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的光景
2014-05-03
秋的光景
文/项丽敏 编辑/柳向阳
葛藤花。 摄影/项丽敏
葛藤花
在我见识葛藤花之前,就很熟悉此花的气味了。但我一直不知道这气味来自葛藤花,我甚至没有把这种气味当做花香。
立秋以后,早晨或傍晚走在路上,呼吸的空气中就飘浮着这种气味,温和清淡,很容易被忽略,又时刻提醒着一种记忆,是怎样的记忆呢?好像和家乡、童年有关。走在这样的气味里,人是安宁的,心里有些微的思念,至于思念什么又不太清楚。这时我就对自己说,确实是秋天了。每一个季节都有自己的气味,而我最喜欢的就是秋天这种。
是在一周前,走在早晨的路上,看见路边的山坡上垂挂下来的藤间开满了花,一串串,颜色和形状很像春天的紫藤,不同的是紫藤是朝下开的,垂挂着,而这种花却是灯烛一样向上,燃着紫色的火焰。我靠近了花,举起相机准备来个特写,鼻间忽然闻到一种亲熟的气味——温和的秋味。我再靠近,把脸贴上去,果然是花儿散发的味道,我又发现这花所附的藤也是我很亲熟的,大朵的叶子摊开,有纤细的绒毛——是葛藤。
葛藤在我的童年,乃至我的现在都是常见的,从春天到秋天,每条路,每个山坡,都被葛藤覆盖。而我三十多年来,竟然从没注意葛藤也是开花的,且是这样馨香的花。
秋天的气味来源于此——漫山遍野的葛藤花,是它们赋予了秋天独有的气息。在给葛藤花拍照的时候,我心里想到了母亲,想到母亲身上的气味——和这葛藤花极为近似。
辣芴花
这个时候的秋草还没有开始枯败。山菊初开,草花如溪。我说的草花是指湖滩上那一片片辣芴花,现在正是它们盛开的季节。仿佛一夜间被唤醒,在天亮时,所有的草尖上都顶着一簇簇粉红的碎花朵儿。
辣芴花是我们乡下的叫法,它真正的名字我不知道。我和它们之间是以面目和气味相认,就像童年的朋友,一见面就亲熟,就忍不住地拍拍对方的肩,揽揽对方的腰,用只有我们能听懂的乡语说笑。
今早我所拍摄的就只是这些草花。我远远地看到它们后,就穿过一片泥沼,走进它们中间。我被它们拥簇,姿态像个大姐。我举起相机说:站好,茄——子——
它们就全露出酒窝,笑出了声音,细腰乱摇。
辣芴花。 摄影/项丽敏
野菊花
“秋天的草坡,睡了个浪漫的午觉,醒来时,脚边是一丛丛野菊花的微笑。”
这是几年前秋天写的一段话。
对于野菊花,我最早的记忆来自童年,那时我不过五岁的样子,随着父亲在一个小镇里住着。小镇有一条S形的青石板长街,街的两边是早点铺子、中药铺子、糕饼坊、油纸伞铺、布铺、杂货铺、冥器铺,还有一个一天到晚都响着嘭嘭声的棉花铺。每次走过棉花铺,我就会念一段自编的歌谣:弹、弹、弹棉花;糖、糖、棉花糖。念歌谣的时候,我很盼望手里能有一朵胖大的棉花糖。那些店铺都是老房子,屋里的光线是幽暗的,有着几百年前的气息,屋门口摊着圆圆的竹匾,竹匾里晾晒着霉干菜、笋、蕨、豆角、黄豆、绿豆、芝麻……有时还会晒上津甜的南瓜干和地瓜干。随着季节的变化,竹匾里的内容也不停变化着。秋天的时候,十月到十一月,家家户户门口一律晾晒着金色的野菊花,一匾挨一匾,沿着S形的街道铺展。这幕黄花秋晒的小镇场景,如果站在高处俯看会是怎样的壮观呢?我当时太小,身高刚及竹匾,只是用小手好奇地抚摸着眼前细碎的花朵,花朵有着无骨的柔软,放开后手掌粘满了金粉,阳光里也有金粉轻轻飞舞。这些好看的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呢?是不是和地瓜干一样可以吃呢?我仰脸问着身边的大人,大人们一边翻晒竹匾里的黄花,一边说能吃能吃,你吃吃看。我信了大人的话,拈了一朵在嘴里——哎!苦,真苦。我知道我被大人骗了,他们总是骗我,看我上当后皱眉吐舌的样子开心得捧腹大笑。
那年秋天,五岁的我被整条街拥塞的花香熏得头晕,并对中看不中吃的野菊花失去好感。
长大以后才知道,野菊花是常用的一味中药,《本草汇言》称野菊花“破血疏肝,解疔散毒。主妇人腹内宿血,解天行火毒丹疔。洗疮疥,又能去风杀虫。”
我所在的太平湖,仲秋以后,野菊花便肆意汪洋地盛开了,路边、山坡、湖岸、林间、茶园,处处皆是。野菊花是不择水土的,花期也很长,一直开到冬至以后小寒之前。每年的这个时节,我的母亲会拎着竹篮上山采寻野菊花,她只挑未开的花苞儿来采,她认为开过的花朵不如花苞好。采下的野菊花摊开在竹匾里晾晒在院里,收尽水份后野菊花就不再是金黄色了,而呈深暗的棕色。母亲采菊是为了我,我的体内虚火较旺,而野菊花是清热解毒的,母亲叮嘱我泡茶的时候放两枚,常年喝着。晒干的野菊花泡在茶里有股子药香,微苦,是我小时候闻过和尝过的味道,而我早已接受并喜欢上野菊花的这种味道了,在缓慢地品饮回味中感觉心气的平和与安宁。
丝瓜花
秋天的早晨总是多雾。露水也很重,每一片叶子上都密集了露水,细小的珠子规整地排列,风吹不动,只等太阳来迎娶。
路边菜地那两棵丝瓜藤上又新开了几十朵黄花,忍不住在心里赞叹着、感动着它的殷勤努力和开好每一朵花、结好每一条瓜的认真劲儿。
如果有一片菜地——别说一片了,就算给丝瓜一盆土,再搭两根竹架,它也能给你开出大半年的花来,每日结出新的瓜。就算到后来你不大想吃它了,你也会喜欢看它们在藤架上开着、挂着,会把它当做一种丰足的象征。
一朵丝瓜花是一滴太阳的泪珠,因为感激着什么而流淌,从春末到冬初。
丝瓜花。 摄影/项丽敏
秋收时,田野里焚烧稻草腾升而起的白烟。摄影/秦刚/东方IC
草木烟香
近两日天气又热起来了。季节好像不是往深秋里走去,而是在中秋时突然转了一个身,重返于夏天。也许时光本身也具有某种神秘的情感吧,在临别一个季节时,眷恋难舍,去意徘徊。
这时节,在清晨或傍晚行走于乡村,会闻到空气中弥散的草木烟香。稻子收获前,农人们先将田间地头的杂草割下,散乱地摊着,稻子收完了,草也干了,农人便将干草拢成堆,顶上压一些薄土,中间架空,点一把火,火势并不大,是暗火,烟却肥白,浪子一样在田间横斜飘移。
小时候,每逢此时,我会和哥哥一起去地里偷挖几只红皮山芋,断去根茎,塞于红热的灰堆里,再压上一块石头,做个记号。打一箩猪草的功夫,回来便能闻到草木烟香中裹着的山芋香气了,那是一种让人口中唾液失禁的香气,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芳香。也有时候,香气过份浓郁,牵来大人的鼻子,于是一顿斥骂也就在所难免,因那山芋不是我家的——我家从来不种山芋,父母都忙于工作,没有时间侍弄。其实大人也并不是舍不得那几只山芋,而是觉得小孩子的偷挖行为是要不得的坏毛病,骂上几句也算是管教过了。
火堆静静地烧着,弥漫着素净的烟香。两天后,烟味淡了、散了,火堆也就成了黑黑的灰堆了,这草灰就是另一季庄稼的肥料,它们在彻底冷却之后,将被农人撒进田地,开始下一轮回的发芽、生长。
秋日,躺在铺满落叶的草地上。 摄影/Amos Chapple/REX/东方IC
落叶纷飞
晚秋冬初,有阳光的日子里我每日游走于山林,不时抬头,想在树梢捕捉一些季节的特征——属于冬天的特征。然而在我的镜头里呈现的依然是暖艳色系——秋的光景。没有风的时候,四周很寂静,草木丛中偶尔响起蹊跷的声音:瑟瑟瑟瑟,瑟瑟瑟瑟……
芭茅草已经很干了,焦黄,仍像火焰一样丛丛簇立。林间有两条小溪,一条名叫阳光之溪,一条名叫山泉清溪。阳光之溪从天空静静流下;山泉清溪从山顶一路轻歌,涔涔而下。在一些固定的时间和地点,两条溪流仿佛有约,总是能遇见,汇合一起。
山林太深,风得穿过很多条小路才能到达这里。风到达的时侯,四周就响起了密集的淅沥声,如同三月的雨,落叶纷飞。空中的叶子有急促跌落的,也有徐徐降落的。跌落的叶子连着细枝,殷切的样子似对大地思念已久,急于投奔。降落的树叶有着羽毛的轻盈,被风托举着,旋转、翩跹而下。这一段路程——从树梢到地面的路程,叶子经历了春天的嫩翠、夏天的浓荫、秋天的华灿,而到达地面,也只是几秒钟的距离。
站在林间抬头看落叶,仿佛站在高楼看着从天穹飘落的雪花,一片、一片、一片……一片、一片、一片……仙乐升起,是风琴与小提琴的合奏,在山林回旋,悠扬、浪漫、婉转、穿透。仙乐停下来的时候,我的发上、肩上、胸前、衣袖,已覆满铜红落叶。心里一个滚雷,被自己身上的落叶骇住,转而又恢复了平静。
总有一天,我会被落叶一层一层覆盖。我在落叶之下,在泥土之下,在树根之下,和那些与我同时落下的叶子一起,做一个与前世无关的梦。梦醒的时候,我会悄悄地从树根爬上树枝,化成一片叶子,长在很多的叶子中间,再次经历一轮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