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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棋与《周易》

2014-05-20阮宜正

棋艺 2014年1期
关键词:周易棋子

阮宜正

象棋是一种智力游戏,但不是单纯的游戏,不妨喻之为待开采的文化之“矿”。著名棋手许银川2009年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指出,象棋里面有很多文化的东西,需要去挖掘、整理,这样象棋就不会仅仅限于竞技。他认为这一工作棋手虽然也可做一些,但主要还得靠学者来做,其重要意义在于能使象棋提升一个新的“更高的高度”……可能对社会的贡献更大一些。

二十年前,笔者从系统论角度对象棋文化做过探讨。退休后初涉《周易》,却有所震动。作为中华文化之根的《周易》,不仅义理与思维方式与象棋相近,而且思维理路上亦与象棋相似。

象棋与围棋虽同属棋类,但历史上所受“待遇”却厚薄有别,对此本人曾长期不明究竟。前些时读到张东鹏《(周易)与围棋之道》(以下简称“张义”)后,方略有所悟。

就“象”的层面言,围棋棋子为圆,棋盘为方,与古人“天圆地方”之说相合。清人汪缙所著《弈喻》“以《周易》象数思想对围棋进行了诠释,认为弈之数即是《易》之数,弈之象即是《易》之象,弈之道即是《易》之道。”其二,围棋自第一颗棋子落枰时起,“黑白交替行棋,阴合阳变”,由简入繁。由于是从空棋盘上开始落子,这又寓意着道家所谓“有生于无”及“繁生于简”的变化之道,同时也是对《周易》中“太极本无极”的直观形象的诠释。

由于“象”乃是《周易》的敲门之砖,是最重要的基础性概念,因此历史上《周易》“亲围疏象”之倾向也就可想而知了(象棋之“象”直观上易使人与战争产生联想。因此在古代,若想使象棋与《周易》攀缘攀亲却有些勉为其难)。正是由于围棋自古就受到《周易》之“道”的特殊观照,因此在理论发展与成熟程度远甚于象棋。在《周易》的观照下,围棋很早就出现了具有对立统一关系的诸多成对范畴,如死活、大小、先后、缓急、厚薄、向背、损益等等,以至视“围棋之道即是阴阳之道”。

在古代士大夫眼中,围棋作为“道”之载体,其价值更在于启迪对人生世事的领悟。欧阳修编撰史书时就曾以弈比喻治国,以围棋中“当位”、“得位”的重要作用来比喻用人,指出只有将人放在正确的位置上才能发挥出应有的作用。姚启圣(清康熙年间的福建总督,收复台湾的决定性人物之一)则根据自己军旅生涯的人生经历和读《易》及对弈中的心得体会,指出《不古编》的作者吴生对围棋之道有一定体悟,但若能进而学习《周易》,把弈道推而广之的话,那么不论治民还是用兵都会取得很大的成功。清人尤侗则说:“试观一十九行,胜读二十一史。”如此等等。

所以张文认为,“在《周易》哲学思想的观照下,围棋不再局限于围棋本身,而是在‘道的维度上与人生世事连在一起,被赋予了更广泛、深刻的价值。”史良昭先生则说,“(古人)以人世的积极态度对待围棋,又以棋局的实践与心得反照人生,建立了围棋与政治、军事、哲学、人事、艺术等等的交通。世界上没有一种游戏技艺能像古代围棋这样,同外部事物发生如此广泛的联络,在社会生活中产生如此深邃的反响。”

在古代社会中,从“道”的层面言说象棋者似仪周武帝宇文邕一人,而且说的是象棋之前身“象戏”(“象戏”之名相传宇文邕所创)。据李松福《象棋史话》所载:宇文邕试图以“《周易》之象解释象棋的变化”(但如何“解释”却未见其文)。宇文邕看到,“当时在民间流传的象戏具有军事部署与战略战术的意义,所以‘废百戏而‘制象经,说明他重视象戏的军事价值,而不是单纯为娱乐而娱乐。”

总的来讲,棋制上的不同,是历史上象棋与围棋所受“待遇”厚薄不同的原因所在。但以今人眼光视之,棋制之别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两种棋所蕴藏的精神内涵。站在当今系统理论的高度俯视象棋与围棋,笔者以为象棋对《周易》的“暗恋”程度并不亚于围棋。(笔者认为,《周易》实可视为中国古代系统论思想之集大成)问题在于我们能否超越古人认识的局限,下功夫对象棋与《周易》的内在关联作深层次挖掘。再说,即便以棋制相比,象棋也有自身的优势:围棋一旦落子即固定不动,象棋棋子却始终处在运动变化之中,因此与《周易》的变化之道及动静之理似乎更接近一些。

以下,本人拟根据近年研究中的粗浅体会,试图对象棋与《周易》的内在关联做一初步探讨,以抛砖引玉。

一、以象示变,变中求道

象棋与《周易》不仅都与“象”难舍,且都与“变”难分!《周易》中,“象”与“变”乃携手同行共始终。象棋言“象”,应来自《周易》之“象”。远古时代当“概念思维”尚未确立之时,人的思维活动几乎全被“象思维”垄断。《周易》之哲理意蕴,均藉“象”而立。《周易》中的卦象与爻象,其义有三:或为现象,或为意象,或为法象。其中“法象”指的是效法外部现象、“取象比类”后所得之“象”。如谦卦下体是山,上体是地,合成一卦则呈“山在地下”之象,“取象比类”后便得“谦”。谦卦象征“才高不自许,德高不自矜,功高不自居”。象棋以“象”作棋名,也是意在“立象以尽意”,属“法象”之列。

“以象示变,变中求道”,乃象棋与《周易》最大共同点。象棋千变万化自不待言,而《周易》数千年来也一直是被视作“通变”之书。这从它的英译书名:“The Bible of Changes”或“The Book of Changes”亦略见一斑。

所谓“以象示变”,如乾卦的卦象与爻象皆为“龙”。但不同爻位上的“龙象”又呈变化之态,即历经“潜龙”、“现龙”、“跃龙”、“惑龙”、“飞龙”、“亢龙”六阶段。

要“变中求道”得先求“通”。所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换成现代话语,是指事物的量变达到极端或临界点时,必会有新东西(质变)产生。正是由于一物变他物的生生不已运动变化,使得世问万物彼此转化沟通,大干世界由此而永恒续存,所以“生生”乃“天地之大德”。“通变”为世间万物共有,人得去适应它,所以《周易》又强调“适变”。“适变”即根据变化着的客观情况规范自己的行为,使主客相符。所谓“明于天之道,而察于民之故”即是“适变”的前提条件:只有弄清楚了客观实际,人才有驾驭客观世界的可能。概而言之,“通变”是通观整体之变,非囿于一时、一事、一隅的局部之变。人一旦知“变”且“通”,即可进入“彰往察来”、“阐微显幽”之境,以至“道”。许银川在一幅题字中称“半壁河山半攻守,半争成败半悟道。”这“悟道”二字,令人玩味与深思。

与“通变”相近的还有“会通”:“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宋代哲学家朱熹在阐发“会通”时说:“会以物所聚而言,通以事之所宜而言……且如事理间,却只见得一偏,便如何行得通?须是于会处都理会,其间却只有个通处。会而不通,便窒塞而不可行;通而不会,便不知许多曲直错杂处”。

“观其会通”亦是下棋时不可须臾懈怠之事。遍查棋谱不难发现棋手对弈时的漏招、错着,均可归之于“观其会通”上失之偏颇、未达相应深度与广度。从这个意义上讲,下棋作为“竞技”游戏,其实“竞”的不过是“观其会通”的能力与水平。细言之,下棋中常见之误,均是在局部与全局关系上失察,或日未能从全局着眼细察某步棋的得失利弊之大小,即所谓“大局观”上出了问题。反过来看,高手有时走出的棋从局部上看或许不甚合理甚至很不合理,但置之全局考察,却又很可能是合理的,甚至赞为“妙手”!道理亦在“会通”或“通变”上。世事如棋万象纷繁,于人而言或吉或凶,若要避凶趋吉,惟有深谋远虑达至“通变”方有可能。

从终极层次追溯,世界万变之源在于“刚柔相摩,八卦相荡”。“摩”指逼迫,“荡”指“运化之推移”。正由于宇宙中“刚柔”(阳爻与阴爻)两种相反能量间的逼迫与交互作用,才成就了宇宙万物的生生不已。象棋中的红方与黑方即象征阴阳两种相反且相成的能量,正是这两种能量之间的“相摩”、“相荡”,引起棋局的种种变化。《周易》的抽象理论由此而在棋盘上显得栩栩如生起来!可见棋盘虽小,与大千世界却有千丝万缕般联系。恰如一位英国诗人所言:“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千国,刹那是永恒,掌中握无限。”

二、“开物成务”与“体用”之辨

客观世界有自己的运行规律,非人的意志所能强加,但这并不意味着人在外部世界面前只能消极无为。大千世界既有纯自然之物,亦有人造之物,只是这人造之物,仍须以自然之物作为元素并巧妙组合运用方可得之。所以《周易》又说:“夫《易》何为者也?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开物”且“成务”,是古人作《易》重要目标之一,旨在使自然之物朝于人有利的方向发生变化。“开物”,即研发事物自身所具有的功能;“成务”,则指对不同事物之功能的巧妙利用并达到有效配合,形成整体功能,以完成某项事业或工程。世界由此也就打上了人类意志的印记。自然界现有之物乃“天工”所造,人为之事却是人类意志及智慧的象征,所以面对自然之物如何开发利用,乃是“开物成务”的关键与根本。智者之虑在于能识破外部世界中不易察觉到的幽深细微处,故《周易》说道:“唯几也,故而能成天下之务。”

《周易》又将现成之物视作“体”,与“体”对应的是“用”,“体”显露于外,“用”深藏于内。所谓“显诸仁,藏诸用”是说万物的存在是显而易见的,功用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惟“精义入神”,方可达“以致用也”之目标。关于体用范畴,唐代易学家崔憬说:“凡天地万物皆有形质,就形质之中有体有用。体者即形质也。用者即形质之妙用也。言有妙理之用以扶其体则是道也。”可见“体用”范畴乃是“道器”范畴的延伸——体为器,用为道,前者属“形而下”,后者属“形而上”。

“体用”范畴对建立高层次的象棋理论体系也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一盘棋从始至终,棋手考虑的无非是如何开发利用单个棋子的功能,并与其他棋子配合,形成整体功能。所谓“妙手”,其实是发现了某个棋子非同寻常的妙用而已,但能否上升到理论层次却是另一回事。就理论层面言,人们长期只讲“棋子的性能”,未见“棋子的功能”之说(“棋子的功能”这一概念,是笔者《象棋系统论》第二、三两章提出并作系统论述的,内含吃子、控位、控子、引位、引离、占位、离位等七种)。一个棋子摆在棋盘上,它的走法及吃子规则等,都是规则所赋予的,先天注定的,属“体”;但其功用(功能)却是在“后天环境”中被发现的,棋手只有通过仔细研究相关棋子间的关系才能使用到位。同样的棋子在不同的环境条件下可发挥出不同的作用,可称“同体异用”,而不同的棋子在某种环境条件下又可发挥出相同的作用,可称“异体同用”。有了“棋子的功能”这一范畴,不仅对象棋理论,而且对象棋技艺的发展应该说都具有积极的意义。

既然棋子有体用两面,那仅知其“体”(棋子的走法和吃子规则)不知其“用”是不行的。“棋子性能”(体)与“棋子功能”(用)之区别笔者曾在《象棋》1995年第11期《决定“子价”的层面》一文中作过探讨。主要观点是:(1)“子能”是棋子价值的真正体现,“子性”只是子能的客观依据。(2)“子能”唯有在棋子之间的关系中才得到体现,体现出所具有的价值。

三、卦时与爻义——整体与局部

《周易》六十四卦中每一卦都代表着在一定时间条件下的具体事物即卦时,属卦之整体意义。卦时多由上下二体的组合关系确定,它与爻义的关系是整体与局部的关系:局部服从整体,整体支配局部,爻义的灵活变通性即来自各不相同的“趣时”——“变通者,趣时者也。”“趣时”即“趋时”,也就是趋向于不同的卦所体现出的各自不同的总体“时务”。所谓“卦之德方以知,六爻之义易以贡”,其中“卦之德方以知”,是说每卦所表达的意思是相对稳定的;“六爻之义易以贡”则是说卦中所含的六爻,其意义是相对灵活可变的。“易”即“变”,爻义可变,但究竟如何变,则须服从并“贡”(献)之于“卦时”为原则,此即“六爻之义易以贡”的含义。比如乾卦的九二爻,一般情况下因阳爻处阴位,属“位不当”。但由于受乾卦总体形势(卦时)的制约,所以九二爻也并无什么不好。《周易》称此爻“‘见龙在田,德施普也。”看不到有仟何“位不当”的踪影。再如同人卦中九五爻与六二爻原本正应,但在同人卦中,六二作为卦中唯一的阴爻,与其他五个阳爻的关系受整体卦时的支配,得去应呼所有的五个阳爻,即须遵循“唯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的原则,不能为一己之私置其他四个阳爻不顾专去应于九五。这亦是“局部服从于整体”原则的体现。总之,爻之为体(或阴或阳等)是固定不变的;爻之为用,则因时(卦时)制宜,不能只尚于一种行事之道而一成不变。所以一旦对爻义的解说与通常的解说相违背时,《周易》均以“时大矣”或“时义大矣”、“时用大矣”予以明示,体现出整体所具有的举足轻重的决定意义。

象棋中,就每一棋子(含各个棋子的性能)而言,可视之为“体”,但各个棋子在各不相同的整体形势中,其“用”又各有不同,象棋最大的灵活性也正体现在这里。所以象棋中,尽管子性人人都懂,但怎样用,却显示出了水平的高下之分。衡量一个棋手水平的高低,很重要的一条就在于他能不能发现在某一特定形势之下棋子所具有的妙用。概而言之,象棋各个子的子性,是该棋子发挥作用的客观依据,但子性并不等同于子能。子能才是棋子价值的真正体现。若只知子性,却不懂如何用,所谓子性价值也就成了子虚乌有的东西了。法国当代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莫兰(Edgar Morin)指出:“一个有组织有系统的东西,对它的解释不仅藏在它的基本成分的性质中,而且也藏在它组织系统的性质中,组织系统的性质影响并改变其部件的特性。”如前所述,《周易》六十四卦中每一卦都代表着在一定时间条件下的具体事物。而六十四卦中的许多卦也都可在象棋中找到与之相应的局势,说明此类问题,须另作专论。(建立高层次的象棋理论,除了“子性”与“子能”之外,还须考虑能否确立其他一些基本概念,如“子态”、“子境”、“子效”以及“常”“变”等等,小详述)

结语:《周易》作为中华文化元典,在与诸多不同门类学科的结合中,学界人士正以不同角度予以解读,以求古为今用。在这股弘扬中华文化的伟大洪流之中,象棋理当也不应缺位,故作此文以求教于诸位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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