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齿
2014-05-06吴晓明
吴晓明,女,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学高级教师。在《中华散文》《飞天》《北方作家》《经典美文》《丝绸之路》《佛山文艺》等刊物上发表小说、散文百余篇。
一
于甜甜中考结束的那一天,赵莉就给李瑞春说,甜甜开学要上高中了,让他早点留心给分个好班。
李瑞春说:“早就知道甜甜要上高中了,不是考试才结束吗?分班还早呢,你着什么急啊?”赵莉说:“我知道啊,什么事情都未雨绸缪总没有错吧?当然,根据甜甜平时的成绩上你们的火箭班是没有问题的。可是我听我姐说,甜甜考到最后一门课的时候,试卷刚答到一半,忽然例假来了。她在考场里很紧张,因为考试是不允许考生出去的,可是孩子又担心弄到裤子上,所以最后一门受了影响。最近我姐天天给我念叨这件事情,她担心最后一门影响孩子的成绩。你也知道我姐就那一个孩子,姐夫又是那样的情况,以后甜甜的事情都靠你了。”
李瑞春就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知道了,根据甜甜的情况,上个高中应该是没有问题的。现在许多家庭不都是一个孩子?好像就你姐是一个孩子!成绩下来再说吧,分班的事情我能不操心吗?”
其实,接下来的时间,李瑞春忙得一塌糊涂,还真的没有顾上操心。
李瑞春在一所省级示范性高中教书,其实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师。如果非要说他和别的老师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他教得好,因为他的名气比别的老师要大得多。当然,如果跳出教师行业评价这个工作,李瑞春从事的是所谓的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美其名曰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其实,这也许就是天底下最伟大的工程师了,因为其他的工程师可以化抽象为具象,可以把智慧量化考核,可是灵魂的工程师不一样,因为灵魂本来就是抽象的,要你塑造,没有那么容易,尤其是成功还是失败也无法具体化。
可是别人这样认为着,老师你就这样姑且受用着。尤其是从事高中教育的工程师,面对的正是青春叛逆期的少男少女,不但在学习上要操心,思想上更有操不完的心。再说了,之所以冠之以灵魂的工程师,就说明你的工作直接关系到孩子心灵的健康成长,也说明没有什么比孩子的健康成长更重要了。当然,传道授业解惑自然是教师的职能,教书、育人哪一样都不能疲软。
李瑞春每一届几乎都带最好的班,自然面对的是所谓的最好的孩子。好学生成就名师,名师支撑名校,好老师就是优质的教育资源。所以,每一年中考结束,家长通过各方面的渠道了解老师的情况,也许有些老百姓不知道当地的父母官的名字,可是提到哪几个老师教得好,他们如数家珍。随着孩子数量的减少,尤其是很多家庭仅有一个孩子,家长对孩子教育的重视程度,就是家长对孩子的关注程度。其实很多家长心里清楚,孩子上个好大学,才是孩子给家长的最大的福利,也是家长最成功的投资,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名利双丰收。所以,如今的教育从某种程度来说,就是一种双向选择,老师在选择学生的时候,家长也在选择老师。就像有些甲级医院患者选择医生一样,这都是不知不觉中社会赋予的某种权利了。
如今的家长都希望孩子分到好的班级,接受最好的教育,赵莉的心情李瑞春自然能理解。尤其是于子君出事之后,李瑞春越发感觉到赵娜的事情就是自己的事情。可是,他也知道,所谓的分班也得有个底线,你的成绩上了线,在相同层次的班级,进哪个班你完全可以通融,如果超出这个底线,就不大好操作了。
李瑞春是一名数学老师,还喜欢文学。一个老师不管教什么学科,只要喜欢点文学,似乎就平添了几分魅力,至少在学生的眼睛里还是有点光环效应的。尤其是一个数学老师,有时候把单调的数学课堂整得散发着文学的气息已经不简单了,他还时不时在《诗刊》、《星星诗刊》等刊物上发几首诗,那就不仅仅是水平问题,那就是一种品位了。
喜欢文学的人多,尤其是青春年少的时候,谁没有做过作家梦?当然,一个当老师的,偶尔在报纸上发点散文、随笔等豆腐块也许不值得大惊小怪,因为你本身就是和文字打交道的。可是那是国家级的文学刊物,何况写诗是需要天赋的,不是每个人都能写出来的,所以有人说过,诗人是天生的。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瑞春就有了几分偶像的气质。他的文学造诣让学校的许多语文老师感到惭愧,如今的语文老师读书的很少了,能够写作的更是寥寥无几,一年四季除了教案、教参,许多语文老师远离了文学作品。
有一次,一个语文老师批评一个学生,说学生的作文东拉西扯写得狗屁不通。学生一脸的不屑一顾说:“你总是骂我们的作文狗屁不通,你如果能在报纸上发表一篇文章我以后就佩服你,你怎么骂我都行!”语文老师当场哑口无言。如今的学生,已经从立体的角度看待一个老师了,所以优秀的教师应该是一个素质全面的教育专家,而不是一个教书匠。
当然,一个老师到底是不是好老师,不是领导说了算,也不是家长说了算,而是学生说了算。学生之所以喜欢李瑞春,不仅仅是他带的班成绩好,也不是课堂上出口成章的诗词名句多,也不是发表了诗歌,关键是对学生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不简单。他带过的学生,提到他都是佩服之至的,一个优秀的老师,身教重于言传。
三年前,他被评为省级劳模之后,到各个学校进行巡回演讲。台下坐的是全区的中小学教师,大家以为他一定夸夸其谈,说一些豪言壮语。可是,他没有一句豪言壮语,他只是说,自己就做了一个老师应该做每个老师都能做的事情,那就是要求学生做到的自己先做到。
他举例子说,要求学生不迟到,自己先不要迟到。所以无论严寒还是酷暑,他都比学生提前两分钟站到教室门口,多少年如一日,他一次都没有迟到过。有一次,一个学生迟到了,第一次看到李老师站在教室门口,李老师一句都没有批评他,只是用温和的目光看着他,那目光不是阳光胜似阳光,他说,以后尽量早点,优秀的人都是遵守规则的人。学生满心的愧疚,下定决心不迟到了,可是第二天不小心又睡过去了,学生慌慌张张跑到教室门口,他还是没有一句批评,学生先痛哭流涕。从那以后那个学生再没有迟到过,一个很普通的孩子,最后考到一所名校。
当然,教育就是教会人怎么爱人的一门艺术,他在课堂上循循善诱,举一反三,生活上更是关怀备至,就像是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学生对他也是疼爱有加。
有一次,因为他声带上长了息肉,做了手术,他没有让学生知道,把课调给了其他的老师。可是,最后还是让学生知道了,全班没有一个学生没到医院,等他出院,学生把班上的各项事情做得井井有条。开班会的时候,班长说,班会同学们自己主持,不让老师说话。那段时间,他的课堂每个学生都在自学,他想要求的,学生都做到了。那一届学生最后考得特别好,全部都上了重点线,清华、北大有,浙大、复旦也有,可以说是全国各地遍地开花。最后毕业的时候,学生只是提了一个要求,要求他把每个学生都拥抱一下,学生要带着他的体温走进大学的校园。他感觉学生给予他的,远远超过了他给予学生的。
说到这里,他无语凝咽。
他的事例让下面所有的老师都感觉其实那些事情每一个老师都在做,只是没有坚持而已。也许,教育就是培养习惯,优秀就是把好习惯坚持下去。当然,优秀学生是这样练就的,优秀教师也是如此。
他说,当老师十多年,他没有体罚过一个学生,他认为,皮鞭和棍棒不是教育,最好的教育方式就是让学生能够主动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自我教育才是真正的教育。他的报告让台下的老师感慨万千。其实,他做的,每个老师都在面对,可是默默无闻的老师还是比比皆是,是因为还是没有用心,把教学工作只是当成一种职业,没有当成事业。
所以,他的一个学生家长曾经在家长会上感慨道,遇到一个好老师可以改变一个孩子的命运。
如今的家长很注重孩子在学校的教育资源,一个优秀的团队,可以重新书写孩子的人生,因为你考什么样的大学,直接关系到以后你面对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所以,每一年的中考都牵动着千家万户的神经,家长的重视程度不亚于高考。只有进了好学校好的班级,才能进入好的大学。
中考结束的时候,李瑞春忙得没有时间关心于甜甜的事情了,因为自己的学生已经开始填报志愿了。尽管现在是考分出来之后才报志愿,可是他的学生在全省的排名中几乎都能可圈可点,可是越是这样,越是感觉责任重大。如果你考到全省前三十名,清华北大的名额是数的,有没有悬念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是心中有数的。可是,考到全省前三十名的毕竟屈指可数,所以他的工作就显得至关重要了,因为许多家长都是农村的,对高考制度不了解,对哪所大学是985的,哪些是211的,他们一窍不通。所以,李瑞春每到高考结束,几乎忙得都顾不上家,他要对每一个学生负责。尽管赵莉也是满腹的怨言,可是没有办法啊。许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
二
当李瑞春在教育局看着学生的志愿表一个一个审查通过之后,已经是夕阳西下了,尽管很疲惫,可是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下面就是等待录取了。
他打开门,换上拖鞋,到了厨房看到赵莉正在炒菜,她一脸的不高兴。他以为是自己忙得顾不上管孩子,她有意见了。他就一脸讨好的表情说:“老婆啊,理解万岁吧,你也知道现在家长的心情啊,过去是因为孩子多,一个考不上还有另外的孩子考,可是如今很多家庭就一个孩子,失败了就全部失败了。学生辛辛苦苦十二年,一考定终生,在这个时候我不忙碌也不正常。等到学生录取结束了,我带你和孩子到厦门去,到鼓浪屿好好放松一下去。我知道,你辛苦了。”
赵莉一直没有吭声,他就讪讪地坐在沙发上翻看一沓过期的报纸。
过了一会儿赵莉的手机响了,赵莉拿着手机就走进了卧室,嘀嘀咕咕说了好长时间,出来之后,眼角还挂着泪水。李瑞春越发感觉到纳闷。一再追问,她才说,于甜甜的中考成绩下来了,考得很不尽人意,她姐姐和孩子在家里掉眼泪呢。
李瑞春拍了一下后脑勺说,自己忙得晕了,对不起,孩子到底考了多少分啊?
赵莉才告诉他,孩子最后一门考得出奇的低,才考了60多分,还有几门课发挥也有点失常,总分才考了638分,也许上高中都有问题了。自从中午查到成绩到现在,她姐姐哭个不停,甜甜也一直哭。她们班多少平时成绩比她差的学生,现在都考得比她好,你说孩子的心里能好受吗?姐姐一再隐瞒姐夫,可是姐夫还是知道了,今天一天就抽了三次风,这孩子要是上不了高中,真的会要了姐夫的命啊。你说我姐姐怎么办呢?孩子如果上不了高中我姐姐还有什么心劲啊?这个孩子可是我姐姐所有的希望啊。
李瑞春一听头都大了,他说:“你先别哭了,这成绩确实是出乎意料啊,就说发挥失常也不应该是这样的成绩啊,上不了700分,考到680分左右应该是没有悬念的。甜甜成绩一直那么好,怎么会考成这样呢?我看出问题的不仅仅是一门课。你先告诉你姐姐别着急了,如果确实录取不上,到时候我想办法啊。”
赵莉说:“你能想什么办法啊?我姐他们单位的一个科长,他的孩子今年也参加中考,人家早就打听清楚了,今年的中考录取一刀切,直接由教育局负责录取,学校没有一点权力。你们学校录取结束之后,其他的学校再录取,如果录取到其他学校不去报到,人家就给你注销学籍,到时候你没有办法参加会考,更不要说是参加高考了。你说,如果录取到其他学校,我姐怎么办啊?当初把房子租到你们学校附近,就是为了甜甜上学方便,可是,如果考不上示范性高中,这孩子以后不完了吗?我姐还指望什么啊,那个家庭还有什么希望啊?”
听到这些话,李瑞春再没有敢多承诺。他给教育局的一个朋友打了个电话,让查于甜甜在全区的排名,结果排名到了1600多名。
他心里真的没有了底。因为他所在的这个区,就一所省级示范性高中,每一年参加中考的学生有七八千人,可是他们学校最多录取1800人,其他学生就上普通高中或者是上职业高中。而如今,上了省级示范性高中,就相当于一条腿已经踏进了大学的门槛,所以每年的中考结束之后,多少家长都想方设法把孩子弄到示范性高中。家长都感慨,上个示范性高中比上大学难啊!
而如今录取是越来越严格了,也越来越透明了,因为有多少眼睛盯着,如果分数低的进去了,分数高的反而进不去,现在的人法律意识都很强,教育已经是人人都关心的问题,家长不但知道自己的孩子考了多少,而且知道别人的孩子考了多少,如果你违规操作,他就会状告教育的腐败。所以,高中录取基本也做到了阳光录取。当然,有时候偶尔也要照顾一两个残疾的孩子,让他们尽可能享受更好的教育,大家也是无可厚非的。
据说,有一年,一个残疾的小孩没有参加中考就破格录取了,有家长就告状,说那个残疾小孩就和他的孩子在一个班,那个孩子连试都没有考,居然能上省级示范性高中,而自己的孩子距离分数线才几分啊,居然被拒绝在学校门外。以后,步入社会,是一个健康的孩子对社会的贡献大呢,还是一个连笔都拿不住的孩子对社会的贡献大呢?领导听完之后,不愠不火地说,以后步入社会,谁的贡献大与我没有关系,可是现在如果想得到照顾很容易啊,你就让你的孩子成为残疾孩子,我马上政策倾斜!那个家长无言以对。
所以,有时候一旦分数线划定,你才能明白中国考试制度的残酷。有人说过,学生不能输在录取线上,就像是行人不能输在斑马线上,女人不能输在曲线上。
于甜甜尽管是1600多名,可是如今对农村的照顾政策很多,农村独生子女要加分,纯女户要加分,还有各种有特长的学生也要加分,这样下来,于甜甜的情况就不好估计了。
看到赵莉一脸的愁容,李瑞春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下午的时候,夫妻俩买了一大包吃的,带着孩子就到于甜甜家去了。
进了门之后,发现家里一片狼藉,碗筷都在餐桌上,也没有收拾。于子君整个人都陷进轮椅里面,感觉就是颓废,胡子都花白了。李瑞春看到于子君一次,就感觉老一次。这两年,原以为他能攀援着亲人的视线站起来,可是他就在亲人们的目光里一点点枯萎了。也许是药物的原因,他的各个器官都不配合身体的工作了,时不时抽风。而能维持他身体平衡的那些药物副作用都很大。药物对内部器官的伤害他们也看不到,看到的是一个180多斤的人,现在至少少了50斤,他就想,那些肌肉是怎么一点点消失的?再就是那些药物染白了他的头发,也没有放过他的胡须。
李瑞春拿了个小凳子坐在于子君的跟前嘘寒问暖,还没有说上几句话,于子君就涕泗横流说,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拖累了赵娜,也给孩子使不上一点点劲,还不如快点死了算了。说着说着,又开始抽风了,眼睛上翻,面部肌肉痉挛抽搐。赵娜手忙脚乱,又是喂药又是掐人中,等到于子君平静下来后,李瑞春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看着赵娜也是一脸的悲戚,衣服上都是点点污迹,随随便便套着一件运动服,头发干枯凌乱,他忽然说不出的心酸,生活可以把一个女人整成这副模样!
他和赵莉结婚的时候,赵娜是送亲的,他的几个未婚的同事还一个劲打听,说送亲的那个女人很水灵,嫁人了没有?而如今的赵娜,就是一副中年妇女的版本了,皱纹、眼袋、白发一览无遗。其实,他又想,不管哪个女人面对赵娜的这种生活,都是一个模样。
他眼里有一种涩涩的酸楚。如果不是那场酒,这个家庭又是什么样子呢?他不敢多想了。
三
于子君在乡镇工作,是副乡长,主管文教卫生。乡镇工作头绪多,应酬也很多。他文化程度不是很高,可是脑袋灵活。在乡镇工作,酒量也是一个指标,他喜欢喝,可是他们家族都是高血压。平时清醒的时候,还有时候吃片降压药,可是一旦到了酒场上,就什么也忘了。他想,自己的母亲是高血压,已活到70多岁了,也不能整天对待疾病就像情人一样念念不忘吧。除非是哪一天确实感觉头晕了,才提醒他吃上一片,他真的没有把高血压放在心上,他一直以为血压高的人很多,自己何必那么在乎!再说了,男人到了40岁之后,有几个身体的零件不出点问题?三高男人比比皆是。
喝酒也是有个高峰期的,尤其到了年末岁首,喝酒也是年终总结的一部分,他就没有清醒地回过家。有时候回家,抱着马桶,歇斯底里地呕吐,他就感慨,男人难啊,喝酒的男人更难!有时候甚至不知道怎么回去的,大段的记忆没有了,完全是空白,衔接不上。你不喝,许多工作无法开展,你喝吧,难受自然难免,有时候还失态。
有一次,他的一个同事自己喝醉了,还要坚持送清醒的领导回家。面对一个醉汉的热情领导也无法拒绝,到了领导家,又是抽烟又是喝酒,到最后把人家上万元的真皮沙发烧了几个洞,还顺便摸到人家卧室,拉开衣柜就撒了泡尿。后来这个同事一直自责,见到领导就想道歉,都快抑郁成契诃夫笔下的小公务员了。所以,有时候感觉真是喝一辈子酒,丢一辈子丑啊!人在江湖飘,怎么不喝高,这句话足以说明江湖的险恶和面对酒的无奈。
如今丢丑已经事小,生命事大。有时候因为高兴拼酒,可是一旦出了问题,就责任重大了。听说快放假的时候,某个学校的几个老师一起喝酒,庆祝一学期终于画上了句号。其中一个喝醉了,大家便一起去送。已经送到家了,其他人离开的时候,醉汉还要热情相送,不小心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摔下去,居然当场要了命。一起喝酒的不但每人掏了好几万,还让人家家属闹得鸡飞狗跳。所以如今的喝酒,已经是一个高风险的娱乐活动了。风险再高,可是该喝的时候还是刹不住车,只要你是个性情中人,有时候你高兴了,你感觉喝的不是酒,而是一种氛围,一种心情。
那一年刚步入腊月,他便忙得一塌糊涂。因为到了年底,工作都需要总结,如今的工作总结离不开吃吃喝喝。他几乎天天都有酒局,有时候感觉晕头转向,甚至不知道今夕何夕了。
赵娜在医院是个普通的护士,工作也轻松不到哪里去,到了腊月也忙得脚不着地,好像人们都赶着在过年之前把病生完开始健健康康过年。很多时候,赵娜回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倒头就睡。她都不知道于子君晚上什么时候回家,有时候被他的呕吐声吵醒了,大不了起来给倒杯水,有时候早晨才发现他在沙发上睡着。时间长了,她已经习惯了,他吐他的,她睡她的。她就感觉,睡觉与呕吐都是工作的需要。
好在于甜甜属于那种不怎么操心的孩子,父母的生活状态一点也不影响她的学习。多少家长感慨,女孩子一上初中就开始叛逆,开始早恋,可是于甜甜似乎就知道学习,不管家里有没有人,人家进门就安静地学习,似乎网络游戏,同学之间的电话往来都少之又少,最喜欢的也就是作业写完之后听歌。有时候感觉,学习也是需要天赋的,那样的孩子也许天生就是为学习而生的。
那是腊月二十三,大清早于子君就开始约饭局了,说马上就春节了,约几个初中同学好好聚聚,还说那几个都是自己的发小,光屁股的时候一起玩大的,如今他们几个过得都马马虎虎。他应该好好请他们玩一玩,不然同学还以为自己有了官架子,瞧不上普通的民众了,何况到地方上一说,影响他的形象,所以说这场酒意义重大。他还说,如今冷落谁都不能冷落发小,因为你小时候那点不堪的童年都在他们的记忆中,尽管你现在日子过得光鲜了,可是一起玩尿泥长大的孩子谁没有个鄙陋的童年!
出门的时候他还对赵娜说,这场酒喝完之后就是小年了,预示着新的一年就开始了。以后换种活法,再不喝酒,要开始喝茶了,因为自己感觉身体也不接受了,再说,毕竟过了40的男人,也不是那样海喝的时候了,关键是现在喝酒出问题的很多,所以喝酒也是一种风险,说不上哪一天你就会给别人凑份子钱啊。所以,老婆,你相信我,这是我人生最后一场酒了,哪怕以后谁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不会喝了!
赵娜就冷笑了一声说:“你要不喝,没有人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的,别人不要给你凑份子就好了。你这样的誓言对着马桶说的次数也不少了吧?就好像是狗对着一堆屎说,从此以后我再不吃你了,如果我再吃你,让我变成人!当然,狗还是照吃,狗还是狗,永远也变不成人啊!”
于子君笑着说:“老婆,你好幽默啊,相信老公一次!不过不许诅咒亲爱的老公啊。”出门的时候,转过身又给了赵娜一张笑脸,一手提着酒箱子,一手还做了一个胜利的姿势。
谁知道一语成谶。后来赵娜时时自责,为什么自己要说哪句话?
不到下午三点,当赵娜赶到医院的时候,几个同学已经在急诊室的门口了,他们一个个着急得团团转。
过了一会儿,一个医生出来了,说高血压引起的脑部大量出血,瞳孔都已经放大了,是放弃还是抢救要家属表态。赵娜几乎疯了一样,差点给大夫跪下了,说无论如何都要抢救。大夫叹口气说,抢救的最好结果也就是个植物人了。
赵娜哭着说,只要能保住性命,植物人也行,植物人也是人啊!她不能就这样失去老公,孩子不能没有父亲。
把于子君从手术室里推出来的时候,大夫摇摇头说,我们已经尽力了。恢复的结果他们不敢预测,家属也不要做乐观的猜测,除非产生奇迹。赵娜感觉心都死了。
十天过去,于子君还在重症监护室,没有任何意识,身上能插管子的地方都插上了管子,各种药物在他的身上似乎都没有任何效果。大夫说,最好的药物都用上了,脑部的出血点还在出血。那个除夕之夜,赵娜在重症监护室里陪着植物一样的丈夫。她哭上一阵,骂上一阵。他的肺部大面积感染,他开始抽风,呼吸困难,到了第三天的时候,为了让他的呼吸畅通,把喉咙也切开了。赵娜感觉于子君就是一块会呼吸的肉了。
开始的时候那几个同学还到医院来,每个人也象征性地拿了点钱,可是后来,看到是赵娜的电话他们也不接了。因为同学说,饭局是于子君主动约的,那天他们本来都有事,可是于子君不行。五个人还没有喝上一瓶酒,再说了,刚开始喝酒,他分别给大家敬了酒,还开玩笑说,咱们老同学今天好好喝,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们喝酒了,以后我喝茶。如果今天这场酒我喝出问题,你们都不用负责,不行我找纸笔立个字据,免得我喝死了老婆找你们的麻烦。
大家就骂他乌鸦嘴。其实这句话说完到送到医院中间不到一小时!所以人家同学互相作证,酒店的工作人员也可以作证。何况,他们也是第一时间把他送到医院了。如果赵娜感觉想不通,就去告他们,法院让他们出多少他们就出多少。再说了,如果是个好老婆,明明知道自己的老公有高血压,为什么不提醒?赵娜听到这些话,又是愤怒又是委屈,好像他喝成那样倒是自己的责任了。
其实赵娜和他的这几个同学真的不熟悉,有两个就纯粹没有见过。那四个同学没有固定的差事,日子都过得很紧巴,一个是靠给人灌液化气为生,一个是在一家家政公司打工,还有一个听说是犯过盗窃罪,从监狱放出来时间不长。只有一个是老师,那天人家就不愿意去,因为自己是糖尿病,家里还有一个患尿毒症的妻子,是于子君千呼万唤要人家去,事情出了之后,人家还送了2000元钱,说那点钱都是他借的,他老婆还不知道呢,他已经仁至义尽了。所以即使你告了,人家也没有钱赔你,何况于子君如果清醒了,他一定不希望这样做的。再说了,自己在医院已经焦头烂额了,哪有精力再去告别人啊,就只能打掉牙咽进肚子里!人家不来就不来吧。也许这就是命吧!你还需要人家给你解释什么呢?拿不出钱来,所有的解释都是多余的。
那段时间,正好赵莉是寒假,她整天在医院,姐妹俩轮流值班。于子君的父亲去世了,母亲一个人在农村,还种着几亩地,养着猪、鸡,老人一直不愿意进城,一是因为自己在农村生活已经习惯了,二是也怕时间长了,婆媳出现矛盾,儿子夹在中间难做人。
于子君本来还有个姐姐的,就嫁在一个村上,姐姐在世的时候对母亲照顾得多,比他体贴多了。那时候,于子君还想着,以后母亲不在了,老家的房子和土地都给姐姐。姐姐没有上过一天学,从小就吃了很多苦,是个好劳力,嫁了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结婚好几年,一直造不出个孩子来。两个人把农业上所有的收入和外出打工的钱都换成了药,清贫的家里一年四季都弥漫着浓浓的药味,但始终没有熏陶出一个小小的生命。
到了40多岁的时候,姐姐几乎都死心了。可是姐姐死心了,姐夫不甘心啊!就那样一个老实的农民,也赶了个时代的潮流,和一个寡妇居然搞到了一起,等到寡妇找上门来,才知道孩子都已经八个月了,不仅是生米做成了熟饭,那简直成爆米花了。寡妇的到来,与其说是谈判,不如说是宣战。
寡妇走后,姐姐没有哭,也没有闹,因为男人不在,没有闹的对象。她给自己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穿上了从来舍不得穿的一件新衣服,决然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定格在房梁上。等到男人回家的时候,她早到另外一个世界逍遥去了。
于子君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赶到村里,看到那个男人跪在灵堂前一把鼻涕一把泪,于子君上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于子君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当然,那个被他曾经叫姐夫的男人不久就成了别人的丈夫、另外一个孩子的父亲,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于子君出事之后,赵娜还是把情况说给了老人,她知道老人接受不了,可是迟早都得面对。赵娜就把老人也接进城来。老人看到自己活蹦乱跳的儿子变成那样子,她歇斯底里般扑到儿子的身上,涕泗横流,几乎一夜之间白了头。之后老人每天都守护在儿子的身边以泪洗面,不是给揉腿就是给按脚,可是儿子都不知晓,母亲的心里真如刀绞啊!
于子君在医院就那样无知无觉躺了40多天。有时候赵娜看着于子君发呆,她看到他的表情很痛苦,有时候声道里偶尔发出那种近乎吼的声音,从那声音里都能判断出来,他特别难受,他只是说不出来而已。
虽然病情看不到希望,可是胡须却照样长,好像是他满腔的愤怒催生了胡须的生长,也好像那么多的液体滋养了胡须生长的那片土地一样,赵娜每天给剃,可是每天清晨阳光洒在病房的时候,还是看到他一脸黑压压的胡须。每天都有好多亲戚朋友同事来医院,她还得负责给把胡须刮一下。赵娜就那样机械而又麻木地奔波在家和医院之间。脑袋里只想着怎么筹钱。尽管单位也给了一部分,可是这场酒毕竟与工作没有任何关系。她也在全市各个医院找最好的专家,那段日子尽管生命最黯淡,可是目标却很明确——她要救于子君,她时时都为自己的那句话自责,她感觉如果救不活于子君,她会自责一辈子的。
有时候骑着摩托回家,都已经过了家的位置了,她还是机械地朝前走,脑袋里似乎一片空白,她感觉自己的生活完全乱了套。有时候,她感觉自己快撑不下去了,可是她知道,那个家全靠她了,她必须要努力活下去。
有一天早晨,阳光照进病房,只有赵娜和于子君的妈妈守在身边,谁都是一脸的菜色,婆媳的皱纹里都写着睡眠不足和营养缺乏。因为一晚上,他要翻身,还要看液体的情况,婆媳两个轮流替换,天亮的时候,他好像累了,睡着了。赵娜拿着剃须刀在他的脸上滚动,剃须刀一边行走,她就哭着骂:“于子君,你就是一个自私的家伙,你想想,你对这个家有什么贡献啊?你就是糊里糊涂喝了许多年的酒,你就是一个混蛋,你把我和孩子害成什么样子了?你活得够自私了,你有资格躺在这里让我这样伺候你吗?你想想这么多年,你对我付出了什么啊?你如果有点良知,你说话啊,你这个王八蛋,我嫁给你我后悔死了,我真的是瞎了眼了,你有本事你坐起来和我吵啊!你不是答应孩子考上大学我们一家去旅游吗?你不是答应结婚纪念日给我买个戒指吗?你这个不负责任的混蛋,我恨不得给你个嘴巴。你再看看你那几个狗屁同学,你他妈的,你和他们喝酒你活人,如今我跟上他们要钱,我得罪人,现在连个鬼影子都不见了,你还是个人吗?你看看现在守在你身边的是谁?你不是朋友多吗?你睁开眼睛看看你身边有多少朋友?你喝了这么多年,你喝下的是什么啊?你只是害了自己的亲人啊!你看看我们活成什么样子了,你半死不活的样子把我们折磨到什么时候啊?”
她的泪水肆无忌惮地掉在他的脸上。她看到了他的嘴角在抽搐,眼角有泪水流下。她慌忙喊婆婆:“妈,你快来看啊!他知道我在骂他,他好像要说话了!”
那一天,他发出的第一个音符是——甜甜。他能说话了,赵娜和婆婆抱头痛哭。从那天开始,他的意识开始慢慢恢复,可是记忆还是时断时续,有时候忽然说起很遥远的事情,甚至小时候的事情,当然还有干过的不为人知的事情,不知道是真是假。也不是什么光鲜事情。每当这个时候,病房里如果有人,赵娜就说,你们别当真,他又胡说了。其实,赵娜心里很清楚,他说的那些不齿之事都是真的,也许是印象比较深吧,他就无意识地说出来了。那时候的赵娜早就没有任何生气的心力了。男人嘛,只要官场上混过,哪个没有点劣迹?如果没有这样的突发性事件,那就是永远的死角了。可是赵娜想不通,在这样的时候,他的记忆深处沉淀的居然是那些破事。有时候好像神智不清楚了,又一个人自言自语不知所云。
可是,任何时候他都认得赵娜和女儿。有一天晚上,他眼角躺着泪水说,老婆,我对不起你,让你受累了!不知道这辈子我有没有机会回报你了。
尽管发音不是很清楚,可是赵娜听得清清楚楚。赵娜没有说话,任泪水滚动。
两个月之后,他出院了,医生说,能够开口说话就是奇迹。可是,他再也无法站起来了,赵娜拿着片子到西安、北京等地的大医院去,医生都是相同的说法,说伤的正好是运动神经,永远都不会有站起来的希望了。
于子君就这样开始了轮椅上的生活。他越来越沉默,有时候一天一句话也没有,有时候唉声叹气,有时候又是莫名的发火。赵娜理解他的心情,人也一天天颓废下去了。
出院之后,家里不多的存款全部花完,还负债累累。赵娜跑着报了一部分公费医疗,还有大病统筹等,可是那都是杯水车薪。她整天骑着摩托,能报回多少是多少吧,生命里开出了这么大的一个漏洞,还得需要一点点缝补。
于子君出院之后,赵娜就上班了。生活还得继续。实在没有办法,家里请了钟点工,是个退休老人,陪于子君聊天,和他的母亲帮着他锻炼。做饭和给他喂饭的事情都是他母亲的。好长时间,人依旧软得像个面团。左边的身子还有意识,右边还是处于麻木状态,右手一直紧握着拳头,掰也掰不开。大小便更是不能自理。赵娜有时候看着满头华发的婆婆,心里想,幸亏有老人寸步不离伺候着,否则自己的工作都没法干了。
这时候的于甜甜已经上初二了,每天放学之后就抓紧时间写作业,写完作业就陪着于子君锻炼,帮着赵娜做饭,突如其来的灾难让孩子一下子好像长大了。当赵娜唉声叹气的时候,她会安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爸爸一定能创造奇迹!当初大夫预言说是会成为植物人,可是爸爸不是会说话了吗?我相信我的爸爸一定会站起来!只有女儿在身边的时候,于子君的脸上那一瞬间还能捕捉到以前的表情。
那时候赵娜就想,如果有一天自己一觉醒来,他忽然能够走路该是多么幸福!以前他早出晚归的时候,她从来都没有意识到一个人能够风风火火行走,那是一种幸福。可是两年时间过去了,赵娜几乎不抱任何希望了。她也眼睁睁看着于子君的生命就像是秋天的一棵树一样,一天天枯萎了。他的工资几乎都换成了各种药物,谁都看不到,每天那么多的药物在他的身体里如何和那些病灶做斗争!
四
李瑞春敲开于甜甜的卧室门,看到于甜甜一脸的阴霾,额头上的几个青春痘都黯然失色了,他忽然不知道怎么安慰于甜甜。平时他擅长做学生的思想工作,可是那一瞬间,看到于甜甜红肿的眼睛,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姐妹两个都坐在沙发上揉着眼睛一句话也没有。李瑞春心里很难过,他知道,赵莉父母去世得早,这几年姐妹两个相依为命。尤其是于子君出了事之后,赵莉跟上没有少掉眼泪。只要有空就往赵娜家里跑,能帮的忙都帮了。
出门的时候,他摸着于甜甜的头说:“不要太担心了,我估计上线应该没有问题。如果确实上不了线,姨夫给你想办法。”
于甜甜含着眼泪点点头说:“谢谢姨夫,让你操心了。”
走到路上,赵莉就说:“你给甜甜那样说,如果真的上不了线,今年形势如此严峻,我看你怎么办?”
李瑞春就说:“就一个学生,实在不行就花点钱吧,总不能让孩子上普通高中吧。”赵莉就嘟哝了一句:“如果钱能解决问题,也许就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赵莉,也许是最近于甜甜的事情让她费了不少心,也许是刚才又流泪的原因。他忽然看到赵莉皮肤暗淡,眼角的皱纹已经一览无遗了,乳房下垂,肚子上的肉很明显突出,腰里的肉好像也争先恐后往腹部集中了,赵莉确实比以前胖了好多。他忽然就有点纳闷,她什么时候胖成这样了?感觉不是没心没肺的胖,而是诚惶诚恐的胖,那种胖不是精致生活一点点养出来的,而是粗糙的日子撑起来的胖。女人是不是到了这个阶段,也到了迎风长肉的年龄了?
赵莉随随便便穿着一件色彩不明朗的外套,下面是一条黑色的打底裤,光着脚穿着一双凉拖,脚趾甲也没有染,李瑞春忽然就有点恍惚,眼前忽然又是赵娜的影子,姐妹两个好像没有两样了。生活都是一样粗糙的质地,脸上都有怨妇的表情。什么时候,赵莉也成了这样,是因为他姐夫这两年的情况还是因为甜甜的事情呢?还是因为自己的忙碌,让她承担了太多的家务?
在他的记忆中,这个女人可是一直很注重穿着的,恋爱的时候,她一天一套衣服,一周的衣服不重复,尽管那时候她也没有多少品牌,可是青春真的无需品牌,她穿什么都好看。
记得那时候在农村,有一次,教育局的一个领导检查工作,赵娜一天换了三套裙子。后来,那个领导说,想不到教师队伍里还有这样时尚的女人。她是那么热爱穿着,在那个小镇上,她简直就是一道风景。
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女人就一点点失去了穿着打扮的热情了?当一个女人对穿衣服都没有热情的时候,是不是说明她已经不年轻了,说明她已经忘却爱情了?他瞬间感觉日子怎么就过得这样粗糙了,也许从别人的身上我们才能看到自己的粗糙和苍老。再看看自己,也是简简单单的一条T恤,已经两三周没有洗了,裤子也打了很多褶皱。他从来没有这样打量过赵莉和自己,时光忽然早就在那个瞬间凝固了,让他们停下脚步打量过往的岁月。生活似乎就是一条匆忙流淌的小河,几乎没有停下过急促的脚步,而这个黄昏,他感觉稍作停顿,忽然就看到了生活的鄙陋。日子一天紧跟着一天,就在这样一天天的复制中,人都不知不觉让时光偷走了青春,让生活扼杀了梦想,太可怕了。
李瑞春又看了一眼赵莉,忽然有点说不出的惶恐,生活可以把曾经那么轻盈那么枝繁叶茂的一个女人弄得这么沉重而又干枯。而一个女人活得如此粗糙,一定与身边的这个男人有关。多久了,他的日子单调得只是吃饭、睡觉、上班,生命里除了学生还是学生,他似乎早就忘记了呵护身边的这个女人。
想到这里,他就说:“我们上街逛逛吧,给你买件衣服换换心情。”赵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我哪有心情穿啊,回家吧!穿衣服如果能换心情,我自己早就买了,还用得着你大忙人买啊!”
一路上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
五
他和赵莉是同学,上师范的时候,两个人同级不同班。因为师范女生多,赵莉也不属于很抢眼的那种,两个人仅仅认识而已,没有其他感情瓜葛。
毕业之后,两个人一起分配到一所农村小学。也许是因为有同学的情分打底子,两个人感觉格外亲近,后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起。工作第三年的时候,他们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李瑞春不甘心自己一直待在那个小镇上。闲暇之余他开始学习,参加自学考试,花了三年时间他就拿上了专科文凭。
拿上文凭的第二年,城里要选拔初中老师,新上任的教育局领导开始不拘一格降人才,说只要专科以上的学历都可以参加报名考试。那一年,李瑞春以全区第一名的笔试成绩和第三名的讲课成绩考入了城里的一所初中。
赵莉依旧在乡下。
进城之后,他又考上了函授本科。文凭拿到之后,他并没有止步。不显山不露水的他两年之后居然考上了省上一所重点师范大学的研究生。
上研究生的那一年,他们有了孩子。那时候,李瑞春的母亲还健在,身体还算硬朗,就跟着赵莉住在学校,一直带着孩子。尽管他不在身边,可是婆媳两个倒也相安无事。
三年研究生毕业之后,他就顺风顺水地到了这所省级示范性高中。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这个小城市,研究生还是寥寥无几,尤其是数学上的研究生那更是让人刮目相看。
实际上,在拿到研究生文凭之后,他完全可以不回来。那时候研究生班的一个女同学喜欢上了他,女同学的父亲就是省城的一个高官,即使不是高官,凭他的能力,在省城找一份工作也是易如反掌的。可是那时候他已经和赵莉结婚了,他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这些情况,他一点都不隐瞒那个女孩,可是女孩依旧积极主动不依不饶。她说她不在乎。李瑞春想,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啊。
尽管和那个女同学手也拉了,电影院里也相拥相依了,录像厅里也度过通宵了,街头吻也接了。她柔软的胸脯在他的手掌里被揉捏得像是急于逃脱的小白兔一样,她的嘴唇在他的嘴唇的挤压下像是盛开的花瓣散发着馥郁的芬芳,那样的吻绵长而又销魂。可是最实质性的一步他没有走出来,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他也不敢。
毕业回来的时候,站台上女同学的裙裾在他的泪眼里一点点模糊,他知道,那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这段感情,是他一个人的盛宴,没有向任何人提及过。
那时候,没有手机号,没有座机,那个女同学就那样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了,能够记住的就是她温软的胸脯、柔软的嘴唇和在他怀抱里幸福的挣扎。从那以后,他感觉赵莉的嘴唇只是嘴唇而已,何况婚后几年,谁还能经常想着和老婆接吻!
他是一个现实的男人,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男人,他不能做出那种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事情,他感觉婚姻就是一种责任,何况自己都已经为人父了,生活再也经不住那样伤筋动骨的折腾了。孩子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一直不在身边,所以他感觉亏欠赵莉的很多,所以,断然回来也许只是有点遗憾,否则终生会留下良心上的折磨。
后来,下了晚自习,有时候一个人溜达在街头,偶尔也想起那个同学,心在那一瞬间变得柔和,感觉生命中还有那么一段美好的记忆。到了家门口,把记忆包扎好封存,那是他一个人的回忆一个人的幸福,也仅仅是想起而已,已经与思念无关了。
研究生毕业之后,赵莉进城仅仅是他能回来的一个附加条件。日子又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了。孩子六岁的时候,他的母亲走了。
教师的生活也许大抵如此,你有多么浪漫的回忆都被现实生活一点点挤压了。转眼十年过去了,李瑞春的孩子已经上小学了。谁都在属于自己的生活轨道上生活,都在努力让生活更像是生活吧。
一个假期,赵莉和赵娜的话题几乎都是围绕中考。各种小道消息都有,总之,那个成绩是很有悬念的。
等到录取分数线划定的时候,李瑞春才彻底松了一口气。于甜甜的成绩比录取线高了一分。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分班了。当然,李瑞春也想到了,因为成绩刚刚上线,进火箭班肯定是有难度的。
他找到教导主任说了一下,尤其强调了孩子平时的情况和家庭情况。教导主任和李瑞春关系也不错,说自己尽力而为,只要在他的权限范围之内。可是具体分班政策,也许还得校长定,不过一两个学生,应该问题不大。
事情交代好之后,说有什么情况随时电话联系,他就领着孩子和赵莉到厦门的鼓浪屿去了。
到了外面,所有的烦心事都放下了,孩子玩得很尽兴。躺在鼓浪屿的海滩上,看着蓝得一丝不苟的天空,远处是比天空还要蓝的大海,看着沙滩上那些老人、孩子、情侣都那么清爽而又自得,忽然内心深处就有一种莫名的酸楚,人家这才叫生活啊,而自己充其量是活着了。什么时候感觉生活都是一道数学题,需要一步步用心解,稍微应付就没有解了,即使有,也是错误的答案了。每天清晨唤醒自己的不再是梦想,而是闹钟,每天面对的都是一地鸡毛的生活;而人家的生活就是一篇优美的文字,在阅读的过程中享受美感。这些年,自己的日子千篇一律,除了学生什么也没有。赵莉何尝不是如此,上课下课洗衣做饭,都在应对生活!想想赵莉甚至连个朋友都没有了,就活在那个小圈子里。如果非要把赵莉的生活半径扩大,那就是赵娜一家了。而自己呢,除了偶尔和同学聚聚,家长请请,似乎也就是巴掌大的一片天,家庭学校一条线。
看着孩子一个人在沙滩上跑来跑去,他和赵莉都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赵莉在想什么。他想起了于子君,这些地方他是永远也来不了,甚至阳光下走一程都是一种奢求了。每个人都是失去健康的时候,才知道健康的重要性,想起他风风火火喝酒的那些时光,想起那些酒桌上的张扬,都变成了永远的疼痛了。
他回来的前一天收到教导主任的信息,说于甜甜分班的事情没有弄成,分数太低了。如果不严格按成绩分,学校无法给家长一个交代。因为哪个孩子考了多少,同学们都是一清二楚的。他把于甜甜分到普通班中老师配备最好的一个班了。
李瑞春看完之后就把手机递给了赵莉。赵莉看完也没有说话,其实赵莉心中早就有这个预感了。她心里想,尽管分班没有如愿以偿,可是能进去已经够安慰的了。她当时就给赵娜打了电话,她边走边打,至于怎么说,李瑞春没有听见。
旅游回来之后,他们就去了赵娜家。
赵娜还没有下班,于子君在阳台上傻傻地望着太阳,赵莉推开阳台的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赵莉喊了一声姐夫,他回过头,眼神亮了一下马上就黯淡了,只是说了一句,回来了?
李瑞春把轮椅从阳台推到客厅,看到他的脸色越发难看,给他倒了杯水。他的一只手可以端着,另外一只手就像是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蜷缩在袖子里。李瑞春就把那只蜷缩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那只手有点冰凉,也很粗糙,他就反反复复把那只手强行伸展,可是又自动收缩回去了。于子君没有任何感觉。两个男人就那样手翻来覆去搓摩着,李瑞春忽然就不知道怎么说了。
于子君的眼神很黯淡,皮肤更是黄中透着黑,鬓角的头发都白了,在阳光下闪着星星点点的刺眼的光芒。于子君说:“普通班就普通班吧,难道普通班的学生就不考大学了?只是赵娜想不通,这两天时时叨叨,说普通班的老师的配备一定不如火箭班。”话语虽然不是很清晰,可是李瑞春听懂了。
李瑞春就说:“姐夫啊,你好好注意保养身体,对你来说,健康才是最重要的,你不要再操心了。我是老师,我知道,其实没有多大的区别啊!比如说,语数外的老师,每人必须带两个班,为了建立一种合理公平的竞争机制,不可能都带火箭班,一定要带一个普通班的,所以师资力量你不要担心,甜甜在最好的普通班里,这一点你放心啊!”
于子君没有说话,李瑞春也知道自己的语言有点虚浮了。他又说:“我也惭愧,没有把甜甜的事情办好。”于子君说:“不怪你,分班有分班的规则,你也不能因为一个孩子破坏规矩啊。”
听到这些话,李瑞春心里就熨帖多了。到底是当过领导,还是通情达理的。他就强行又拉着于子君在客厅里走了几圈。几圈下来之后,李瑞春已经满头大汗,因为于子君一条腿几乎没有感觉,身体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肩头,另外一条腿只是机械地移动。
这期间,于甜甜一直帮着奶奶在厨房忙活。于甜甜一脸的开心,一个劲地问李瑞春的儿子厦门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从她的脸上看不出分班的阴霾。
她说,她已经学会做饭了,会做麻婆豆腐、宫保鸡丁、香菇肉丝等好多菜了,她做的麻婆豆腐爸爸最喜欢吃了。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看着于子君说:“老爸,你说是不是?”于子君一个劲点头,眼底因沧桑而显得温柔。
一会儿赵娜下班回来了,执意要留下他们一家吃饭。自从于子君这样之后,赵莉一家就没有在赵娜家吃过饭。赵娜说,家里好久都没有人来,让他们一家给添点人气。话说到这里,李瑞春就不好再推辞了。
那天下午吃的是火锅。两家人好久没有坐在一起了,大家围着餐桌,把于子君的轮椅推到跟前。锅里面的东西煮好了,于子君的妈妈和赵娜就给于子君夹到碗里,于子君用能活动的那一只手夹着吃,很多时候还是不能准确地送到嘴里,不小心还是会弄到桌子上、衣服上。吃饭之前,赵娜就给于子君的脖子上挂了个围裙,围裙上面有斑驳的饭菜的痕迹,看来于子君已经学会自己吃了。甜甜还时不时夹块肉放进于子君的碗里说:“我老爸最喜欢我给他夹菜了,你说,是不是?”于子君慌忙咽下嘴里的东西,忙乱地点着头说:“是啊,还是咱闺女好啊!”于甜甜说:“爸爸,最近你恢复得越来越好了,等到我考上大学的时候,你就可以送我了。”赵莉就说:“那当然了,有这么个宝贝女儿,你爸能恢复得不好吗?”于甜甜更是一脸的得意说:“老爸,给他们背首《念奴娇·赤壁怀古》。”于子君居然就孩子一样开始背诵了。那份认真的表情让李瑞春感觉心里又温暖又酸楚。赵莉也含泪听着。
尽管背得结结巴巴,可是却能感觉到他对女儿的爱和顺从,他就像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一样。
吃完饭之后,于子君说,他有点累了,想上床休息。李瑞春就和赵娜把他搀扶到床上。李瑞春牵着胳膊,他的一条腿知道自己动,另外一条腿一点知觉都没有,赵娜就蹲下一步一步推着。到了床上,他整个人就是一团,他闭上眼睛,李瑞春还是听到了轻轻的叹气。
接下来,赵娜和赵莉到厨房收拾,李瑞春想,赵娜一定会提到甜甜分班的事情。
他就带着甜甜和儿子走进了于甜甜的卧室,其实,他就是想单独找个机会给孩子解释一下。
看到甜甜和自己的孩子马上开始玩火影世界了,他就感慨,到底是孩子。他就看着他们玩,想暂时不提。
过了一会,看到他们打了几个副本,杀了几个妖怪之后,他就说:“甜甜,马上就开学了,你把高一的课本借上,有空看看,尤其是数学和物理,如果有看不懂的地方来找姨夫。这次分班,姨夫没有给你帮上忙,你不怨我吧?”
她一边玩一边说:“姨夫,没有关系的,能录取我已经很开心了,我以后好好学就是了。我的几个同学都被录取到职业学校了,相比之下我够幸运了。至于普通班,我才不在乎呢,那么多成绩比我好的同学都在普通班,我那点成绩凭什么上火箭班?我就不相信普通班的学生考不上重点大学了!我就好好学,以后上上海医科大学,让我的爸爸站起来。”
说着又玩上了。他也不好意思打扰了。过了一会儿,等到游戏一关又结束之后,他才说:“过两天我给你借几本高一的课本,你先看看,提前了解一下学习的内容。”
于甜甜说:“姨夫,这个假期我不想学习,我想学会做饭,我也想多陪陪我的爸爸。开学之后,高中生活很忙,可能以后陪爸爸的时间就少了。看到他整天坐在轮椅上,我心里真的很难受。我要学会做饭。妈妈忙,奶奶那么大的年龄了,以后我得照顾我的爸爸,所以我想好好学习做饭。至于学习,开学慢慢学,有的是时间。”
李瑞春心里一阵暖流,差点哭出来。他拍了拍于甜甜的脑袋说,好,姨夫支持你,也许这样的知识更重要,以后有机会让姨夫尝尝你的手艺。
她说,没有问题。
出了赵娜家的门之后,李瑞春心里还是感觉说不出的温暖。自己也整天和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打交道,什么样的孩子没有见过,可是像甜甜这样懂事的,他真的少见。现在的独生子女,很多都很自私,有时候他感觉,越是成绩好的学生,那种学习成绩带来的优越感让他心里几乎没有了别人。他感觉,甜甜真是个好孩子,在这样的家庭里她一点都不抱怨,反而处处为家人考虑。
他就把自己和甜甜的对话说了一下,赵莉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赵莉说:“我姐姐又哭了,还是感觉孩子没有进火箭班她心里不是个滋味。她一再说,甜甜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希望了。如今姐夫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实际上全靠药物维持,心情好的时候,抽风次数还少点,如果受到什么刺激,立马抽风。我姐说了,这样的病人最怕的就是抽风,因为抽风对人的各方面的伤害都很大,尤其是脑部的伤害,说不上哪天就抽过去了。她现在把生活的重心全部转移到甜甜的身上了。我姐总感觉甜甜进了普通班就是她人生的遗憾,说如果考不上理想的大学,她会遗憾一辈子的。她说,她的人生已经有太多的遗憾了,不能让孩子的人生再留下缺憾。只有考上好大学,才能找上好工作,有了好工作,才能找上好对象啊!”
李瑞春没有说话,赵莉继续自言自语:“以前我姐姐对甜甜也没有那么高的期望,现在都是因为我姐夫。我感觉她对孩子要求过高了,这样怕是甜甜压力大啊。毕竟是女孩子啊,一上高中,听说就学不过男生了,尤其是物理和化学。我真是担心,如果在普通班成绩不行,我姐姐和姐夫可是不好过了。”
李瑞春就说:“你不用担心,甜甜那样的孩子,成绩不会差的,一个学生的心态会决定状态,态度决定高度,你应该对她有信心。她那么懂事,其实成绩很多时候与智商关系不是很大,直接取决于一个孩子的态度。再说了,以前上大学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现在是过立交桥,不要把上大学看得好像是生命线一样重要啊。其实,上哪所大学是一回事,选哪个专业是另外一回事,当然出来就业又是另外的事情了。我的同事的一个孩子,当初考上的是山东大学,那是国家首批建设的‘211和‘985工程院校,也是教育部直属的重点综合性大学。可是,因为成绩刚上线,好的专业取不上,最后给调配了个宗教学专业。当时,大家听到山东大学是多么激动啊,多么羡慕啊!同事也很自豪了一阵,感觉他的孩子太幸运了。你猜怎么着?去年毕业回来了,现在一个小乡镇工作,还是托了关系进去的。你也知道咱们这个地方宗教又不盛行,所以乡镇上没有与他的专业对口的工作,自然成了个打杂的。而我们另外一个同事的孩子,当初她的成绩完全可以上四川大学,可是这个女孩子人小主意大,谁说都不听,人家不上川大,一心要上大连外国语学院。你知道吧,大连外国语学院是个二本院校。当时,同事让多少人给孩子做思想工作,可是人家女孩子就要学门小语种,要学德语,去年的时候,人家女儿已经出国了,到德国深造去了。所以,上大学完全是自己的事情,甜甜那么懂事的一个女孩子,不要逼着她非要上个名牌,我感觉稳稳妥妥上个一本,选个好的专业,以后找个好的工作,安稳过日子比什么都强。我一直认为,女孩子不要让她太出色了,过分优秀的女孩子有几个过得幸福的?你看看电视上那些征婚的节目,十有八九都是女博士啊。前一段时间,‘非诚勿扰上面还有一个毕业于清华大学和香港中文大学的金融MBA的39岁的女孩子,还没嫁人啊。所以有人说,现在的人群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男人,一类是女人,一类是女博士。其实,那些女博士,十有八九是上学一门心思就知道埋头苦学的,是智商很高而情商过低的女人。我感觉一个女人的成功一定与智商有关,而一个女人的幸福一定与情商息息相关。”
赵莉冷笑了一声说:“你不愧是名师啊,理论一套一套的。你说说,我属于哪种啊?是智商高还是情商高啊?”李瑞春就说:“你是双高,是女人里面的一朵奇葩。”赵莉说:“去你的吧!你才是奇葩!”
六
过了不久,高中开学了。于甜甜被分在高一(16)班,班主任是个英语老师,叫谢彬,和李瑞春正好是同一年调进那个学校的。当然分班情况是李瑞春提前就知道的。
开学第三周,星期一早晨升国旗的时候,李瑞春正好和谢老师站在一起。李瑞春就说到了于甜甜,班主任赞口不绝,说孩子阳光、开朗,她已经被选为班长了。李瑞春简单说了几句家庭情况,英语老师是个女的,一听之后就对李瑞春说:“孩子交给我,你就放心吧,我会当自己的孩子培养的,那种家庭的孩子能那么阳光真的不容易,老师和同学一点都看不出来啊。”
8月份开学,9月份是入校的第一次考试,于甜甜居然考到年级36名,也就是说普通班的学生里面她排名第一,放在火箭班里也是很优秀的。她的成绩给班主任也撑足了面子,谁都知道普通班有个超女啊。
知道这个成绩之后,李瑞春就把电话打给了赵莉。赵莉很开心,很快把电话打给了赵娜。赵莉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进入高中以后的第一次考试,几乎就是对孩子高中学习情况的一次定位,这样的成绩确实出乎李瑞春的预料。他也感觉,一个孩子只要用心学,在哪个班级真的不要重要。
晚上回家之后,李瑞春就对赵莉说:“你给你姐打电话了吧?”赵莉淡淡地说:“我姐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高兴,她说:如果在火箭班里说不上就进了年级前20名了。你说,我姐怎么是那样的人啊!我觉得孩子考那么好的成绩已经不错了,几乎两千人啊,多不容易啊。我们两口子都是老师,如果以后我们的儿子上了高中有那么好的成绩,甚至只要在前100名,我绝对是满意的。再说了,你两口子也是平常之人,又不是什么超人,凭什么要求孩子是最出色的!”
李瑞春说:“你说的这些话我倒是感觉有点文化含量啊,像个教育工作者说的话,所以我认为教育孩子还是要有一颗平常心,只要孩子努力了,开心了,就足够了,让孩子健康快乐地成长比什么都重要啊。你姐这一点就不如你,现在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甜甜身上,好像甜甜能扭转这个家庭的局面一样,她毕竟是个孩子啊。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啊,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孩子的身上,自己没有实现的愿望都让孩子实现,孩子有义务完成两代人的梦想吗?让孩子通过他自己喜欢的方式长大。我们以后决不能像你姐姐那样。”
赵莉忽然生气了,恶狠狠地说:“我姐哪样了?还不是我姐夫那个样子我姐姐再看不到生活的希望了才对甜甜要求这么严格啊,我说上句就行了,你跟着搀和什么啊?如果男人不那么烂喝,我姐姐能是现在的样子吗?你们男人有时候就为了那点自私的快乐,一点责任感都没有啊!”
李瑞春说:“我不就是顺着你的意思说了几句吗,你又扯上我干嘛呢?你们女人啊,翻脸比翻书还快啊。”说完,就走进卫生间洗澡,他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好像心里的不快都会随水流走。
高一的时光,过得很快。于甜甜每一次的成绩李瑞春都是第一时间反馈给赵莉,赵莉当然也在第一时间反馈给赵娜。
日子像流水一样,流得匆忙。那一年,除了于子君抽了N次风,又住了两趟医院,其他的事情都好像没有什么值得记忆的。一年时间,他们一家走得最多的也就是赵娜家,说得最多的话都与于甜甜的学习成绩有关。
去了,无非就是两个孩子玩,姐妹两个说着一些琐琐碎碎的话题,李瑞春就牵着于子君在客厅里走上几圈,不管能不能站起来,都得让他运动啊,生命在于运动,尤其那样一天天枯萎的生命,运动就是一种使命。李瑞春看着陷在轮椅里的于子君,有时候忽然感觉直立行走是人类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
这一年大大小小的七八次考试,于甜甜都在年级100名之前徘徊,应该说是很稳定。
第一学年快结束的时候,李瑞春把于甜甜的任课老师请上吃了顿饭,他只是想对那些老师表示感谢,他知道高二分科一定要让于甜甜进火箭班了,老师都对于甜甜赞不绝口。
当然,请客吃饭的事情没有让赵娜知道。
她的家庭情况老师们都知道,大家都在感慨,说一点也看不出那样的家庭环境中,她很阳光很乐观,在学校的各种活动中,都表现得积极主动。班主任说她在英语风采大赛中获了二等奖,语文老师也说,在语文学科室主办的诗歌朗诵比赛中,她获得了一等奖。
其实,语文学科主办的诗歌朗诵比赛,李瑞春也去了。那天晚上,本来评委中有一个是管教学的副校长,可是正好副校长有事情,就给李瑞春打了电话。因为全校都知道,尽管李瑞春是个数学老师,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文艺青年,所以这样的替代似乎再合适不过了。
于甜甜朗诵的是《妈妈,我等了你二十年》,这首诗是写在对越作战中牺牲的烈士赵占英的老母亲,由于没有路费,在20年后的2004年的清明节期间才得以第一次由侄儿侄媳陪同,踏上了那片掩埋儿子忠骨的红土地——云南麻栗坡烈士陵园,第一次用颤抖的双手抚摸儿子那块有些陈旧的墓碑,第一次在牺牲了20多年的儿子的坟前上了香。朗诵这首诗的时候,于甜甜一脸的悲戚,尤其朗诵到“我不求再有什么额外的照料,一声“烈士”已经足够,我只求下个清明,我的妈妈,能够再来抚摸我的墓碑,因为我的妈妈,没有剩下多少20年”时,下面的同学们一片哭声,他也深深被感染了,这个孩子确实像是一树丁香在灯光下优雅而又诗意地绽放了,于甜甜也泪流满面。
那天晚上,他回家把于甜甜朗诵的事给赵莉说了,说这个孩子真是个可塑之才,应该让她学文科,以后在播音主持这方面发展更好。还一个劲感慨,他们两口子也是平常人啊,怎么会生下那么优秀的孩子啊?上帝真是太公平了,当关上一扇门的时候,真的会给你打开一扇窗,尽管你姐夫那样了,可是人家孩子出色啊。人到中年,不就是比拼个孩子吗?我希望我们的儿子以后能像甜甜一样,我也就算是教育上没有白混啊。
赵莉听完之后也很激动,尽管已经迟了,赵莉还是忍不住给赵娜打了电话,赵娜听完之后,淡淡地说:“朗诵好能干什么啊,哪个大学也不会因为诗歌朗诵得好把你破格录取吧?我只希望她成绩好!”
挂了电话,赵莉气嘟嘟地说:“真没有趣味,两个眼睛就知道盯着成绩单,如果甜甜学习成绩要到1000名以后,也许会要了她的命。她如今根本不知道孩子的全面发展,我感觉我姐的心态不对了,自从我姐夫瘫了之后,她好像把人生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了。她也不想想孩子能否承受得了,她怎么能够这样呢?有时候我都恨不得说她一顿,可是看到她之后,我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也可怜,我也知道她的生活没有任何乐趣了。”
李瑞春没有说话。他暗暗下决心,到了高二分科的时候,他一定要把孩子调到火箭班,这样优秀的孩子就应该享受最好的教育资源。班主任他都选好了,凭着孩子的这个成绩,他完全可以操作。
其实,当老师的都很清楚,高二的分科比高一的入校更重要。因为经过了一年的运转,每个老师的带班风格、代课水平,学生早就一清二楚了。再就是高二分班之后,几乎再不调整了,也就是说这两年时间就是这些老师和同学一起度过,所以分班显得更为重要。
高一期末考试结束之后,李瑞春就格外关注于甜甜的成绩了,如果从这一年的表现来看,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可是最后一次的考试至关重要啊,他还是心里隐隐的有些担心。
成绩出来之后,李瑞春看到于甜甜后面的那三个数字,心里就彻底凉了——188名,这是她入高中以来考得最差的一次。火箭班都是小班制,一个班35个人左右,文科理科各两个,最多突破不了150人。
李瑞春就赶紧给赵莉打电话,赵莉说:“先不要告诉我姐,这次你无论如何得想办法了。你好歹也是那个学校的老师,听起来社会上传的还是名师。再说了,当初录取的时候你说了不算,我们也能理解。现在到了最关键的一步了,这次你无论如何要把这件事情弄好啊,如果这次再调不到火箭班,我怎么向我姐交代啊?你不知道这一年我姐说过多少次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尽管这一年甜甜成绩还不错,可是我姐姐一直认为如果在火箭班一定比现在好。这次的成绩如果她知道,一定会说,孩子的成绩这样不稳定,肯定是在普通班的原因啊。现在我们先不给她说了,你先想办法啊。”
李瑞春当即就去了教导主任办公室。教导主任说怎么分班还没有提到日程上,具体的细则还没有制定出来,可是按照成绩分则是一定的了。他翻出了以前的成绩册,看着于甜甜的成绩说:“这个孩子确实不错,可是你也知道这个节骨眼上谁不在乎?我们一般都是按照最后一次的考试分班的,而最关键的一次她居然又发挥失常了,形势不容乐观啊,不过我尽力而为。你还是去找找高一的年级主任,你把孩子的情况给他说一下,到时候他提出来了,我再凑个火就上去了。我们当老师的,自己亲戚的孩子都没有这点特权,我们这个老师当得不是太失败了吗?何况孩子平时一直不错啊!”
李瑞春就打了年级主任黎昕的电话,电话关机。找到年级主任办公室,黎欣正在拼着两个凳子睡觉,一屋子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空气中分明还有残存的酒分子飘荡。桌子上放着一瓶绿茶。李瑞春知道他前一天又喝多了。
大家都知道,黎昕这个人热情厚道,无论是对同事,还是对学生,都是古道热肠,在学生中还是很有威信的。学生背后都亲切地叫他昕哥。如果要说有什么缺点的话,就是喜欢喝杯酒,而且在酒场上几乎做到了三个“务必”,逢酒必喝,逢喝必醉,逢醉必睡!也许正是这样的性情,学生都喜欢他,只要看到他拿着绿茶走在校园里,学生在后面就说,昕哥又喝多了!
记得有一年3月份,各个班级都办黑板报,宣传雷锋精神。到了第二天师生一进门就傻眼了,有学生居然把“向雷锋同志学习”改成“向昕哥同志学习”,从那以后,他的绰号不胫而走。
见是李瑞春,他又倒下了,感叹说:“如果世界上有一种酒喝了让人不难受该多好啊。”李瑞春说:“你不喝不就行了吗?”他说,好兄弟,人在江湖走,怎能不喝酒啊!你我都是江湖中人啊,你也知道,你老哥我又不好色,又不好赌,就好这口,如果连酒都没有了,我的人生也就没有乐趣了。你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情?”李瑞春说完之后。他就说:“你名师来了,何况又是连襟的孩子啊,父亲又是那个样子,我不办都不行啊,多大的事啊。三天以后你记得把孩子的相关信息发到我的手机上,现在在哪个班,想分到哪个班,我记着就是了。每次到了分科的时候,我头都大了。你不知道最近的电话都打爆了,现在的家长了不得,什么样关系都能找上,有些直接就找上面的领导压,还点名就进谁谁的班,好像这学校是他们说了算啊,真是受不了,现在真是世风日下啊,校园也不是一方净土了。”
说着要给李瑞春倒水,李瑞春说:“水就不喝了,等你办完了,我请你喝酒啊。”
黎昕说:“咱哥儿弟兄的,不要客气啊。”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李瑞春把信息写好,本想当时就发过去,可是一想,如果最近两三天发信息的人多,他看完之后忘记了怎么办?还是听他的话,等到三天以后吧。
过了三天,他就把信息发过去了,发过去之后不放心,又拨通了电话,想落实一下是否收到。电话接通的时候,听到黎昕在酒场上,舌头已经有些硬了。李瑞春就说:“信息发过去了,拜托了,你千万不能忘了啊!”黎昕那面声音很嘈杂,他嗓门扯得很大说:“知道了,你兄弟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不跟你说了,我正过关呢。”说完就挂了电话。
李瑞春已经知道确切的消息,第二天就要分班了。第二天早晨十点多,赵莉不放心,又催着李瑞春打电话。李瑞春打黎昕的电话,已经关机,打教导主任的,也关机。他知道,他们一定在一个比较僻静的地方着手分班的事情了。反正信息发了,电话也打了,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
当分班的名单出来的时候,李瑞春还是惊出了一声冷汗。火箭班没有于甜甜的名字,于甜甜依旧在普通班,并且是一个新老师的班级,名字高高在上一目了然,说明她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进入那个普通班的。
李瑞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可能呢?他慌忙把电话打给了黎昕。黎昕一听是李瑞春的声音,李瑞春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黎昕就说:“兄弟,麻烦了,我纯粹把你的事情丢到脑后了,都是烧酒惹的祸啊!”
李瑞春就气呼呼地说:“前天晚上我还给你打了电话提醒你了,你怎么这样呢?”
黎昕说:“前天晚上你给我打电话了?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前天晚上我都喝得最后不知道怎么回去的。可能喝醉又打了许多电话,手机没有电了。昨天我就没有开手机,所以信息根本没有看到,太抱歉了,兄弟,都是我的错啊! ”
李瑞春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啊!你说说怎么补救?”黎昕说:“我这里已经没有回天之力了,因为底册在校长那里,分完之后校长说,只要名单公布于众,一个都不许更改,谁要更改,责任谁负。尤其是已经贴出来之后,真的是没有一点办法了!”
黎昕语气里都是懊恼,李瑞春气呼呼地说:“你真是不靠谱啊,你让我现在怎么给老婆交代啊?”
黎昕说:“你也是这个学校的名师啊,说不定校长会给你这个面子的,你去找找啊,都是老兄我喝多了,喝酒误事啊!”
去校长室的路上,李瑞春一直打腹稿,怎么给校长开这个口。
到了校长室的门口,他听到里面有人,就在门口等了一阵,看到一对陌生男女离开之后,他敲响了门。
校长一脸的谦和,连忙让座。他还没有开口,校长就问:“是不是工作中遇到什么困难了?”李瑞春说:“工作中困难倒是没有啊,可是还真的有点事情要麻烦一下校长。”校长是个直爽的人,说:“有什么事情就直接说,学校能解决的尽量帮老师解决,何况你每年带毕业班,是为我们学校立下汗马功劳的人啊。如今,面临的压力我们心里都很清楚,有什么难处说出来我们共同面对,一起解决!”
李瑞春就把于甜甜的事情说了,校长的眼神一下子就黯淡下来了,他说:“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啊?你也知道,名单一公布,现在怎么好更改啊,制度是我定的,我再带头违反,我怎么给人家老师交代?何况那个孩子又是那个班级的第一名,班主任又是个新老师。我们平时都提倡关心新教师的成长,如果把好学生从人家班上调走了,这不是伤害年轻教师的自尊心吗?报到的时候,人家班主任问这个孩子的去向,我们怎么给人家交代啊?你也知道,现在的班主任哪个不注重自己的生源啊,如果在分班之前你说了,不要说平时那么好的成绩了,就是再差点,都在我们的权力范围之内。我们自己的孩子还不能有个择班的权力了?我们自己在教育上,孩子享受点特殊待遇有什么不可以?如果有人找上门来问,我们也很好回答,我们分班是综合了一年的成绩,谁也不能说什么。可是现在,名单已经贴到校园里了,谁都知道了,你让我怎么给人家班主任说呢?你也是吃这碗饭的,如果你的班上的第一名忽然调到别的班级,你是个什么想法?如果现在调班,就是对人的不尊重,就是对人的不信任,还是希望你能理解啊。”
李瑞春心里说不出的凉,就说:“因为这个孩子家庭情况比较特殊,我感觉这事情办成这样我无法向他们解释啊,孩子的爸爸的情绪完全受孩子成绩的影响,时不时抽风。”
校长说:“既然是这样的情况,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啊?”李瑞春不好意思说自己给黎昕说了。他没有吭声。校长说:“他这样的家长,本身就有问题,你就说这个酒吧,你能喝你就喝,你喝不成就算了,谁也给你灌不进去。我就见不得酒场上死命拼酒的人。他就是自己对自己不负责任,对家庭不负责任的人啊。现在,给孩子施加那么大的压力有什么意思啊。再说了,你也没有什么为难的,也没有什么不好解释的,你看看,即使是普通班,我们不是每年都有好多孩子上重点大学吗?只要是金子,在哪里都能放光。去给他说清楚,学校就是靠分数说话的一个地方。”
李瑞春一句话也没有说,校长又感觉话说得有点死了,就补充说:“你先回去吧,好好把你的工作抓,如果高二的第一次月考她依旧能考到班上的第一名我就给他调,为了你,我不怕得罪人了。孩子班主任的工作我来做,如果考不到呢,以后就不要想了,就让她在那个班级快乐地成长。实际上,孩子现在的情况在普通班是很占心理优势的,因为在老师和同学的眼里她都是最优秀的,这样她在课堂上关注度多高,到了火箭班,未必就比现在好啊。”
李瑞春一直沉默。过了一会儿,校长又说:“这样的例子是有的,以前我的同学的一个孩子,也是这样的情况,在普通班一直名列前茅,同学三番五次要调,我就给调了,你猜怎么着?两年之后考到兰州交通大学。而当时和他一个班的一个孩子,两个人成绩差不多,他一直在那个班是第一名,最后从普通班考走了,考到了南京医科大学,这就是孩子的心理优势啊。所以我经常拿这个给有些家长讲,培养孩子的自信很重要啊,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才能发挥出生命最大的潜能。我还是希望你慎重考虑。如果确实家长无法想通,你也可以让孩子的妈妈来找我,我给她做做工作啊。现在的许多家长,教育孩子都有一种急功近利的心情,不尊重孩子的意愿。总是把自己没有实现的愿望都强加在孩子身上,不知道是孩子替他们生活,还是孩子需要自己的生活。尤其是这样的家庭,自己把生活的秩序打乱,所有的筹码都压在孩子身上,我不赞成这样的教育方式啊!”
李瑞春走出校长室的门,感觉心里空落落的,他真的没有想到事情会办成这样啊。好在校长最后的一句话还点亮了一点点希望啊。
他一进门,赵莉就迫不及待地问情况,李瑞春就把情况说了。赵莉当场就破口大骂:“你连这点事情都办不了,你给人家打电话的时候,你难道就听不出人家喝醉了吗?你做什么事情怎么就不长个脑子啊?你买点东西到人家家里去一下又怎么了?你以为你是谁啊,一个短信就解决问题啊?人家不就是把你的信息看都不看吗?我感觉你就是个书呆子,事情弄到如此尴尬的局面,你让我怎么给我的姐交代啊?如果我姐夫知道这样的情况,说不定就抽过去了。”
李瑞春也有些生气,就冲着赵莉吼:“我又不是没有尽力啊,人家喝醉忘记与我有关系吗?说实话,你问问我李瑞春,什么时候这样低三下四求过人啊?我已经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你一开口就是你姐你姐,好像我欠下她什么!你姐夫就那样子,我看,早点抽过去早点解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赵娜一下子疯了一样吼:“你放屁,你还会说点人话吗?他抽过去对你有好处吗?你变态!”李瑞春吼:“你们姐妹才变态!”
这时候,孩子冲出卧室门说:“你们还让不让人学习啊,吵什么吵啊?”
两个人都沉默了。
那段时间,赵莉经常往赵娜家跑,李瑞春没有去过。因为事情办成这样,他也不好去面对于子君。他能想到这件事对赵娜的打击,他也不想去看那一张张苦大仇深的脸了。再说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你所有的解释都是多余的。他想,等到第一次考试结束之后,把孩子调了,再告诉他们。当然这个想法赵莉不知道。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也不打算说了。事情办完再说吧!
冷战了几天之后,谁也不和谁说一句话,实在要说的时候,就通过孩子传递,他感觉不说话也没有什么,夫妻之间不说话完全可以把日子过得相安无事。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又到了月考。月考结束之后,第一时间李瑞春就拿到了于甜甜所在的班级的成绩单,依旧在最上面看到了于甜甜的名字,并且年级排名也很靠前。那一瞬间,他感觉一米阳光忽然照亮了他的眼神,他真有点欣喜,这件事情终于可以解决了,自己也能让赵莉在赵娜面前有个面子了。
走进校长办公室的时候,财务科的人员正让校长在一沓发票上签字。校长用眼神示意他先坐下。等到财务科的人走了之后,校长问他有什么事情。他就直接把成绩单给了校长,指着于甜甜的名字说:“你看,就这个女孩,这次考试又是班上的第一名,年级39名。”
校长一脸的茫然说:“成绩不错啊,怎么了?”李瑞春说:“你忘了吗?我上次找过你啊,想给调到火箭班,你说如果开学第一次考试依旧能考班上的第一名就给调。”校长拍了一下脑袋说:“似乎有这么一回事,可是我这样说了吗?”他的脸上有几分茫然。过了一会儿他说,“她如果成绩靠后点,调出去也许没有大的反响,可是现在她是第一名啊,关系到班上的稳定,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班主任是教物理的一个新老师吧?”李瑞春说:“就是。”校长说:“孩子能考第一名说明在这个班上很适合,这样的成绩你还愁考不上好大学啊?你不要对新老师不放心,新老师更容易和学生沟通。我们也要关心他们的成长,好学生能成就好老师。这个学生说什么都不能动!你也是个名师,理解一个好学生对一个班级的重要性吗?那是一面旗帜啊,对全班学生都是一种带动。再说了,你现在以什么理由调班?第一名调走了,下一次考试一定还有个第一名,人家也要求调班怎么办?我们要以学校的大局为重啊,好好让她在那个班上学习。”
李瑞春心里堵得慌,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又有人进来了,校长就顾不上理他了,他打了个招呼就气呼呼地走了。出了门,走到操场骂娘的冲动都有,他感觉自己有一种说不出的虚空的疼痛。他点了一支烟坐在操场边上的水泥台阶上,脑袋里一片混乱。他第一次感觉到一种挫败感,在别人眼里也是赫赫有名的一个老师,居然没有能力把成绩那么好的一个孩子给调个班级。
这个情况,他一直没有对赵莉说,如果说了,也是自取其辱,他就压在心里,堵着自己。
过了几天,他收到了一个朋友寄来的包裹,那个朋友是湖北仙桃中学的老师,是在一次旅游中认识的,两个人一见如故。朋友是语文老师,除了平时讲课之外,他经常参与编辑高考复习资料。李瑞春打开包裹,见是几本高考的模拟试卷,还寄了高二各科的配套试卷。李瑞春就想,把高二的那套资料送给于甜甜,也算是对没有把事情办成的一种补偿吧。
当他推开于甜甜的教室门,问到于甜甜的时候,一个学生一脸的不屑说:“人家调班了,到火箭班了。”
他满心的困惑,她怎么就突然调火箭班了,谁调的啊?不可能啊!回到家,他一脸的迷茫,不得不和赵莉说话。他问赵莉:“于甜甜是谁给调到火箭班的?”赵莉冷冷地说:“是姐夫以前的一个朋友,现在是一个驾校的教练啊,前几天他来看姐夫,姐夫就把甜甜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人家说试试,说你们学校有个什么人,好像大小也是个领导,假期在他那里学驾照,他只是打了一个电话而已。我本来早就想给你说,我姐不让说,说你知道了面子上挂不住,可是我也知道你迟早会知道的。”
李瑞春点了一支烟,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卧在沙发上,感觉一种空空洞洞的疼痛,一种无力的疼痛,那种疼痛没有明确的方位,可是汹涌而猛烈,他感觉有点窒息。
半夜里他是被一阵疼痛唤醒的。醒来之后,渐渐明晰了疼痛的来源,是一颗牙齿吗?好像是新出了一颗牙齿。他就想,不可能啊,难道30多岁还出牙?可是用舌头舔舔,感觉就是一颗新牙。一颗疼痛,满嘴的牙齿似乎都收到了牵连。他起来之后找了一片去痛片,似乎根本无济于事。
好不容易到了天亮,他坚持上完了早操,把课换到了下午之后,他就到医院去了。那天正好有个专家坐诊,队排得好长,好像哪个年龄段的人都有,老人居多,一个个看上去面部表情都很痛苦,甚至面目都有点狰狞了。他就想,一颗小小的牙齿居然能把人折磨成这样啊。时间就在疼痛中被拉长了。专家是个老人,满头的华发,可是一脸的柔和,尤其是满口洁白的烤瓷牙和皱纹华发好像互相抗衡。好不容易挨到他了,老专家只是让他张开口看一下,说是出了一颗智齿。
他一脸茫然说:“智齿?什么是智齿?智慧的牙齿?”大夫笑笑说:“也可以这么理解。”他就迷惑地问:“我都30多岁了还长牙齿?”大夫说:“这颗牙齿就是人类心智成熟之后长出来的,所以才叫智齿。”
李瑞春说:“每个人都长吗?”大夫说:“在智齿的生长方面,个体差异很大,有的人20岁之前长,有的人四五十岁才长,有的人终生不长,这都是正常的。而且四颗智齿也不是都必然会长全,某些人的智齿可能只长一至两颗,有的智齿甚至长到一半就不再生长,这种情况称为智齿阻生。智齿的位置从门牙牙缝开始,由一侧门牙向里数牙齿数目,如果有第八颗牙,它就是智齿。如果智齿长不出来,横长在了牙床里面,就叫水平阻生智齿,一般会挤到外边的牙,让外边的牙极度拥挤,容易牙疼。你这颗牙齿,就是一颗水平阻生智齿,说穿了就是一颗多余的牙齿,为了不影响其他的牙齿的生长,必须拔掉。牙冠周围组织有些炎症,你需要消炎,等炎症消除之后就考虑拔掉,最近其他牙齿受到挤压之后,时时会痛的,你就按时吃药。”
他提着一大包药走出医院,心里感觉说不出的窝火。怎么这个年龄了,还出这样的一颗牙齿?长出来了也就罢了,还是多余的!既然多余,为什么要长出来?他感觉满嘴的牙齿都在受那一颗牙齿的牵连,真是闹心。
回到家,他打开电脑,在百度上刚输了智齿,下面就出来了智齿牙疼怎么办、什么是智齿等,各种问题都有,居然还有韩国的一部影片也叫《智齿》。他就感慨,看来长智齿的不光是他一个人。他看到了智齿的来历:
相传古代有一位君王,少年继位,已近成年时,又长牙齿,终日疼痛难忍,皇帝惊怪,问群臣主吉主凶。其中有一位溜须拍马之臣奏曰:“此乃智人之相也。”皇帝大喜,并赐金高升。这可能就是古代“智齿”名称的由来。其实,从现代医学的观点看,智齿是人类进化的必然。当然,智齿并非指心智成熟才会长,而是成长的时段刚好是一般人心智成熟的时段而已。
他在百度百科上了解人类的第三大臼齿,想不到一颗小小的牙齿藏着大大的学问啊。
他想到了看过的一句话,当你意识到你身体的某一部分存在的时候,说明那一部分生病了。想到这里,他又想起了于子君的那只手,他感觉,如果你的身体的某一部分本来存在,可是你意识不到存在的时候,说明病得很严重了。以前,从来没有感觉到牙齿的重要性。
那几天,因为牙齿痛,又加上于甜甜的事情,自然没有好心情,看着那些五彩缤纷的药片子,他就想象那些药物和细菌斗争的过程是多么惨烈,可是他感觉不到。有时候不痛了,自然忘记了自己长了一颗多余的牙齿,有时候隐隐的疼痛提醒他,那颗牙齿就在他的口腔里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他依旧忍着疼痛上班下班。和赵莉也没有多少话说,赵莉知道于甜甜的事情对李瑞春的伤害,尽量不提于甜甜的事情。有时候姐妹俩通电话,赵莉都拿着电话走到阳台上。
就这样断断续续的疼痛持续了两周左右,大夫交代说,两周以后要复查,可是他一是没有时间,二是没有勇气去拔掉那颗多余的牙齿,他感觉尽管是多余的,可总是身体的一部分,只要不疼,就让它长着吧。
又过了两天,一个家长送了两小箱子大蒜。李瑞春就想,与其拿到家里再让赵莉送,不如让于甜甜直接拿到家吧。顺便也想看看她在新的班级适应得如何,尽管自己没有帮上忙,可是能如愿以偿也是一件好事情啊!
他到了那个班级的门口,推开门,门口坐着的一个小个子男生正在写着什么。他说:“同学,帮我叫下于甜甜。”那个同学一脸的茫然,愣愣的好像反应不过来。他又说,“就是新来的那个同学啊。”小个子同学推了下厚厚的眼镜片说:“哦,你是说那个同学啊?她走了。”李瑞春吃惊地问:“她走哪里了?”孩子淡淡地说:“她好像回原来的班了,我也不知道。”说完就低下头去,好像再也不愿意理睬他了。
火箭班在五楼,普通班在二楼。他慌忙跑到二楼,又返回到于甜甜所在的班级。当时楼道里一片混乱,学生们追逐着,打闹着。
他让坐在门口的一个孩子叫于甜甜,那个孩子扯着嗓门喊,可是因为教室里太嘈杂了,真有一种沸反盈天的感觉,孩子们都是三五成群在一起不知道说着什么,一个男孩子在讲台上擦黑板,还有一个男孩子在讲台上放纸飞机,那个同学喊了好几声都没有回应。于甜甜终于甩着马尾巴欢快地跑出来。她一看是李瑞春,脸上一下子变得惊慌,说:“姨夫,你找我?是不是我爸又怎么了?”
他压制着心中的愤怒说:“你爸没有怎么,你爸好着呢。”于甜甜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哦,只要我爸没有事,那我就放心了。”
李瑞春说:“你怎么又回来了?谁让你回来的?”于甜甜一脸无辜地说:“我本来就是这个班的呀,我是这个班级的一员,我回到我自己的教室有错吗?我喜欢我的老师和同学啊!”
李瑞春说:“你太任性了!你知道为了给你调班费了多少周折啊?”于甜甜一脸的委屈说:“我让你们给我调班了吗?我从来没有提过这样的要求!普通班怎么了?难道普通班的学生就很普通吗?你们私下里给我调班,谁征求过我的意见啊?怎么没有问一下我愿不愿意调啊?我一直都没有想通,我忽然怎么就到火箭班了呢?原来你在后面使劲啊!我一直以为你最懂得尊重孩子了,看来你和我妈妈也没有什么两样啊!”
李瑞春说:“还不是为你好吗?希望你在好的环境更好地发展自己啊。多少学生想进都进不去,你倒好啊,自作主张就出来了,你太任性了!”于甜甜笑着说:“我现在感觉这个环境就挺适合我发展的,我感觉家长很多时候自以为是啊,你们根本不懂得尊重孩子的成长啊。当你们都感觉一切为了孩子好的时候,你得问问孩子感觉好不好啊,你说对吧?”
李瑞春心里有积雪融化的感觉,有一种湿漉漉的温暖冰凉的熨帖,可是语气已经平和了许多。他说:“火箭班的老师配备好点,你会考个更理想的大学。”
于甜甜说:“我不这样认为,我认为哪个老师都是一样的认真负责,至于考什么样的大学都是自己努力的结果。我会考上好大学的,我会选择我自己喜欢的人生,我也会孝敬我的父母的,可是我不能按他们的意愿生活。”
李瑞春感觉自己无言以对了,他说:“你回到现在的班级你爸妈知道吗?”
她诡秘地一笑说:“还没有告诉他们呢,如果他们知道了,那家里一定是一场地震啊,我爸那情况已经经不起地震了,所以呢,还是等到我考上大学再告诉他们吧。到时候让他们相信在普通班我照样考上好大学,现在你给他们怎么解释都是多余的。”
李瑞春点点头。于甜甜一脸的阳光看着李瑞春笑着,忽然她说:“姨夫,你知道学校广播里唱着什么歌吗?”李瑞春听了一会儿,旋律很陌生,歌词也一句没有听清楚。现在的好多歌,有旋律和没有旋律没有什么两样,唱和说没有什么两样。他摇了摇头。
于甜甜又问:“姨夫,你喜欢许嵩吗?”李瑞春一脸的茫然说:“许嵩是何许人啊?”她说:“你out了吧?你现在也能叫奥特曼了,是现在非常红的网络歌手啊,这首歌叫《多余的解释》,你知道吗?我们班好多同学都喜欢他,都是他的粉丝,他的粉丝叫嵩鼠啊。我想好了,以后我的粉丝叫甜酱。姨夫,他的《灰色头像》你该听过吧?”李瑞春茫然地摇摇头,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听过了,他记忆里的歌曲更新还停留在《潇洒走一回》上。
于甜甜说:“姨夫啊,你这么out,学生喜欢你吗?你和学生有共同语言吗?你可是名师啊,要了解学生的心声,知道学生心里想什么,跟上时代的潮流,才能让学生喜欢。你知道吗?许嵩的歌都是他自己写的。前不久在央视跨年上演唱完《断桥残雪》的许嵩被诸多网友封为“预言帝”。事件皆因这场演出结束后,杭州便下起了近年难遇的连续72小时大雪,杭州西湖的断桥附近白雪皑皑。另据各新闻媒体报道,日前俄罗斯最低气温降到零下50度,韩国将低至零下20度,而许嵩因2012年专辑《梦游计》中的《全球变冷》这首歌而被网友认为是这场冬季寒流的预言者,许多网友还戏称:许嵩的预言比玛雅寓言准确多了。”
李瑞春笑着说:“可不能盲目追星啊,以前兰州有个崇拜刘德华的姑娘,为了见刘德华一面,最后把父亲的老命都搭上了。你小小年纪,怎么有这么多的奇谈怪论啊?一个小小的网络歌手,能有那么神啊?”她笑着说:“姨夫,我知道,我不是盲目的,我就是喜欢他的歌啊。我也喜欢西湖,我计划高考结束后到苏州去,我也要看看断桥残雪,最好是带着我爸爸妈妈去。你放心吧,我一定会考上大学的,我心中的大学一直在等着我,也许它不是你们想要我上的大学。
李瑞春还想说点什么,上课铃响了。于甜甜说:“姨夫,我要进教室了。”说着就跑。他回过头去,给于甜甜挥了挥手,看到在喧嚣的学生中于甜甜一脸的阳光,还朝着他做了个鬼脸,他感觉心里照进了一米阳光,好像把脚下照亮了。
他低头一看,自己手里还提着那一箱大蒜,他就想,怎么把正事给忘了呢?算了,忘了就忘了吧,大不了让赵莉跑一趟。
出了教学楼,他感觉阳光格外温暖,抬起头,直视阳光,毛茸茸的阳光就像是开在空中的一小朵一小朵金色的花朵,口腔里忽然有一种亲切的疼痛。他加快了脚步。
他想,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是搜索一下许嵩是何许人也,听听他的《多余的解释》。下午没有课,顺便去拔了那颗智齿。
责任编辑 王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