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一种非视觉的审美
——2013年夏访奥地利应用艺术大学有感
2014-05-04陈慧清
陈慧清
关于一种非视觉的审美
——2013年夏访奥地利应用艺术大学有感
陈慧清
图1、维也纳应用艺术大学学生毕业作品
图2、梵高《星空》
图3、波洛克作画场面
编者按:
2013年6月23日-7月9日,苏州工艺美术职业技术学院赴奥地利师资学习考察团,在奥地利及邻近的匈牙利和德国南部进行了为期16天的学习考察活动。期间在著名的维也纳应用艺术大学进行了5天的专题学习培训活动;探访了多个当代艺术家与设计师的工作室;与奥地利联邦教育艺术文化部的官员进行了亲切座谈;闲暇之余参观了许多著名的博物馆和宫殿;聆听了世界最高水平的交响乐和歌剧,瞻仰了莫扎特、贝多芬等著名音乐家的墓地。同时考察了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的历史与文化;领略了阿尔卑斯山的美景和风土人情;并在德国第三大城市慕尼黑进行文化之旅。考察团成员觉得此次考察收获颇丰,回国后积极思考、认真总结,本刊选取了考察团4位成员的相关论文。
古往今来西方的艺术作品,特别是绘画作品,一般都是以视觉为主要审美方向。而如今随着社会的发展,东西方交流的频繁,在西方,一种非视觉的审美观逐渐崭露头角。本文试以奥地利应用艺术大学的毕业生作品为线索,来探讨这一审美的渊源及价值。
非视觉 筋肉运动 触觉 书法
一、西方的筋肉运动审美
2013年6月23日至7月9日期间,我作为苏州工艺美术职业技术学院奥地利访学团的一员参观了奥地利应用艺术大学美术系毕业生毕业展。美术系主任曼纳(Boris Roland Manner)向我们介绍他们的优秀学生毕业作品,第一件就与本文讨论的话题有关。作品是一位欧洲学生蒙住眼睛用手蘸黑颜料在白纸上画出的各种事物的造型(图1),有两点引人注意:其一,她舍弃了视觉,听翻译说她是故意把眼睛蒙上画的;其二,她直接运用了手,也就是触觉运动最敏感的器官。这样的以触觉运动领导的绘画是对西方绘画传统的大颠覆,但非常有趣,心中的图式,不用视觉,单凭手的触觉,怎样表达?这是一种故意把人本身的机体运动的本能适应因素架于视觉之上。千年来以视觉为主导的绘画艺术已到极端,似乎已无新鲜的发展的东西,或者说视觉是否有其弊端?这个问题太大,但从中国六朝时期的绘画标准(谢赫《六法》中云:“六法者何?一、气韵,生动是也;二、骨法,用笔是也;三、应物,象形是也;四、随类,赋彩是也;五、经营,位置是也;六、传移,模写是也。”)来说,视觉已退至第一、二位后了。近代朱光潜先生从心理学及生理学的角度,认为在“视、听、嗅、味、触五感外,还有一个运动感官或称筋肉感官(Kinetic Sense),他说:“近代美学日渐重视筋肉活动,于五官之外还添上运动感官或筋肉感官,并且倾向于把筋肉感看作美感的一个重要因素。”筋肉感官怎样审美?这里就要说到“内模仿”,“内模仿”由谷鲁斯(1861-1946,德国哲学家、心理学家和美学家)提出,在他的名著《动物的游戏》里举过看跑马的例子来说明内模仿:
一个人在看跑马,真正的摹仿当然不能实现,他不但不肯放弃座位,而且有许多理由使他不能去跟着马跑,所以只心领神会地摹仿马的跑动,去享受这种内摹仿所产生的快感。这就是一种最简单、最基本、最纯粹的审美的观赏了。[1]
再回到奥地利毕业生的作品上,这些明显的手的痕迹,很好地提示了作画人当时的动作,其中有三个重要因素:1)手对动作的体会是最敏感的;2)人人都有此基本相同的筋肉动作经验;3)没有(视觉)干涉的纯筋肉运动。故“内模仿”能起很好的作用,使我们能隐约感受到当时作画时人手与纸亲密接触、互相适应的动作状态。
其实西方较早出现这一情况的要数梵高了,贡布里希在其《艺术的故事》中说到:“梵高使用一道一道的笔触,不仅使色彩化整为零,而且传达了他自己的激情。他从阿尔勒写出的一封信中描述了他灵感涌现时的状态,‘感情有时非常强烈,使人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在工作……笔画接续联贯而来,好像一段话或一封信中的词语一样’”。这个比喻再清楚不过了。在那种时刻,他作画有如别人写文章。正如一页手稿,纸上留下的笔迹表现出作者的某种态度,我们可以本能地感觉到一封信是在强烈的感情驱使之下写成的——梵高的笔触也能告诉我们他的一些心理状态。在他之前还没有任何艺术家曾经那样始终一贯、那样卓有成效地使用这种手段。”强烈的笔触暗示了当时作画动作,从而了解了当时作者的状态(图2)。
20世纪中叶抽象表现主义领军人波洛克也是筋肉运动审美的好手,他把自己的作品题材解释为绘画自身的行动(图3)。他的创作并没有开始的草图,而只是由一系列即兴的行动完成作品。他把棍子或笔尖浸入盛着通常是珐琅和铝颜料的罐子中,然后把颜色滴到或甩到钉在地上的画布上,凭着直觉和经验从画布四面八方来作画。这些留在画布上纵横交错的颜料组成的图案具有激动人心的活力,记录了他作画时直接的身体运动,于是观众可以分享到创造这些色迹的经验。他的展览中,展出的不仅是他画得什么都不像的画,有时画作旁还须放视频记录他作画时直接的身体运动,他唯一想让观者欣赏的,就是跟着他体会他作画过程中的筋肉运动。大家可能会认为在筋肉运动审美方面中这些已经做得很彻底了,但如果看一下来自东方的它的渊源,就会觉得更吃惊了。
图4、王羲之书法
二、东方的筋肉运动审美
(一)欣赏者的审美
书法是世界上最独特的艺术,相比于世界上其他的造型艺术,如以绘画雕塑为例,都是一种“成品艺术”,也就是说艺术家在作坊里、寺庙里、工作室里、书斋里,远离观众制作,在完成之后,才把成品拿出来。它的过程是零乱的,较难和观者有共通点,所以它是一个“结果”艺术。如波洛克在他的有些画作旁都要摆上视频才能让我们了解他的作画动作状态,梵高的笔触也只能提示他的笔笔迅速,而我们细细观察一下书法,就会发现还有两个与之不同的地方:第一,书法作品是在一定时间内一次性写成的,它能由时间为纲把整个动作过程串起来,便于观者接受其动作次序。第二就是从古至今不变的“笔法”,正因为它不变,也需要它不变,才能让共习书法的欣赏者们心中有一把尺子,来测出当时书者的笔锋运动状态,通过内模仿推断出书家的筋肉运动,进而推断出各家的风格。千年来书法的笔法体系早已使观者能进入了动作审美状态,根本不用视频的提示。《后汉书》载东汉明帝的堂兄刘睦事云:“又善史书,当世以为楷则,及卧疾,明帝驿马令作草书尺牍十首。”通过观看刘睦的笔迹,汉明帝希望能唤起自己对堂兄的回忆,特别注意的是,上文提到的是草书。草书是最体现时间性的书体,也最能暗示其当时的作书动作状态,也许就是由于这一点,书法被认作是个性体现的较佳表现。雷德侯先生又在《米芾与中国书法传统经典》中所说:
六朝时期对书法美学特质的探索是从一个基本的事实开始的,即书法是毛笔运动留下的痕迹,这种运动是在某种预先规定的顺序中和某段限定的时间内进行的。书法是世界上独特的艺术,它的连续的创造过程,其中每一个阶段通过运动留下的痕迹,都成为可见的。一个内行一字一行地追随毛笔的运动,由此再现那种发生在过去的毛笔运动。他可以感觉出书者手的运动,它的技巧和微妙所在;他还能觉得他似乎站在书者身后亲见书写的实际场面。观者由此与书者之间建立起亲密而特别的关系。在这种准笔迹的追随中,他通过探问书法作品的外表特质而窥测到了书者的个性。这种美学态度的一个主要结果便是使书写本身取代了书写内容而成为
判断书法作品的主要标准。
“时间性”与“笔法”这两个准绳为“筋肉运动”的书法欣赏提供了基础。故历代评论书法中大都涉及动作词句。秦代李斯《论用笔》:“夫用笔之法,先急回,回疾下;如鹰望鹏逝,信之自然,不得重改。送脚,若游鱼得水;舞笔,如景山兴云。或卷或舒、乍轻乍重,善深思之,理当自见矣。”汉代蔡邕《九势》:“转笔,宜左右回顾,无使节目孤露。藏锋,点画出入之迹,欲左先右,至回左亦尔。藏头,圆笔属纸,令笔心常在点画中行。护尾,画点势尽,力收之。疾势,出于啄磔之中,又在竖笔紧趯之内。掠笔,在于趱锋峻趯用之。涩势,在于紧駃战行之法。横鳞,竖勒之规。”梁武帝评王羲之:“王羲之书字势雄逸,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故历代宝之,永以为训。”所谓永字八法:“侧、勒、弩、趯、策、掠、啄、磔”,八划皆为动词。
(二)书写者的筋肉体验
人的各大感觉器官中,触觉反应时间最快,在110-160毫秒区间(1毫秒=1/1000妙),而视觉在150-200毫秒区间[2],也就是说触觉基本上先于视觉为人所反应,这点非常重要。蔡邕的《九势》论述书法:“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在书写过程中左右来回转笔形成了笔毫的发力趋向,即为“势”,在书写时手的触感感知“势”的方向、大小先于笔画形成的视觉感知,如果在没有理性强加控制的情况下,大脑对一种“筋肉运动”体系的判断先于视觉判断而作出反应,特别是在快速书写的过程中,这一点就体现的较明显了。
例如虽然在王羲之时代笔法与字的视觉结构已做得相当完美,但有时还能从极个别的快速书写现象中看出端倪。如在《淳化阁帖》第八卷中,王羲之有一行最末两字“要”、“当”连续一笔写成,但令人惊讶的是由于笔势感觉比视觉控制来得早,于是转笔顺势而至,笔画已至“当”字左上侧,即不能与“当”字正确笔顺的第一笔连接,等反应过来,只能就势将“当”字的笔顺倒着写。这让我们立马感受到书者书写对“势”的动作反应及畅快感。这其实是东晋时期完善“今草”过程中“筋肉运动”突显的一个片段(图4)。
其实人在书写的时候,常常会受到视觉的影响,如唐代李阳冰均匀的小篆,清代吴昌硕富有“金石味”视觉效果的篆书,都是较多关注了视觉方面的效果,但仍以“笔法”为底线。就连王羲之的书法,也是笔法与视觉的完美统一。“我们至少有80%以上的外界信息经视觉获得,视觉是人和动物最重要的感觉。”[3]所以我们常会依赖用视觉去关照一下有实际“形”的一切包括书法。但如果我们结合上述生理学的几点原因从“筋肉运动”的角度看,就会发现我们不仅仅关注的是视觉,而且更重要的是“筋肉运动”。一些书家尺牍集中体现了这一点。
唐代颜真卿的尺牍《刘中使帖》(图5)是他听到作战胜利喜讯时的乘兴之作,其文曰:“近闻刘中使至瀛洲,吴希光已降,足慰海隅之心耳。又闻磁州为卢子期所围,舍利将军擒获之,吁!足慰也。”我们会发现此尺牍中唯独“耳”字占据一整行,其余七行每行有五至七字。在此之前,无人有此章法安排。而在“耳”字过后,颜真卿更用了“顺手”(今草的始创核心,是出于转笔的快速、顺手)的“今草”写之。处于亢奋状态下的人常会少一些理性的控制,往往是下意识的流露,此时在书写过程中,除了平时所积累的“筋肉记忆”(笔法)自然流露外,书写时的笔触也会先于视觉与“筋肉记忆”(笔法)发生联系,而较少的理性地再受视觉的控制,这几乎是一种关于笔法的“较纯的筋肉运动”的表现。那个“耳”的最后一笔拉长的竖,应该是转笔笔法在“较纯的筋肉运动”情况下的一次成功实验,也丰富了转笔笔法。有人会问如此少的依赖视觉,那字的结构、章法等怎样来控制?原因是只有经过长期笔法训练的人才有资本这样做,因为传统笔法(“筋肉记忆”)本身就能派生出字的结构、章法,正如孙晓云女士所说:“手的转笔技巧无形中控制和局限了视觉。”王冬龄评《刘中使帖》时也说:“其中‘耳’字一竖有万钧之力,横扫千军之势,此一画扫除了他对战事的忧虑之情。当然这一笔无五十年的功力是无法达到的,真是大气磅礴。书写至此,其兴未艾,后一半更以草法行之,颇有《古诗四帖》(图6)的笔意笔势,真是浑然一气的神品。”[4](《古诗四帖》的作者张旭恰巧也是传统功力深厚,善在强烈情绪的状态,即醉酒的状态下书写的,称“张颠”)正因为一种“纯筋肉运动”的突显,使我们会常喜欢欣赏此类尺牍,大概我们日常凭视觉感官审美的机会太多了吧。物以稀为贵。
图5、颜真卿《刘中使帖》
图6、张旭《古诗四帖》局部
图7、日本“养护学校”里的书法支援
三、社会服务
但愿随着对书法的筋肉运动的不断深入挖掘,能有更多的机会融入全人类的社会及生活之中,而不单单局限于艺术范围。正如当代草圣林散之先生所说:
“原来写字只为养心活腕,视为体育之一种,可以寄托精神,绝不想当书家,当书家太难了!”[5]
国家第一辈领导人董必武在日常繁忙的政务中,每天必定要留一段时间写书法,就好像身心在休息一样。再如老年大学的书法班等等。不仅在中国,日本、韩国也有大量关注社会而非美学的书法团体,如日本就有在“养护学校”提供书法支援的团体,近年来日本更从科学的手段研究书法书写对大脑刺激的有益作用,并取得进展(图7),如樋口将一在其文《日本非营利书法团体的社会活动》中说到:
第二个部分是在“养护学校”提供教育支援。养护学校是盲人学校、学校以外的进行特殊教育的学校。书指连派出会员为其提供书法教育。因为养护学校的学生个人情况不一,根据每个学生的状态,会员与养护学校的老师共同协助指导。……这些教育支援活动与随后双方的交流,受到了媒体的关注,被媒体报道后又引起了社会的关注。后来其他地区的养护学校、养老院等机构要求教育支援的申请逐渐增多,书指连接受这些申请并派出会员,扩展了支援活动范围。……另外,日本一些大学正在研究艺术的医疗效果。有些医院、养老院机构开始采用临床美术、艺术治疗的方法。此外,从脑科学的角度研究书写文字对大脑刺激的作用,也引起了医疗界、教育界的关注。[6]
这些显然是书法的“筋肉运动”的作用,它比其他的身体运动更有效的是它同时被赋予了美学地位。有时我们可以跳出艺术的范畴来看待书法,也许会有新的启示。
[1] 朱光潜全集(第五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284.
[2] 丁玉兰.人机工程学.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05:66.
[3] http://baike.baidu.com/subview/941/5144549.htm?fr=aladdin
[4] 王冬龄.书法范本经典.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1996:50.
[5] 陆衡 整理.林散之笔谈书法.苏州:古吴轩出版社,1994:63.
[6] 邱振中 主编.书法与中国社会.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245-248.
(陈慧清,苏州工艺美术职业技术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