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字词须知其所以然
2014-04-29汪少华
汪少华
作为中学语文教师,鉴赏(即鉴定、欣赏)能力最为重要。鉴定即鉴别和评定(人的优缺点),辨别并确定事物的真伪优劣;欣赏即享受美好的事物(对象),领略其中的趣味。在中学语文尤其是古文教学中,这种鉴赏能力表现为探究其所以然,从而引导学生领略其中的趣味。
例如《说文解字》释“快”为“喜”,段玉裁注:“引申之义为急速。”“喜”为何引申为“急速”,两者有什么联系?钱锺书在《管锥编》中已经回答:“常语称欢乐曰‘快活,已直探心源。快,速也。速,为时短促也。人欢乐则觉时光短而逾迈速,即‘活得‘快,如《北齐书·恩幸传》和士开所谓‘即是一日快乐敌千年也,亦如哲学家所谓‘欢乐感即是无时间感。”钱锺书在散文《论快乐》中幽默地阐述道:“快活或快乐的快字,就把人生一切乐事的飘瞥难留,极清楚地指示出来。所以我们又慨叹说:‘欢娱嫌夜短!因为人在高兴的时候,活得太快,一到困苦无聊,愈觉得日脚像跛了似的,走得特别慢。德语的沉闷一字,据字面上直译,就是‘长时间的意思。《西游记》里小猴子对孙行者说:‘天上一日,下界一年。这种神话,确反映着人类的心理。天上比人间舒服欢乐,所以神仙活得快,人间一年在天上只当一日过。从此类推,地狱里比人间更痛苦,日子一定愈加难度。段成式《酉阳杂俎》就说:‘鬼言三年,人间三日。嫌人生短促的人,真是最快活的人;反过来说,真快活的人,不管活到多少岁死,只能算是短命夭折。”
又如王昌龄《闺怨》“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张籍《节妇吟》“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以及口语所谓“悔棋”“悔不当初”“相见恨晚”“悔恨交加”,“悔”“恨”有何异同?钱锺书在《管锥编》中已经分辨:“悔之与恨,词每合举,情可通连,而各有所主。盖恨曰‘遗恨,悔曰‘追悔;恨者,本欲为而终憾未能为(regret),如江淹所谓‘武力未毕‘赍志没地;悔者,夙已为而今愿宁不为(remorse),如简文所谓‘还思不谏之尤‘终无追于昔谋。”《围城》重印后钱锺書答杨绛想不想再写小说问,又以自身心态诠释:“兴致也许还有,才气早已与年俱减。要想写作而没有可能,那只会有遗恨;有条件写作而写作出来的不成东西,那就只有后悔了。遗恨里还有哄骗自己的余地,后悔是西班牙语里所谓‘面对真理的时刻,使不得一点儿自我哄骗、开脱或宽容的,味道不好受。我宁恨毋悔。”
再看杜甫《登高》:“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落木”一向解释为“落叶”。“木”怎么会是“叶”?为什么不说“落叶”而要用“落木”?人教版高中教科书《语文》第2册所选林庚先生《说“木叶”》已经详尽探究缘由:“这里的‘落木无疑的正是从屈原《九歌》中的‘木叶发展来的。……从‘木叶发展到‘落木,其中关键显然在‘木这一字,其与‘树叶或‘落叶的不同,也正在此。……‘木叶就自然而然有了落叶的微黄与干燥之感,它带来了整个疏朗的清秋的气息。‘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这落下绝不是碧绿柔软的叶子,而是窸窣飘零、透些微黄的叶子,我们仿佛听见了离人的叹息,想起了游子的漂泊。这就是‘木叶的形象所以如此生动的缘故。……‘木叶,所以是属于风的而不是属于雨的,属于爽朗的晴空而不属于沉沉的阴天,这是一个典型的清秋的性格。至于‘落木呢,则比‘木叶还更显得空阔,它连‘叶这一字所保留下的一点绵密之意也洗净了。”可是有的中学语文教师却忽略如此中肯的鉴赏,发表《说“落木”》(《中学语文教学》2005年第8期)论文天真地质疑:“说‘落木即‘落叶,那就等于说‘木就是‘叶,这哪行啊!木,就是树木,翻遍古今汉语词典,也不会找到‘木就是‘叶的义项。所以,我们可以十分肯定地说,‘木不是‘叶,‘落木自然也就不是‘落叶。”
探究所以然,当然要阅读并吸收相关解释和研究成果,融会贯通;而鉴别相关成果(包括辞书)的是非正误,则要将解释对象置于所处的语言环境——文本中。黄永武《中国诗学——考据篇》归纳诗歌笺注的方法是:“先查考诗内文句,再查考本人诗文,再查考酬唱之作,再查考友朋诗集,再查考同代作品,再查考当代历史,再查考序跋碑志。”上面说到杜甫《登高》的“落木”,如果阅读《杜诗详注》并扩展到《全唐诗》,就能确定“落木”即是“落叶”。
这一方法当然不限于诗歌。成语“羊狠狼贪”出自《史记·项羽本纪》:“(宋义)因下令军中曰:‘猛如虎,很如羊,贪如狼,强不可使者,皆斩之。”成语及引例中的“狠”与“很”(“很”俗体作“狠”),《辞源》《辞海》《汉语大词典》以及目前所见到的成语词典无一例外地释为“凶狠”或“狠毒”。这里会有一个疑问:羊怎么会凶狠?凶狠并非羊的特性。解决疑难的途径,是阅读《史记》,去看“羊”“狼”。《史记·留侯世家》:“太子所与俱诸将,皆尝与上定天下枭将也,今使太子将之,此无异使羊将狼也,皆不肯为尽力,其无功必矣。”成语“使羊将狼”比喻以弱者率领强者,事必难成。《史记·酷吏列传》:“宁成为济南都尉,其治如狼牧羊。”成语“如狼牧羊”比喻酷吏对人民施行残暴的统治。《史记·张仪列传》:“夫蜀,西僻之国也,而戎翟之长也,有桀纣之乱。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由此可见,狼强羊弱,狼凶羊怯,对比鲜明。以羊与狼为譬时,羊是绝不可能作为凶狠的喻体的。当然,羊还有另一种特性。《齐民要术·养羊》又说:“白羊性很。”什么是“很(狠)”呢?《说文·彳部》:“很,不听从也。”羊是“抵狠难移之物”(《易·夬》“牵羊悔亡”王弼注),“羊之性愈牵愈不进”(徐锴《说文系传》);正因为“羊性很”,所以“凡牵牲者人在前,惟羊则人在后,阳顺之而阴制之”(朱骏声《六十四卦经解》卷六)。可见,羊性不是凶狠而是倔强执拗。“很石”得名由来,也颇能说明“很如羊”的含义。苏轼《甘露寺》诗自注:“寺有石如羊,相传谓之‘很石。”《甘露寺》诗:“很石卧庭下,穹隆如伏羱。”桂馥《说文义证》“,牛很不从引也”下引乐史《太平寰宇记》:“昭应县有‘很石,始皇之葬,远采此石,将致之骊山,石至此不复动,故谓之‘很石。”如羊之石,称为“很石”;不复动之石,也称为“很石”,都是因为“羊性很”。再看《史记·项羽本纪》,宋义所谓“很如羊”是说“像羊一样执拗不听从”,也就是“强不可使者”。《光明日报》2013年7月29日国学版《羊很狼贪》一文,居然认为“羊”应该读作“恙”,是传说中的一种野兽,状如狮子,食虎豹及人。这就不仅改读了“羊”字,而且改变了“很”的本义,当然遭到王继如《从“很石”来说“很如羊”》(《光明日报》2013年11月4日)的驳斥。
再如李白《静夜思》“床前明月光”、《长干行》“绕床弄青梅”的“床”,二十多年来新解如下:几案;马扎,古称“胡床”;“胡床”演变而来的“绳床”;榻;井栏或辘轳架。如果广泛阅读唐代诗文,就会首肯文物专家杨泓《床的变迁》(《中国文物报》1999年11月30日)所揭示的隋唐“床”的特点:“并非如今日仅是为睡眠或卧床而专门陈放于卧室的卧具,它是朝会、办公、宴饮乃至睡眠无不使用的坐卧具。”“无不使用”还包括弹琴、下棋、博戏等。以此全局眼光去看,就会发现以上新解堪比盲人摸象。
其一,释“床”为几案。之所以这样解释,是只知床为寝具,不知床也是会饮、宴饮使用的坐卧具,或者将两者对立起来。
其二,释“床”为马扎、胡床。这样解释的理由是,“唐代的窗户非常小,月亮的光不可能进入室内”,与“床前明月光”相左。殊不知,唐诗中“觉来半床月”(李賀)、“一片月落床”(孟郊)、“片月到床头”(岑参)、“犹卧东轩月满床”(杜牧)、“秋月满床明”(元稹),呈现的都是皎洁月光照射床前或床上的景象,恰与“床前明月光”印证。
其三,释“床”为榻。这样解释的理由是,“床”都是靠墙放的,怎么能绕呢,于是释“床”为榻。须知“床”和“榻”是名称、形制不同的两种家具。唐诗中的“绕床”或如“娇痴稚女绕床行”(元稹),或如“有时六博快壮心,绕床三匝呼一掷”(李白)、“惟喝绕床卢”(李商隐),用《晋书·刘毅传》典故,描述樗蒲者的行为,都是可以“绕”的;《太平广记》卷三三六《李氏》“李氏绕床避走,追逐不止”、《太平广记》卷三四八《沈恭礼》“堂前卧,忽有人绕床数匝”,也是“绕床”。
其四,认为“床”是井栏或辘轳架。这样解释的证据是李商隐《富平少侯》“却惜银床在井头”、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玉床金井冰峥嵘”。殊不知唐诗中“床”用作井栏有一个限定,即诗句或诗题中少不得一个“井”字,否则便不指井栏。鱼玄机《酬李学士寄簟》“同向银床恨早秋”、温庭筠《瑶瑟怨》“冰簟银床梦不成”之“床”均排除井栏,李峤题名为《床》的诗也排除井栏。
刘熙《释名·释床帐》:“人所坐卧曰床。床,装也,所以自装载也。”装载是床的特点,扬之水《说胡床与交椅兼及唐代的床前月色》(《北京日报》2008年2月15日)指出:“凡上有面板、下有足撑者,不论置物、坐人,或用来睡卧,它都可以名之曰床,比如茶床,食床,禅床。”因而放置器物的支架、基座也可称“床”:放琴的器具叫琴床,如白居易“瀑布溅琴床”;搁置毛笔的器具叫笔床,如岑参“一片山花落笔床”;刺绣时绷紧织物的架子叫绣床,如白居易“虽凭绣床都不绣”;将井台围置于中的井栏,也称为“床”。然而,正如不能用眠床的基本义去排斥井床、琴床、笔床、绣床、胡床或绳床,同样也没有任何理由用井床来取代眠床的基本义。唐诗中单说“床”,就是指眠床,而不指榻、井栏、胡床或绳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