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
2014-05-03杨犁民
■杨犁民
回家的路
■杨犁民
送他上路吧。
走了一辈子的路,如今走不动了,人们却要送他上路。
此前,他感觉自己的路就要到尽头了。他再一次来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他将要走上另一条路。那是一条谁也不知道模样的漆黑的路。因为活着的人,从没有走过,走过的人,再也没有回来。路好不好走,寂不寂寞,他不知道。因为未知,所以害怕。可是没有人能够帮他,更没有人能够陪伴他。人们顶多在他曾经走过的路上再送他一程。可是送到坟地就不能再送了。他只得自己上路。坎坷是他一个人的,寂寞是他一个人的,村里人给他放的鞭炮,给他烧的房子,给他缝的新衣,给他做的老鞋,给他供的全鸡……都是他一个人的。
人们希望送他的时候喜庆一点,热闹一点,让他不那么害怕。可是谁知道他最后的心境是什么样子,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我们只能依据他的表情判断他走得是否幸福。而那边的人,是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地欢迎他呢,还是给他小鞋穿,让他黑灯瞎火地走路。我们无能为力。我们只能让一只公鸡在前面为他开路,一路打点小鬼尽可能多些买路钱。以后的路,都得他自己走,靠他自己。好在,他在人世间已经吃了那么多的苦,走了那么多的路,再大的苦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难走的路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对于村庄来说,许多路没有目的,许多目的没有路。就像没有人知道:一个人来到村庄,最后离开村庄,他是怎么来的,为什么来,怎么去的,去了何方。许多路从来没有人走过,许多路走过一次就扔掉不走了,许多路横亘在人的一生里,走了一辈子也没有走到目的地。
丢弃地荒野中的路,人很快就忘记了。它被大雪覆盖,被寒风吹拂,被野兽践踏,被荒草淹没。这条路渐渐的便不成为路了。然而,如果像一只野兔那样躺在地上看,还能看出路的痕迹。人不走了,虫便来到这里,蛇便来到这里,它从此成了蛇虫的路。丢弃它的人,有一次在梦中迷了路,大汗淋漓。他似乎记得这条路,却怎么也走不出去。他拨开一丛丛荒草,更大的荒草却无边地汹涌过来。他以为路早就不在了,没想到路却自己跑了回来。丢弃了很多年的路,再一次回到了他的梦中。
此后多年,他再也不敢怠慢路。有事无事,都要到路上走走,走了村东的,再走村西的,跟路说说话,给路拔拔草。路不会嫌贫爱富,再老迈再饥寒的人,路都会陪他走下去。所以人走过再敞亮的康庄大道,也不能丢了曾经走过的曲折小路。否则,路会穿过多年的尘封岁月,回过头找你,从此住进你的梦里,不肯安息。
人们想方设法地修路,想把路弄得平整些想把路修得便捷些,却不知道在一条路上走得越多,越是走得不远,越是容易回到原地。人要想走远就必须不断走从未走过的路,就必须走别人没有走过的路。人踏平了一条路的同时,路也消磨掉了人的一辈子。即使人穿上鞋子也避免不了被路消磨。谁敢说自己的一生不在路上被消磨掉的。就算是你睡在床上,就算是你坐在车里,路也还是在你的脚下不停地走呀走呀——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条岁月的路,无论风怎么刮,雨怎么下,它自己在走,从不会停息。
有来路就有去路。可惜人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走的。人的来路不可选择,更不可返回。人的去路也不可更改,无从窥探。来路和去路,如此不同,却又如此统一。好也好不过出生大户,衣食无忧,在村庄里昂首挺胸,说话口气都要大些;孬也孬不过孤苦伶仃,家徒四壁,有盐无油,起早贪黑,可有可无,悄无声息。可是在岁月这个巨大的收割者面前,很难说谁比谁活得更有意义。它挥舞着镰刀,盲目却一视同仁地收割着生命的丰硕和荒芜。生命本身有个秋天,饱满和亏歉,都是一季。
人总是希望自己的路越走越远大,越走越平坦,越走越宽阔。尽管前路不可预知,然而人还是有许多许多远行的路,像遥不可及的梦想一样挂在人的一生里,却很少有人想想自己的归途。
所以人最后回家的时候,已无力行走,都是别人送他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