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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G/4D我之二:怎么写?怎么读?

2014-04-29张辛欣

上海文学 2014年10期
关键词:华尔街虚构作家

张辛欣

我在危境。你不吧。

一个礼拜前去看医生,等待的时候抖开《纽约时报》扫一眼候诊室,十多个病人,大人老人孩子,全都在扒拉手机,东式脸中国、越南、韩国,西式脸白色、黑色、棕色,拇指的屏幕小动作明示不是玩游戏是阅读。这幅风俗小景震撼我:人类突入新阅读纪了。看看这些超肥孩子,艳俗女人,牛仔裤膝盖脏兮兮,指甲带黑泥的男人,都属于知识分子哀叹的不读书人?而人家全在读!虽然,你知我知,人家读的非你我读的内容。但是,文字,在上一次文明突进,古登堡印刷术发明让《圣经》大流行,然后识字人突增,纸媒传播之后,这一次,用手机普及天下。

不由得,又想写作者我之处境。

我回想上世纪93年在海德堡小聚,北岛,多多,顾城,还有当地居民龙应台,我们讨论的主题是“流亡的文字”。这么多年过去,聚会的一些细节仍然记得。

记得多多在本子上画画,顾城也画画,细钢笔描出几何似的线。记得听北岛他们的朗诵会,突然地,我把从诗人口中飘的诗悬在空中看,第一次我把中文作纯意象观赏。和顾城和谢烨我们三人傍晚散步,顾城和我抢着背王朔小说好玩的句子,谢烨一起呵呵笑着,同时负责帮三人记着路,别光顾了乐找不回旅馆,顾城和我方向感都很糟糕(分手后没多久他俩惨烈先后脚一起走了的事件特别知会独回美国的我)。

我还记得,高行健匆匆路过,在旅馆前台放下一本书跟我说,“此书把我的中国全写完了。”立在台前,我读那书,在人艺当导演时我最早读他的剧本《野人》,这书似是《野人》延续,再接下去的故事你知道的,一些年之后它诺贝尔了。

还有,我记得龙应台说她写不下去了,觉得很孤独,我俩在车水马龙海德堡阳光街头走着,我说,无人知道也无人在意个人处境,在读者眼中你是欧洲一盏明灯。她那时候写成什么样,她后来成就到什么地步,不用我这里费字跟你提了。

想跟你说的是,我特别记得的那次聚会龙应台说的一件小事。说国民党统治台湾了,日据时期几位流行作家突然之间无法写下去了,他们日语成长,日语阅读,日语写作,突然改中文统治,顿时成文盲了!

龙应台说完我听到北岛“啊”了一声,喃喃自语,“那我们比他们还是好多了……”他的直白让我很记得。我特别记得那一刻的寂静,国际流浪文字我们为同是黄面孔的日语书写者的失语迟迟哀悼,更是在焦虑自我文字的荒路,文字使徒先知与后觉,一下子看到如今?

当“手机”这种移动阅读器出现(现在美国智能手机拥有率是百分之四十八,中国比这个数字还高?)文字效用和阅读极大地改观。碎片化阅读。短文写作。去文字化——视觉化的读者终端,是媒体研究者的流行词汇。最近有个App就一词Yo[可译为:“你”(you)的口语;“喂”,打招呼;“爱你”,“注意哈”,“说你呢”——留神你狗日的……]再加表情符号(一千之多),表达传递者此时此刻各种可能性和接受的那位读者的感觉。

我的失落和我的焦虑一直与我同行。像看医生一样,我做着自我检查。

在阅读方面,我有碎片化的空洞感,自问:碎片化阅读是今天大环境影响到我的吗?是的,我iPad读“书”,豆瓣阅读买的数码书;我读电子杂志,韩寒的《一个》、《商业价值》;我用iPad读微信,哦,蛮小心的!才十多个联系人,并且做屏蔽。你可以说我很不平权,不让清洁女工看到我的朋友圈讨论,我屏蔽一女画家天天拍她吃她穿她感花叹草,自恋遍布天下拦住一个算一个了我;我屏蔽电子器专业的朋友,每天显摆电吉他和合成器音响打搅安宁;但我放一位美容师进来,她转不少心灵鸡汤,可她一人转发的内容,上乘的比生活周刊一点不差,彩色图片,视屏,音乐,一人顺手办了一份文化杂志,还是多媒体的。刚去世的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说,20世纪一个市民比从前皇帝知道的事都多。在21世纪一个市民的阅读量和广泛度不亚于很多作家?

你也许会说,他们(还划分“专业”和“业余”?)对内容的深度要求和对文字复杂调性的要求,他们不是我们,但是“我们”又是谁呢?

并且,碎片化阅读,不是我今天才有的,从前(童话说法“很久很久之前”)在中国的时候,我的厕所沙发床都放着书,还有报纸,我的分裂阅读和我对写的看法并“追求”(我也好意思用这词!)有关吗?

我书写并练习各种体裁(几乎所有吧?),虚构的,非虚构的,口述实录还有“新新闻体小说”。还是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我就感觉笔跟不上丰富的变幻,小说,无论如何都太慢了?写着太慢读着太慢?新闻人的敏感,新闻写法的生动,新闻方式的数据设置,周刊杂志速度还能应对?你读着在笑吗——苦笑?是啊,现在周刊都垮了,月刊都太慢了,报纸全都太慢了——网络新闻二十四小时转还太慢了呢。顺便说,等看病时我手中抖开的《纽约时报》头版中间大照片上冒黑烟:以色列和哈马斯互扔炸弹。这个新闻下面一张照片:无数黄衣人无望地看天:巴西对德国足球一比七。左边头条是美国和德国因间谍问题两国关系一片漆黑。看报纸头版新闻分明就是一个短篇小说?而现在虚构小说的读者,作为读者的我观察和体会是,没有非虚构作品的读者多?(咱们不讨论海滩晒太阳的侦探与浪漫的读者吧)我一直以为,以小说写人的手法,加新闻记者的敏锐,还有可能残存。这是前年我写《占领华尔街》时候的考量,但跟得上吗?我在反省。

我喜欢美国作家汤姆·奥尔夫,1980年代末他就遭遇虚构小说如何被现实打垮,在我看来,他的经验很有教义也很好玩(他是记者出身很会写得好看)!我想和你分享他的一个例子。他一直想写一部关于纽约的小说,心想这么好的题材一定有人写了吧,等了又等,没见谁写,等到1981年他想那我写吧。他决定要写的纽约必须上下兼顾,他选择华尔街代表上层,用南布朗克斯区代表下层。虽然他在华尔街认识几个人,但是这两个地区对他来说都算是陌生地。他还设想到,任何一部有关纽约的大作品(他的野心是写全息纽约呵)必须包括地铁场景,于是他开始在两地来回坐地铁。一天晚上,他坐在地铁车厢里,发现对面坐着一位熟人但是装束很奇怪,那人是华尔街的股票经纪人,十多年未见了,上身穿上班的西装,但是两只裤管卷了三四英寸高,露着一双橄榄绿的军用袜子,两段精瘦的小腿肚子,一双解开绑带的矫形用的跑鞋,两腿之间放着超市购物塑料袋,身上披一件脏乎乎的雨衣,头戴一顶油渍麻花的雨帽,眼睛不停地从车厢这头扫到那头(这都是他的描写)。作家走上前打招呼,于是才知道,这人家住布朗斯克区最北头,那里住着一群英国贵族生活方式的人,而他在华尔街上班,正好和小说设置相似!但不久前出问题了,一群小混混在地铁车厢里游荡,见谁好欺负,就把人团团围住,跟人要钱。混混们把手搁在兜里,并不掏家伙,斜斜眼做点不三不四的样子就足够了。有天,“华尔街股票”给撞上了,乖乖地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都给了混混。从此之后,他一上地铁心里就七上八下,只好以这副可怜相去华尔街上下班,让人觉得他不值得一抢,超市塑料袋放着他在华尔街上班时穿的鞋袜!我们的同行,作家奥尔夫决定把这一幕写进小说,可是如此的现实没能赶上现实的发展。奥尔夫还是边写边连载呢,每两个礼拜发一章,“逼得我写作速度像脑门上顶着枪!”奥尔夫说。他虚构一个年轻律师助理坐在地铁里,身上打扮跟那朋友一样,眼睛也是惊恐万状满世界乱转,作家想像读者将看到小说人物受到一群饿狼的欺负,把身上所有钱包括律师证统统拱手给了!但是,比无巧不成书更厉害的是,作家奥尔夫说,“我还没发表那一章,有个年轻人在地铁里真遇上了,被四个年轻人团团围住,正好就是从南布朗克斯来的,但这位没屈服,他掏出一支0.38口径左轮手枪,朝这四个家伙连开数枪,结果成了美国最轰动一时的人物。作家我怎么办?读者会说,可怜的作家,毫无想像力,读报都能得到,然后给我们写个小玩闹!于是我只好放弃整个情节。”

“如果小说家还不正视现实,那么20世纪下半叶文学史将这样记录:新闻记者不仅把丰富的美国生活作为他们的活动领域,而且夺取了文学本身这一高地。”奥尔夫说。而现在是21世纪了,我的《占领华尔街》就是用“新新闻体”写法占领题材抢读者眼球。读者说我做到了,生动好玩有人有数据。但是我在反省。我在用更长的目光看“占领华尔街”,它的前面是“阿拉伯之春”,当用更广的参照看“阿拉伯之春”的缘起,人口剧增,大旱,年轻人失业(受高等教育并使用互联网的),互联网使得事件传播大大加速,整个世界于是更为急剧加速地转移焦点,天下人都知道更多,但日益丧失深度关注的焦点,我想跟你,首先是要跟自己讨论,看似“新新闻体”非虚构加人的命运的写作方式,看似我下笔前就算计到文学杂志不是报纸,以一大事件写天下转移,我用中世纪开笔呢,但是,我有笼罩细节与人的更大视野吗?“阿拉伯之春”背后的环境与经济因素(我直觉疑问的!)为什么不敢问?我的咨询,我的视野,我的短缺,也包括我使用的“新新闻体”手法?

我还写“科幻小说”。美国作家诺曼·梅勒上世纪80年代说(你笑我,怎么老引美国作家!我残活在美国嘛),“写实主义完全无法处理现实了,只能科幻了。”现在美国新生代作家(女的)也纷纷说,如果不能用后启示录来处理人类状态,作为写作者和读者你都出局了。我的科幻试验如果继续写出来,我继续给你看。但是,我大约知道,我这样写,是脱离读者的——我过去的读者,在无法解决现实基本说法的时候,老读者可能不欣赏科幻?读科幻的是年轻人并我,最近我读的最棒科幻小说是《世界僵尸之战》(同名电影就太不成了),它用“后口述实录”手法,这手法我用过,读着更能体会它的奇妙效果。

写,我一直以为和读者有关,落魄者如我,脱离原土,跟老编辑都失散,是在为自己写吗?我问自己,谁是读我者?

跳回“读”吧,《罪恶之城》的美国漫画作家说他最喜欢坐在一条小船里,泛舟湖中央,读着,速写本,铅笔,草构想法。我何尝不如此梦想,或者说,我祈望拴住乌有之乡。但为什么我总是感觉惶恐?

检查自己,我仍然躲到任何角落读着,在客厅躺椅里读《纽约客》、《经济学人》、《国家地理》、《时代周刊》、《史密斯松尼》杂志,在沙发读《纽约时报》(每天),泡在澡盆读Kindle电子版《金翅雀》(普利斯奖小说),枕头边放着周有光的《世界文字发展史》,在法庭观看案子也看《失明漫游记》,好像我多读书似的,我读的那么少——和你相比;我知道;我读的更多是各种杂志,搁在从前这也算读“书”?!哦,我还读《世界文学》杂志,因为美国翻译外国文学非常自我=超级落后,看欧洲文学动态得看《世界文学》;我从中国订,航邮到美国慢如到月球(当老妈不再能走到邮局,哪位朋友会继续帮我订并邮呢?读者我自私地预先想到);在豆瓣阅读我买国际短篇集(2011年的,也不算太慢),读着我想,短篇小说这门手艺,除了圈子里读,还有谁读吗?读书与书写,是我的同代人文化习俗?是一种生活方式?以最后退守方式活着?

我在从什么角度读?跟你,就说我读小说的感觉吧。我试图读门罗,坦白说,拿起几次都读不下去,是我内心太躁太多困惑?我呻吟着,请别跟我导读什么契诃夫。她写住拖车女子出奔,小镇女子坐火车去大城看莎士比亚,哦,平静无波人要读的?是一面反射诺贝尔委员们生命的镜子(呵呵)?几天里我读完《失明症漫记》,开始一看一页满满的不分行,立马感觉头大,开笔太慢,想跳读,但是,读下去,写得太棒了!葡萄牙(小国啊)读者也太高了!但是,我又狐疑地想,书是1995年写的,那国读者现在还能这么读长篇吗?

读小说——读虚构,相信虚构世界还值得并存,这种行为是不是很儿童(我发现我仍然轻易地相信虚构,但是我也会嘀咕的,少跟我玩小儿科)?或者,读长篇的虚构作品,在中文语境越发是少数人的圈子行为?是编辑和作家供与求内循环?虚构阅读需要什么样的文化环境?最近在读挪威作家的《我的奋斗》,靠,三千五百页,六大卷(英文版吭哧吭哧刚译出两卷),无故事,一位致力写作者在日常生活里玩命“叨唠”。我不在意它被誉为新的《追忆似水流年》,我被挪威读者震撼了!印五十万册,也就是说,国民十人一册,人们全都叨唠这书内容,于是办公室都下指示,不许在饮水机旁边聊这书,我于是读到,那国人活得多富余多无聊!

除了如此读着,我还能怎么写呢?还需要写吗?或者应该罢笔了?1980年代我的书写方式算前卫吗?至少我新鲜着,那时我能看到的天下各种写法,而我现在居然回到过去不用的“章回”法了,刚到美国时看到他们的小说普遍这结构,好不以为然呢。我企图从俗,而俗法随出版业在衰落?我的旧日读者还能从容虚构?

刚刚,有一位曾经很著名的作家大老远特意路过我这里,透过他妻子我知道他又在写作了,但是,我完全没有和长路而来的他讨论我们写什么并且我们还可能怎么写这个似乎最重要的生命问题,我没有展示近几年我出版的(有限而可怜的)我正在反省的作品,我给他看我画我做的数码版“小人书”却没给他看纸媒版,我害怕,怕他因长期流亡更难出版被流行彻底遗忘而感到凄凉,丝毫地,而且,你知我知(他知)创作是一件多么孤独的活计,你播种,你耕耘,不一定知道你收获什么,或者颗粒无收(常常地),虽然,种子后来也许生发别样的芽?你知我知他自知,他和我一样,不用手机,他战胜了癌,但又在吸烟,因为他又在写作,还他妈是长篇!他的文字,我猜想,还是“古典时代”(流亡前的)文字吧,激昂的,冗长的,诗意的,但是这诗意有点沉闷了?但那也是古典写法美之一种?少年今人无法读?谁会读他呢?

我看着他,看到谦卑从内心透出,写作者我知道这是因为他在写作,我又一次镇定起来,暗自发念,只要他需要,回头我当他的先读者,我算是个不只会欣赏一种方式两种方式三种书写方式的读者吧?因为我挣扎我自问并且我写着?好多年前,选择文字流浪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写作,是无法贴补家计的私事,是心脑手的不断练习,跟自我生命的终结在一起。有的时候,比如在诊所等医生的时候,我甚至希望这个终结快一点来到;有的时候,比如我读用一百个笔名的里斯本的佩索阿的时候,我不由想,可怜的人儿,你那时手段太少了,写得搭配得好辛苦,现在,天下人用各种工具各种编辑完全匿名,我有一点羡慕你走之后有人帮你收拾残片,但是,我更想告诉你,悄悄地,我也想用一百个名字不名字的试试?不就是练习“写”这门手艺吗,还有读呢,会读,不断学读,也是手艺?

我还想和你讨论一下咱们遭遇的国际出版环境,下封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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