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爷
2014-05-06铁迟
铁迟
六爷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六爷出身贫农,根红苗正,在历次运动中都没遭什么罪。六爷人聪明,脑子活,但不肯吃苦。
大生产运动那会,全公社的人集中到天河大队搞大会战。六爷吃不了起早贪黑、累死累活的苦,于是六爷就想办法。
那时到处实行早请示晚汇报政策。出工前站在队部门口毛主席巨幅画像下请示一番,向老人家说说今天去干什么活,晚上回来汇报一下工作完成情况。
一个月高星稀的晚上,西边天空涌过来大片大片的乌云,一会儿便把月亮给罩住了。六爷偷偷地溜到了队部,趁着四下里没人,对着主席像神明般祈祷不已:“给我一个病病,不要我的命命。黑了不要明,明了不要晴。”正巧队长吹灭灯准备由队部回家呢,见有人来了,躲在了门后静静地听着。六爷诚惶诚恐地说着,说着说着,双膝一软跪下了,声音极其可怜。队长听完后,心里冷笑一声,好一个躲奸耍滑的懒汉,都像你这样,农业学大寨的工作怎么搞!于是清了清嗓子,声若洪钟地应道:“得病就死,害疮就烂。黑了就明,明了就晴。”
六爷顿时吓瘫了,踉踉跄跄地抹黑回家。第二天干活时,再也不躲奸耍滑了,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与他搭伙干活的人深感不解,只有队长一个人偷偷地笑。
好景不长,六爷撑不住了。吃的是大锅饭,没一点油水,又吃不饱,活又那么重,谁受得了!终于有一天,六爷装病来到了城里。
清晨的大街上行人稀少,偷偷地出来卖东西的人手里提一个篮子站在巷口,洞口的老鼠般东张西望。有一个卖油饼的,提着一个竹篮,篮子里放着十来个油饼。油汪汪的油饼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灿烂无比,仿佛十来只热腾腾的红太阳,六爷咽着唾沫走不动了。忽然间,小巷里窜出两个箍红袖章的人直奔这边来了。卖油饼的顿时慌了。那时割资本主义尾巴,买卖东西抓住了不但东西没收,情节严重的还要判刑。六爷一看机会来了,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双手抓过篮子,说:“娃他舅,转亲戚哩咋把门给忘了?来,咱们回家!”卖油饼的被六爷拽着走了,箍红袖章的人怔怔地半晌,又转向了别处。
人走远了,六爷松开抓着篮子的手,直接抓过三个油饼,理直气壮地说:今天多亏了我,要不然……卖油饼的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六爷拿了油饼径直走了。
包产到户之后,农民的积极性空前高涨。但懒散惯了的六爷一直积极性不高。多亏老婆和儿子勤快,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那时时兴养宠物,六爷看到了商机,于是家里成了“动物园”。鸡、鸭、狗、猫、鹅、兔子……只要听说哪个值钱他就买来养。最要命的是,他不干农活,但取粮食喂小动物却理直气壮。由于六爷养的小动物都是当地的老品种,所以他根本赚不到钱。随着宠物热在大城市里的逐渐降温,许许多多的流浪狗流浪猫也窜到了乡下。六爷逐渐地不买小动物了,他要么自己动手去抓,要么掏很少的钱从一些等钱抽烟的小青年手里去买。慢慢的,六爷的家成了远近闻名的私人动物园。只要有人捉到小动物了,第一时间就想到六爷。城里餐馆的老板为了招徕顾客,掏大价钱来六爷家里买狗买猫,但六爷不为所动一一谢绝。六爷的家里狗满为患了。盛夏时节,还未进院子,远远地一股腥臊味扑鼻而来。
儿子和妻子忍受不了了,又重新盖了房子搬走了。一座旧房,由着六爷为所欲为。
不久,六爷买来了一匹马。逢集的日子里,六爷骑着马赶集买小动物或买狗食等饲料。马款款地跑着,六爷暖帽上既不扎起又不放下的两个耳朵飞翔的小鸟一样扇着翅膀晃动着。六爷悠哉游哉地骑着,很享受地对着看他的人笑。
再后来,有人说六爷骑着马到处乞讨。
一次在县城坐班车,一个衣服褴褛的人不顾售票员的喝斥和推搡硬是挤上了快要开的车,从前排开始逐个讨钱。高大的身材佝偻着,衣服长长短短油光锃亮,简直能磨刀。等到抬起头来时,我傻眼了,这不是六爷么?尽管落魄了,但那眼睛还是炯炯有神。再瞅瞅窗外,路边电线杆子上拴着一匹骨瘦如柴的老马。
我掏出了十块钱等着,但六爷被司机连拽带搡地推下了车。车开了,六爷看不见了,那匹老马也看不见了,我的心里顿时有一股酸涩涌上心头。
从此,再也没见过六爷。听人说他养小动物把家业败光了,因此妻儿才和他分的家。他到处乞讨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喂养家里那成百上千并且队伍不断壮大的小动物。他有一个更大的梦想,他想乞讨到足够多的钱,把自己的家建设成真正的“动物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