军歌、楚王歌，点缀幽细，另换一种笔墨。”在后一句评到:“写得幽秀轻倩、非战争语，妙。”鸿沟之约后，项王一路败退，刘邦集中所有兵力，齐诣垓下，准备最后一击。文章到这儿，已是满纸金戈之声。然而，太史公笔锋一转，写歌舞、写美姬、写宝马，在肃杀之气中忽绘一幽细境界，文章顿显波澜。吴见思此处主要指出了《史记》叙事张弛有度的特点。

就写人而言，《史记论文》主要指出了《史记》以下三方面的艺术特色:

一是轶事出色。如《高祖本纪》评到:“高纪一篇，俱纪实事，不及写其英雄气概，只于篇首写之，如慢易诸吏处、斩白蛇处。篇后写之，如未央上寿处、沛中留饮处、病时却医处，写其豁达本色。语语入神。”在《萧相国世家》中评到:“写绛侯闻说即危惧处、下狱不知置词处、出狱自叹处，俱得木强本意。故绛侯大功在诛诸吕、立代王一节，乃反不明序，犹写真者在颊上三毛，而不在面目躯体也，此文章家剪裁之法，如登山取仄径、犹观美人看鬓云蝉锢耳，操翰者不可不知也。”吴氏认为，传主的一生大略要靠实事的堆积。而传主的神情气度则要靠生活中的一些轶事去点染。《史记》善写大事，也善写轶事。通过这两方面的结合，《史记》于叙述传主生平以外，又写出了传主的心灵世界。

二是个性化的语言描写。如在《赵世家》中，赵武灵欲胡服，先于楼缓、肥义商量，然后分别说服公子成、赵文、赵造、赵俊。前二人是大臣，后四人是宗亲，其中公子成又是贵戚。相谈对象不同，赵武灵王说话的语气各有差异。吴氏逐次评点、总结到:“一遍是一种语气、一种文法。”（《赵世家》支评）这类评语很多，如“只就心、手、背出令，是与妇女之言语。”（《孙子吴起列传》支评）“是床笫家常语。”（《外戚世家》支评）“句盖曰吾有一处曾见子矣，甚明晰也，然记不起，是梦中人语妙。”（《赵世家》支评）

三是多角度的人物塑造。吴见思指出，司马迁对于人物形象的刻画非常灵活，有的直叙其事，并加自己的断语；有的借书中人口中、眼中绘出。如“吴起少时一段乃借鲁人口中说出，奇妙。”（《孙子吴起列传》）；“吾犹爱其以李将军行军方略，于程不识口中序出；广之为人，反从射虎带下；而其不侯杀降事，偶在王朔燕语点明。错综变化，纯用天机，有意无意之间，令人莫测。”（《李将军列传》总评）“相如之勇乃在秦王眼中看出。”（《廉颇蔺相如列传》）

二

《史记论文》对《史记》在叙事、写人这两方面的评点，在《史记》评点史和批评史上意义重大。

首先，它从文学的角度对《史记》中“美”和“真”的关系作出了新的解释。《史记》间录奇人异事，其叙事亦或有夸张、或有拟设，不尽翔实缜密，故从汉代开始便遭到了不少批评。如扬雄说道:“仲尼多爱，爱义也；子长多爱，爱奇也。”［2］507刘勰说《史记》有“爱奇反经之尤，条例踌落之失”［3］283。这些批评固然指出了《史记》作为一部史书的缺点，但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古代知识秩序中“史”大于“集”，从而导致了《史记》的文学价值在史学话语中一直呈现被否定的状态。《史记论文》跳出史学“求真”的桎梏，从文学的角度主动寻求《史记》中虚构的地方，并对其进行美学意义的阐释，这是一种极具意义的突破。

其次，《史记论文》的部分评语极具现代意义的理论深度。赵白生在《传记文学理论》中提出了“传记事实”。他认为这是传记文学的作者在选材时所必须遵循的准则。他说道:“传记事实，狭义地说，是指传记里对传主起个性界定性作用的那些事实。”［4］14他引用了以下几段话作为对“传记事实”的具体说明:

（1）人的品德和劣迹并不总是体现在他们最杰出的成就中。相反，跟最大的围攻或至关重要的战役相比，不太显眼的行为、片言只语、一句玩笑却常常揭示出一个人的真实性格。

（2）传主的某些表现和事件会给他带来世俗的伟大，但传记作家的任务不是动不动就去浓墨重彩地描绘这些表现和事件，而是应该把重点放在家庭私事上，去展现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4］9-11

概而言之，“传记事实”指的是一些能够反映人物性情的生活小事。两相比较，便会发现，《史记论文》的“轶事出色”基本等同于“传记事实”这个理论范畴，极具现代意义上的理论价值。

第三，《史记论文》突破了《史记评林》以来以章法、句法、字法为核心的明代评点范式，为清代以后的《史记》学批评奠定了基础。

明代《史记》评点著作众多，除《史记评林》外，万历三年以后，尚有多部《史记》评点著作。但总体而论，有明一代，《史记》的评点专著基本不逾“时文眼”的评点籓篱。《史记评林》已有定论，此处不再赘述。现就天启五年以后的《史记》评点著作作一概述。有关天启五年以后的著作，各家目录、提要记载不一，现拣要列表，见表1。

表1 天启五年以后《史记》评点著作辑要表

从各种提要来看，表1这六部著作，基本不脱时文习气。如对于邓以讃的《史记辑评》，《史记书录》认为:“其评语不脱刘须溪、孙月峰、陈明卿等之习气，以评时文之法评《史》，岂有当哉！”［5］177对于钟伯敬的《史记辑评》，《史记书录》评到:“伯敬乃括杨慎、李元养、茅坤、凌稚隆所为论说，稍加剪裁，或间出己意，亦不过如评时文，争论文句之长短，堆陈浮词而已。”［5］179《孙月峰先生〈批评史纪〉》国内罕见，但孙绪尚有《孙月峰评经》一书，四库全书总目谓:“鑛乃竟用评阅时文之式，一一标举其字句之法，词义纤仄。钟、潭流派，此以兆其先矣。”［6］444则其《史记》评点应与此书差异不大，仍在字法、句法上下工夫。

由此而论，就明代的《史记》评点专著而言，《史记论文》在叙事、写人上的评点是一种范式的突破，具有重要的批评史意义。

此外，就整个《史记》评点史和批评史而言，《史记论文》的意义不止于此。由明至清，《史记》评点大都从两个维度展开:一是从文章学的角度，即章、句、字的评点；一是传记文学或小说的维度，主要涉及叙事节奏、情节、人物形象塑造。前者主要体现在《史记》评点专著之中，后者由金圣叹首开其端。对于这两个维度的存在，学界早已达成一致。但这两个维度何时结合，并以评点专著的形式出现，这一直是《史记》评点史和批评史上的一个疑题。现在，经过以上对明代中后期评点专著的勾勒，我们认为，这种结合，最早应在《史记论文》中出现。并且，通过一些比较，我们还可发现，相对于金圣叹，吴见思在评点方面有较大程度的突破。比如，金圣叹认为《史记》是“以文运事”，《水浒传》是“以文生事”［7］20，即《史记》重材料安排，《水浒传》重情节虚构。这是金氏最著名的论断。但如前所述，吴见思不仅指出了《史记》“运事”之长，还指出了《史记》间有虚构性。再如对“个性化语言”的讨论，金氏主要限于《水浒传》，在有关《史记》的评点中并未论及，吴见思却在《史记论文》中多有评点。

总之，《史记论文》在《史记》叙事、写人上多有发明，这些评点，或具理论深度，或破千古成见，引进并改造了金圣叹在小说和《史记》评点所建构的评点范畴，突破了明代《史记》评点专著的分析范式，为后来的《史记》评点和批评奠定了基础。

［1］［清］梁玉绳.史记志疑［M］.北京:中华书局，1981.

［2］汪荣宝.法言义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7.

［3］［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4］赵白生.传记文学理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5］贺次君.史记书录［M］.北京:商务印书馆，1958.

［6］［清］纪昀，陆锡熊.钦定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97.

［7］［清］金圣叹.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水浒传［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7.

【责任编辑 詹歆睿】

A Research in the Achievements and Historical Significance of Comments on Historical Records

YAN Na
（Graduate School，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 102488，China）

Comments on Historical Records，pressed in the twenty fifth years in Kang Xiperiod of the Qing dynasty，is the first monograph in comments of Historical Records among the Qin dynasty.Comments on Historical Records put forward that there are some fictions in Historical Records and that the plots of Historical Records are varied；it also points that by writing some trivia and personalized language，Historical Records successfully portrays the characters.Comments on Historical Records introduced and reconstructed the category created by Jing Shentan in the comments of Historical Records and fiction，which is a breakthrough，constructed in the Min dynasty and lays the foundation of the comments on Historical Records in the later.

Comments on Historical Records；achievements in comment；historical significance

K207

A

1009-5128（2014）22-0025-04

2014-09-28

闫娜（1982—），女，山西闻喜人，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博士研究生，讲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