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吃岁月
2014-04-29四面东歌
四面东歌
一、初潮
宝年的初潮,就那样带着大半的隐忍与羞耻,靠着四合院的墙角倾泻得一声不响。她手里紧紧攥着那条被抹红的白色内裤,上面的唐老鸭图案黄红不堪,像极母亲刚刚呵斥的嘴脸。
在老家的说法,初潮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那意味着停止生长,不再长个子。母亲在一旁撕拉着卫生巾透明薄膜的包装,一边呵斥着,抱怨宝年刚刚十一岁便来了月事,而她的身高却只有瘦瘦弱弱的一米五六。宝年没有哭,她觉得身体里有股温暖却痛的力量,像涨落有序的河潮,流窜,靠近,抵达,于她的周遭与内里,它们扎根驻营,让她的身体像一支军队。
后来,等到她长成淋漓成熟的女子时,她终于知晓,这种力量并非眷顾,而是回归。后来,她果真从那一年真的就停止了生长,小个子长头发,却特别有劲。然后她大步地跑去隔壁的房檐下跳高,满脸通红地大喊。
程事和,程事和,快出来!
宝年靠着北方九月的砖墙,里面镶嵌的石渣与草藓混合成一种软硬兼具的复杂物质,湿湿黏黏硬硬,急切地粘附着,也攻击着她的后背。这种感觉顿时让宝年觉得特喜庆,像是种对她的倾倒。这个小小的女人,拥有红色河流的女人,她露出不符合年龄的笑容,像个女巫。
穿着蓝色秋裤的程事和冲到了她的面前,右手还拿着遥控器,却被宝年一手打开,拉起他的手小心翼翼地覆在了自己的小腹上。程事和脸一下通红,刚要急忙拿开,就看见面色依然红透的宝年,嘘了一声,小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程事和,我来月经了,我觉得我要有孩子了。我觉得特有力量。
宝年连说了两个“我觉得”,大喘着气,却十分有底气。只是程事和一人没出息地蹲下去,把耳朵贴在她平坦的小腹上,缓慢地抬起头望向宝年,小声地问道:是我的吗。
程事和那一抬眼的样子,慌张,又关心,让宝年一辈子也忘不了,像是蒜蓉炒蛋的咸味,有些苦还有些甜,乱窜的味觉温柔冲撞咽喉,混杂胃液,近乎奇怪地就这样一并消化了。
宝年低头看着他,没有任何犹豫地就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他们拥抱。然后,程事和再也没有抬头,好像是哭了。他们当时都太小了,愚蠢得不知好歹,他们甚至都没有上过一节完整的生理课,在大堆的数学作业和电视频道之中,他们能所了解到的,太少了。
但程事和应该是哭了。他们在很小的时候就相遇,他已经做好了这个女人永远不按常理出牌的所有准备,他哭也好,不丢人,还好那时他抱着她。后来,一直到二00六年的冬天,程事和跟魏芝订亲那天,李宝年看着程事和那张敬了三圈酒后醉得不像话的脸,总觉得那样喜悦的时刻他却带着哭腔,和那晚的一样,小心翼翼又不得拿捏。
婚宴那晚,她做了太多疯狂的事,穿得火红,大厅里跳舞唱歌,如同艳极的笑话,可没人敢笑她。他是她的,今天为止。宝年捧起程事和的脸,一遍一遍地重复一句话,一遍一遍地用脸颊摩擦他的脸颊,像是本应该贴合在一起的藤本植物一样。但是呜咽的声道迅速同脉搏一起共振,一下一下,无法停止地敲打,每一声哭腔和跳动都重重地敲打在了她与程事和的身体上,没有痛楚,只有无法直立的困顿。
其实她知道,他们的青春期和不断老熟的成人期都无时无刻充满了哭腔。哪怕明知道有时候是不合时宜的。宝年说的话,程事和一直都记得,像是那年晚上分外潮湿动容的夜晚一样,她说。
程事和,我觉得我特有力量。
二、初吻
宝年十五岁。
在靠近家门口的胡同内侧和一个高三的男生,肢体缝合密切地亲嘴。
对方很卖力地用手搓动着她半长的初中校服,仿佛那些沟壑的褶皱便能满足他所有年轻直接的情欲。但最后宝年忍受不住,不住地嘟囔。
别弄皱,我妈说我。我们家没熨斗。
最后,男生受辱般地抓起地上的书包就跑,还不忘符合剧情地抹抹嘴。只剩宝年一人别扭地提着衣服往裤子里面满满地塞,也不忘最后向男生撂一句。
喂。你们家有熨斗没。
没人知道,那是她的初吻,竞在推搡之间潦草地结束。她努了努嘴,表示遗憾,明明是个物色许久的男孩子,看起来不错,为什么还是不行呢,真差劲儿。
宝年的妈果真把她数落了一通,然后开始剁饺子馅,羊肉的腥气聚集在灯泡位置,开始有种腐烂而熟透的热臊味道,恶心至极。
所以宝年不断干呕。
然后,她自己就自顾自地笑了,笑得慈祥,仿佛是一个母亲。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开始有了这个念头,从她知道什么是女人,女人应该做什么,或者她仍还只是十五岁,什么都不知。
宝年迅速地转身出屋,跑向隔壁程事和的家,她的头发随着风微微颤动,那样的时刻配上这样的场景和动作,连她自己都觉得十分感动和美好。她要告诉程事和,这次她真的有预感,有预感一种鲜活的能量冲赶着自己,那种奔赴的宿命感像是韭菜一截一截地刷刷长高,使人激动并且信服。她确信这是来自她和程事和的未来,最有光亮的拯救。
可是最光亮的后面拖沓着的,往往是深黑的影子,它们像是从她身体里复制出来的隐秘一样,不雅且自欺欺人地强行变化成另一部分。
当宝年看着程事和跟一个女孩子在他家旁边巷子里拥抱着并且看不清楚动作的时候,她觉得有一种罪恶的羞辱感,她在悔恨自己,仿佛因为迟到了一小步而悲痛万分。那个姑娘优先代替了她,像是个更熨帖的模型,摆在那儿逼迫宝年自己羞恨和难过。她看见程事和低下的头,右手臂有力而清浅地围着女孩子的腰肢,宝年能想到那种碰触到女孩子身体的奇异潮湿触感,定是让人沉醉的。
而她,身上嫌恶的羊肉气味再次让自己不断干呕,近乎无法平息。难道她想给予的,只是这样的味道和生涩么?难道不是想给和不想给的问题么?难道还会有别的介入和状况么?
原来是有的,从那时开始,她便相信,任何一种人和事的介入都是另一个关卡的开始和内部调整的重新增生。有些东西,它会开始反复从你的身体里、皮肤里、神经里、血液里、思想里、情感里、生活里、开始疯狂地增生、增生。
宝年不愿意把这增生叫做“疾病”,她愿意相信,这些繁复的增生都是道路,通向另一种喜悦和悔恨的道路,你不能走或者你必须要走。所以,程事和是她的增生,欺骗自己是她的增生,强行相信是她的增生,努力生活和沉淀是她的增生,而魏芝也是她的增生,而己。
所以,我真的不介意我们一起在疾病中在不断增生着,像是喧哗不懂克制的水生植物,不断繁衍,最后也只能是敷衍。
你是她的他的它的,也是我的。
三、增生
宝年高中肄业后一年,蹲在立交桥的桥墩子边上,贩卖一摊子盗版光碟。
她想起了甜蜜蜜里面,黎明和张曼玉一起在大年夜卖唱片,当街放的是那首张曼玉最爱的甜蜜蜜,市井片子的气味遇到文艺男女也会化成一摊水,依然温柔动人。而她呢,蹲在桥墩子口,叼着二手烟,晃动着带一串塑料夜光镯子的手臂,不断声音高亢地嚷嚷着叫卖。左边卖手工饰品的摊贩是个年轻洁净的姑娘,她是和宝年不同的,她在地上铺上一卷蓝白色格子的单子,又在上面垫了一层薄薄的带花纹的烫金边纸,再将她精心缝制的各种小饰品摆在上面,用颜色不同的标签注上价钱和动听的名字,之后便不动声色地坐在旁边,笑容好看地经营起来。
当宝年招呼前来买碟的人时,会将烟换到左手,有时烟头垂到那个姑娘的摊上,姑娘会警觉地用手指点宝年的手,提醒她烟灰垂在了精致的布料上。宝年这会儿只是笑笑,拿起烟猛吸一口,再顺手扔到对面;对面险被砸到的中年女商会操着浓重地方口音大声骂道,俩姑娘便很默契地相视一笑。仿佛这是个抛举和出界的游戏。
当然宝年比那个姑娘更明理,这样的贩卖其实无所谓洁净和辛苦的等价输出,其实一样都是每一种重复动作的演练,为了接近某种理想的意淫。所以当城管再次风起云涌来检查时,宝年干净利落地打包起地摊上的光碟,开始向马路中央奔跑;当她觉得还有什么忘了的时候,回头发现那个姑娘手忙脚乱地收拾,仿佛还想把垫着的花布一一拍打下灰尘才叠起收走。
那个姑娘让宝年想起了十六岁的魏芝,她生得面容并不姣好,甚至没有宝年那样形状温和漂亮的眼睛,但她身上静谧而清热的少女气味却让人觉得所有景色里,唯有她那样的好看动人,不曾被世事打扰,免俗地坚持着几乎不现实的事情。
每当这时宝年就会觉得自己十分不洁净,像块粗晦的煤,毫无面目,也没有形状和颜色。所以她从不参与程事和与魏芝的约会、碰面、温书、上小卖铺买汽水、体育课练习排球、大扫除分配等等细碎的碰撞。宝年认定程事和是她的,她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嫉妒和怀疑,但她无法欺骗自己,那样的魏芝,让她不曾厌烦甚至讨喜。所以她除了避开、不参与、不异议这一系列的方式,别无所作。
她以为,不去参与,坚持相信,是对她和程事和的故事最大的铺垫与爱护。但也只是她的认为而己。令她难过的,不是每次魏芝带着清亮又少女般讨喜的笑容挽她手臂说着“宝年宝年,你看程事和又欺负我”的话,也不是程事和乱七八糟收拾起他和魏芝的衣物、腼腆地让宝年进屋时的羞涩,也不是她被迫辍学后搂着程事和大声说话无法无天时程事和轻轻小小的一句“我该去接阿芝下课了”。
这些统统都不是。
而是她发现自己的感情只是一个生动又条理分明并无缺遗的计划,而不是建立在两个人之上的某种约定俗成的情愫。但她无法说服自己放弃并且重新筹盘。
因为她总是记起在瓦石街16巷的所有人与事。那些种种奇异的触觉都像是一小撮的动物发毛不断撩拨着自己打一个畅快又吞吐病菌的喷嚏,你无法去制止你也无法去拒绝,那就让我们都一起在撩拨中度过吧,我陪你,我陪你。
她也一直告诉自己,爱如拯救,爱如拯救。她记得母亲无数次地与父亲大声咆哮,记得自己一动不动地站在屋外,记得隔壁的冬槐树安静沉默,记得程事和的电玩机噼里啪啦地发出过关的声音,记得门外的街道依旧昏黄嘈杂。而她自己,已经被秘密和计划归属到了一个异常畸形的容器里,她注定成长得歪杂,却又要活下去。
四、一棵冬槐树和小男孩
在瓦石街16巷。
她四岁时被父亲从乡下奶奶家接回到家里,看见母亲,陌生而令人恐惧,她用嫌恶的眼色看穿宝年的身体,仿佛自己的血肉和灵魂、性别与神情都是一种多余的附属品。她觉得孤独,害怕而狼狈。到了她十一岁的时候,母亲和父亲的一次巨大争执和吵闹,父亲离家外出打工,母亲则带着全部家当当然包括自己搬到瓦石街16巷里一个小四合院里。
宝年清晰地记着,搬家那天是她见过的母亲最喜悦的一天,仿佛马上她就要入住天堂一样,所以宝年是害怕的,她害怕古怪的妈妈会带着她去自焚或者去死,可是并没有那么糟糕,她们只是搬到了一个新的房子去住,那里并没什么特别的,只是隔壁邻居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很高壮的冬槐树,枝叶有力量地向外延伸,部分到了宝年家里的墙上。
在一次宝年家停电的时候,屋子和院子里都是冬日黑夜无比暗沉的漆黑,母亲不在,她觉得害怕和寒冷,便借着一点点隔壁邻居院子里竿灯的光,爬上树枝攀展的墙上,兴奋而安静地望着那棵高大英俊的树,它的干和叶是那样有力并且不受冬日的侵蚀,仿佛温度来自地心的能量。在她自顾自地陶醉时,有一个声音传来,吓了她一跳。
原来在树下站着一个小男孩。
他手里拿着冬日街头房前常见的灯笼,怯怯的,又像是想说什么,宝年估计他就是隔壁邻居家的小男孩,母亲常提起他,说是聪明又伶俐,便总是嗔怪宝年不懂事不聪明。宝年低下头仔细看着那个小男孩,他的绒绒帽子有些小,显得他的小脸又圆又瓷实,因为寒冷而显得厚厚的红,他望向墙上趴着瞅着自己的宝年,一动不动。
“喂,你要吃油炸柿子饼么?”
宝年看见小男孩费力地将手边一篮子布包的东西举得老高,以便让她看清楚里面金黄泛着油亮的柿子饼,那颜色温黄如他手边同样高持的灯火,整个晕开来的颜色在树的周围形成一个大的圆弧,笼罩着整个庭院,包括身处漆黑的自己,那感觉仿佛是种能量的聚集,驱赶走冬日的寒冷和漆黑,带来整个地球的光暖。
宝年迅速地跳下墙,走向门口推开厚实的大门,望见外面的街巷灯光葱茏,聚集着的微小点滴都是恩惠于周围的暖相。而颠颠跑来的脚步声,显得雀跃而开心,宝年看见七岁的程事和一手持着灯火一手拿着装柿子饼的篮子,向她跑来。
她突然觉得幸福极了。
所以当魏芝和程事和订婚的当天晚上,宝年跟程事和在床上被推门而进的魏芝发现时。宝年无力地瘫在床上,温热的身体泛红而沾满程事和的气味与泪水,她反复地用脸颊和他贴近,她反复地说着一句话没有中断。觉得终于身体里的能力重回到了十一岁的那个晚上,程事和站在树下,有灯火和柿子饼,推开门发现街巷喧嚣,而他正在赶来的那天晚上。宝年觉得身体和内心不再漆黑并且温暖光亮。
她并没有得到什么,但又觉得就要快得到什么似地满身舒畅。
五、我是疯狂的,而你慈悲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那是爱情的?”
“你说什么爱情,我和程事和么?拜托你,那不是爱情。”
“那应该是什么?”
“……或许是亲情友情乱七八糟都是,但肯定不是所谓的爱情。”
“那如果不是爱情,为什么你一盲想给他生个孩子。”
“……”
“宝年,告诉我为什么。”
“魏芝,你要相信我,只要生个孩子给他,我就还清了。”
现在,离当时己过去一个多月,宝年还能记住,一直像少女般的魏芝对她最后说的那句话,清晰而有力,依旧使人觉得从她口中说出那样使人信服并目,理所当然。
魏芝说,李宝年,你真下贱。
宝年自嘲着重复这句话,然后望着魏芝,没了任何笑容。宝年不再说话,回到屋子里,瘫倒在床上,她生病了,应该是胃肠炎这样娇里娇气的病,她讨厌这时的自己,脆弱,不堪一击,随时陷入回忆。为什么非得要这样呢,她在胃药和鼻塞得困顿之中产生幻觉。
宝年想起过去同程事和在一起的时日,那时候他们很自由,很快乐,也还没有魏芝。他们可以一起喝酒,亳尤遮拦,他们长大了,懂得多了,看着对方,眼睛里的东两都不‘样了。在她没洗脸就对着程事和头头足道时,宝年看着程事和的表情,这小子一定是被自己唬住了,他一定觉得宝年是个小骗子,有着特别潇洒的青春期,然后骄傲得不像酯,所以程事和不甘落后,似要迎头赶上,他开始讲起一个名字,魏芝。宝年那会儿已经有些醉了,在临时租来的房子里,她又懒又舒畅,他们在阳台上对视,但不拥抱,高架桥川流不息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规律的海浪声,那是宝年最喜欢的声音,遥远却不可及地,带她入梦里。后来宝年睡着了,程事和就躺在她的旁边,他们友好又团结,睡着。
可惜梦是不能分享的,但可以雷同。
后来他们都会记得这段日子,宝年的日记本,程事和似有似无的心事。
“在闷热的空调坏掉的七月份,我们窝在出租房里无所事事,坐在阳台聊天看书抽烟讲笑话,劣质的音响,外面是无情却永恒的高架桥,城市中的人如果全部死掉,那一定很美妙,海洋馆动物园市第一医院,我一定带你回我的家乡。可是,程事和,我很早就知道你是谁了,你就是我的家乡,我依赖你,迷恋你,却不能问你要太多。”
宝年的秘密是一段独白,沉重而辛苦的,这么多年。
她一定很疲惫。时间如同悲恸的穿山甲,坠入山崖。不过是,糜烂过后来点温暖。梦里她梳着高高的发髻,面朝高山,薄暮隆冬。他试图跟上她,却被时间缠上。他不懂时间,更不懂她,所以有人放弃了。
我是疯狂的,而你慈悲。
我是绽放的,你是玫瑰。
六、只是蝴蝶不愿意
“宝年,你这样作践自己为的不就是和程事和在一起么,你值得吗?魏芝的家里把她接回去了,程事和恨不得把自己撕成两半,你呢,打算怎么办。”
“你不懂,我要的不是他。”
门外有阵杂乱的争吵声传过来,宝年向外看去,一眼就看见自己母亲朝自己的屋子走过来,顺手扔了桌子上的一个果盘,正中砸向宝年露在被子外头的手臂,微微一颤,抬头便捉到了母亲身后程事和不知所措、阻拦又无效的眼神。
“李宝年呀,我真是作孽,怎么生了一个你这样的下贱胚子。”
母亲的一句话横了过来,仿佛一整个床榻的重量压在了额头上,突突地作响。说实话,宝年并不觉得疼,只是难过,那个曾经是她整个冬天的小男孩,如今却是一脸畏惧瑟缩,他显然是知道了什么,她想走近他,摸摸他,抱抱他,可他不愿意。魏芝说得对,母亲也说得对,自己真贱,毁了这一切,真脏,宝年不爱哭,但她觉得眼里热呼呼的,又疼又急,就去揉眼,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又晃动,争吵,质疑,消失吧,她错了。关上门,不是为了幽禁欢乐,而是为了解放悲伤。
七、我曾经眼里只有你
我叫程事和,住在瓦石街16巷很久了。我认识李宝年也很久了,她是我的女孩。永远。
宝年那么瘦,她虽然比我大,但很快,我的个子高她太多,她也不计较,只是缠着我,像只喝了酒的兔子,我单手把她抱起,看她乐得像个小孩子,当时我就想,我要一辈子照顾她,即使她越来越懒惰,不愿意读书,和高年级的学长打成一片,她皱巴巴的裙子,她被母亲数落后的神情,她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也只看到她。
但我可真难过啊,当她望着我的时候,又像是没有看着我,她的脑子里有洪水猛兽,控制着她,利用着她。我分明感觉到了那种强烈的目的,却也心甘情愿。李宝年一直在挑战我的底线,我忍耐着,我等待着,这种施虐感我竟然并不抗拒,她是魔星,在很小的时候,就早早住进了我的心里,她不是个坏人,只是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来我这里吧,因她遇见了我、教会了我,所以在我的认知里,她像是魔鬼也像是神,因为在她之前,没有人给我那些不知名的东西,我混沌不堪,像是一个被封印的蠢蛋,因为无知所以被世俗冷漠,她经过了我,捡起了我,让我有了光有了水有了声音有了大地有了海洋有了伊甸园,但也有了蛇。所以后来我们都变坏了,我们开始计较,开始愤怒。
我认识了魏芝。
有时候我觉得李宝年恶心,她总是那么骄傲、那么了不起。我真的很不齿她那种没文化还假高深的样子,就像我们班倒数第一的同学,上课从来都积极回答问题,一副很了得的样子,但每次都不对,那种哗众取宠的模样让我觉得恶心。可是,我没有资格这样想。我的问题是,我害怕自己喜欢的东西。害怕她将吞噬我,我想搬出这条街,她却打算永远留在这里,而我要逃脱,那种即将获得自由的奇特感觉在人的心里产生无情的力量,无需要看到它才去承认它。
我选择逃避,我承认。
我和亚当一样,躲在外面不敢出声,我知道我犯了错但我又觉得为什么不能犯错。不过宝年没有像上帝那个小气鬼一样,惩罚我,而是放了我。她默认我和魏芝的一切,她越来越瘦,酒席上她向我敬酒,我只想大哭一场,再杀了自己,我想摸摸她,抱抱她,可她不愿意,她觉得我虚伪又可怜,她永远地放逐了我。可我仍是迷她,就像两船交会时的相互热爱,有一种它们相互擦肩而过时感到的无法说清的惆怅和依恋。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有点明白。是不是放了我,也算是一种惩罚,否则我为什么越来越糟糕呢。仿佛只有造成伤害的那人才能安慰我的疼痛,可我才是凶手。
宝年,我想回去了,回到小时候,我们不用读书,只吃很多零食,柿子饼,冬槐树,游戏机,我真的想回去了……
或许我可以选择重新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