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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二题

2014-05-06吴克敬

飞天 2014年5期
关键词:河灯支书汉子

吴克敬,1954年生于陕西省扶风县,西北大学文学硕士。现任中国书画院副院长,中国书画院陕西分院院长,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政协委员,西安作家协会主席,西安市政府参事。近年共创作小说、散文、随笔400余万字,出版了《渭河五女》、《碑说》、《状元羊》、《风流数》等28部著作,作品多被国内著名选刊转载,《羞涩》、《拉手手》等作品被改编拍摄成了电影。2008年获冰心文学奖,2008、2010年两获柳青文学奖。2010年以中篇小说《手铐上的蓝花花》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2011年以长篇小说《初婚》获国家原创工程“三百”文学奖。2012年以中篇小说《你说我是谁》获第十四届中国人口文学奖。2012年编剧策划的电影《拉手手》获美国纽约国际雪城电影节最佳艺术片奖。

花生地

下了两天大雨,陷在村头深沟里的小河涨水了。小媳妇站在河边,她是要过河的,但眼看着泻如黄汤的河水,她不敢下河。正情急时,来了一位威猛的壮汉,汉子横了一眼河面,弯腰脱下长裤,穿着一条鼓凸凸的短裤,就要涉水独自过河了。他前脚刚踏进水里,小媳妇在一边怯着声叫他了。

小媳妇说:大哥,背我过河好吗?

壮汉子早就看到小媳妇了。听到她怯声的请求,他站住了。但他嘴里却还说:不背。

小媳妇是站在一棵柳树下的。小河的两岸生着许多柳树,密匝匝风吹枝摇。小媳妇不管壮汉子说什么,很自信地拨开柳枝,走到壮汉子的身后,就往汉子的背上爬了。

汉子重复了一遍他说的话:不背。

小媳妇就笑了,说:背我过去吧。给你说哩,我会报答你的。

壮汉子听着小媳妇的话说得很软,而且,小媳妇爬在他背上的身子,比她说的话似乎更软。壮汉子受不了软的东西,嘴里犟着“不背”,却还是背着小媳妇过河去了。

到了河的那边,壮汉子卸下背上的小媳妇,紧张地穿起他的长裤。壮汉穿上裤子,锁好裤扣和皮带扣,再看小媳妇时,发现她已走出一段路,走进了一片开花的花生地。

壮汉子生出一股受骗的情绪,他冲着小媳妇的背身喊了一嗓子:你就这么报答我吗?

小媳妇不转身子地说:急什么急?过些日子送你落花生,带回去煮着吃。

小媳妇不是别人,是坡头村冯拉蛮的媳妇苗托小。事情过去了好些日子,当她想起那天的情景,忍不住还要乐上一乐的。这一日,小河没有涨水,苗托小自己过了河,在她栽种的花生地里,拿着一把手锄,锄着花生地里的杂草,忽然听到有人喊她。她听声音就知道,喊她的人是坡头村说一不二的冯支书。

冯支书站在小河边上喊:托小,该回家了!

苗托小没理冯支书,她还用她的手锄锄着草……手锄不像大锄,大锄有半人高的长柄,人站着就能锄草,手锄只有尺把长,只有蹲在地里才能锄草。花生地不是玉米地,用大锄可能会伤了花生果,用手锄就不会了。苗托小右手操锄,把手锄操练得像是一只轻灵的燕子,上上下下的翻飞着,翻下去时斩得草灭土散,翻上来时、闪着幽亮的莹光,莹莹润润,照得见苗托小娇媚的眉眼。

苗托小知道她生得好看,大方宜人。

苗托小知道,冯支书之所以拐到小河边来,大着声招呼她,是看她生得好看、大方宜人。苗托小听说了,坡头村生得好看、大方宜人的姑娘媳妇,没有不被冯支书盯上的,他盯上了,就一定要骚扰的。冯支书对此极有耐心。

苗托小不理冯支书,他就很有耐心地还对苗托小问候着,问到后来,他说:我也能背你过河的。

心像被蜂蜇了一下,苗托小想她让过路壮汉背她过河的情景,是被冯支书看见了。看见就看见吧,在那样的大水面前,坡头村两岸的姑娘媳妇,到时都会如她一样,逮着过河的汉子背一程的。苗托小不怕冯支书看见,而且她想,再要遇到那样的情景,她还要央求汉子背她的,谁背都能背,但有一条,坚决不让冯支书背……他那个人呀,过河你在他的背上,过了河,就可能被他压在身下了。

要说呢,耕种一片花生地的想法是苗托小提出来的。苗托小给她男人冯拉蛮一说,男人便满口答应下来,说你想种你就种去。苗托小这就下到沟河里来了,选了河边的一块地,细心地整理出来,种上了她想种的落花生。

河就是河,却要叫成沟河,是坡头村一带的地势造成的。

这里是八百里关中平原的西府,人在平坦无垠的大原上走着,毫没来由地就有一条大沟横在面前,逼着人非得弯弯转转地下到沟里来,到了沟底下,又会毫没来由地遇见一条河,从河水里趟过去,再弯弯转转地爬到大原上去,这就很自然地把凹在沟底下的河叫成了沟河。

沟河两岸,撂荒着一片一片的滩地。滩地的沙质重,别的作物不好种,耕种落花生却是非常适宜的。

苗托小在沟河边耕种花生地,她男人冯拉蛮把她也当作一块田,在她的身上种儿子。苗托小的花生耕种得很有成效,该下种时下种,该出苗时出苗,该开花时开花,花开落在地上,就又结出圆圆鼓鼓的花生来。可是男人冯拉蛮在她身上怎么耕种,却都种不出什么结果来。

男人冯拉蛮说他就是一头蛮牛。

蛮牛一样的冯拉蛮,在苗托小的身上耕种得是很努力的,努力得都惹起坡头村人的笑话了。他在西去三十华里的县城打工,去的时候,要翻三道沟,要趟三条河,要爬六面坡,回来时一样,一道沟、一条河、一面坡都不少,可他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早去晚归,两头不见太阳,坚决不在打工的县城过夜,总要回到家里来耕种苗托小。女人家谁不乐意自家男人守着自己睡?苗托小就很享受冯拉蛮对她的依恋。然而时间长了,苗托小就又心疼男人累。

苗托小就曾在一次高潮过后,劝冯拉蛮说:你不怕把你累死了?

冯拉蛮说:死在你的地里是我的福。

坡头村人也来笑话冯拉蛮,说:你是喂在媳妇槽上的牛吗?一晚上不吃就不能忍?

冯拉蛮说:甭说牛,换成你一个样。

冯拉蛮打工,是在建筑工地上给人搬砖的,那实在是个熬人油的活,冯拉蛮不论下大雨,不论刮大风,他还是坚持一天一个来回地跑……是那个苗托小央求壮汉子背她过河的日子,冯拉蛮冒雨往家里赶,回来像被雨打透的软豆腐,不敢碰,一碰就能烂成碎渣子。心疼男人的苗托小就给冯拉蛮又是熬姜汤喝,又是蒙在被子里用她的热身子暖,冯拉蛮却哆嗦着身子还要往苗托小的身上爬,苗托小就抗拒着不让他爬。

苗托小说:你就不能消停一个晚上?

冯拉蛮哆嗦着嘴唇说:我倒是想消停的,可我的儿子不让我消停。

苗托小不解,说:你儿子?

冯拉蛮的嘴依旧哆嗦着,说:让我咋说你呢?你就是一块石头,我这么奋勇地耕种,也该耕种成一块熟地了。

苗托小这下听懂了,听懂了冯拉蛮的话中话,她不拒绝冯拉蛮了,让他哆嗦着身子,爬在她身上耕种……如果是在过去,冯拉蛮在苗托小的身上一旦耕种起来,苗托小不由自主地是要配合冯拉蛮的,她会喊起来、叫起来,甚至不能自禁还要动用她的指甲掐进冯拉蛮的肉里,动用她的牙齿咬进冯拉蛮的肉里,但在这个晚上,无论冯拉蛮哆嗦的身子在她的身上怎么耕种,她都喊不起来、叫不起来,而指甲和牙齿就更失去了用途……倒是冯拉蛮如往常一样奋勇,到他耕种得自己大吼一声,泄得软溜溜伏在苗托小身上时,才恍然意识到,苗托小是被动的,没有热情的。

软在苗托小身上的冯拉蛮说:你不高兴了?

苗托小把冯拉蛮从她身上推了推,说:我没有不高兴。

实话实说,苗托小的确没有不高兴。而且是,冯拉蛮也只是那么一说,他说过了,从苗托小的身上滑下来,一条胳膊还挂在苗托小的身上,他却已呼呼噜噜地睡着了……苗托小是很适应冯拉蛮的呼噜的,他要不打呼噜,苗托小还睡不踏实,但此刻,冯拉蛮的呼噜却让苗托小睡不着了。苗托小想着冯拉蛮的辛苦,想着他不知疲累地耕种……想着,苗托小就觉出了自责和内疚,自责内疚她好好的咋就不坐怀呢?

苗托小的手悄悄地滑向冯拉蛮的私处去了。她摸到软塌塌的一吊肉,如果那吊肉是硬的,苗托小会当下把冯拉蛮按醒来,让他爬在她的身上再耕种一次,这次她会配合着他,大声地喊,大声地叫,掐他咬他,鼓励他在他们耕种熟了的地里下种子。

迷迷糊糊的,苗托小是啥时候睡着的,她不知道了,迷迷糊糊地醒来,苗托小的身边已经没有了冯拉蛮……你个蛮牛呀!苗托小在心里想着冯拉蛮,从他们睡得凌乱的土炕上爬起来,打水把自己洗漱一毕,从箱箱柜柜里翻出一身新鲜的衣裳,穿戴起来,决定也到县城里去,她是要找医生检查一下,看她可是一块好地,能不能种上庄稼,打下粮食?

这个主意是苗托小夜里就想好了的。

苗托小想好后,还想早晨起来和冯拉蛮说的,冯拉蛮却在她还沉睡时独自走了,苗托小就决定自己一人去了。

现在的人,都懂那点儿生育知识的,女人不坐怀,不一定就是女人的问题。苗托小在县医院的妇科挂了号,检查下来,她的那块地可是好地呢!

这也就是说,问题出在冯拉蛮的身上。他虽然耕种很奋勇,但他奋勇耕种的都是瞎种子。

咬着牙,苗托小没把这个结果告诉冯拉蛮。

苗托小不想告诉男人冯拉蛮,却想着告诉曾经背她过河的壮汉子……洁身自好的苗托小觉得这是奇怪的,从她在县医院检查了自己,知道男人冯拉蛮在她身上的耕种都是瞎折腾后,她再到花生地里来,都要想起壮汉子。

苗托小把那壮汉想了一年。在来年春尽的日子,她在沟河的滩地上又种了一季落花生,到花生出了苗、长得蓬蓬勃勃、开出红红白白一地质艳色洁的花儿时,她想着的那位壮汉子,像从她的梦里走来似的,趟过了沟河,走到了她的花生地畔,向她打招呼了。

壮汉子说:又种落花生了?

挥舞着手锄在花生地锄草的苗托小,半蹲着转了一下身子,她看见了心里想着的壮汉子。

壮汉子说:你说过要报答我的。

苗托小听壮汉子说了那样的话,她的身上就像被人抽了筋一样,软得坐在了地上。

壮汉子说:你说话可要算数的!

苗托小当然要说话算数的,她原来的想法是,壮汉子再从沟河里过,她的花生也要熟了,就会从地里起出一些新花生,让壮汉子带着走,回家煮了吃。苗托小知道,新花生煮了吃是很香的,而且也很养人。但现在,苗托小有了新的想法,给壮汉子送新花生是小事,她还有一件大事,是要壮汉子帮忙的,那就是借种!

坡头村方圆数十里,自古就有一个风俗,六月六日在沟河里捞河灯。谁来捞河灯呢?都是结了婚不能生育的小媳妇。那么,谁来放河灯呢?自然是精力旺盛的壮汉子了。现在,这一民间活动被取消了,取消了几十年了,但传说还在民间流传着。苗托小就听人说,那一日是沟河最热闹的一天,蜿蜿蜒蜒的一条沟河有多长呢?没人丈量过,不知道,但却知道,沟河有多长,这一日就有多长的红火。卖油糕、卖凉粉、卖御面的小吃摊贩抬着案桌来了,吹糖人、捏泥猴、扎纸花的手艺人挑着担子来了,还有唱小曲、耍把式的杂耍艺人,也都前拥后呼地来了……然而,他们仅只是这个日子的配角,来了赚两声吆喝,赢两个小钱,看几出稀罕景儿。主角是来放河灯、捞河灯的搭子们。

搭子们?在没有放下河灯、没有捞起河灯时,男男女女的还不能说是搭子。

他们下到河沟,男应该是寡男,女应该是孤女。寡男孤女把他们压在箱底的好衣裳翻出来,穿上身,这一天到沟河里浪荡来了。他们浪荡的眼睛,看似盯着沟河滩上的油糕、凉粉、御面等小吃看,看似盯着沟河滩上的糖人、泥猴、小曲等杂艺看,但那是掩饰不了他们真实的眼神的,透过这所有的小吃、所有的杂艺,盯着看的都是人,寡男孤女地看对眼了,微微地笑一下是必然的,浅浅地羞一下也是应该的,这就你走向我、我走向你,到那家小吃摊上,要份儿油糕或是凉粉、御面吃了后,就还去听小曲,去看杂耍,等到太阳西坠、天黑下来时,寡男去沟河的上游去放河灯,孤女守在沟河下游捞河灯……沟河里,这可是最为壮观的一个时刻,不是很宽,但却悠长的河面上,在这个暑热的傍晚,仿佛天上的银河坠落人间,悠悠荡荡的河面上,就有许多河灯,闪着星星点点的红光,顺流而来……不用担心,那许多的河灯,放者有意,捞者有心,绝对不会乱了套的。

所有的秘密都在河灯上。

当然还有放河灯的小筏子,或者是用高粱秆儿截成尺把长的小段,穿插在一起,驮着河灯漂流,或者是用柳树枝儿截成尺把长的小段,排扎在一起,驮着河灯漂流……如此,并没有多少不同,不同的是像灯盏一样插在筏子上的信物,都是沟河边上手艺人的物件,现做现卖,或是吹的糖人儿,或是捏的泥猴儿,或是扎的纸花儿……五花八门,三教九流,天上飞的,地上跑的,神话故事中传说的,无所不有,无奇不在,这就有了充分的区别,放河灯的寡男只管去放,捞河灯的孤女绝对是捞不错的。

捞着了河灯的孤女在夜色中的沟河滩上走,放河灯的寡男跟着河灯的亮光来……沟河滩上,有不少蓬勃生长的花生地,恰逢其时,粉红的、淡白的花生花儿、开得也正繁盛,寡男孤女穿行在花生地里,走在前头的孤女,适时地放慢一点脚步,他们走得近了,更近了……走到了一起,把河灯往花生地上一放,也不吹灭,任由河灯幽幽渺渺地亮着,这是一种提醒,提醒后来者,这里已经有人了。他们宽衣解带,在花生花儿盛开的花生地里,完成一次你情我愿的野合。

孤女在野合之后怀了孕,生了子,来年的六月六日,还要到沟河滩上来谢河灯的……这是另一种仪式呢,在此就不多说了。说的是苗托小,她想背她曾经过河的壮汉子,想他宽宽的脊背,想他黑黑的头发……想着想着,还真让她想来了。

壮汉子在地头上打了几声招呼,也没得到苗托小的同意,就向瘫坐在花生地里的苗托小走来了。

肥料上得足,杂草锄得勤,花生自然生得旺,绿汪汪像泼了油,一些花儿才生出来,在花生棵儿上还正灿烂着,一些花儿却已败了下来,低垂着颓丧的花蕾,向着暄软的河滩地扎了进去……瘫坐花生地里的苗托小保持着一个姿态,把沟河捞河灯的旧俗,在想过多少遍后,又迅速地想了一遍,眼盯眼望地看着壮汉子向她一步步走近。

壮汉子夸奖着苗托小的花生地,说:长得真好!你是个作务落花生的把式呢。

壮汉子说:你闻,花生花儿可是香啊。

壮汉子说:落花而生,你说怪不怪?天下怕只有一个落花生,是花落了扎进地里去,才结出果实来。

苗托小不是嘴笨的人,这一刻却说不出话,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壮汉子,看他走到她的身边,蹲下来,抱住了她,把她平放在花生地里,解开她的衣裳扣子,把她赤裸裸亮在光天化日之下……壮汉子做这一切时,不紧不慢,像是一个做过多次的老手一样,做完了,又像是一个很有经验的鉴赏家,还把苗托小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用手抚摸了一遍。壮汉子抚摸着说,不错不错,很好很好……他把苗托小羞得闭上了眼睛,才脱了自己的衣裤,奋勇地骑到了苗托小的身上。

没有快活,也没有不快,苗托小晕晕乎乎地说:河灯。

是件水红色印着花生花儿一样的小衫子,是条浅蓝色洗出了白底子的长裤子,沾上了沟河滩地里的泥水,也沾上了花生地揉碎了的花汁。苗托小回到家里来,她换下了这身衣裳,想着洗一洗的,却没洗,在院子里晾晒了一阵,收起来存到了她的箱子底。

一切都了无痕迹,像没发生什么事一样。

冯拉蛮仍然不在县城过夜,骑着自行车,清早不见太阳,翻三道沟,涉三条河,上下六面坡,到县城苦做苦受一天;到傍晚,又是不见太阳,翻三道沟,涉三条河,上下六面坡,回到家里来,在苗托小的身上乐此不疲地耕种着,终于让他看到一个惊喜的场景。

苗托小忍无可忍,又一脸娇羞地吐在了冯拉蛮的面前。

冯拉蛮是扑黑回到家里时看到这一场景的,他当时还以为苗托小病了:啊呦喂,我的个宝贝疙瘩,你这是怎么了?

苗托小虽然痛苦不堪地呕着,却也抬起头来,白了冯拉蛮一眼。

这一眼让盼子心切的冯拉蛮有所明白,脸上蓦地就有了喜,说:给我怀上了?

苗托小说不出话,哇地吐出又一摊酸水来。

冯拉蛮的心里乐开了花,他一路翻沟涉水爬坡的疲累,顿时散消得无影无踪,扑到苗托小的跟前,原想抱起苗托小转个圈子的,扑到她身边了,却只轻轻搂了搂,半拥半扶地让苗托小坐在炕沿上,他自己屁颠屁颠地端来开水,在给苗托小嘴里喂的时候,自己先喝了一口,试了水的热度,似乎有点烫,就一口一口吹着水,吹得自以为烫不着苗托小了,这才喂了她,让她漱漱口,把嘴里的酸水漱尽了……这么吩咐着苗托小,冯拉蛮手脚麻利地找来一罐红糖,剜了两块,沉进热水里,仔细地搅着,搅化了,还让苗托小喝……冯拉蛮的高兴,在这一刻没了边没了沿,甚至不顾他一个大老爷们的尊严,还屁颠颠地热了一盆水,端来给苗托小洗脚。

坡头村男子给自己女人洗脚,冯拉蛮破天荒开了头一例。

苗托小开始还想反抗的,她受不了冯拉蛮的这一番殷勤,但看着他高兴,也就由着他的性子去了。

不过,苗托小心里并不是特别舒服。

为什么不舒服呢?显而易见,不完全是冯拉蛮昏了头脑的殷勤,而是苗托小肚子里的孩儿,明摆着不是冯拉蛮的种。不是冯拉蛮的种,他却又黑麻糊涂地殷勤,苗托小就只能不舒服了。

不舒服,还不能表现出来,苗托小就只有似笑非笑地忍着,一边享受冯拉蛮的殷勤,一边听他叨叨着说话。

冯拉蛮说:我就说么,上天还能让我断子绝孙吗?

冯拉蛮说:好了,都好了,我就要有孩儿了。

冯拉蛮说着就还说到他的一些见闻。这是在县城打工的冯拉蛮最为得意的事,天黑回到家里来,和苗托小看电视上的新闻是一个内容,说他在县城的见闻是又一个内容,常常是他的见闻比起电视新闻,似乎更能引起他和苗托小的兴趣,原因是,电视上的新闻离他们的生活太远了,而所有的见闻,就发生在他们身上,说起来顺口,听起来也就顺耳。给苗托小殷勤洗脚的冯拉蛮,给苗托小就先说了县医院妇产科、今天接生了一个四胞胎的产妇。他啊呀呀一连声的惊叹过后,给苗托小说,你给咱可不敢一胎也生四个娃,那咱两个人,四条胳膊,都抱了娃娃,可就没法干活了。再说,你只有两个乳头,总不能一个乳头上吊两个娃娃吧……冯拉蛮传说见闻的兴趣可是大哩,说了一胞四胎的见闻后,又还说了县土地局局长,那是多么显赫的官儿呢,放着自己家的老婆不用,到外面包二奶,好像包了二奶还不尽兴,又到澡堂里去嫖娼,被公安局的小警察检查治安,光溜溜捉到街上,这一下把人丢大了,不知道土地局长的帽子还戴得住戴不住……唠唠叨叨地说着县城的见闻,把冯拉蛮说得口渴了,就还把他给苗托小化的红糖水喝了一口,就又说起他们乡上的见闻了。

冯拉蛮说:托小,你听过没有?乡派出所抓住了一个拦路强奸犯,据他自己交待,近些时候,在路上人稀的地方,强奸作案十几起。

苗托小的身子痉挛似地缩了一下,浸在热水盆里的脚也滑出了盆沿。

冯拉蛮去逮她的脚,说:你怎么了?

苗托小没说话,张着嘴又呕起来。

冯拉蛮便给苗托小擦干脚,扶她到炕上,摆上枕头,让她躺开了睡……他自己则又是倒洗脚水,又是收拾屋里屋外的零碎,院子里的扫帚倒了,他去扶起来,还转到鸡窝那里,把关了的鸡窝门重又关了一次,回到屋子里,这里瞅瞅,那里瞄瞄,实在没有要他收拾的地方,就还把苗托小脱下的鞋,在炕脚底摆放整齐,然后爬上炕,靠在苗托小的身边睡了下来……这是结婚以来,冯拉蛮睡得最为安生的一个晚上,他没有再在苗托小身上耕种,只把手伸出来,在她的肚皮上很是得意地摸着,摸着他忍不住还要说话。

冯拉蛮说:你不知道,我都怀疑我不行呢。

冯拉蛮说:事实证明我还行。

冯拉蛮说:还行,我还行。

冯拉蛮这么叨叨着,躺在苗托小的身侧,很安心、很自在地睡着了。可是苗托小却怎么都睡不着,她听出了冯拉蛮的好强,知道他是要面子的,大要面子的。她没和冯拉蛮商量,借种有了肚子里的孩子,她是不能让冯拉蛮知道的,她这么做是为了保全冯拉蛮的面子,可他知道了真相,还能认为是保全他的面子吗?

不会的。冯拉蛮才不会呢。

苗托小想她必须神不知鬼不觉地保守这个秘密。她相信她不说,谁又说得出来?

一切都照着苗托小设想的方向发展,她借种怀在肚子里的孩儿奋勇地长着,到这季花生成熟的日子,她都感觉到小东西在胎里的悸动……苗托小幸福着,冯拉蛮亦幸福着,而且因为苗托小肚子里的孩儿,冯拉蛮从家里到县城,从县城回家里,比以往跑得更有精神了,他尽着一切可能,帮助着苗托小,让她少做活多养神。可是苗托小又怎么能坐得住呢?她是自觉的,男人冯拉蛮越是疼惜她,她就越要为男人冯拉蛮分担活路……这一天,她拿着明光灿灿的手锄,下到沟河畔来收她已成熟的花生。

苗托小从花生地里已经起收了一堆花生,往她带来的背篼里装着,准备背回家里去,冯支书顺着沟河走来了。

顺着沟河往下走,是会走到乡政府去的。这是一条小路,冯支书放着大路不走,走在这条小路上,苗托小是猜得透他心里的小九九的……多少次,冯支书从小路走来,走到苗托小的花生地边,都要拿话挑拨苗托小的,好在苗托小不吃他挑拨。

今天,冯支书走了来,就还要替苗托小背花生。

冯支书热着脸说:你身上有了吧?

苗托小不想理睬冯支书,但又不想得罪他,就选着话支应他,说:我把你叫哥哩。

冯支书说:叫哥更要关心你呀……花生太重了,哥给你往回背嘛。

苗托小硬撑着不让他背,说:我可不敢劳驾……你看么,沟河畔上人的眼睛多着呢。

冯支书还是碍着人的眼睛的,而且他只是想占苗托小的便宜,并没真想帮她背花生,就给苗托小说,有用得着他时就给他说,千万不要客气……冯支书说着,一个人独自走了下来,走出几步,却又站住给苗托小说,看我这人,忘性总比记性大,乡派出所昨日破了一个花案,是个在咱这一带游荡的汉子,据他交待,拦路强奸了不少年轻妇女,派出所让我回村里来,动员受害妇女,要勇敢地站出来,揭发证明强奸犯的罪行。

苗托小忙着她手里的活,但她的心还是被冯支书的话搅得像散放在地里的花生果一样乱。

鬼使神差……苗托小想她的举动,只能用这四个字来概括了。

连着几天,苗托小在沟河边使着她的手锄,小心地挖刨着花生,可她的念头却不受她的约束,总要从她的心里飞出去,飞到乡派出所,去看那个拦路强奸妇女的汉子……苗托小毫无来由地把这个臭名昭著的强奸犯要想成她在花生地借种的壮汉子。

苗托小约束不了自己,就把起收花生的活儿先放下来,动身到乡派出所去了。

苗托小是从她的花生地里直接去的乡派出所,在从花生地走离的时候,苗托小站在沟河边,把她的花生地仔仔细细瞅了一遍……她记得,壮汉子当时站的位置就是她现在站的地方,他和她喊话,要她报答他。报答,这是她伏在壮汉子背上过河允诺人家的,她是该报答的。她报答的方式多种多样,当时没有报答,事后人家索讨,也并不是要怎么她。他在花生地里做了她,她是情愿的,她想她那时的言语和举动,怎么说,都是对壮汉子的一种勾引,她勾引壮汉子,其实就是为了向他借种。

苗托小借下种了,壮汉子却犯了事。

苗托小就想着到派出所去看看,那个涉嫌强奸妇女的汉子可是她借了种的壮汉子?她没有多想,如果那个嫌疑人是她借种的汉子,她能怎么样呢?如果不是她借种的汉子,她又能怎么办?

糊里糊涂的,苗托小就到了乡派出所。

在派出所里,办案民警告诉苗托小,嫌疑人自己坦白强奸了十七八个人,可在苗托小来之前,仅有两个妇女来作了证。苗托小是第三个妇女,民警夸赞着苗托小的勇敢,就带她见了那个涉嫌强奸妇女的人……万幸,这人不是她借种的壮汉子,于是,她对办案民警摇头了。民警以为苗托小胆小,怕嫌疑人打击报复,就鼓励她不要怕,你越怕,犯罪分子越嚣张……苗托小却不想听办案民警说了,她截住民警滔滔不绝的大话,说你说的话我都懂,而我还懂,有的事不能说没有,没有的事也不能说有,你说是吧?

苗托小把办案民警说得哑了口。

苗托小这么说了,转过身,抬步从派出所往出走,她觉得走出来的脚步,比她走进去时轻了许多,两只脚像踩在云雾上,她轻轻地一抬,就会往前跨出一大步……苗托小身轻似燕地走着,刚从乡派出所的大门里走出来,还想拐一拐脚,在乡政府的大街上转一转的。苗托小想她有些日子了,在家小心养着肚子里的孩儿,就没到乡街上来。这里是离坡头村最近的一个热闹地方,街的两边,一家挨着一家,鳞次栉比,都是装修新颖的各式店面,有卖日杂百货的,有卖家电器械的,还有美发美容和洗头按摩店,电影录相放映店,以及这样吃货那样吃货的大酒楼和小饭店……纷纷乱乱,闹闹哄哄。苗托小可以不理这些,她心里想着的是在街头打着布篷卖酸辣炒粉的小摊,近些日子,苗托小在家里,怀孕的反应弱了下来,代之而来的是她的饭量,她总是肚子饿,上顿刚吃过,就又想着下顿了,而且最想的就是乡街上卖的酸辣粉……俗话说酸儿辣女,苗托小又是馋酸,又是馋辣,她就十分糊涂,不知道她借种怀的是个啥?

管他是个啥!苗托小馋酸吃酸,馋辣吃辣,她从派出所的黑漆大门里一出来,就张眼瞄着乡街上的酸辣粉小摊子。苗托小没注意,有个让她恶心的声音追着她过来了。

是冯支书的声音。他追在苗托小的身后说:你到派出所里去了?

冯支书说:你说你到派出所做啥去呢?

冯支书说:你进去时我就看见了,我在外面等着你,你说你该不会……

苗托小没等冯支书把话说完,猛地转过身来,两只眼睛盯着他,凌厉的眼光像是两把刀子,戳着冯支书的脸,让他把后边的话咽回了肚子,讪讪地和她对视着,是种让人难测底细的笑。

已经不再妊娠反应的苗托小,却突然地感到一阵恶心,她当着冯支书的面,啊哇……啊哇……竟是一阵翻江倒海的大呕。

酸辣炒粉没有吃,苗托小回到坡头村来了。

冯支书从此变得像只苍蝇一样,缠上了苗托小,让她躲都躲不开。他甚至胆大得不躲人的眼目,在坡头村的村街上迎面截住苗托小,说他到派出所问过了。派出所的人给了他任务,要他来做苗托小的工作。冯支书说你看你,去都去了,咋就不作证呢?咱是受害者呀,咱该作证的,把狗日的证死,让狗日的坐到监狱里去,永远不要出来。

冯支书说得有点儿愤怒,却也有点幸灾乐祸。

苗托小该怎么办呢?她没法不让冯支书说,却又怕他说,就装出无辜的样子和冯支书周旋,说你冯支书金口玉言,可是不敢乱说的,把人说死了,你要偿命呢。

后悔,太后悔了!

后悔着的苗托小一下子把冯支书恨上了,不是一般意义的恨,而是恨得牙缝里流血般的恨……她在自个儿独处的时候,有许多次都把冯支书恨得像生吞了他的肉一样。

苗托小在恨冯支书的同时,就还怕着她的男人冯拉蛮,万一……苗托小不敢往下想,冯拉蛮要是耳闻了这件事,他会怎么样呢?她敢把实情告诉他吗?她不敢。那就死扛不认账。但是不认账,和冯拉蛮过起日子来,也怕只能疙疙瘩瘩,难有一个好结果了。

是两条男人的胳膊呢,从苗托小的身后,像是两条乌梢蛇一样箍在她的腰上了。

提心吊胆的苗托小,种了一季的花生,成熟了,总不能烂在地里呀!她维持着自己往常的神态,照例下沟河起获她的花生……乌梢蛇样的胳膊箍上她腰的时候,她是早就感知到了的,那不是她男人冯拉蛮的胳膊,也不是她借种的壮汉子胳膊……这两条胳膊不是别人的,是缠着苗托小、让苗托小恨不能生吃了的冯支书的胳膊。

冯支书不受任何拒拦地箍住苗托小的腰了。

冯支书说:托小是个聪明人呢。

冯支书说:你不在派出所作证就对了,你作了证,一辈子就抬不起头了。

任凭冯支书箍着苗托小的腰,任凭冯支书叨叨着话,苗托小都像不觉得有他这个人一样,挥舞着她的手锄,依旧在地里起获着她的花生。她起获出一兜儿,往旁边一撂,就又往前挪着身子,去起获又一兜花生。双臂箍在苗托小后腰上的冯支书,跟着苗托小移挪的节奏,像个硕大的青蛙,往前也移挪着走……苗托小咬着牙不吭声,冯支书就还叨叨着没完。

冯支书说:我也不是糊涂人。

冯支书说:家丑不可外扬……我又能给谁说呢?给你男人冯拉蛮吗?给村里的其他人吗?

冯支书说:我才不犯那样的傻。

顺着沟河,刮来了一股阴湿的风,吹着枯干了的花生棵子,发出飒飒的裂响,摇摇晃晃地招摇着,没摇几下,就又伤伤心心地坠落地上,翻着卷儿向一边滚动……苗托小不再起获花生了,她随手抓起一把花生棵上的落叶,把她使唤着的手锄细心地擦拭着,擦去了粘在手锄上的土渍,拭去了粘在手锄上的草枝。她想站起来,挣了一下没有起来,就抬了头,看着沟河顶上的天,太阳可真亮啊!是放射着千条金丝,万条金线地亮呢……苗托小对着太阳,没出声地笑了。

苗托小想她笑得该像太阳一样灿烂了。她举起手锄,明亮的锄刃上竟也耀着太阳的光芒。她拧身向身后的冯支书劈了过去,闪着太阳光芒的手锄不偏不倚,正好劈进了冯支书的太阳穴里。

冯支书的眼睛睁大了,他眼睛里蓄积着的光亮一点点地褪着。

油菜地

米丑正在油菜地松土。绿汪汪的油菜地像一片平静的湖水,安详而柔和,恰遂米丑的心意。阳光融融地照着,米丑感到热,把外罩脱下来,单穿一件红刺刺的毛衣;已是歇晌的时候,油菜地孤独地只剩米丑一个人。她好像忘记了还要回家,忙忙活活地猫着腰,把锄头舞得像条鱼儿,银光闪闪地翻上翻下,把僵硬了一冬的土斩得又暄又软,挪脚就是一个坑。米丑忙活的时候把油菜般绿茵茵的心事扯成线,牵着男人外出的行程、归期。男人做菜油生意,清亮亮的油菜卖出去,黑晶晶的菜籽买回来,赚不了大钱,也亏不了老本。米丑晓得,她就是男人换油赚进门的。想到这里,米丑好笑,就嗅出自身一股浓重的生油味。

倏然,一张面额很大的票子蓝色的鸟儿一样飘飘地落在面前。米丑吃了一惊,正要扭头,腰被人从背后箍紧了,两只手恰巧捂在翘翘的奶尖上。

米丑没料想会是能过。只想是男人回来了,娇嗔地说:做啥呢?

米丑说:等不得回家了?

能过听米丑说,心里暗自窃喜,说:把人想死咧。

能过说:你黑黑明明地叫人想。

米丑听清楚把人搞错了,被能过的话激得脸色像糊了一层红纸。她低声切齿地骂了一声,丢了锄把,去掰能过的手,没掰开,自己的手倒被紧紧地握住了。

能过说:米丑不瓜。

能过说:米丑聪明。

能过说:米丑的奶子长得好。我把你摸了,把你揣疼了。我没办法不揣疼你。我管不住我。

米丑羞愤,慌恐,浑身受冷似地筛起来,牙齿磕得嗒嗒嗒嗒响。她拼命挣扎着张口去咬能过的手,能过才失慌地躲开来,脸上仍是那么平静地笑着。

米丑恨声地说:你走!你走不走?

米丑说:不走我喊人啦!

能过便显得心怯,后退着说:无遮无拦的,油菜长起来就好了。

能过退到地头,抬脚跨上一辆摩托车时声音提高了一些:晚上给我留个门!

望着能过远去,米丑就低下头,看着锄下的那张大票子,心像云烟一样缭绕。能过有钱,开着油坊。村里不少人挣油坊的钱,米丑晓得她男人也是。米丑听男人说,有钱的能过名声不好。大家都靠他赚钱,得了好处却都总恨他。

他也是该忌恨的。有钱不学好,黑天翻人家墙头不说,大天白日的也敢戏辱人。

米丑委屈、愤恨,又有些害怕,从油菜地回到家后就再没出户。天扑黑,插头门关二门,心惊肉跳地守着一盏孤灯。风吹门环响,她就疑心能过来了,身子便往炕角缩一下,直到夜半鸡鸣时,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是一阵紧似一阵的砸门声把米丑惊醒的。米丑大睁着眼睛,窜起来,剪刀是她早就准备好的,这时攥在手中,怒冲冲一副拼命的样子。

院子里“扑通”响了一声。有人跳墙了。头门也吱呀打开来。米丑跳下炕,像一头愤怒的母兽冲出来,却看见一辆自行车正轧轧轧轻响着朝进推来,在月光下滚动着两个银白的圆。米丑知是男人回来了。吊着的心一放松,筋筋骨骨就发软,蔫了的萝卜一样摇着晃着迎上去,一头撞进男人的怀里,把男人推着的自行车也撞翻了。接着就哭,泪水泉涌似流出来,糊了男人一胸膛。

叫了半天门没叫开,男人心里窝气。米丑这一哭,男人的气顿消。但一缕疑窦如烟洞里的烟气,透过壁缝往出冒。过去回家,米丑迎他接他,帮他推装着油桶和菜籽的自行车总是喜咪咪的乐。这次却是怎的了呢?

男人推开米丑,去支自行车,米丑便抬脚踏上去,泪眼婆娑地盯着男人,期待着男人的慰藉和拥爱。

男人晓得米丑的心思,却固执地扶着自行车。

男人说:有菜籽哩。

男人说:小心把菜籽洒了。

米丑就很伤心。让开脚,泪水挂在眼睫毛上,晶晶莹莹地闪着。米丑背转身,勾手去眼圈上迅速地一抹,噔噔地回房去了。

在房门口,米丑怨声怨气地说:菜籽、油、自行车!

米丑说:你单晓得菜籽、油、自行车!

米丑说:菜籽、油、自行车能比媳妇?

米丑说:和菜籽、油、自行车过日子去, 再甭理我!

纯粹夫妻间的怄气,不啻是一种撒娇。男人听着不仅不恼,反而勾起心中万般柔情欲火。男人毕竟出门几日了,路上把夫妻的恩爱想得火烧火燎。他支好自行车,嘻嘻笑着,像猫一样溜进房子,从后背把米丑箍起来。

米丑想起油菜地的事情,能过就是从后背抱的她。她如今忌讳这种动作,自己的男人也不行,也让她不舒服。

米丑不屈不挠地挣扎着。

米丑挣不脱男人的拥抱,男人的舌头蛇信子一样伸着,熟练地寻着米丑的耳朵。男人晓得,米丑的耳朵是她最敏感的地方。男人在米丑的耳轮上舔着,米丑便不挣了,身子像一块糖稀,软软地化在男人的嘴里了。

男人说:给我留饭了么?

男人说:我可是饿失塌咧!

夫妻是甚?一句话说不顺,吵得能砸锅。一句话说顺了,泼上命为你好。男人的话像一股春风,温暖着米丑的心。她闭上眼睛,任由男人在她身上做文章。做得累了,两个人滚在炕上,男人才发觉米丑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剪刀。

男人吃惊地问:做啥攥着剪刀?

米丑满面桃花地失笑起来:戳能过么。

男人问:能过?能过怎的了?

男人问:做啥你戳能过?

米丑就说:他敢欺侮人。

米丑说:他在油菜地欺侮人,大天白日的他竟敢。

米丑说:不要脸的他还给我钱,谁喜图他的烂钱!

米丑把能过丢在油菜地的那张大票子拿给男人,要男人给能过送去,给能过说他别妄想。米丑不爱钱。米丑说着,委屈又袭上来,就又哭又流泪,一边流泪一边把事情经过详细地给男人述说了一遍。

生性耿直的男人如何能咽下这口气?马槽里伸出个牛犄角,村上怎生出这么个杂种来!开油房挣钱,有钱就变,变得猪狗不是了,吃了碗里想锅里,拿着绿帽给老子戴!男人想着就躺不住,虎势地坐起来,骇得米丑扑去抱住他的胳膊。米丑怕男人去和能过拼命。男人的力气是远远胜过能过的。男人吃不了亏,但米丑就是怕,怕把事情捅出去,怎么说都说不清。米丑就只有哭,只有流泪,泪眼中含了一种乞怜的情绪。男人从她乞怜的情绪里读到了别样的意思,这意思叫男人很苦恼。他甚至想起“母鸡不摇尾巴,公鸡能拍翅膀”的俗谚。而且能过还给了她钱,她也拿回来了。于是,男人就有些另眼看米丑,觉得她所说还有埋伏。再问,米丑还是那么一说,比前说得更简洁。说着,似透视了男人的疑窦,便不再说,就只是哭,只是流泪。

天明,男人就把能过告到九大面前了。 九大原来当村支书,把名声闹得很大;退下来后,县法院聘为人民陪审员。九大晓得公安抓人、法院审罪、检察院批准,说这是程序。最厉害的是法院,朱红大笔在犯人的名字上一勾,一条命就了结了。隔一些时日,小车到村上,一溜烟尘接了九大到县上去,坐在法庭上审犯人。米丑的男人没见过九大坐在法庭上的气势,他想象一定很威严。九大也说,对犯人杀杀斩斩、判刑劳改的,都要征求他的意见。米丑的男人觉得把能过告在九大的面前才解恨。九大一听脸就吊下来,一直吊得很长,说:“这还了得!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他竟敢,胆大包天了!不看你的面子,还有我呢。我在村子呢!”

九大说话声很高:没王法咧!

九大说:你等着,看我怎么拾掇他!

九大说过到村外去了。那里有他的一片菜地,葱、蒜、黄瓜之类的新鲜菜蔬长得郁郁葱葱,极为丰茂。菜地紧连着能过的油房,蒸锅喷发的水汽流泄出来,使九大的菜地空气清纯,异香扑鼻。九大的菜地多是依赖能过油房的废水,才长得好,长得过人,为九大赢来了不少收入。能过从油坊的大铁门里踱出来,对跟在身边的两个人高声大气说话时,瞥见了菜地里的九大。能过的心当下就怯。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打算缩回去时,却已来不及了。

九大在叫他:能过,你来一下!

能过就来了。能过常常气恨自己,不晓得为啥要怯九大。他觉得如今的社会,不比九大当支书的时候,一切听他指挥。现在,谁都能够自己谋自己的日子,自己管自己的事,可他就是怯九大,总觉得自己的一条命还紧紧牵在九大的手里,而且是最要命的那一条。前些时候,不晓得谁给攒的眼子,税务所查账,查出他偷税漏税,起诉到上面。上面来人,一锁子就把他锁走了。幸亏九大人熟,替他当代理人,上下打点,将大把的票子各处撒,补交了税款罚金,才把他放出来。到现在,晚上睡觉做梦,还是那间满是人腿尿泥的监舍,一扇小小的铁窗让他今生今世忘不了。

能过离九大还有几步,就掏出陕西名牌好猫烟。

能过热乎乎地说:浇菜呢?

能过说:这几天油坊的水肥着啦。

九大没接能过的烟,也没接能过的话,脸像听米丑男人告状时那么吊着,吊得长长的,盯着能过看,使能过本来很怯的心毛毛乱乱没个地方落。九大说:你干的好事!

九大的话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昨天做啥来?

九大说:做啥来你说?

能过晓得米丑家的把他告了。

怯怯的心加上泄气,精神一下子垮下来,给九大敬的烟还捏在手上,颤颤地险乎掉了。

能过声音又弱又小说:我做啥来?昨天啥也没做呀!

能过说:九大,你老别吓人啊。

能过说:榨子上出了几个新油坨,给九大把菜上一下。

九大说:甭胡搅!

九大说:我的菜没上过油渣,要你的?

九大说:咱说事。

能过说:啥事啊?我不晓得。

能过说:九大不会冤枉人的。

九大说:山里狗记吃不记打,你才从监里回来几天?

九大说:米丑漂亮白净是人家米丑。米丑在油菜地松土……

能过却笑了,说:和她耍哩么。

能过说:大天白日里我能吃了她?九大,我能吃了她?

能过说:米丑那么不经耍。

能过从腰里抽出一沓票子,在手里约了约,给九大怀里塞。口口声声,九大德高望重, 上一次多亏九大,想孝敬寻不下机会,正好法门寺庙会,叫了西安戏班子,郝彩凤要来,马友仙要来,还有后起的几个花旦,长得很耐看、很撩人的,九大就去法门包个房子住下,该吃就吃,该喝就喝,看他娘的几个好夜场!

九大逮住票子,很坚决地推着,手指却把钱钳得极紧,推着,能过的手松了,钱就实实在在地落在九大的手掌里。九大约着,觉得很沉,不是个小数目。

九大说:这这这……这是做啥?

九大说:这多不好!

九大穿一件黑呢子中山装,领扣开着,油渍渍落了许多头屑,显得又脏又不合体。里子上缝了个大口袋,票子装进去,贴着红红白白的胸肉,有一股暖心的热气。九大不再说啥,能过的心已踏实了下来。他料到九大会转个弯子,把事情像稀泥抹墙一样,抹得很光堂。九大是有这个能力的,上一次……上一次九大到处打秋风,自己是得了一些的。九大不得钱能给你说话?做人民陪审员,不像在职的法官、检察官,有死工资拿。九大拿个啥?不得点好处谁愿意当那个差?

事情像一股风,九大和能过还在菜地里交涉的时候,已无孔不入地张扬了一个村子。在没有任何文化娱乐的持久寂寞中,人们被这件事激动着,拥到街头上,夹道迎着九大往过走。有多嘴的问九大和能过说啥来?九大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竟说和能过讨论油坊的事哩。能过准备再上一台榨机。扩大生产嘛,上级是提倡的。九大的神秘和打岔,叫人们觉得更有趣味,更快活。

九大不拐弯地往米丑家走。

九大不晓得,米丑先他一步回娘家去了。

米丑和男人狠狠地吵了一架,眼睛红红的,心里好后悔,她把男人看错了。为啥把那事要给男人说?夫妻同床睡,人心隔肚皮。男人一样也靠不住,尤其是那种事,埋在肚子里变成粪也不能给男人说。男人把人毁了。米丑以后在村里咋抬头?咋活人?米丑回娘家,死了心就不打算回来了。

米丑不在家,九大便不好说话。见米丑的男人在院子里晒油菜籽,就帮着他抬袋子。黑乌乌的油菜籽铺开来,像无数黑珍珠一样光彩。

九大便说:这么好的菜籽,出油率一定很高。

九大说:狗日的能过该按菜籽质量兑油的。

九大说:我和他交涉。

米丑的男人说:不用和他交涉!

米丑的男人说:我换的菜籽不和他兑了。

九大就说:十里八里就能过一个油坊,不和他兑能成?

九大说:我去交涉,给你个好兑头。

九大说:兑头好,钱就赚得多。钱多不咬手。

九大的话说得很明白了,米丑的男人也听得清楚。但他心里卡着那件事,又怎么和人家兑生意?他晒菜籽,就是为了好存好放。米丑的男人不和九大搅生意舌头了。

米丑的男人说:九大见能过咧?

米丑的男人说:他能过承认那事?

九大就说:这事还要再做些调查。

九大说:我们办案、要重证据、重口供,我还没见米丑哩。

九大说:米丑不在家这事怎么说?

米丑的男人觉得九大说得也对。九大是代表公家处理事哩,不调查当事人理上不通,就答应去叫米丑。好在邻村邻社的,骑自行车一会就到。可说死说活米丑就是不回来。娘家爹娘家妈也不让米丑回来。米丑见了他,先还哭,还流泪,后来就不了。咬死一句话,我没家,我没脸回家!就这么扯了几天锯,米丑终于答应跟他回。并说她回去正好把事情摇实。这是米丑男人求之不得的事情呀!

在娘家几日,米丑并不好过。米丑原想得到父母亲的安慰和支持的,做女子时在娘家,受委屈都是父母给她撑腰,但这次没有了,一点起码的同情都没有。她男人来,爹和娘还拿得很稳。男人一去,爹和娘像欠了人家七石八斗,就逼米丑回去。快回去,拿势也要掌握好尺寸,见好就收!再说,祸是自身惹的,能怪自己男人吗?男人才吃了亏呢!言下之意,米丑渐渐悟出来,亲生的娘也怀疑她。她从爹娘的脸色上读出了和男人一样的猜疑:母鸡不摇尾巴,公鸡能拍翅膀?就这样,她回来了。

对质的地点就在米丑家里,头门外聚了许多人,碎娃家好奇,胆大上树爬墙,都朝院子看。九大坐在房檐台上,身边放着个小板凳,上面摆着一盒烟、一杯茶。老谋深算的九大先把话题引得很远,说梨花开了,桃花也冒了红……绕来绕去才绕进了油菜地,说今年地墒不缺,油菜苗发得齐,几天不上地,头拨花说开全都开了,一片黄。八省放蜂的真会抓机会,呼啦啦来了那么多,地头摆的都是蜂箱。

九大远天远地扯着时,突然脸一黑,直奔主题,说:告状不能空口无凭,不能红口白牙胡说,要拿出证据来!

九大说:没证据就是诬告,谁告谁反坐。

九大说:反坐都晓得吧?

米丑的男人能有啥证据呢?他期望地扫了一眼米丑。几个人,只有米丑还坐在房子里,透过大敞的门,能看见米丑拆一件毛衣,曲曲弯弯的毛线扯出来,毛乱地堆了半脚地。米丑始终低着头,不偏不倚地盯着眼前的毛线看。

论证据,米丑说:也没别的啥,就有一张票子。

米丑说:一张大票子。

米丑提供的证据把男人激得差点蹦起来,说:票子?

男人说:啥票子?我怎不晓得?

男人说:米丑呀,你没犯错吧?

男人越否认,九大越相信实有票子为证。可九大无意深究,也就无心戳穿米丑男人的谎话。这适合九大的心意,他甚至怕有证据拿出来,那就难以唬男人了。

米丑则不答应。低着的头蓦地抬起来,盯着男人看,闪闪的眼光像无数钢针,直刺男人的脸皮。

米丑直指男人说:钱我给你了。

米丑说:你拿出来给人看嘛。

米丑说:我不讹人。

米丑说:我还落个反坐的罪呀……我不讹人。

任米丑咋说,她男人始终没有把那张厚实的票子拿出来。

男人只说:再想想,米丑呀,看还有啥证据?

米丑就说:有么。在我奶头上哩。

米丑说:我奶头还留着能过的指头印儿哩。

米丑说着笑了一声。那狂狂的一声笑很响,从院子里传出,骇得爬在墙头树上看稀罕的碎娃娃全都溜下地,鸟兽般逃得很远。

九大也想笑,想到自己的身份就忍了。

聪明的能过清楚一场事故彻底过去了,从蹴着的院子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对九大说没事的话他先走了。油坊不能一日无主,他得去照料了。说罢转身就走。

米丑的男人从这件事中没占一分钱的便宜,心里怎好平静?眼看能过要走出他家大门了,才噌地站起来,从墙根掂起一根棍撵上去,在能过的脚拐上打了一下。因众人挡架,能过便迅速地去了他的油坊。

米丑的男人便指着能过的脊梁骂:你跑不了!

男人骂:我往上告呀!欺男霸女,把你光彩的,就不信把你告不下!

院子里的九大不依了:诈唬啥,上告呀?人家不告你就阿弥陀佛咧!

九大说:没证据告人就判你反坐。再说,告遍一州八县,倒推下来,你还得找我。

九大说:我的人民陪审员也不能白当了。

事情发展下去渐渐有些平淡。米丑的男人骂骂咧咧,口口声声要上告,却一步不离村子,守着个家,兑油的生意也因此没再做。而能过还是能过,九大还是九大。能过真的又添了一台新榨机,开张的那天,鞭炮放了一河滩,花花绿绿的炮屑被风吹着,飘得满街都是。九大又到县上坐了几回法堂,小车接去,小车送回。只有米丑的男人很亏,生意做不成,断了来路;还有兑回的油菜籽存在家里,晒了几场,短了不少斤两。目前又入了夏,出了虫更不得了,油菜籽一空喂猪猪都不吃,剩下只能当肥料。可这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呀!米丑的男人心痛得简直想上吊。他也曾想另寻一家油坊卖出去,十里八里却只有能过一家,非进他的门不可。米丑的男人为难了,渐渐地有了悔意,觉得和能过的那场官司真不该打。好在米丑是个安慰,结婚以来,和米丑一起还很少待这么长时间。米丑的脖颈真白,身子更白,面人儿似的,腰柔屁股大,极顺他的意,啥时想用就能用,一次有一次的新鲜,一次有一次的想法,总难有个满足。

男人心想:狗日的能过眼光高!

男人想:能过是眼红咱哩。

男人这么一想,心里便极释然,自觉很有形象,把能过比得猪狗一般。只是那个票子……这票子不就是张纸么,把男人压得好不气短。

油菜一边开花,一边结籽。花繁的日子三晃两荡就败下来,仅剩枝尖稀稀拉拉一些残黄。腻虫是油菜的天敌,危害极大。好像一个晚上,腻虫从天而降。油菜枝上粘得密密麻麻,扯成了线,挤成了块,如不抓紧防治,一料油菜就交给腻虫了。男人没有喷粉器啥的好使唤,土法上马,寻了块纱布,包上”三六”粉,挑在一根竹棍上,对着腻虫抖抖撒撒,极费工夫。男人这么熬着的时候,不断有人通话,一句他极不乐意听却好像期待了很久的话传进了他的耳朵。能过不和他记仇,还说他如果再兑油,准得给他优惠个好兑头。又扛了两天,油菜地边的蜂群怕农药,纷纷装车运走了。男人趁着黑天,把存在家里的油菜籽喷上水,绵了几个时辰,装上袋子运进了能过的油坊。

能过说:这就对咧。

能过说:远亲不如近邻,一个村子的这就对咧。

能过没有食言。能过亲自验质量等级,取四成兑头给米丑的男人兑了油,比别人和他过去高上去整一成。米丑的男人有点心亏,脸红红的竟有了巴结的意味。

米丑的男人说:不好意思。

米丑的男人说:这多不好意思!

米丑的男人骑着自行车串乡兑油菜籽去了。米丑接着男人的事茬,挑着“三六”粉纱包在油菜地灭腻虫。忙忙活活又是歇晌的时候,一张大面额的票子红色鸟儿一样,飘飘地落在她的眼前。她不再吃惊,任一双男人的胳膊从背后把她箍紧,手颤颤地捂在奶尖上。米丑晓得又是能过,身子软软地往下坠,顺势一滚,两个人压倒了一片油菜,金黄金黄的残花,落雪似地扑在两人的头手身上。

一场事做得两个人都很困,气喘吁吁的。米丑这才注意到那张红色面值的大票子。

米丑说:我不爱钱。

米丑说:你认错人咧。我不爱钱。

能过便很惊讶,很激动,再一次翻到米丑的身上,说:你不爱钱?

能过说:米丑呀,只有你真不爱钱!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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