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窑洞诗笺

2014-05-06高凯

飞天 2014年4期
关键词:陇东窑洞黄土

高凯

我出生于窑洞。

我的诗歌也发掘于窑洞。

虽早已不在窑洞里居住,但灵魂里我始终是一个窑洞的儿子。

窑洞的背影已经模糊。在大多数人还住在窑洞的时候,在我的故乡陇东,每每走近一个黄土塬,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一孔孔勾人魂魄的黑窑洞。我的长诗《舅舅家的路》,写千辛万苦去舅舅的家,不知道走了多少里路,最后才看见“坡底两孔坐北朝南黑眼窝般的窑洞/就是舅舅的家”。舅舅的家其实就是母亲的娘家,是我生命的远方,那几孔黑眼窝般的窑洞,曾让我不止一次长久驻足凝视。而近处见到的窑洞,则如我的《邻家》一诗中写的这样亲和:“和神仙作伴/都没有和人作伴/心里踏实//土窑洞 一个个/肩挨着肩/一年到头/都取着暖暖/做饭的烟走上天去/也能拧成一股”。这哪里是在写窑洞呀,我是在写窑洞里的人!

窑洞就像故土的肚脐眼儿,而乡情就像剪不断的脐带。命苦的母亲早已去世,但她一直活在我的诗歌里。窑洞是母亲生儿育女的窝儿,但也是母亲生命的坟墓。在《屋里人》中我这样写母亲这样的女人:“女人呵 亮闪闪的一盏灯/白天和夜晚/都掌在深深的黑窑里/一个低低的门槛/遮暗了女人的一生”。在《出生地》一诗中我又这样写母亲:“像一盏灯 照亮闫家洼村的一孔窑洞/于1963年农历二月二的后半夜/将我从她苦难的身体里放生”。窑洞见证生活的艰辛,诗歌述说人生的苦难。这首诗里的“放生”一词,十分凝重,得来犹如神示,从我的心里蹦出来后,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

窑洞的前身是洞穴。人类是从洞穴中走出来的唯一的高级动物族群,比如山顶洞人的身世。地球在其初始就形成了洞穴。因为这些遮风挡雨的洞穴,地球才拥有了生生不灭的人类。不论是西方还是东方,都有着古老神秘的洞穴文化。灰暗的圣经时代,传说耶稣遇难后,就是被信徒救到一个洞穴中获得新生才飞升上天的。而在人类共同的源头非洲大陆,洞穴更是最初孕育人类的大地的子宫。作为有着四千多年历史的民居,窑洞肯定是人类在受到天然洞穴启发之后而掘出的人工洞穴。《诗经》有云:“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黄土高原上有很多自然形成的洞穴,风、水以及地震,无疑为人们造就了最初的栖身之所。但随着劳动工具的出现和劳动者自身的进化,人类的头脑里产生了一种非凡的意识——凿穴而居。这样,在没有上天赐予洞穴的大地上就出现了人为的洞窟。红土地、黑土地应该都有过人工洞窟,但黄土地上的人工洞窟无疑使用最为普遍最为持久,而且最具代表性。

我的故乡陇东黄土高原,是地球上黄土沉积最为深厚的地方,天地苍黄,从洪荒到文明,演绎着一个族群生命的传奇。陇东的黄土窑洞是人类建筑史上的一个奇迹。它借助黏性的黄土形成的伫立能力,不用一砖一木,就能在一个黄土的截面挖出一孔历经百年而不坍塌的窑洞来。陇东的窑洞,可以说是人类穴居文明的居住典范。在陇东,悠久的窑洞文化和黄土一样深厚和雄奇。庆阳的董志塬,是陇东黄土高原的中心地带,属于黄土残塬地貌,土质纯粹,宜栽宜种,黄土沉积达200多米。周先祖于此教民稼穑,故为华夏农耕文明的发祥地,素有“陇东粮仓”之称。民谣“八百里秦川,比不上董志塬的一个边”,说的就是这块黄土。

这般高天厚土,自然成了先祖先宗定居之后繁衍生息的沃土。

洞穴不但养育了人类,还庇护了很多的飞禽走兽。蛇鼠一窝、狡兔三窟等典故,就是人对动物洞穴生活的体察。而一些老鼠、燕子和昆虫,后来还和人一起住在窑洞里,如一家人一般。在古老的汉字里,一个穴字头之下,栖息着人也栖息着飞禽走兽。人兽之间的洞穴之争,在大自然的进程中从未停歇过。典籍载,古时晋人“逐狐入穴”,而今世更有人深入狼穴的报道。上世纪50年代,陇东有一个孤胆捉狼英雄郭氏,因为野狼到窑洞里屡伤村人而孤身钻入狼穴捉狼复仇。这个闻名遐迩富有传奇色彩的真事,具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样的侠肝义胆,堪称是人兽之间洞穴之争的经典案例。

但归根结底,只有人类拥有了伟大的窑洞,只有人类是窑洞的主人。而由窑洞,人类又创造了更多的文明。在非洲大陆,科学家们在一个洞穴里发现了人类在十万年前加工艺术品的手工作坊。在东方,如陇剧的前身皮影戏,就是人们借助窑洞的黑暗掌灯见影而演绎成戏;比如宗教,莫高窟因为千佛的进驻而成为芸芸众生心灵的净地;比如陶瓷,美轮美奂的中国陶瓷均出自窑洞纯青的炉火。甘肃马家窑文化,因为有着五千多年的历史,而成为华夏洞穴文明塔尖上的明珠。

窑洞似乎也是诗神缪斯的“藏经洞”。在当今中国诗坛上,我的许多诗人朋友,都是一个个从陕甘宁晋一带的黄土窑洞里走出来的优秀诗人。因为共同的窑洞文化背景,我们像一群得益于“窑洞诗经”的草根诗人。我最初的诗就写于老家土窑洞的炕头上。上世纪80年代初,我高考落第回家务农,上中学时培养的一点写作兴趣被沉重的农活、自卑和苦闷悄然激活,一有空闲我就钻在窑洞里读诗写诗。我将改好的诗作一首首工整地抄到自己装订的一个个本子上,起名《诗踪》。一年后,我就是用这些诗叩开了省城《飞天》杂志的大门;该刊先是发了我两首小诗,隔一期后又发了一大组十首的《在田野上》。后来,这组诗获得了1983年《飞天》文学奖。当时文学很热,《飞天》又是诗坛的诗歌重镇,这组诗不但成了我走向社会的通行证,还使我有了一个比农民更体面的身份——文学青年。在我住的那一孔窑洞里,我还和诗友先后创办了《葡萄藤》和《红黄蓝》两本油印诗刊。因为诗神的厚爱,不久我居然凭借诗歌改变了命运,成了吃国库粮的公家人,并最终在诗坛上占据一席之地。

因为人的因素,窑洞也是藏污纳垢的地方。旧时代,占山为王的土匪,总是盘踞在一个神秘的洞穴之中。最初的妓院可能也是在窑洞中诞生,所以过去一些地方把妓院叫做窑子,把妓女叫做窑姐。在窑洞里住久了,人与人之间又免不了产生矛盾,于是就有了大大小小不绝于史的窝里斗。族群这种窝里的内讧和相残,恐怕是人类政治文化中最顽固的传统。

尽管一些文明至今仍然根植于自己特殊的窑洞之中,但窑洞终究是留不住的,因为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是旁观保护而不是身心居住。窑洞离不开人气,常年无人居住就会坍塌。有人打造“窑洞宾馆”,一厢情愿赋予窑洞许多现代化元素,但只是让一些好奇的人短暂心动而终无行动,以至于最后成了摆设,成为人们偶然看看稀罕或老迈之后聊以怀旧的场所。

在居住条件越来越科学越舒服的时代,人们绝对不可能再掉过头去入住窑洞。

回到洞穴的可能只有在人死亡之后。在陇东农村,人殁后至今仍是土葬,其安身的墓穴就酷似一个微型窑洞,所以人们把坟墓叫做墓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一生死轮回,体现着窑洞哲学古老而深邃的内涵。土葬虽然浪费土地资源,但其无疑却是人类最具文化内涵的丧葬。而且,也是一个人最理想的归宿,入土为安嘛!

我的出生地,位于陇东黄土高原董志塬东南边缘一个驴脊梁似的残塬上。

我家的窑洞虽在一个临沟的塬畔,但却是合水县城所在地,距我的母校西华池小学和合水一中只有一步之遥。父母就是在这里一口气生了四男四女八个儿女。我是父母最小的一个儿子,从出生到远走高飞离开老家,整个童年和青年时代都在这里度过,说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窑洞人一点也不夸张。

未及成人,刚长出一点力气,我就和在家的几个兄弟姊妹一道跟着父亲母亲为自家挖过一次窑洞。不过,那只是在旧窑洞的基础上翻新,而不是挖新窑洞。

先人们最初的窑洞肯定粗放,而到了我住进窑洞的时代,窑洞已经很讲究了。

因地制宜是陇东人凿穴而居的宝贵经验。住在塬上,窑洞挖在塬当中或塬畔;住在沟里,窑洞挖在半山腰或沟底;住在川中,窑洞就挖在川道两边河水够不着的地方。挖窑洞之前,须先请来风水先生选一块风水宝地,然后根据地形在黄土里斩出一个巨大的土庄子来,其竖立的一面叫庄面子,与之呈直角的平地叫庄院子。庄子又分明庄子和暗庄子,所谓明庄子,就是一面完全朝着沟壑敞开,一眼就能看见;所谓暗庄子,也叫地坑院,四面皆被黄土围拢,不容易被人发现。庄子修妥,几把镢头和几把铁锨抡欢,外加一两辆架子车和推土车,土行孙般从庄面与院子的连接处平行直线往里渐进式挖进去,一两个月下来就能挖出一孔窑洞来。窑洞的深浅和高低不等,因人因地而定,一般深及三丈,高不过三人。凡事讲究成双成对的陇东人,庄子正面的窑洞只挖个单数。所以,小一点的庄子一般是三孔窑洞,大一点的庄子一般是五孔窑洞。其中的奥义,不得而知。过去的老式庄子,还会在两孔窑洞之间的上方挖一孔小口径的高窑,成为窑上窑,用以登高眺望;在窑洞的里面挖一孔暗窑,形成窑中窑,用以贮物或藏身。新窑洞挖成,要等到湿气不渗骨头且干透坚固之后,才可进行后面的工序。届时,先在窑洞的入口处砌起一堵通风采光的山墙,然后盘炕垒灶筑烟囱,最后再用麦草麦衣和的粗泥细泥上上下下旮旮旯旯逐层抹个几遍,才可安装门窗摆放家具点灯生火放心入住。此外,财力人力强的人家,还要围一圈院墙,建个气气派派而又牢固的大门。有文化的人家,更忘不了雕个门楣,上刻“耕读人家”四字,以显身世。

炕和灶是窑洞内部的关键所在。窑门一进去就是炕,围墙填土覆墼然后再掏空留一两根土柱支撑即成,在人进出的一面开一小门洞,塞柴点火后炕就会热起来。家境好的人家,炕上铺着竹席、羊毛毡,盖着花绸被子,光景不好的只有光身子在硬邦邦的竹席上睡了,身上盖的也是破破烂烂的粗布被子。那空空的炕洞里,同时能钻几个人呢,战乱时炕洞就是藏身的好地方。记得小时候玩捉迷藏,我经常钻进炕洞躲藏呢。生着火的炕洞里还能进行烧烤,我们经常把洋芋、玉米什么的埋在其中的热灰中,用不了多大一会儿就熟了。因为隐蔽,炕洞里还能藏东西。刚改革开放时,村子里有个暴发户,将一万元装在一个铁盒子里藏入炕洞,时间一长忘得一干二净,结果都被火烧成了灰烬,把个一家人气得几年缓不过神来。灶在炕后面,与炕紧密相连,生火做饭时炕也能热。灶台旁边放置着一个大水缸,从沟里挑上来的水就倒在里面。灶台后面隔段距离是案板,揉馍擀面切菜剁肉都在这个结实的案板上。案板靠墙立着一个木架,整整齐齐地放着刀叉铲碗碟勺筷,而那些瓶瓶罐罐盛着柴米油盐酱醋茶。在窑掌,也就是窑洞的最里面,则放着粮囤、米袋、面缸和菜坛。饭桌摆在炕对面靠墙的地方,但只有天热时在那里吃饭,天一冷就在炕上盘腿围着一个盘子吃了。

在窑洞里做饭,离不开鼓风吹火。所以,家家灶台边都有一个风箱,一个凸出来的风嘴与灶台下面一个凹进去的风嘴紧紧咬在一起,咣当咣当一拉风箱就有风直吹进去,灶膛里的火就呼呼的,锅就嗞嗞的。歇后语“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说的就是这个风箱。不过,老鼠钻进风箱的事并不多见,那些狡猾的老鼠可没这么傻!炕洞和灶洞里面自然通着烟囱。烟囱似一个人的鼻孔,功能十分重要。如果遇上打倒风,构造不合理的烟囱烟就出不去了,窑洞里乌烟瘴气,呛得人连眼都睁不开。明庄子的烟囱在山墙外面,也是土墼砌成,一人多高,经年的烟囱口淤积着厚厚的烟油子,漆黑无比。暗庄子的烟囱一般则在窑洞顶上,齐腰般高,为了保暖和防雨,烟囱口平时盖着一块小木板,上拴一根长长的细绳子,一头系在窑门口,做饭前打开饭做完盖上时,人不用跑到窑顶的庄子上面去,而是在庄子下面伸手一拉绳子就可,像原始的“遥控”技术。

那根让许多游子魂牵梦萦的弯弯的炊烟就是从这个黑烟囱冒出来又升到天上去的。风儿剪不断的魂一样的炊烟,几乎就是家的象征,一直萦绕在文人骚客们牵肠挂肚的乡愁史中。

前些年,陇东干旱,但一来暴雨又涝了,所以出水是庄子的头等大事。明庄子会在地面上留一个通向墙外的水道,让雨水直接排到沟里,而暗庄子则要在院子里挖一个深深的渗水坑,用以泄水排洪。像一个地下四合院的暗庄子,排水最重要,弄不好,可是要遭大殃的。在我的记忆里,即使我家的明庄子,好像也曾遭雨水淹过。

挖窑洞动土方时需要蛮力,但关键处都是过硬的手艺活,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一孔窑洞从开挖到完工入住,每个程序用的都是技艺过硬的乡土匠人,如风水先生、土匠(也叫窑匠)、泥瓦匠和木匠。庄面子因为在人面前,所以很讲究,都要用一把线镢勾勒出各种纹样来,如在黄土表面上绣花。过日子,父亲是个勤苦人,也是个能人,挖窑洞出蛮力的粗活干得踏实,盘灶垒炕抹墙显手艺的细活更见功夫。安身之所,马虎不得也粗糙不得呀!

窑洞与洞穴不同的地方,就是人的意识的进入和家的概念的形成。

窑洞借鉴了天然洞穴的所有长处,而又有自己的创新。每孔窑洞,各家都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有不同的分工。比如我家的庄子,正面有三孔窑洞,最南边的一孔做灶房、吃饭和睡人,中间的一孔是客窑,平时自己也住,但一来客人就得腾出来,北边的一孔除放着粮食而外还宅着一个“独火虫”——那就是我。当时,除过嫁人的和在外面工作的,家里的五口人都住在这几孔窑洞里。而在庄子两边的侧面不算是窑洞的几孔小窑洞里,则放着柴火、农具,住着狗和鸡。猪一家子太肮脏太邋遢,有一个离人较远的窝儿让它们安身。此外,还有一孔做磨窑的破窑洞。

越干旱越坚硬的黄土造就了窑洞坚强的性格。土质好的窑洞,要住几代人呢,比今天的砖木结构的房子还要结实。我家的那几孔窑洞,年代究竟有多久远,我从来没有弄清楚过。只记得我十几岁时,在一孔窑洞的山墙顶上发现了父亲藏了很久的秘密:一台手工油布卷烟机和一叠“飞马牌”香烟烟标。战争年代,父亲曾是一个地下党,以制造和出售香烟为掩护而往来于陇东和陕北之间。如此来看,我家的窑洞到我住进去时的60年代初就已经有些个年头了,而到了我发现父亲秘密的时候,它仍然在黄土里坚强地站立着,好像是特意为父亲守护着某些记忆。

村子里那些老年人,最笃信窑洞的坚固。据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讲,民国有一年夜里大地震,他家的那一孔老窑洞,在大地强烈的摇晃中哗啦一声在头顶闪开一条长长的口子,窑洞里的人看见天上的几颗星星后又哗啦一声合住了。地震之后,那孔窑洞还是那孔窑洞,一直都住着人呢!那是村子里最大的一孔老式窑洞,我进去过,高过两丈,深逾三丈,如果让当时的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开进去,前后左右和头顶还有不小的空间哩。这是我小时听到的关于窑洞的最神奇的事了,以至于直到现在我还都把它作为骄傲讲给那些没有住过窑洞的人听。而地震中穿过窑顶缝隙里的那几颗星星,则像来自古老的神话里一样,一直闪烁在我幻想的星空。

窑顶的上面是打碾粮食的场。在陇东,因为粮食以小麦为主,所以这场也叫打麦场。粮食从地里收获后,全部堆放在场上,晒干后就地打碾脱粒。我有一首题为《场上》的诗,从其中的两节可以看到场上劳动的情景和我的场上情结:“场里苦大小的人都没话了/有啥都写在脸上/眉头一拧/就是一个歪歪扭扭的愁字∥其实/只是盼一个晴天 晒麦/等一阵南风/扬场……粮食的轻重/只有场才能掂得出来/场是我们伸得最长最累的/一个手掌/抓住啥/就死死攥住”。打麦场的下面就是窑洞,当牛拉着碌碡在窑顶上走动的时候,窑洞里就会轰隆隆地响,如天上的雷声滚过头顶一般,我老是害怕牛和碌碡会把下面的窑洞踩塌。如我一首写碌碡的《碌碡》诗:“往场角一蹲 乡土里/便多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疼痛 而又令人窒息//再浅的睡梦里/窑顶上/也有碌碡走动/粮食溅响//而睁眼 往往/只有一颗被遗忘的陈粮/在粮囤里/支撑着空腹的寒窑//前程 都被碌碡踩在一条不能直走的路上/望得见这头/望不见那头/山里仅有的一块平地/险要眩目……”

窑顶上的打麦场也是庄稼人一个舒坦的广场,既是孩子们玩耍的场所,又是大人们闲时散心的地方。而当人们都回家歇息时,相对空寂的窑顶上又会发生另外一些故事,比如窑洞式的爱情。

土里土气的爱情是窑洞的重要支撑。对于那些正正当当谈情说爱的年轻人来说,土庄子无疑是一个难以攻破的土城堡;入地的暗庄子四面陡峭,明庄子也有围墙封锁,如果再加一条看门狗当道的话,要想唤出窑洞里的那个心上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这时候,窑顶上就成了一个出奇制胜的制高点,躲在那里学几声猫叫,往院子里撒一把黄土土,或故意咳嗽几声,对上各自的爱情暗号,被关在窑洞里的那个心急的人就会偷偷地溜出来。而窑顶场上打碾之后堆积起来的那些麦草垛,自然就变成见着“火焰”的“干柴”了。庄子和庄子相连的话,最容易发生爱情。我的《邻家》一诗最后一节就写到:“院中 虽然隔着一堵墙/月亮下/也爬着一对子/青梅和竹马。”像窑洞的深沉一样,窑洞人的爱情虽然无处不在,但却是很害羞很含蓄的,两情相悦,很少会说出一个爱字。这似乎是窑洞人一贯的情感风格。如我的《爱情》一诗所写:“总是在暗中/用尖尖的指甲/唯一锋利的语言/狠狠地 在你的肉上/掐一下/再掐一下 叫你/疼在眉头/喜在心里∥就那么一句话/因为太真 太深/竟然一辈子/见不了人 很闷地/在肚子里窝着”。这当然不包括那些偷鸡摸狗式的爱情,如我的《张狗娃你钻在人家的牛圈干啥哩》、《你说你今晚究竟来不来》等作品,不用引诗,一看题目就知道写的是干啥哩。这样的事,在窑洞人的眼里就是不要脸的事了,弄不好会被大家的唾沫星子淹死。不过,窑洞人的婚姻像窑洞一样牢固,离婚是最丢人的事,不论出现什么情况,谁都不敢轻言分手,两口子即使成了一对冤家,也会白头到老。窑洞也给了我一次闪电般浪漫的爱情。我的第一次婚姻就是在窑洞里完成的。其步骤是,先去一个陌生的窑洞里相亲,然后在我家的窑洞里结婚生子。但我的窑洞婚姻却不牢固,双双离开窑洞后不久就散伙了。

冬暖夏凉也是窑洞的性格。窑洞的这一优点,窑洞人祖祖辈辈津津乐道。深入黄土,一堵山墙封口,夹裹寒气的风雪无法侵入,所以冬天不冷;又因为深入黄土,一堵山墙遮挡,骄阳难以照射到窑洞里头,门户又通风透气,所以夏天很凉。虽说是冬暖夏凉,但这暖与凉只是相对于外面而言,夏天窑里的确凉爽,但冬天窑里就不怎么暖和了。在严冬,人们最留恋的是寒窑里的热炕。如我的《热炕》一诗所写:“窑再冷 炕/总是热乎乎的∥风里雪里钻出/日子里这唯一 一块/牛粪能煨热的黄土便等着暖你……”一家人拥着一条被子围坐在热炕上,腿们和腿们挨在一起,脚们和脚们钻在一窝,你暖着我,我暖着你,唠唠叨叨说着话儿,不知不觉就忘了外面的寒冷。

冬天窑洞里的热炕,以及为之添柴煨火的父亲母亲,是我少年时代对家最温暖的记忆。

因为根在窑洞,我的脚下蹚出了一条通往窑洞并深入窑洞的诗歌之路。

“跟着我往里走/或一丈二两丈二或三丈二/走到外面的光亮够不到的地方/走到最黑最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尽头/还不是窑洞的最深//窑洞里还有深深的炕洞/还有深深的麦囤 还有深深的/燕子窝和深深的老鼠洞 还有/深深的醋坛子菜坛子和油坛子/还有深深的碗深深的酒盅子和深深的黑眼孔//在这深深的窑洞里/拐弯抹角还有深深的心事/和深深的光阴//跟着我一直往里走/走一千里走两千里走三千里/甚至一直朝里走下去/走下去 在这黑黑的深处/如果走不进一个深深的伤口/就不算走到窑洞的最深”。诗歌里的窑洞显然比黄土里的窑洞深邃。在我这首唯一题为《窑洞》的诗里,窑洞洞穴一样“深深的伤口”,是窑洞人的命运之伤,也是我的诗歌之痛。

我企图洞悉窑洞人的命运。都说性格决定人的命运,人气培养的窑洞的命运似乎也是由其性格决定。因为深深的黄土,窑洞与人同根而生又同命相连。

窑洞里的日子苦多于乐。住在窑洞里,最苦的就是一个上去和一个下去。这上去,是指把厕所和牲口圈里的粪一担担从坡下挑到塬上的庄稼地里,或者从坡上把场上的粮食、柴草扛回家里,沉重的粪担子、柴梱子和粮袋子压在肩上,脚下跌跌绊绊,高一脚低一脚;而这下去,还指通过一条羊肠小道下到深沟里去担水和砍柴,尤其是冬天里下沟担水,风雪茫茫,坡陡路滑,稍不留意就会滚到沟里。懂事前我对窑洞生活是懵懂无知的,懂事后的这些记忆太多太深了,真可谓苦不堪言!

连接庄子上下的黄土陡坡,是窑洞人长年累月必走的路。在我们那个村子,有十几家共用一个坡的,也有一两家合用一个坡的,只有那些孤庄独户一家用一个坡。暗庄子的坡从一孔洞穴穿过,下雨下雪情况会好一点,而明庄子的坡因为敞开着,下雨下雪就很滑了。上下一条黄土高坡,肢体健全的人都如此艰难,而对于那些身体残缺的人来说就如同登天梯了。小脚母亲上坡下坡那颤巍巍艰难而酸楚的情景,至今仍然像放电影一样经常映在我的脑海里,让我的内心痛楚不已。

除了这上上下下的艰辛,还有一项苦役也让我愁苦万般,这就是抱着磨棍推磨。拉磨碾粮食是毛驴干的活,但我家没有毛驴,农忙时节借不来毛驴的时候就只好由人来干。小时候,我们兄弟姊妹的许多时光都是和母亲在那孔破磨窑里度过的,忘不了也不能忘!我的《黑磨窑》虽然写的是毛驴拉磨,但磨道里却有我们推磨的影子:“如果哪一家人还有一口热气/窑洞的鼻孔就会挣扎着冒出一丝丝/魂一样的炊烟//青黄不接了/每一个石头磨子 年头岁尾/都必须咬紧牙关//一旦从土里抠出来一把粮食/饥肠辘辘的驴不但会被捂住嘴巴/还会被蒙住双眼//在一起磨合 人和驴/到老都是绑在一根磨棍上的牲口/始终在一条黑道上不由自主地打转转//而且 谁瞅谁前世都像个饿死鬼/为了一张嘴 一家子人/经常会突然撕破一张脸//不论谁个一命呜呼/人欠驴的一口麸皮/驴欠人的一根鞭杆”。这黑磨窑就是那个时代的缩影。石头磨子咯嘣嘣的咬牙声一直深入在我的骨缝。

在我看来,窑洞里最快乐的事就是过老年。进入腊月,和大家一起把几个窑洞和院内院外打扫干净,我就用旧报纸给每一孔窑洞糊顶棚。报纸虽然也是黑的,但比烟熏火燎的窑洞墙面白多了,经一层报纸覆盖,漆黑的窑洞马上就豁亮了许多。除夕之前,我又贴门画、对联和窗花。而且,我还给窑洞的麦囤贴上“年年有余”,给箱子柜子贴上“招财进宝”,给灶头贴上“山珍海味”,给炕墙贴上“身卧福地”。这些红红绿绿祈福似的春联儿,当然是我对未来光景的无限憧憬。

人的乐观,让窑洞里里外外红火了起来、精神了起来,并使人产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

树大分杈。因为兄弟姊妹们都相继成家立业,我家的那几孔窑洞,在父母去世后不久就被几个当哥的以无人再住为由而转手贱卖给了别人。知道情况后我十分生气地说,我们高家人都是愧对父母愧对窑洞的败家子,即使几孔窑洞变成一把黄土,也应该好好守住而不是糟蹋送人。

为了安妥父母的在天之灵,也为了安妥我们的灵魂,后来借合水一中征地迁坟的机会,在我的提议之下兄弟们做出了一个自以为很周全的决定:把原来距庄子不远的父母的坟迁出合水县,安葬在与合水相邻的庆阳市中心城市西峰区的一个陵园里。这样,除了可以让退休后将在西峰定居的老三替兄弟姊妹八人守墓而外,我的主要借口是,父母住进窑洞当农民之前,父亲是公家人,和母亲都住在城里,只是后来因为历史问题而被迫下放到了农村;由此推理,已在另一个世界的父母的魂儿肯定是想回到城里去,我们这样做是在顺从父母的心愿!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这是在骗我自己,也是在骗父母,父母究竟想不想丢下自己住了几十年的窑洞而挤进城里我根本不得而知,我真正的目的只是不想让父母天天看见那几孔易主的窑洞罢了!没有了窑洞,我的根就断了。那几孔窑洞,我自己看着心里都难受,作为窑洞的主人,父母的在天之灵看着心里能好受吗?

迁坟时,我大老远从兰州赶回老家,但我却不敢到父母的墓窑跟前去,而是躲到西峰郊野的那个陵园等候父母的到来。尽管迁来的只是两堆父母的骨殖,但我仍然心存畏惧不敢面对,我害怕父母知道他们的窑洞已经易主的事。听挖坟的人讲,父母的墓窑完好无损,旺盛的芦根已紧裹棺木,紫气氤氲,一窑祥瑞。听了这一情况后,尽管主张卖窑洞的不是我这个排行最小的,但我仍如父母的罪人一样内心充满了悔恨和愧疚,自己当初怎么就没有拼命去阻止呢?

每每想起曾经的家被别人占着,想起父母唯一的遗产不复存在,我的心就如刀绞一般!

每次回到西峰,我几乎都要到父母的新墓窑去烧纸。冥冥中,我祈求父母原谅做儿女的不孝,没有把他们的窑洞守住,未能让他们安息。

这件事,是窑洞留给我心灵深处最大的伤痛!

窑洞像故土的肚脐眼儿,而乡情就像剪不断的脐带。

写诗30多年来,我写了很多关于窑洞的诗句,零零碎碎的,深深浅浅的,七部诗集里,以及各地发表我诗作的那些刊物,甚至所有大大小小的获奖作品之中,俯拾皆是,诗意盎然,像我这半辈子为古老、深奥的黄土窑洞所作的诗歌笺注一般。我因此心里很自豪:窑洞没有白生白养我这个儿子!

守着地球上最厚的一块黄土写诗,是我今世的福气也是我前世的造化。我甚至觉得,陇东这一块地球上最厚的黄土,其实是世界上最大的一个坟茔,深埋着我黄皮肤的祖宗,而我是他们后世一个忠诚而又幸福的守墓人。

窑洞正在回归黄土。走上今天的陇东黄土高原,无人居住的窑洞,或坍塌或被浮土和野草覆盖,境界甚是苍凉。不过,就其在漫长的历史中所承载的不尽的苦难而言,窑洞的离去可能是窑洞的解脱。而这就像我那一辈子受尽磨难的父亲母亲一样!

我很欣赏一位洋诗人说过的一句话:诗人的天职是还乡。我也很欣赏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没有故乡的诗人是可疑的。这样的信奉和坚守,表明我的心将与故乡永远厮守。而我的诗歌将根植于我的窑洞里。去年,我出版了一本新诗集,名为《乡愁时代》。在该书的后记中,我说之所以起这么个书名,是因为我想以自己半辈子的乡愁写作为这个时代命名。这里,我重申这一企图。而且,《乡愁时代》是一孔窑洞之门。

神奇的陇东黄土窑洞,这一过去的生存硬实力,无疑成了我们今天进步的软实力。这一珍贵的文化遗产,蕴含着一方水土的人文精神。进入21世纪,贫穷落后的陇东农民因为居住条件的改变而相继告别窑洞,应该是华夏族最后走出洞穴的重要标志。包括我在内的这些窑洞人,虽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向前迈了一大步,但却把根深深地留在了窑洞里。

天地苍茫,遍地乡愁。在我一个人的心灵史中,黑白照片一样的窑洞,无疑为我打开了一个乡愁时代幽深的洞口。豁然洞开的窑洞永远是我安放灵魂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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