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四题

■华伟章

小小说四题

■华伟章

刑警老张

刑警老张，其实也就四十八岁。可能工作缘故，皮肤晒得有点黑，老成练达的样子，显得比实际年龄大，干了二十几年刑警又是队长，手下那帮人都喜欢称呼他“老张”；辖区发生重大刑事案件，领导见了他脱口而出：“老张……”又觉不妥，很细微地看他一眼，继续作重要指示。时间一长，习惯了，局里大多数人都尊称他“老张”。

老张在外面是个人物，但回到家却截然不同。他爱人是中学语文老师，两人也有面红耳赤的时候，基本上都是他偃旗息鼓，最终尴尬地败下阵来。爱人经常会絮絮叨叨：“你看你，就只知道在外面忙，休息天也不安宁，家里什么事都不管，哪一个男人像你？隔三差五很晚回来或者索性不回来，我惦记到很晚，迷迷糊糊刚入睡，你有时却回来了，害得我一夜未眠。我不相信你忙得连打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你至少对家庭也该有份责任吧！”她唠叨起来，一副义正词严、咄咄逼人的样子，就像在训诫一个做错事的学生。

老张窘迫地笑，自知理亏，一声不吭，任她发泄，心里有种浓得化不开的歉疚。他害怕遇到案件全身心投入，嘱咐队里年轻女刑警张丽，适时提醒自己给爱人发个短信，后来干脆把这个光荣任务交给了她。张丽就意味深长地笑，几个刑警会调侃几句，也算给紧张的侦破工作带来一丝轻松气氛。

老张的爱人面色稍为好一些，过段日子，还会唠叨：“你心里就只有案子，整天忙得乐此不疲。这么晚回来，连脚也不洗就钻进被褥，被褥被熏得都是异味，你再困也该讲点个人卫生；半夜醒来背靠着床抽烟，抽烟有什么好处，一股烟味又危害身体，别人还跟着吸二手烟。谁受得了你这样折腾你凝神思考眼角都有鱼尾纹了，我陪你过日子至少要少活5年。”

老张无奈，缓和气氛：“你不是警嫂吗？警察侦破每一个案件都有你一半功劳。”他尽量注意个人卫生，有时回家太晚太困，就在客厅沙发上睡；他躺在床上，脑海里闪过案情，蹑手蹑脚下床，到卫生间抽烟。警队刑警大多数不知道，有些案件侦破，许多细节都是他在卫生间，坐在洁具上烟雾缭绕中茅塞顿开的。

老张的爱人心里舒畅许多，依然会抱怨：“结婚后，你陪我去看过几次电影？陪我去买过几次衣服？陪我去……”她一脸嗔怒。

老张无语。他一直想用私藏的津贴给她买一枚钻戒，这种想法像一种感觉，时常在心里弥漫萦绕，又像一阵风刮过，消失得无踪无影。之后，他总是自我安慰，等下一个星期日休息……

老张的爱人嘀咕道：“看你整天忙碌，再忙有什么用？我中学时一个同学，比你小两岁，是经济开发区主任，享受副处级待遇。人家开着宝马，红光满面，家里高档烟酒补品吃都来不及，值钱的物品都当垃圾似的堆着。有人请他打麻将，几圈下来，赢的钱用旅行包装，随便扔车后厢带回家。你这么点工资，就是不吃不喝，也买不起一套房子。你穿这身制服，怎么能和他比，我跟着你就是亏了。”

老张道：“你羡慕，当初为什么不嫁给他？”

老张的爱人道：“他那时，学习成绩全班倒数第三，人又长得邋邋遢遢。”

老张道：“你现在跟他还来得及。”

老张的爱人道：“我都被你摧残成这样，再说儿子都上大学了。”

老张想：哎……女人！

……

那天，老张带着张丽和另两个刑警，跨省去抓捕一名涉案逃犯，发生意外。老张的爱人哭得梨花带雨，悲痛欲绝。三天后，他回到家，轻描淡写地笑道：“那名歹徒拒捕，持刀抵抗，我只是腿上受了点伤，在医院观察了两天。”

老张的爱人喜极而泣，用手捶打他胸部，道：“我理解你的工作……我只要你能够平安回家。”她依偎在他怀里，怎么也不肯离开。

几天后，老张爱人的那个中学同学被抓，为掩盖贪污受贿罪行，移花接木，杀人灭口，将包养的情人抛尸荒郊。据说案件是刑警老张和手下刑警，仅用了四十八个小时缜密调查侦破的。

红草莓

方洁死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这天傍晚，方洁刚给女儿换好尿布，大学同学史宁打来电话，说老同学都想聚一聚，问她是否能来。大学毕业，各奔东西，有的下海经商，有的仕途沉浮，有的飘洋出国，每个人都有各自境遇。她原来不想去，不知为什么，还是答应了。她把十个月的女儿安顿好，怕摔下床，在床沿塞上两个枕头，给男人匆忙发了一个短信。聚会安排在一家高档酒店。老同学见面，酒席上氛围自然是热烈的，一阵嘘寒问暖之后，话题转到年薪收入、行政级别、住房面积、开什么车等等。史宁的身价上千万，更是显得财大气粗。方洁在学校，出类拔萃，曾是许多人追逐的目标。她瞧着昔日同学衣冠楚楚，志满意得感到了自惭形秽。这天晚上，她酒喝多了。酒席散后，史宁说我送她回家吧。驾车径直开到宾馆开房，很晚才将她送到家门口，塞给她三万元人民币。大学时他一直暗恋她。她头脑晕眩，一时无所适从。她不想要史宁的钱，灵魂痛苦地扭曲着，感到心里那一方净土被玷污了。

风卷着梧桐树枯叶在路面上惊恐地移动。

方洁心烦意乱，慌慌张张回家，想冲洗掉身上异味和下身污物。男人有事还没有回家。她大学毕业找了份工作，结婚，有女儿后在家照看孩子。男人是个本份的人，虽然没有给她带来太多物质享受，但是一直很呵护体贴她。这一刻，她很想酣畅淋漓地流泪。她走进卧室更大的不幸正等待着她：女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饿醒后，嘶哑哭闹，小手抓到枕头一点点朝嘴边移动，窒息而死。刹那间，她傻了，站在床前，后悔无以复加。她没有哭泣，把婴儿紧紧抱在怀里，就像进入自己的体内。她在子宫呆了近十个月，在世上只存活了十个月。她感到整个天地塌陷下来。一个星期后，男人问她那天为什么这么晚回家，她毫不掩饰地把一切告诉了他。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一言不发地离家出走。她的心像被挖空了一样。她变得神思恍惚，发现街市的行人都恍恍惚惚。她想到了死。

窗外天穹挂着一轮朦胧泛着红晕的月亮。

房间里死一般沉寂。方洁浑浑噩噩，全身乏力，被整个夜吞噬。她将电话线掐断，发现手机电池板已经没电，处于停机状态。她哆嗦着打开小纸包，将白色粉末倒进嘴里，食道有种黏附而变得呛人的感觉。她拿起杯子喝了口水，将黏附物吞咽下去。她穿着干净睡衣，静静地躺在床上。她以为聚会很快结束，男人收到短信会回家，她后悔不该……此刻，她渴望安静地离去。她感到药性在体内发作，意识在潜入半迷糊状态。她耳边隐约响起那首熟悉的曲子，一尘不染在黑暗中萦绕，城市的喧嚣，尘世的凡俗，被心旷神怡的音乐覆盖。她知道死亡近在咫尺，一切在变得模糊不清。她发出一声喟叹，意识完全消失了，身子在沉入万丈深渊。

第一缕晨曦漫过黑暗映在窗帘上，方洁的身体蠕动一下，意识在逐渐清醒过来。她没有死。她睁开眼睛，在黑暗中逡巡，那首曲子像采撷大自然的气息，清新纯净，在她心里舒缓地流淌弥漫开来。她依稀记忆起来，小时候听过，曲名是生命之源。天籁般的声音像在不断地对她叙说：活下来吧，勇敢地面对未来。霎时，她眼眶里噙满泪水。她被感动了，忽然想艰难地活下去，勇敢地面对未来！她两天没吃东西，感到了饥肠辘辘，产生起强烈的生的欲望。她支撑起虚弱身子，试图从床上爬起来……

中午时分，男人回家拿替换衣物时报了警。方洁穿着睡衣侧身趴在冰箱旁，冰箱储藏柜门被打开，旁边放着一只塑料袋和零星散落的草莓。警察赶到现场勘查，并进行了缜密调查。技术鉴定：从床柜鼠药包装纸提取到的残留物，没有毒性，白色粉末主要成份是淀粉；塑料袋里吃剩的草莓，检测到了致命农药成份，和死者体内毒性一致。根据调查和技术鉴定，案件很快得出了结论：方洁自杀吞服鼠药后意外醒来，产生起强烈的生的欲望，挣扎着爬到冰箱寻找食物——死于诱人的红草莓。

方洁死的这天，天空灰蒙蒙的，PM2.5指标122微克/立方米。

在车上

天气逐渐转暖，柳絮飞扬。新闻媒体报道，有男性在车上、地铁、商场、电梯等公共场所，用手机拍摄女性裙下，甚至进行猥亵；网上更是群情激愤，口诛笔伐围剿、鞭笞不良男性，守望相助，众志成城。柳絮飞扬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

车厢里有些拥挤。她二十多岁，打扮时尚，面容姣好，肩上背着包。她感觉他在身后碰了一下自己。她有些紧张，尽量朝前挪动身子。他又碰了她一下。她心里一阵紧缩，慌张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眼睛余光发现他紧贴着自己。她心头鹿撞，感到一阵恶心，忽然发现他正想离开，忍不住转过身去，冲着他喊叫起来：“你干什么？”

那个男的三十多岁，中等个子，头发剪得很短。他转过身来，脸上有种错愕，眼睛充满敌意。

姑娘略显迟疑，脸庞赧然涨红，随之斥责道：“你的手放规矩点。”

男的怔住了，缓过神来，掩饰地争辩：“谁的手不规矩了？”

“你还想赖？”姑娘激动起来，声音变得很响，“你不要脸！”

“你血口喷人！”男的尴尬，十分恼怒，下意识地反诘，“车挤。碰到你一下怎么了？”

“你是碰我一下？”姑娘由于激动，胸部剧烈起伏，愠怒的目光盯着他，直截了当地呵斥道，“你耍流氓！”

男的脸上窘迫，心里纠结，显得手足无措“谁、谁稀罕碰你了？你有什么证据？”他的声音发颤。

“你不要脸就是证据！”姑娘咄咄逼人，依然不依不饶。

车厢里一阵骚动。许多目光聚焦过来，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忽然，有乘客义正词严，愤怒地大声叱喝：“在车上耍流氓，色胆包天，抓住他！”立刻有人附和：“对！抓住这个色狼，对女性进行猥亵，真是太不要脸了。”一时群情激愤，引起纷纷谴责“是啊！这么个大男人，恬不知耻！简直是变态狂！男乘客更是义愤填膺：“这是给我们男人脸上抹黑！抓住他送派出所！”车厢里响起强烈呼喊声“对！对！抓住他，送派出所！”

男的很快被暴风骤雨般的愤怒淹没。他感到四周目光如剑，凶狠的目光盯着姑娘，意识到陷入了一个圈套。他惴惴不安，竭力想狡辩，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恨不能有条缝隙钻下去逃遁。公交车靠站。他慌忙朝中门挤去，立即有乘客堵住中门；他发疯似地冲到前门，又有乘客拦住他去路。他头脑一阵眩晕，耳边嗡嗡作响，所有的声音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恐惧在心里弥漫，在变成稠密液体，将他浸透淹没。他脸上渗出了冷汗，眼睛闪现绝望神情。男乘客蜂拥而上，七手八脚，将他摁倒在地上他拼命挣扎着，忽然，从口袋里滑落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乘客拨打了110报警电话。

警察来了，询问姑娘：“他在公交车上，对你进行侵害？”

姑娘脸颊羞红，忽然摇了摇头。

乘客一下子愕然。

“他偷了我钱包。”姑娘眨巴着眼睛，鼓足勇气回答道，接着解释，“那次，我乘公交车，拎包被小偷划开，我发现后大声喊叫起来，小偷气焰嚣张众目睽睽之下，拔出匕首抵在我胸口，我吓得脸色惨白。当时车上有许多男乘客，有的冷漠地注视着，有的装作视而不见，没有人出手相助，或者吆喝一声，看着小偷趾高气扬，跳下车后扬长而去。今天，我发现他偷我钱包，心里更是惴惴不安，于是灵机一动，急中生智……我想，乘客中只要有人敢于制止，能像抓色狼一样挺身而出，同仇敌忾，小偷和色狼都会变成过街老鼠——无处逃遁。”

街市上阳光灿烂。

情结

那个女孩叫琼，二十七岁，长得端丽，财金大学硕士毕业，在一家金融公司工作，是个白领。认识她的人都说，她不会没有人追逐，至少不愁嫁不出去。许多人给她介绍过男朋友，有一个曾经给她留下记忆。他和她同岁，家境富裕，人也帅气，开着宝马，在一家传媒公司工作。他很爱她。她可能对金钱并不那么崇拜，总感觉他身上缺乏一种阳刚之气，最终没有和他挽手步入婚姻殿堂。她依然单身。

玲和琼是同事好朋友。那天，玲给琼介绍了一个男朋友，比她大两岁，是一个警察。

第一次约定在一家咖啡馆见面。玲陪琼等到约定时间，他没有来，给玲打来电话，解释今天特别忙，出门时遇到急事，实在脱不了身。让她转告，表示歉意，另约时间见面。琼心里很纠结：警察工作很特殊，既崇高又危险，有时一忙几十个小时，婚后很难照顾到家庭生活。不过，她还是接受了他的歉意。

第二次约好在电影院门口见面。玲和琼如约而至，他依然没有出现，玲的电话铃声又响起来，他说辖区刚发生一起入室盗窃案。琼脸颊赧然红了，心里泛起不满。男女约会，百分之八十男的翘首等待着女的；一个男人最重要的就是信守诺言。第二天上班，玲找了一百个理由向她解释，竭尽全力撮合他俩，希望再给他一个机会，给彼此一个机会。琼犹豫了好一会，才勉强允诺。

第三次见面，玲有事没有去，把他俩的手机号码互换，见面时通个电话确认，玲说出不了差错。这天，琼稍为打扮了一下，一路上暗暗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他再次失约，哪怕有一千个理由，也不再和他见面。周末晚上，公园门口熙来攘往人比往常多，空气中弥漫着这个季节的芬芳。琼来到约会地点，不时有情侣从眼前走过。约会时间要到了，他依然没有出现。她正踌躇，忽然感觉背后被人碰了一下，很轻，脖子上那根金项链松动了。她猛回头，发现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慌慌张张，扯断金项链正朝对面马路逃逸。她很惶然，急忙追上去大声喊：“有人抢劫！有人抢劫！”路旁有人驻足观望。此刻，有一个路人迅捷追了上去，在马路对面扑倒了那个抢劫者，两人在地上厮打起来。琼连忙拨打110报警电话。不一会儿，警察来了。她十分感激地瞥了一眼那个见义勇为的男子。他三十来岁，中等个子，很结实，眼睛不大，但很有神。由于要作案卷笔录，她和那个见义勇为的男子还有抢劫者一起被塞进警车。

到了派出所，琼还来不及道谢，那个见义勇为的男子和警察说了几句话，先走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素不相识的男子很有好感，心里有种想倾述什么的冲动。半个小时后，她走出派出所，想起今晚约会，心里十分憋闷，有种被戏谑的感觉，早已把手机关了。第二天上班，她甚至没有给玲任何机会，告诉她自己已有男朋友了。

一晃两年过去。琼依然单身。这天，她和往常一样下班回家，吃过晚饭后打开电视机，节目中正播出一条新闻，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发生一起恶性案件，一名警察在与持枪歹徒搏斗中，不幸中弹身亡，年仅三十一岁；画面中出现那个年轻警察的照片：中等个子，眼睛不大，穿着警服，十分精神。她突然心弦被拨动了一下，想起那个见义勇为的男子，记忆如潮水般涌起，胸口被什么堵住了。

正在这时，电话铃声响了。是玲打来的。她的情绪有些失控，在电话里歇斯底里地喊：“琼，你知道吗？他死了。他死了！……”

琼惊诧地问：“谁？”

玲依然激动：“你没看电视？他因公殉职。”

“噢……他？那个见义勇为的男子？”琼有一些恍惚，不知道玲为什么打电话，思绪有点紊乱。

“是的！是那个警察……那天，他抽空去赴约了，遇上歹徒抢劫一个姑娘金项链，不顾一切追上去。他从派出所出来，赶回约会地点，给你打了电话。你关机了。他真的来约会了。”

“是他？……”

“是的。这天晚上，他在约会地点整整等了你两个小时。”

琼搁下电话听筒，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