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身是眼中人
2014-04-29夏志颖
夏志颖
《金铜仙人辞汉歌》出自语文版选修教材《唐宋诗词鉴赏》,全诗如下:
金铜仙人辞汉歌
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立置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唐诸王孙李长吉,遂作《金铜仙人辞汉歌》。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杜牧曾用形象的语言描述他读李贺诗歌的印象:“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丘垅,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杜牧《〈李贺集〉序》)对于一位天才诗人的作品来说,用这种不即不离的方式予以评论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在这篇序言中,杜牧特别提到《金铜仙人辞汉歌》是“求取情状,离绝远去笔墨畦径间”,不难想见,此诗在一开始就是李贺的名作了。
《金铜仙人辞汉歌》全诗共十二句,四句一换韵,与许多古体诗一样,本诗的换韵也伴随着换意,诗意因之可分为三节,每四句一节。第一节所写的中心为“汉”,定下全诗悲伤的基调。首句中的“茂陵”与“刘郎”实指一人,但它们的区别也是显而易见的。“茂陵”是汉武帝刘彻陵寝之名,而“刘郎”则是一个有“生机”的称呼,这两个同义词的复叠,恰好点出了刘彻的一生:即便他身为帝王,即便他梦想长生,却终究逃不出生与死这人类固有、仅有的两种生命狀态。诗人冠“茂陵”于首,并紧接以“刘郎”,就在字面上形成了生与死的迅速转换。随后出现的“秋风客”更是强化了这一点,它既与刘彻曾写作《秋风辞》的事实有关,同时也是作者在感慨刘彻匆忙短暂的一生,正如秋风中的过客。而联系到刘彻曾以求仙长生闻名,则此句在感慨之外,又有了点反讽的意味。第二句“夜闻”的主语,如前人已指出的是金铜仙人,作者对此没有直接说明,因为此句的重点仍在汉武帝,“刘郎”已经变成了“茂陵”,但他不甘心就这样离开,其精魂仍时时出没故地。他留恋着那个美好的时代,因此求仙方道,希冀长生不老。然而,事实却正像李商隐所说的:“刘郎旧香炷,立见茂陵树。”(李商隐《海上谣》)他还是死了,这个“过客”的一举一动,都被金铜仙人看在眼里。刘彻赋予他以形体,但他却无法实现刘彻长生的梦想。曾经的主人已经“晓无迹”,曾经守卫的宫殿也已倾颓。“画栏桂殿”与“三十六宫”是缔造盛世的汉武大帝的杰作,是一个伟大帝国的象征,但它们的结局却是如此凄凉。一个帝王无法抗拒死亡,看似比他更坚固的帝国也无法抗拒历史,那默默注视这一切的金铜仙人能独善其身吗?
在前四句中,诗题中的主角“金铜仙人”尚未正面出现,但他见证了汉武帝的生与死,见证了汉帝国的兴与亡。他是幸运的,因为他是金铜铸就的不死之身,因为他是“仙人”,貌似比一个君王甚至一个帝国更为坚强。他像一个卫兵,守护汉宫数百年,他像一个仆人,等待主人归来数百年,而这些却是徒劳的,现在,他自己的悲剧命运也开始了。诗的第二节,即中间四句,正面叙述金铜仙人被拆迁之事。他所面临的世界已不复当初,“酸风”是眼中之感,“汉月”是眼中所见,而以“魏官”与“汉月”对照,可见金铜仙人不管朝代更迭,其眷恋故国之心始终未变,面对如此的人世沧桑,他不得不流下眼泪。“清泪如铅水”的比喻保留了李贺诗歌一贯的离奇特点,不过,就本诗意脉而言,前文“东关酸风”已作了铺垫,在眼睛酸涩的“生理”反应和“忆君”“心理”的双重作用下,他自然会流下眼泪,既是铜人,那眼泪也应与金属有关。此处的描写已完全把金铜仙人“拟人化”,而一旦有了人类的情感,他就不再是“仙人”,转而变成了某一个体生命,于是,他的命运也将发生变化。
第三节以“衰兰送客”始,这是诗中出现的第二个“客”。第一个“客”是刘彻,他短暂的生命历程在自然面前就是过客,第二个“客”是铜人,紧接中间四句而来。既然铜人有情,就要承担有情所带来的后果,既已具有人之情感,则不免“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古诗十九首·青青陵上柏》)的命运。“天若有情天亦老”是诗中流传最广的一句,作者在其中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所有有情之物都难得永恒。“携盘”二句以一个极度悲凉的画面结束全诗,随着渭河水声渐渐远去的,是铜人以及他的记忆。值得留意的是,这一切又都发生在月色之下,此时的月已不是“汉月”,它冷漠无言,没有了铜人眼中的主观色彩,就像是上天的眼睛,正注视着铜人的离去。
《李贺集》中常有这类思考时间、历史的作品。余光中先生说李贺患上了“超历史的时间过敏症”,“不但为今人担忧,为古人担忧,且为宇宙与神担忧”[1],这显然是因为诗人的心灵过于敏感。相关诗作如《古悠悠行》:
白景归西山,碧华上迢迢。今古何处尽,千岁随风飘。海沙变成石,鱼沫吹秦桥。空光远流浪,铜柱从年消。
白景、西山是亘古不变的风景,与之相对的是短暂的“千岁”、无力的“空光”,“随风飘”“远流浪”正体现了余光中所说的“宇宙性的幻灭感”。诗末的“铜柱”,注家多认为是汉武帝所立之铜人,在“渭城已远波声小”之后,铜人的结局于此诗得到回应。与有情铜人相似,李贺诗中还出现过有情的铜驼:
落魄三月罢,寻花去东家。谁作送春曲,洛岸悲铜驼。桥南多马客,北山饶古人。客饮杯中酒,驼悲千万春。生世莫徒劳,风吹盘上烛。厌见桃株笑,铜驼夜来哭。(《铜驼悲》)
此诗是李贺下第东归时所作。“洛岸悲铜驼”一句中,铜驼是悲的主体或客体还不明确。“桥南”二句也是将生、死对立,“驼悲千万春”中的铜驼已成了悲的主体,它悲的是世人无谓的劳碌,悲的是在永恒之中,人生的渺小与无助。直到最后一句,它不但为世人哭,也为自己哭,它哭的应该是自己在这永恒中的位置吧。陈本礼《协律钩玄》评曰:“末归到铜驼自悲,恍似金铜仙人辞汉,以两‘悲字逼出一‘哭字,盖哭己甚于悲人也。”与《金铜仙人辞汉歌》一样,《官街鼓》与《昆仑使者》二诗也是以汉武发端,结尾又引向幻灭:“磓碎千年日长白,孝武秦皇听不得。……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绝。”(《官街鼓》)“昆仑使者无消息,茂陵烟树生愁色。……何处偏伤万国心,中天夜久高明月。”(《昆仑使者》)
李贺的觅诗佚闻广为流传,这种特别的写作方式招致了不少批评:“(其诗)出于凑合而非出于自得也,故其诗虽有佳句而气多不贯。”(许学夷《诗源辨体》卷二六)“(其诗)往往先成得意句,投锦囊中,然后足成之,所以每难疏解。”(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八)诸如此类的批评也许适用于上引的《铜驼悲》等三首,但绝不关乎本文的讨论对象。《金铜仙人辞汉歌》所写的主题是诗人心中挥之不去的心结,其结构之奇妙、情感之强烈,在李贺全部诗作中都是极为突出的。《金铜仙人辞汉歌》前四句写铜人眼中的刘彻及其帝国,那是短暂、脆弱的,可就在铜人为此心生悲悯之时,它自己也变得短暂与虚弱。中间四句写铜人,这是天月视野中的铜人,月虽看似“荒凉”,但谁能保证它不会像铜人一样从无情变有情呢?可是“天若有情天亦老”啊!而这所有的变幻、纠结又都被另一双更焦灼的眼注视着——诗人李贺将其摄入笔下。
写到这里,笔者不禁想起王国维的一首名作《浣溪沙》,该词下片云:“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天眼”为佛家之语,它可透视远近、上下、前后、内外、未来。“词人意欲登峰窥月,追求脱离人世的高寒之境,但又眷怀终生,开天眼而透视尘世。”[2]就在词人俯视尘寰的刹那,他在芸芸众生中看到了自己,“追求脱离人世”的努力都归于失败,词的末句可谓充满着触目惊心的悲剧力量。在《金铜仙人辞汉歌》中,李贺也开了“天眼”,这天眼就是对人世大化的觉悟。刘彻在铜人眼中,铜人在“天”眼中,这一切又都在诗人眼中。在李贺睁开天眼的瞬间,他看到了离乡去国、不能自主的铜人,那不就是自己的写照吗?君王、帝国都已荡为烟云,自己也终将成为被人遗忘的记忆。
这真是一首奇妙的、感人的诗。
参考文献
[1]余光中.象牙塔到白玉楼[A].余光中集(第四卷)[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200.
[2]王国维著,陈永正笺注.王国维诗词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2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