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记
2014-04-29沙克
沙克
一
与神俱来,是我与神相遇合的无二表达。
至今我没有皈依宗教,不去追随神,但我与身俱来为神性所濡染,设身处地去理解某些教义与神话。这无关信仰,也非我生活的主要,乃是洗练理性与情感的本来需要。我与神的结点和两个城市有关,耶路撒冷和雅典,前者的一个神活在圣经中,后者的一群神活在神话中。耶路撒冷我去过两趟,感触上帝的圣灵,雅典我梦游多次,春临数日感触神境的底蕴。
非教徒无神论者的我,走在神庙残立的雅典市区,因涉足远古而胸扩心开,因涉及神灵而自由畅达。回想我少年时对海洋文明的心驰神往,青年时对雅典情景的文字描绘,我的脚在沾满细节的石板上踩出涛声:
湛蓝的海风散步在雅典大街/时间的金液浸润着钟声和嘴唇/海蚌上岸把珍珠献给新娘/婚礼进行曲涌向云层/橘林那边的劳动者半人半神/将收获和祝福还给田园/他们篝火长燃,歌舞为生/神情那么靓丽,日子那么鲜明
橄榄枝间的希腊孩子都是天使/在他们做了鸽子的早晨/城堡从东方的海面露出双翼/为我的爱憎指明另一个根本/可我已找回举火炬的少女/——東方之迷:血缘和汉语/打开文化和生命之门/无菌的春天,桃金娘激情满怀/使我与撒旦永远分身/祛除灵魂之癌
最后的逃亡全是爱/在雅典和拥抱着她的爱琴海/在东方的江河两岸/我是先行百年的逃亡者/最早的终结者,我没有满腔愤恨/只有满腔波浪和音乐/当胆小的松鼠爬上祭坛/我撩开蓝幕和黄幕/发动了那位少女的意念之轮
这是我写于1992年的长诗《大器》之《优雅:逃亡雅典》篇,完全想像出的雅典,与我贴身接触的雅典,能有多大区别?
把地图细化到地中海,扫视沿岸的埃及、以色列、希腊、意大利、法国和阿尔及利亚,他们各自拥有的地中海文化有什么异同?这得追本溯源。创造法老、金字塔文化的埃及,对以色列文明的影响必须提到一个人——带领希伯来人脱离埃及到达迦南的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先知摩西;埃及也影响了爱琴海克里特文明的形成,往后递进影响了希腊城邦制的民主文化,然后递进影响了强大久长的罗马帝国,接着递进影响了西欧包括法国的前身西法兰克王国。北非包括阿尔及利亚,一千多年来受到罗马帝国、阿拉伯帝国、奥斯曼帝国和西班牙入侵,最后成为法属殖民地。这些国家的民族、宗教、文字、建筑、饮食、衣着和习俗,随着历史的复杂演变,既顺势保守了区别于他国的血脉传统,也逆向杂糅了宗主国的殖民基因。期间,希腊城邦对古罗马及西方文明的影响,如师祖或先神之于徒子。
把地图细化到地中海湾的爱琴海,围绕海岸的雅典——古希腊的最大城邦当今希腊的都城,对一些神明聚焦,就和我的一节精神履历链接上了。1978年到1988年,是人们继续悬挂毛泽东像的时代,我把雅典娜的石膏像,阿芙洛狄忒也就是古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石膏像,以及阿芙洛狄忒的儿子厄洛斯就是古罗马神话中的丘比特压塑像,摆放在家里的客厅和书房中;奥林匹斯山脉诸神的故事汇集在我的一本《古希腊罗马神话》中,他们的形象则出现在我来之不易的美术和艺术书刊中。荷马的两本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则是占据我案头、枕边的超级梦境。如果说这个时期《山海经》和《西游记》对我的影响是会说几个故事,那么古希腊神话与荷马对我的影响则是多了一个广阔世界。
上世纪70年代末,我开始阅读一本相对小众的杂志《世界文学》,不久后从中读到希腊诗人埃利蒂斯的作品,因为“他的诗以希腊传统为背景,用感觉的力量和理智的敏锐,描写现在人为自由和创新而奋斗”,获得了1979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这位用古希腊阳光制造现代神秘的饮日诗人的思想,是我少年时吃的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开口奶之一,对我走上文学之路及文学观的形成产生深远影响。《世界文学》不同于当年各种出版物所呈现的外国文学的浪漫和批判现实主义的固式,显示着与世界同步的先进文学价值。从这本杂志中我还读到另外两位希腊现代诗人塞弗里斯、卡瓦菲斯和作家卡赞扎基斯的作品。如今回过头去想,那种对古今世界名著包括《世界文学》杂志在内的“世界级”阅读和沉迷,对于少年多思幻想写作的我,是过高的攀附和煎熬,造成我长期的眼高手低、自我迷失,不如那些与时俱进阅读主流意识书报刊的人,上手写作来得容易、顺利和实惠。但是,从我二十五岁起,这种阅读和沉迷,让我坚信有一种超越时代、朝代的价值观和审美观,会在漫长时光中储蓄着持久的正能,哪怕迟到今天、明天也会厚积薄发而出。时隔三十多年后,我又翻阅经典著作、订阅《世界文学》,既是怀旧情愫起作用,也是新的阅读与写作、生活与快乐的需要。
再把地图细化到海拔近三千米的奥林匹斯山脉,三千年前希腊诸神的故事传说集散于此,形成古希腊完整的历史、文学、艺术和哲学的基础,生发了远古的自然科学。在耶路撒冷我曾体会到上帝的天堂离以色列最近,在奥林匹斯山及爱琴海诸岛,我觉得神仙的生活离希腊最近。是天意与地理的需要,把最精华的人类——卓越的哲学家、科学家、文学家和艺术家生养在希腊。从公元前8世纪开始,一大批灿烂的文化星辰诞生并创造于此,比如哲学家与科学家泰勒斯、阿纳克西曼德、阿纳克西美尼、毕达哥拉斯、赫拉克利特、巴门尼得、德谟克利特、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欧几里得、阿利斯塔克、阿基米德,他们才是顶天立地的人类大师。我在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的拉斐尔油画《雅典学院》中,见到过上述许多哲学家、科学家的模样,顿生相遇故人之感动。文学家荷马、伊索、萨福、梭伦、阿那克里翁、阿西帕西亚和品达,戏剧家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阿里斯托芬等等,其光荣业绩更为世人所熟知。漫游希腊,走遍雅典后,我有一份极大的收获,发觉了人力与神力关系的秘密,一个荷马的叙事本领可以涵括希腊神话,一个苏格拉底的智慧学识抵得上阿波罗,一个亚里士多德的发明创造抵得上普罗米修斯,这些人类大师站在历史时空中,与奥林匹斯山同高,与奥林匹斯山众神的力量同大。
索福克勒斯在其悲剧《安提戈涅》中,造就了极其矛盾、无比感人的安提戈涅形象,她既遵守天神的条律(安葬亲人)又违背国王禁令(不准安葬叛逆者),将反叛城邦的哥哥波吕尼刻斯安葬,结果被国王无情地处死。她一直坚持己见:“即使为此而死,也是件光荣的事;我遵守神圣的天条而犯罪……我的天性不喜欢跟着人恨,而喜欢跟着人爱。”面对这样一位死不屈服于世俗权威,把个人意志与勇敢、人性与爱集于一身的古希腊女性,我怎能不感佩索福克勒斯的至高境界,这才是与天神同等价值的伟大创造,必然超越时空与希腊众神一样永世长存。
艺术的希腊让神和人都变得美妙可感。古风时期的雕塑家克琉比斯和比同,已经让欧洲具备了基本的文明修养。雕塑家持续为希腊争光,古典时期的菲狄亚斯创作了《命运三女神》和《雅典娜神像》,还有神奇的波留克列特斯、普拉克西特列斯,以及创作《掷铁饼者》雕像的米隆,他们对人类的体魄作了精准的把握和崇高的敬礼。到了希腊化时期,神秘的亚力山德罗斯创作了《断臂的维纳斯》,阿格桑德罗斯创作了《拉奥孔》和《胜利女神》,让希腊艺术成为地中海的经幡。我在不同国度和场所观看了上述一些雕塑真品后,倍加感受到,古希腊的神、英雄和人有着共同的优点,那就是美和爱。
在传统的价值诉求中,做一个作家诗人和艺术家与做一个神有相似之处,他必须做出大于自身生活的事情,具有生命之上的认知、观念、思想,具有超出肉体时限的作品或作为。当人们见不到他的真身宛如见不到神的真身时,却能信任、需要他所留存在人间的某些价值。这才是希腊历史文化巨人留给后世的正能。
二
少年和青春期,我在狂读西方人文典籍的同时,迷恋于《世界美術》、《世界电影》、《国际摄影》、《信史》等艺术类期刊,得知古希腊神话是西方文学艺术的精神源泉,受希腊古代、现代作家诗人和西方文化的诱惑,我在心底种下一份夙愿:去世界各地旅行,去爱琴海和雅典,感触希腊诸神的当下生活,印证自己对于不同生活方式的想像与判断。那里会有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景象吗?“牛羊在山坡上漫步,姑娘们在泉溪边浣洗;年轻人穿梭在笑语之中,喜气洋洋地采撷丰产的葡萄。诗人弹拨竖琴,动情地引吭高歌;姑娘小伙们穿着漂亮的衣衫,跳出欢快的舞步。”也许,那里有由此幸福感衍变几千年而来的另一番景象,在埃利蒂斯的诗篇《我不再认识黑夜》中呈现:“在梦见我的小岛上那幸福的微风附近/宣告黎明的到来,从它高高的巉岩上/而我的两眼拥抱你,驶着你前进/凭这真诚的心灵之星:我不再认识夜神。/我不再认识那个否认我的世界的名字/我清晰地读着贝壳,草叶,星辰。”
当今世道,作家诗人和艺术家所行所为的总和,也许难以用神性来表述。而就个别的个体来说,神性的事物在我走向文学的少年时期萌芽,从希腊神话与文学对我的影响起步,经过三十五年走到神地雅典,实现精神履历的一个轮回。
不用去细化、查看地图了,直接走进雅典卫城的雅典娜神庙吧,它也叫帕特农神庙,为纪念希波战争的胜利和雅典城池的保护神雅典娜而建。请不要像两千两百年前忽略秦皇兵马俑的制作人那样,忽略两千五百年前帕特农神庙的设计者和建筑师伊克梯诺和卡里克利特,忽略几个王公也不能忽略他们,否则雅典历史会少了骨骼。我走过橄榄树林,登上被称作阿克罗波利斯的石灰岩山冈,平顶上几无树木,仅有少许贴地而生的稀拉矮草,匍匐在神迹之下或隐根在石缝里。我前后左右打量着半个足球场大小的帕特农神庙,这一副横平竖直的通透骨骼,没顶没墙地直裸于世。细看它的多立克式立柱,每一根由十来块中国象棋棋子式的圆盘石叠加起来,立柱周身从上至下凿着二十道凹槽。在强烈阳光下近看它,金黄的反光辐射得我发晕,在幽阔蓝天下远看它,浑然体态只能配以宏伟壮丽的表述。神庙的立柱形态,楣雕檐琢的细节,黄金分割比,上下视觉……隐含着多少思想的玄机。我在遗失了雅典娜神像的神庙前寻思,心里粗算一下,每一根十点五米高、直径近两米的立柱,应该重达一百六七十吨,曾经完整的神庙有五十根立柱,加上用料更多的三层基石、梁石、楣石、顶石、墙体以及祭坛、石头物件、各种雕像等等,应该动用数以十万吨计的石头,在没有机器的古代,靠什么来运输搬动它们?我想答案只能是:神力、科学、人力。
帕特农神庙的北侧,是埃瑞克蒂翁神庙,六根头顶雕篮的少女像柱,虽然五官已磨蚀不清,但健美体姿成为最为吸引眼球的部分。埃瑞克蒂翁神庙采用相对纤细的爱奥尼式立柱,柱身有二十四道凹槽,柱头有一对涡卷装饰,柱底有扁圆础座,不像多立克式立柱直接矗立在台基上。它比帕特农神庙迟建几年,不是单神庙,而是争强好斗的雅典娜和海神波塞冬等大神占据的多神庙。东面的月亮女神阿耳忒弥斯神庙,只剩下方形残基,成为我据此瞭望帕特农神庙风采的最佳位置。绕行石灰岩山冈,用眼睛、脚掌和手指来感触抚慰那些断墙、残柱和破石,从它们不动声色的存在中聆听历史的箴言;山崖下的爱琴海蓝波如网,阳光被缠结在海面,海风吹拂着山冈上的游人;海边钓竿斜伸,远处帆影悠荡,各居神灵的大小岛屿在海天汇合处召唤雅典城内的人群;卫城山冈下的雅典市一派玉白,大街小巷里行人如鱼,天地间阳光当道,音乐回荡在橄榄枝、草叶和人群的闲适表情间。
酒神迪奥尼索斯露天剧场裸露在山脚下,像儿童积木散落后的景象,残留着戏池和周围的石头座席,有一个南美女游客站在戏池中央拍了几下手掌,周围的回响放大着音量;阿迪库斯音乐厅残缺的壁柱和略经修复的看台,使它保持着肃美的残姿,延续着举行音乐会的功能。当我经过卫城的门殿,向下行的石阶跨下一条腿时,微微打一个趔趄,山冈一角的四方盒子建筑引起我的注意。矮小、厚唇、凸眼的希腊向导说,那是胜利女神庙。他的模样让我想起苏格拉底,也许他就是苏格拉底的子孙,只是他的学识不像祖先,倒像一个厚道的背书童。小小的胜利女神殿,让我想起在巴黎卢浮宫看到的有翅而无头的胜利女神像,她本该站在这四方盒子的庙里,与本该站在帕特农神庙里的雅典娜像,成为智慧与胜利的一对伴神。
我站在山冈边上往西北眺望,不远处有一片橄榄树和松树林,其间一块空地占据着匠神赫菲斯托斯的神庙。司职粗俗的赫菲斯托斯是爱神阿芙洛狄忒的老公,制造过潘多拉的匣子,他似乎没有后者的名望魅力大,然而在雅典乃至希腊本土,却没听说存有阿芙洛狄忒神庙,连厄洛斯这样的小神,在雅典和爱琴海的岛邦都有过神庙。后来在罗马,我看到了阿芙洛狄忒换了名字叫维纳斯的神庙,才弥平我些许的疑惑与遗憾。希腊神话中的提坦神普罗米修斯、太阳神阿波罗、战神阿瑞斯、文艺女神缪斯,以及与神明相衬托的王、英雄和人,比如俄底修斯、阿加门农、海伦、潘多拉,他们的故事弥漫过我少年时的梦想,这些都可以从雅典的古迹和博物馆中见到雕像、绘画或记载。而从海外的不列颠博物馆、卢浮宫,可以寻访到希腊神话的许多物质性内容,这不得不让我产生疑问,一个国家拿走另一个国家的宝物,保存得毫发无损一尘不染,对人类的历史文明究竟是一种什么行为?
雅典市区面积不到四十平方公里,古卫城面积占去十分之一。也就是说,在市中心宪法广场周围的几平方公里内,包含了卫城山冈上的古迹,还散布着宙斯神庙、赫菲斯托斯神庙、古代市场、罗马市场、哈德良图书馆,以及曾举办1896年首届现代奥运会的奥林匹克竞技场等古建筑遗存,也有不少近代的著名建筑,如扎皮翁·梅加宫、国家图书馆、雅典科学院和雅典大学。其中的任何一处古迹遗存,以其作用力和影响力来判断,都是超出了希腊所属的世界珍宝,都是超5A级的名胜。
当我从卫城山冈走下来,经过山坡的橄榄树林时,被斜伸出的灰绿枝条刮了一下头,接着被一块扁石的尖头绊痛了脚,我从土壤里扣出它,边走边看它的褐色斑纹,它的形状像帕特农神庙的横断面。我走出橄榄树林,把扁石扔在路边,仿佛得到神示,我脑子一亮,转身又把它拾起来,放进随身挎的布质小黑包。气温在三十六摄氏度左右,再走一段路,我的T恤前胸被汗水沁湿,便坐上路边候客的黄色奔驰出租车,不一会儿来到了宙斯神庙旁。我应该付给司机两块八毛五分,给了他三欧元无须他找零,白天起步价设为一块八毛九分的出租车,总该能吸纳到零碎价格带来的零碎小费。
呈现在我面前的宙斯神庙,占地宽阔,十三根科林斯式立柱排成矩形,上有梁石衔接,西侧几十米处还有两根可能是后修复的立柱,犹如天宫下呈,视觉壮美,立刻心生敬畏。它的柱身比爱奥尼式立柱更细长,柱顶雕如花篮,毛茛叶叠绕间花蕾夹杂,称之为女性柱名副其实。把宙斯神庙的框架气势与空旷环境连起来体味,我觉得它落寞披身,比帕特农神庙多了份悲壮感。我特别留意倒在一边的那根石柱,活像摞得很高而倒下的象棋子,我数了数约有二十只象棋子似的圆盘石,这说明宙斯神庙的本身比帕特农神庙高大,虽然后者立于卫城山冈的高点,可宙斯毕竟是众神之王、雅典娜的父亲。看了不少古希腊石柱,我有了比照,中国人把玩陶瓷讲究胎质、器型、釉质、花纹和图案之类,即使一块无用的碎瓷片也可认为它包含极大的艺术,那么希腊人考究玩味建筑物的柱式,应该是把实用物作形而上的意念处置,表达对神明的理解和崇敬。平常,我们到建材市场明确无误地购买罗马柱,却不知道自己所买的是希腊柱。我想起一位叫罗斯的意大利史学家,她毕业于那不勒斯东方大学汉语专业,曾在上海和北京生活过两年,她在陪我走进庞贝古城的大门时,面对角斗士训练场四周竖立的镂刻沟槽的石柱,不客气地对我指点说:“这是希腊柱,不要说成罗马柱,古罗马是跟古希腊学的建筑和雕塑。”
根据我对古城保护的常规了解,雅典市区的建筑高度应该不超过卫城山冈上的帕特农神庙,我所看到的城市建筑一般也不超过十层。雅典的现代楼群设计得简洁雅致,墙面和窗户玻璃的总体色调为蓝色和白色,与希腊国旗颜色一致,树木花草长在楼房的阳台、窗台、顶台、檐口处,许多楼房被树木掩饰。街道两边的绿化植物中,常见到棕树、橄榄树、松树和夹竹桃,还有结着黄艳艳果子的野橙树,摘一个拳头大的野橙剥了皮尝尝,甜、酸、涩各占四分之一,还有四分之一的滋味说不清是辣是苦。在阿特狄勒斯大街的巷子里用过中餐后,我在这条大街上散步,见到路边的桑树叶子肥大油亮,让我觉得好像置身长江两岸的市镇,联想到江浙地区的蚕与丝绸。在宪法广场边的阿马利亚斯大道上,我见到更为密集的桑树,在以往有关希腊的文字、图像和视频中,似乎沒见到过“桑树”这个词汇。
三
雅典的生活状态中含有两种极端,给了我明显的体会:缓慢和飞快。男男女女的希腊人,活像继承了祖先巨产而无须再勤苦似的,即使处于经济危机的时段,也保持了瘦死骆驼比马大的优雅素质,一觉睡到自然醒,不急不躁地上班干活,慢吞吞逛街办事,文彬彬社交聚会,悠然然泡吧喝咖啡;逛商店时店主对我微笑招呼一下,继续保持他或她原来的站姿或动作,不会跟随我的挑选或向我推销。然而,飞快的镜头也处处可见,在雅典城南的萨罗尼克湾海滨马路上,汽车开得比风还快,让我左观右瞧难有过马路的机会;市中心的街道上,摩托车们更是超出了行使常态,在汽车长龙中玩蛇行与赛车无异。我乘坐的大巴司机克里特斯是一位中年帅哥,他开车不算太快,却也比北京、南京的市内汽车速度快一半。他说:“开汽车就是要快,不然步行、骑单车好了,逛雅典比跑马拉松漫长得多。”
来回两次到宪法广场转悠,这里的鸽子比人多。我买一袋鸽子食倒在手里,伸开手臂摊开手掌,鸽子就结成团落到我身上。从“二战”期间沿用至今的希腊议会大厦,也就三四层高,规模气派绝不如国内许多的乡镇办公大楼,外形简约如直线框,墙色淡黄如居民楼,仅看表面可以说相当土气。对于希腊人来说,议会大厦连同大厦前的无名烈士墓碑,都是国家尊严的象征。墓碑两侧,各有两名肩扛步枪的士兵站岗,一身军装意趣洋溢,红帽、黑装、白裤,鞋尖缀着毛团。在我看来,这种军装的古典样式使得换岗仪式虽然神圣却颇为戏剧化,加之离岗、接岗的士兵动作超慢,甩大膀,跨大腿,舒展劲道,煞是具有观赏性。
越过宪法广场边的阿马利亚斯大道,我向西走进普拉卡旧城区,这里类似于耶路撒冷的老城区和苏州的观前街区域,是一处游览、购物、吃喝的中心地带,处于卫城山冈下的西北角。我在纵横交叉的街巷里穿行,古希腊、古罗马遗迹间杂在土耳其式建筑及现代房舍之间,转身面触古代,掉头脚踩现代,恍若魔幻穿越。街巷中的希腊人当然都是现代的,吃的穿的用的想的做的,与西方世界的每一个现代人相似,与现世的每一个都市人相通,不可能见到赫拉克利特和萨福那样思考的古男古女,也不可能见到普罗米修斯和阿芙洛狄忒那样生活的神男神女。但是,我能从古迹的神姿与希腊人的神情中,找到可以意会的复合点,接触到古人和神灵充盈在空气里的气息。
普拉卡旧城区是步行区,商店摊点、餐店酒吧密集,服装鞋帽、皮件用品摆满橱窗堂内,雕塑品和其他工艺品从店堂摆到门边,各种希腊风味的正餐、快餐、小吃不仅吸引外国人胃口,雅典当地的青年人也爱到这里吃吃喝喝。东正教堂静立于行人稠密的闹市,年久黯淡,体貌旧而无损,让我顿生敬意,坐在石凳上仔细打量它。旁边是卖艺的白人和杂耍的黑人,这种音乐加动作的街头景观,是人类生活史中从来有之、到处有之的无线散珠,愉悦心目而令我感慨系之。
不经意间转到阿格拉古市场,这是断壁、残柱、弃石合成的若干古迹的大片废墟地,却也有保存着完好骨架的赫菲斯托斯神庙,修复得壮观气派的柱廊建筑。这一带是古代雅典人的自由市场和公共广场,也是希腊政治、经济、文化和智慧的核心,各种行政楼堂、文化场馆、神庙商行都集中在此。可以设想,古希腊的哲学、政治和艺术家们都曾在这里展现思想、韬略和才艺,雅典的执政者、首席将军伯里克利进行民主政治的演讲答辩,挥手振臂招引民众;苏格拉底与柏拉图师徒进行学术探讨和思想交锋,引得学子围观聆听;埃斯库罗斯和阿里斯托芬上演勾魂慑魄的悲喜剧,菲迪亚斯、伊克蒂诺斯和卡利克拉特忙于建筑和雕刻不朽的事业。全才的亚里士多德在这里开办学院,传道授业、著书立说,包括写作那部不朽的文学、美学兼哲学性质的著作《诗学》,他对学子们不断阐述着挂在嘴边话:“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谬误有多种多样,而正确只有一种。”
再听听伯里克利《论雅典为什么伟大》的豪言壮语:“我们这个政体叫做民主政体。无论能力大小,人人都享有法律所保障的普遍平等……欢愉的气氛驱散了忧郁。我们向全世界敞开大门。”这个政体,把民主政治之父的伯里克利革职,把希腊智慧结晶的苏格拉底判处死刑,真是人民当家做主到了极点。
顺着阿马利亚斯大道一直往西北走,经过奥莫尼亚广场,往西一会儿就到了卡莱斯卡克广场,五条街道交汇到这里,其中欧迪塞奥斯街有一家斯坦利宾馆,我就在这里住宿。卡莱斯卡克广场有一具黑色雕塑,倒栽跟头的伊卡洛斯像,人流经过广场都被迫看它一眼。这个希腊神话中的天真少年,在他的雕刻家父亲代达罗斯的帮助下,把涂了封蜡的羽毛做成的双翼扎在身上,借此飞到天空,由于飞得太高离太阳太近被烤化翅膀的封蜡,结果羽毛散开脱离双肩,他摔到大海里淹死了。从宾馆楼上房间的窗口看出去,伊卡洛斯的雕像宛如黑色的燕子,头朝下坠落,残零的翅膀像剑兰叶子向上揸开。
从卡莱斯卡克的地铁站乘地铁,花上一块四毛钱可以坐到城区各个站点。我选择散步,走出宾馆穿过广场,到东面的阿吉奥·康斯坦丁路逛街,路过一家书店,进门就看到希腊文的《乔布斯传》,定价十五欧元,它和中文版的《乔布斯传》版式一模一样,封面印着乔布斯的美髯黑白照,我在大阪街头的书店里买过这本书的日文版。我把三种语言版本的《乔布斯传》放在一个硬纸盒套里,收在家里的书架上。乔布斯这个改变人类认知方式乃至生活方式的思想家和技术大师,被希腊的视觉设计师查尔斯·塞乌思演绎成伟大的巫师模样。我自然地想到,以乔布斯的超越许多帝王豪杰的成就,完全可以添加为希腊神话的新神。
走不了多久,又到了奥莫尼亚广场,边上的书摊卖的是成人杂志和画报。广场北面的不远处是希腊国立考古博物馆,从正面看去有些像北京的人民大会堂,门厅前的四根爱奥尼亚式立柱尽显博物馆的雄健气魄,里面收藏着包括阿加门农黄金面具在内的两万多件文物,白天在这里参观时,典型的希腊美女——五官如雕、丰胸纤腰的讲解员把那些雕塑、物件复述成古希腊的精彩画面和情节。再往北走一段,就到了仅有国内普通巷子宽的亚里士多德街,它的特色与街名无关,这里与东南城区的西格鲁街一样,红灯光闪烁,香水味飘散,有一些隐隐绰绰的夜女郎靠在玻璃门窗边,或站在门外、街上,遇到客人召唤便上车跟他离去。在那些夜总会或俱乐部里,脱衣舞娘的性趣表演有音乐激发和彩光照射,带有文艺表演性,比一般的夜女郎掙钱多些。对于希腊这个人类最早实行民主体制、最早开化人性的国度,性根本不是值得隐晦的事,现今的红灯区即使有经济危机下的某些合法性,却也不是冠冕堂皇所在。5月1日雅典将举行大规模罢工游行的红色广告牌,悬置在亚里士多德街的灯柱上,不知夜女郎们是否会响应号召罢工歇业。雅典市区数以千计的电线杆上都悬置着这种红牌子,很像国内布满街头的标语或口号牌。
四
散步回头往斯坦利宾馆走的是另一条路。我进了一家快餐店,里面连一张小桌子都没有,我坐在吧凳上吃了一块两元钱的三明治,喝了一瓶一块五毛钱的可口可乐。对面的一座大楼里在举办晚会,从大窗子可以看到其中的厅堂,里面聚集着几十个青年男女。陆续有车辆开过来停在附近空寂的巷子中,车型有奔驰、宝马、奥迪、皇冠、马自达,下车的人往大楼的门里走。也许他们在搞派对娱乐,或者是搞某个主题集会。一群一群骑自行车的少男少女飞驰过大楼的门前,他们不会是晚自习后放学的中学生吧?或许是雅典夜间的单车飞驰族?
斯坦利宾馆里住着参加少年营活动的一帮希腊男孩女孩。五楼的男孩把头和肩伸出后窗口,俯视着对面二楼阳台上的几个女孩,他朝其中一个小美人喊道:“嗨,我叫奥古斯都,你叫什么名字?”小美人趴在护栏上仰脸回答:“我叫阿丽娜。你要干什么?”男孩说:“我会爱上你的。”小美人回答:“不,我不知道。”他们之间说的是日常英语,看起来似乎在练习口语,顺便在调情说爱,他们的对话整个宾馆的客人们都能听到,无论客人们是否睡觉了,没有一个人去阻止这对男孩女孩的可爱声音。
身在雅典,眼观波浪,耳闻涛声,必须去爱琴海踏浪游弋一番。海鸥近头而飞,绕船而鸣,提示我身后的岛群有诸神出没。在淡蓝、绿蓝、青蓝、深蓝色阶中变幻光影的爱琴海,清澈幽深一如它的历史,侧光中的浪花,像白肚皮的少女,搅着虚幻的泡沫,消失在希腊语的海水里。爱琴海所吐露的嶙峋的断崖、巨石,要么是神话的安排,要么是地震所致。这是液体玻璃的海,包裹着众多神奇的岛屿;这是鸥卵孵化的岛屿,围绕着无数故事的海。黄昏时刻,海鸥成为剪纸,海成为反光的橱窗。海天之间,微小短暂与博大久远相持,浪沫、海鸥与岛屿的比照,也许就是游弋的我与希腊某个神灵的比照。伊德拉岛、波罗斯岛、爱伊娜岛、米洛岛和克里特岛等爱琴海岛屿,生长着无数的植物,且不说这些岛屿的人文古迹和神话故事,单是认识、记住几十种树果花草,也是一次植物学的形象补习。橄榄树、开心果树、柠檬树、橙子树、柑橘树、桃树、李树、杏树、苹果树、香蕉树、葡萄树、石榴树、松树、柏树、小叶桉树、棕树、榆树、桑树,夹竹桃、向日葵、雏菊、桃金娘、郁金香、薰衣草、紫罗兰、百里香、勿忘我、白头翁、凤仙花、金雀花、水仙、日光兰,还有月桂、串钱柳、沙棘、紫藤、芦苇等等,或许可以这么讲,它们的颜色与花果、生态与姿态,对应着岛屿的古迹及故事,还对应着星辰、海鱼和众神的化身。
我登上离雅典最近的爱伊娜岛是在下午阳光比较强烈的时候,这里在一百八十五年前做过希腊的临时首都,岛上有阿波罗神庙和阿帕伊亚神庙的遗址,还有两个东正教堂,居民小楼与开心果树林白绿互映,烟囱口的风轮随海风旋转不停。从阿帕伊亚神庙的台基边眺望十几海里外的雅典城,那里呈现为一长片耀眼的白练状,像白衣众神和白羽天使的聚集。好好地观察和思考,东正教堂中的宗教唯一的神,各占山头与城池的神话中的众神,哪一种神更为当代希腊人的生活所依托?从实际生活来看,东正教堂的神,占据在秉烛礼拜的希腊人的信仰和行为中,神话中的众神则是希腊人理想与情感的通天达地的文化背景。这就好像中国人生活中所依托和遵循的是儒教意志的孔孟之道,而盘古开天地、女娲补天、嫦娥奔月、牛郎织女、八仙过海、孙悟空七十二变乃至白蛇传、孟姜女哭长城、梁山伯祝英台这些人尽皆知的神话故事,都只是一种理想与情感的文化背景。
爱琴海游船的一层舱厅中有乐队在演奏,都是世人熟悉的名曲,男女演员的舞蹈介于阿拉伯肚皮舞和吉普赛舞、非洲摇摆舞之间,这也是地中海域的希腊化风情吧。我来到舱外,趴在船舷走道的栏杆上,拿着手机给万里之外南京的女友和北京的女儿写短信,不知何故总是发不出去。我拿出开通了欧洲漫游的备用手机卡,换掉手机里的老卡,失手间老卡掉下船舷,飘飘地掉进海里,被船行的水花淹没,老卡里储存的几百个汉字姓名和电话号码留在了爱琴海。离开游船登上码头时,乐队的萨克斯手站在船顶平台上,吹奏起《一路平安》。
离开雅典前的晚上,我再一次坐车闲逛城区,注意到街巷里的墙壁涂鸦还真不少,画面内容涉及到社会、经济、文化、健康问题,也许这种嘻哈文化在雅典青年的心目中,就是街舞、街头音乐的玩耍,并不刻意反叛什么。比如针对政府财经政策、公民生存处境的涂鸦,无非是反映生活与心理诉求,我要涨工钱、我要好日子、我要快乐,并非刻意要破坏城市的文物環境。无论如何,它们比国内常见的牛皮癣广告要有些文化艺术含义。经过一个长途车站,我看到它的门脸上写满了字母,门旁站着一些携带大箱小包的人,门前停着一些客车和货车,那是向北开往阿尔巴尼亚的班车。过去的几十年里,数十万上百万的阿尔巴尼亚人到希腊来打工,汇回祖国的款额一度占国内生产总值的百分之九,可见阿尔巴尼亚的经济窘迫和对希腊的依赖程度。近几年希腊经济萧条,干着苦活累活的不少阿尔巴尼亚打工者陆续返国,并没有给希腊人留下满意的就业机会,我在餐馆、超市和街上,不时还能遇到阿尔巴尼亚的打工仔打工妹。
按照“五一”节游行示威组织者的计划,那一天雅典火车停开、轮船停航,公交和地铁停运,医院医生和银行职员也都丢下工作,走上街头抗议政府财政紧缩,不允许让劳动者再苦,穷人更穷。女翻译兼向导对我介绍说,希腊人的工资水平在欧盟国家中最底,月薪高些的在一千二百欧元左右,低的只有六七百欧元。人们生活的重要指标——房价,在雅典真不算高,城边的房价每平方米千元左右,市中心的房价每平方米两三千欧元。我遇到一些国内的游客姿态高调,人云亦云地评说希腊是个穷鬼国家,一副瞧不起希腊及希腊人生活的神情。其实不是这样,且不说希腊经济已稍显一些复苏迹象,在前几年最穷的时候,希腊人也不会发生我们那种三年灾害中啃树皮、饿死人的情况,他们照样吃面包橄榄油、喝牛奶咖啡,只是基本生活以上的开销比较紧张。希腊首都雅典的居民,用个把月工资可以买一平方米房子,这在国内别说京城,就算对所有的省城人来说也只是一枕黄粱梦。在希腊的几天里我遇到过小规模的游行示威,感觉这种行为对希腊人来说就是民主意识的自然发挥,算不得多大的事,否则希腊政府看到满街的游行示威预告,会慌忙采取什么行动的。
科林斯运河是我从雅典去希腊第三大城市帕特雷的必经处,这条凿石开山挖成的深达七米的运河,在我眼里形同陡峭的深谷河流,把爱琴海与爱奥尼亚连通起来,一百多年来功莫大焉。我从帕特雷港乘坐大型客轮离岸,驶往爱奥尼亚海。离开希腊时,我想起了要给我从少年开始的希腊梦旅,给这一番实地采风和印证做一下概括,希腊是个蓝色国度,具有典型的海洋文明特征,从天到海,从神话到宗教,从建筑到国旗,从生活到装饰,多是蓝色和倾向蓝色的。蓝色的希腊神话和爱琴海文化,以众神人性化、英雄神性化、凡人个性化、文明先进化的实质,从爱奥尼亚海流传到西北方的意大利。
神话能够离开祭坛,在俗世和俗事中发扬光大,而不是在统治者制造的自我神坛中神出鬼没,就成了人类生活的精神根源。我在雅典现实与自我寻思之间碰撞出来一个问题:如果没有希腊神话,意大利文明会是什么样子?能有那样的文艺复兴吗?没有希腊诸神,欧洲文明会是什么样子?我们今天的人性解放会是什么状态?这是历史设问题,也是现实简答题,答案只须选择是或不是。
“我撩开蓝幕和白幕/发动了那位少女的意念之轮。”在我早年的长诗《大器》中,那个少女只能是处女之神雅典娜,意念之轮只能是长矛、盾牌、神兽、巨蛇合成的智慧与力量。由文学通往希腊的旅程,从我十四岁起走到现在,有着迂回蔓延的精神阅历,最终在雅典得到空间上的实现。这不是文学与思想的完成,时间会把我的双腿引向源本的生命与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