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
2014-04-29梁鸿
编者按:我刊曾以连载的形式,首发了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定西孤儿院纪事》、《甘南纪事》,引起读者极大反响。本期开始,我们将连载首发作家梁鸿的新作《云下吴镇》,以一个个人物和故事,展现小镇民间世相和生命的复杂形态。
一朵发光的云在吴镇上空移动。躺在草丛中玩狗尾巴草的少年阿清感觉到光影变暗,温度变低,就朝天空望了一眼。他被这云和云的光惊住了。起身就往家跑。
他爹吴振中正在地的另一头给豆角秧搭架子。阿清喊着,吴振中,吴振中啊,你看,发光的云。吴振中抬头看了一眼天,说,憨娃儿,那是要下雨了,我得赶紧把架子搭完,不然就糟了。阿清风一般地跑回家,喊着母亲杨秀菊,妈——,妈啊——,快出来看。一手抱着妹妹,在灶台前忙着做饭的杨秀菊以为出了什么事,赶紧出来,阿清急切地指着天上的云对母亲说,妈,你看,发光的云。杨秀菊骂了一声,作死啊,没看见老子在忙,快来抱妹妹。
阿清回转身跑了,一路叫着阿里、阿长和阿有。小伙伴们从四处赶来,和阿清一起追逐着天上那块发光的云。
太阳躲在云朵后面,托着巨大的灰暗的云朵,缓缓地移动。云朵不规则的四周金光万丈,照射到吴镇。它的边缘似乎刚好就是吴镇的边缘,它的形状好像就是吴镇的形状,从西北边的河坡到东南的麦田,沿着弯曲空阔的湍水,环绕过去到原野尽头。云下的吴镇四周被笼罩在金色辉煌之中,中间却是明亮寥阔的灰色。吴镇的房屋、树木、道路,吴镇的清真寺、教堂、拐角楼在这灰色中沉默安静,天荒地老。
在金光万丈的光芒之中,在吴镇和云朵之间,是一道道闪闪发光的云梯。少年阿清往那云梯处奔跑,想找到它的起点,想爬上去,看云后面神秘的太阳。他跑啊跑啊,云梯就在前边,就在不远处,那光就要照到他身上了,可是,却怎么也跑不到。
五点钟,天微微亮。
医生毅志推开沉重的铁门,又看到了路边的轮椅和轮椅上的老女人。医生心里烦着呢,被老女人脸上僵硬的笑容笑得头皮发麻,就走过去把轮椅从石板缝里拖出来,挪到街道上,朝着十字街向北方向猛推一把,轮椅“嗖”地往前滑出好远,慢慢停到了卖胡辣汤的张五家门口。昨夜医生老婆把医生赶到前院小屋,说从此以后自己要睡个安稳觉了,她不准备再受医生的罪。每天早晨四半点起床不说,还像打了鸡血,吊着个屁股,在院子里又唱又跳,弄得全家人无法睡觉。医生这样晚睡早起不是一天两天了,和老婆的矛盾也不只这一件事,可还从来没有被赶出过卧室。
天是热了。从湍水吹上来的凉风到夜里一两点钟就停了,大地把白天吸收的热量原封不动地释放出来,烧灼得房屋的砖、瓦,街头新栽的小树,地上的垃圾都热气腾腾。吴镇的苍蝇、蚊子彼此连结,又各自独立,一动不动地悬在半空中,仿佛被黏稠闷热的空气胶住了。像医生这样的少睡症患者,更是焦躁异常,脑子里如万马奔腾来去,灰尘漫天,动辄汗流浃背。
张五家店门已经打开,店里的小伙计正在忙碌,他要在六点半之前把今天卖的油饼面揉好,醒在那里,把昨晚洗好的木耳、金针、粉皮切好,把炉子侍候好,把水烧开,一切准备工作做好,等着六点钟起来的张五调制胡辣汤的最后步骤。
看到轮椅停在了自家门口,小伙计跑过去,把轮椅推过去,轮椅停到了隔壁兽医刘荣耀家门口。
这是一条由南向北、贯穿整个吴镇的老街道,另一条街道由西向东而来,两条街道交叉,形成一个大而阔的十字路口。这个十字路口就是吴镇的中心。十字路口的四边,分别是供销社的拐角楼、邮政所、烟站、粮仓、老清真饭馆、扯面馆,再往前,两边是一排排居民房。这些房子和路之间,还有二十余米的距离,到了逢集,这一空间就成了小摊贩的天地。
六点多钟,吴镇慢慢热闹起来。先是每家每户开门、洒水、扫地、炒菜的声音,往外搬货摆货的声音,然后,就是装满货的三轮车、摩托车、卡车的突突声,十里八乡的人往吴镇这边赶。人声开始有些鼎沸的意思了。
宽阔的十字路口变窄了。每个摊主都尽可能把自己的位置往路里面靠近,有些拿三轮车直接顶过去,有些则把货物摆在地上,把路中央变成自家的地盘。有卖菜、卖调料、卖铁器、卖烧饼的,也有卖衣服、毛线、旧书本的,有卖菠萝芒果等南方水果的专业果贩,也有卖自家新鲜李子桃子梨子的时令果贩。如果你长期住在吴镇,你对这些人会非常熟悉。那个瘸着一条腿的人,从清秀忧郁的小伙子时起就在拐角处修鞋,现在仍然忧郁沉默,却清秀不再,唯有修鞋的机器如千年老妖,一成不变。王家小女顶着和儿媳妇持续斗争的压力,放弃到在城市工作的女儿家生活的机会,守着自家院子里那两株梨树和樱桃树,每年夏天,都要在吴镇的集市上卖她的大青梨和黄樱桃。卖李子的东庄人,骑着一辆辆三轮车,从街口向南一字摆过去,成为每年夏天吴镇的风景。东庄地势最低,是夏天涨水时的必淹之地,为此,村庄挪址多次。有一年,镇政府有人说,那个地方适合种李子,李子树不怕淹,产量高,周期短,肯定可以成功。于是,李子作为乡里的致富项目被引进东庄。几年过去,几百亩李子成熟,却无处销售。东庄人骂天骂地,又舍不得把已经挂果的李子树砍掉,每天拉一车来卖,下午走时,送的送,扔的扔,决不带一个李子回家。
湍水长长的河坡里,各色摩托车、自行车如游龙一样,蜿蜒而来,顺着镇北头的大斜坡,上来,进入街市。这些人有相当一部分是留守在家的妇女,双日逢集,她们梳洗打扮一番,约好同伴,带着孩子,早早来到吴镇,喝碗胡辣汤、吃二两油条,然后,逛街、游玩,下午一两点钟的时候,买上一两束青菜,一两瓶化妆品,或什么都不买,骑车回家。隔天再来。
正午十二点左右,从大公路下来进入吴镇的车辆越来越多,却不得不陷入人和物的海洋中。非但两边来往车辆无法错车,就是单行,也常常被摩托车或自行车挡着。车上的司机拚命按喇叭,摩托车的主人则仍然不慌不忙地挑选、询问、聊天。
间或有本镇的司机急于出行,会下来,给正在买菜卖菜,买衣卖衣的大姐大婶聊一下,把车或摊位挪开,让对面的车开过去,自己再出去。但是,面对那几乎在路中央高高垒起来的方便面、鸡蛋箱城墙,这司机也就无能为力了。这是有门面房的人家自己的批发部,每天早晨,都会垒出这样的巨量城墙。
一长串急促高亢的喇叭声从十字街口传出,在吴镇上空大力炸响。吴镇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仿佛受了惊吓,戛然停下,地上的聊天声、叫卖声也都噤了声,像被神仙点指,瞬间定住。整个街市一片静寂。漫漫洪荒中一微秒的定格。医生正准备给输液的人扎针,被这瞬间的静寂惊住了,侧耳倾听了一下,放下手中的针头,跑出诊所,向十字街的方向张望。
十字路口的正中央,停着轮椅和轮椅上的老女人。医生早已忘了她。从清晨五点把她推到张五家门口,到现在,已经六七个小时了,她走了只这一百多米。她停在医生家门口,医生把她推到张五家门口,张五家又把她推到兽医家,兽医家又把她推回到张五家,张五家把她推到了路的另一边,就这样,一程接一程,老女人在没有归处中来回漂流。其实吴镇的人大致知道老女人是哪一家的,但也不去认真想。推过去就是了。最后,不知怎么回事,轮椅来到了十字街的正中央。
老女人的周边形成一个空旷的圆圈,老女人如在舞台中央,人们仿佛第一次看到这个轮椅上的女人,第一次看清她的面容和表情。她直睁着双眼,皱纹纵横的脸上是天真而不知所以的笑容,因为这皱纹和天真的混合,更显丑陋和凄凉。她的头歪垂在左边的肩膀上,半张的嘴巴里流着晶亮的涎水,吊在半空中,像是停滞,又像是一直在流。一根粗麻绳从轮椅后面绕到前面,绕了两圈,在老女人左侧腰部打一个结,使得老人的身体和轮椅牢牢实实地连在了一起。轮椅的右侧,是一个透明的尿袋,里面已经有一些黄色尿液。老人穿着红色的碎花衬衫和碎花睡裤。衣服虽然廉价,但并不十分脏。
这突然而至的轮椅,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像幽灵一样,就突然出现在路中央。
一声纤弱的哀叫打破了瞬间的静寂。那哀叫脆薄、颤抖,充满钻心的疼痛,好像一个要被母亲抛弃的孩童,好像失群的小鸟,好像大锤挥来,命悬一线,脑浆正在迸裂。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凄厉的声音钻进到这集市的每一个人心里。像被突然惊醒一样,人们被一种奇异的、来自黑暗深渊的悲伤和恐惧所侵袭,仿佛听到自己的命运。
老女人莫名来到这里,坐在街的中央,阻挡东西南北所有的通道,让时间停滞,似乎就是为了让大家听到这声声的哀鸣。
也许只是一种潜意识,人们发现老女人的脖颈朝向左边,微微顿了顿头。于是,人们的眼睛跟了过去。这是十字街的左前角,一长排羊肉架子立在路边。
羊肉架几乎到路的中央,它的后面就是一个简易屠宰场。一头羊的四条腿被紧紧捆住,卖羊人按着羊的头,想把它拖至另一边的屠宰处。那边,一头羊已经倒下,眼睛仍然睁着,张开的脖子正汩汩流血。另两个已经挂到了架子上,一头倒挂着,血顺着头往下流,另一头被剥光身体,屠户正在进行切割。暗黑的血,漫了一地,层层堆积,遇冷凝结在地,如油画那样,层层叠叠,因时间的不同和涂色的厚薄而呈现出不同的质感。沾满血迹的绳子、盆子、刀子和各种器具,屹立在这血色上面,使得这画立体、逼真。这扑面而来的暴虐,有着触目惊心的末日之感。
那头被按着的羊一声声哀鸣着,分明就是一个孩童的哀嚎。它挣扎着,不肯往它兄弟倒下的地方去,结实浑圆的腹部努力跃动、腾起。卖羊人几次按住它,想拖它过去,都被它挣脱。卖羊人只得放开它,去处理另外那只正在流血的羊。一直挣扎着的那头羊抬起头,向人群这边看过来,和人对视着,灰褐色的眼睛里蓄满泪水,缓缓流出来,在眼角凝结。卖羊人从后面走过来,一把按住羊的头,提起手中的刀子,对准羊的脖子,从下往上插了进去,羊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倒在了厚厚的血污中。
马路对面老清真饭馆的敞篷里传来“啊”的一声惊叫,接着是东西掉在地上的碎裂声。一个女孩站在小桌子前,双手仍然保持着端碗的样子,惊恐地看着对面,她灰褐色的眼睛里倒映着那头已经倒下的羊和卖羊人手里滴血的刀。
老女人右边,一辆黑色的丰田越野车正在路上左冲右突。卖老鼠药的、卖转风轮的、卖肉包子的、卖衣服的和那些门面房里的货主,都把货物摆在路的中央,前后左右是推摩托车、自行车或简易小三轮的赶集人。年轻的司机从车里探出头来,问由西向东过来的人,前面路况怎么样。路人高声笑道,你这可是进死胡同里了。
卖老鼠药的中年人把写满字的白布铺在路中央,前面用一块石头压住布头。白布上面摆满老鼠药、老鼠夹子和肥大的老鼠标本,开车人好不容易劈出一条道来,挪了几步,却被这几尺见方的布挡住。他在车里按着喇叭,又打开窗户,高声喊,谁的摊儿,挪一下。没有人理他。卖老鼠药的和旁边的熟人热切地聊着天,像根本没有听见。也确实不只是他的摊位在挡路。那个卖转风轮的,自行车后面一个大草把上插着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的风轮,风轮在风中呼呼地转着,彩色流光四溢。他的自行车屁股伸得比卖老鼠药的摊位还要远。卖转风轮的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关切地看着丰田车的困境,但又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
丰田车被困在路中央,像一个无用的庞然大物,塞得道路更加拥挤不堪。它前面,是一座略有点拱形的桥。从桥下到桥上都是卖衣服的,临时搭起来的架子宽阔且长,桥中间只剩下二三米宽。就是这样一个空间,也没有浪费,卖衣服的人把衣服挂在一个带轮子的横架上,随时来去,既多出了一点空间,又不太妨碍通行。
穿桥而过注定是无望的。年轻司机决定从桥前小道左转到河两岸的居民区。拐角处左侧靠墙处停着的三轮车挡住了去路,三轮车上焊接的两根钢筋伸得太远,车必定会被刮到。年轻司机坐在车里,喊坐在三轮车上的小姑娘,让她把车往里面稍微挪一挪。小姑娘十二三岁左右,脸庞是健康的黑红色,她的头一直冲向墙,手托着脸庞,半闭着眼,一言不发。司机下了车,和小姑娘解释了几遍,小姑娘仍然不说一句话。手捂着半张脸,眼半闭着,不说,不看,不听。车里面又走下来一男一女,虽衣着时髦,但说的都是吴镇方言,年轻女人对小姑娘笑着,问是不是她父母到街内买东西了,问是不是担心是坏人,问她是哪个村的,也说自己是某某村的。小姑娘仍然不动,不说不看不听。
小路右边桥根处,是一个小摊贩的移动衣架,底部用两块大石头挡住,以防滑走。这两块大石头使得这拐弯处又被缩小了一些空间。那个肥胖的中年摊主一直冷眼观看着车上的人和那个小女孩。看到那个小女孩土气又闭眼的样子,摇着头,脸上露出很嫌弃的神色。但是,当年轻司机和刚下车的一男一女走过去,想求助于她时,她马上背对着这群人,走到另一边,一动不动。
那三个人也就像石头一样站在了路中央。朝着围观的人群,无可奈何地摇着头。他们又合力去抬那坐着小姑娘的三轮车。三轮车纹丝不动。小姑娘保持着她的姿态,也纹丝不动。
年轻的司机跺了跺脚,上车,发动,踩油门,在愤怒的轰鸣中,车左转行进。三轮车上的两根钢条,准确地嵌入左车门位置,往后一路划过,至到车尾,两道惨白的划痕被刻印了出来。围观的人惊呼,停下,停下,刮住了。车主充耳不闻,直开过去。过了拐弯处,一溜烟,消失在吴镇的居民区里面。
十字街中央的老人仍然张着笑脸,天真而不知所以地盯着这人群,这整个世界的形状。
一个骑三轮的人从道路的另一边过来,轮椅挡在前面,他顺手把它推到一边。轮椅朝左滑行,一直滑到了羊肉架下面。正在切肉的卖羊人又随手一推,轮椅滑到了拐角楼的拐角处。那拐角处,是吴镇流浪汉德泉的领地。不过,德泉从来不会在正午时分睁开他的眼睛,更不会走出阴影到太阳下面。于是,轮椅和轮椅上的老女人也成为阴影的一部分,挡住射向德泉的阳光。
道路又盘活了。买卖重又进行,卡车重又鸣着喇叭,缓缓向前挪动,卖羊人又开始拉另一头羊过去,小女孩重又盛了一碗饭,背对着街道,开始吃了起来。
医生回转身,朝着旁边围观的邻居说,嘿嘿,见天这样,早晚一天,这吴镇非被车塞满。你看看,哪天要不堵上几次,几十次,就不算数。医生重又回到诊所,继续给人看病。
如来时那样汹涌而突然,午后两三点钟,那些摊贩又悄然离去。吴镇空荡荡的,透着忙碌之后的安静、慵懒和被掏空了的疲乏。
医生坐在柜台的电脑前,边网聊,边看电视连续剧。诊所后面茶室的牌场生意正好,斗地主的渐到酣处,输赢已见分晓,这会儿谁都不能先离开,赢的离开不厚道,输的离开不甘心。
铲了一上午煤的老大宽从煤厂出来,提着他六十年来几乎从不离身的化肥袋子,沿着街边的阴影,头半低着,一慢一慢地溜过去。他没有进他的医生堂弟的诊所要酒喝,也没有到食堂门口要馍要汤,更没有到胖美人焕莉的洗化店门口看焕莉。他知道这时刻大家都昏然欲睡,没心情打发他。这个小时候脑子被淹坏了的可怜人,矮小干瘦,脸如化石,透着因岁月漫长艰辛而铸造出的坚硬,只有一双眼睛过分灵活地滴溜乱转,好像随时都在警惕什么。他在吴镇转悠了几十年,乞讨,干活,睡草垛、墙根、广场、河边,居无定所,却也一直结结实实地活着。医生是他的远房堂弟,他经常来要点酒喝,但并不过分,他知道什么是适可而止。唯有医生的姐妹从城市回来,他才坚持站在门口,一定让他的这些堂妹们看见他,并要上一点钱。如果堂妹们给的太少,他就继续站在门口。
街两边的门面房里大多没有人,主人在后面睡午觉。偶尔买货的人在门口高喊一声,主人会打着呵欠出来,但并不热情。吴镇的胖美人焕莉这时才吃上午饭。她的洗化百货是吴镇生意最好的一家,一个上午,她的大屁股就没有沾过凳子。她的门前总是里外几圈人,还都是从偏远地方过来的年轻妇女,手里拿着老公打工寄回的钱,想买点好的东西给自己,左看右看,左问右问。焕莉对她们并不热情,甚至非常嫌弃,语气总是很冲。“嫌贵就别买了,到别处看看”,这是她的口头禅。
街市空了,人声息了,天暗下了。亮白刺目的街道柔和起来,两边的垃圾在昏暗之中变为一团团模糊的突起。凉爽的风从湍水河宽阔的河坡里吹上来,吹走白天的沉滞、闷热,炊烟升起,人们收回朝着街道的空茫而涩重的眼睛,回到家庭内景,开始收拾打扫,准备晚饭。
六点多钟,德泉已经从河边转了回来,手里的袋子装满各类垃圾。他坐在他的领地里面,开始细致地为这些垃圾分类。再过一会儿,他白发苍苍的母亲就来送饭了。胖美人焕莉洗了脸,开始在柜台后画眉涂粉。她游荡了一天的风流倜傥的丈夫就要回来。医生“吊着个屁股”(他的姐妹们对他走路姿态的形容),哼着个小调,在灶前忙碌。每到这个时候,他是愉悦的幸福的,也是愧疚的自卑的。他喜欢他的老婆,除了经营诊所,他也做各种各样的生意。他希望有一天,能拿出大把的钱给老婆。可是,那些生意一一失败,它们都太过富于诗意,散漫、随性,他正经历着人所共知的失败、痛苦和财政困难。而他老婆,永远是最后一个知道他又一次欠了巨款的人。
几个衣着崭新的孩子,推着轮椅,从吴镇的老街道呼啸而来。他们在老人脸上涂着厚厚的化妆品。老人脸蛋红艳艳的,眼睛周边厚厚白白的粉,头上绑一把肮脏的青菜,再配上老人天真的笑,老人俨然一个滑稽而凄惨的小丑。他们推着轮椅,一次次用力送出去,轮椅向前急速滑行,老人的身体向后仰着,好像要摔倒的样子,但每次都安然无恙。
有路过的大人认识其中的一个孩子,好奇地问,那是谁啊?小孩回答,不知道啊,我们在那儿看见的。他向身后的街道漫指了一下,好像老人是从幽暗的虚空中诞生。
有孩子拿着一大块馒头,塞到老人半张的嘴里。馒头卡在嘴巴里,老人不会吞咽,也不会吐出。孩子又使劲往里塞,老人的嘴巴鼓成一个圆球,憋在那里,眼睛几乎要突出来,眼泪也憋了出来。孩子们害怕了,用手捏老人的脸,拍打她的面颊,伸进嘴巴去掏,又使劲捶她的后背。一个大的孩子用双手卡住老人的脖子,一遍遍往上提,希望把馒头逼出来,另外几个孩子拽着老人的胳膊、腿,往不同方向拉伸。老人像一个无生命的软体动物,前仰、后合,头一会儿左右来回旋转,一会儿又被砍得像一个低头示众的罪犯,脸也被撕扯得七零八落。
一直结实地捆扎着老人的绳子突然滑落,老人的身体一下子放松,全身软了下去,头猛然顿到膝盖上,卡在嗓子里的馒头被吐了出来。站在前面的孩子被吓了一跳,本能地接住老人的身体,后面的孩子拚命把老人往轮椅上拉扯。其他孩子又去找来一些绳子重新捆绑老人。半点钟过去,老人的胸前、腰部、腿上,又被捆上了五颜六色的绳子,一道道的,像一只包好的、待煮的粽子。
欢乐重又降临。孩子们像战士簇拥着将军一样,推着轮椅,提着尿袋,在黄昏的街道上得意非凡、气昂昂地走着。
他们又玩起了滑轮椅比赛。轮椅风一般地向前滑行着。停到某处,孩子们追上去,继续往前推。尖锐而清脆的笑声在黄昏的吴镇街道上回荡,盖住了母亲喊儿回家吃饭的声音,也遮蔽了吴镇深处的窃窃私语。
那个大个头的孩子,穿着红色T恤和带银链子的牛仔裤,聪明而霸气,他是这群孩子的领袖。他指挥游戏,选择舵手,他不允许别人超越他。他命令小伙伴们站在街道拐弯的另一头,他从这一头滑送老人。他吹嘘能让轮椅滑出一个弧形,就像黑帮电影里的子弹一样。他往轮椅后面走出几步,停下,朝手里吐几口唾沫,助跑,猛地推出轮椅。猛力之下,轮椅失去了方向,歪歪斜斜地朝路下冲去,撞到一块突起的石头上,轮椅翻了个身,倒在石头那边。老人仍然没有离开轮椅,轮椅扣在她身上,严严实实,像一个乌龟的壳。
街道两头的孩子们嘴巴张着,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吓住了。几分钟,也许只是几秒钟,一个矮小的男孩突然哭了起来,一声声地喊着妈妈,朝自己的家走去。又有几个孩子哭起来,哭声撕心裂肺,仿佛受了世间最大的委屈,或遭遇了最大的痛苦。那个少年领袖一直在街道的这一边,呆呆地看着轮椅。看到伙伴们一个个离开,他也本能地朝着家的方向望,却不敢挪动脚步。
夜晚降临,吴镇静谧而清凉。偶尔一两个行人,匆匆走过模糊昏暗的街道。一家家门前的灯亮起来,在院子前照出一个个弧形的黄色光晕,成群的蚊子追逐灯光而来,在光晕下眼花缭乱地飞舞着。
一个大胆点的孩子慢慢走近轮椅,蹲下来,拿一根棍子去戳老人。然后,他示意小伙伴们过去。在乱蓬蓬的满是灰尘的头发下,老人的眼睛仍然睁着,脸上仍是那天真的笑容。只是面颊被擦掉一块儿皮,渗出一层密密的血滴。
少年领袖的眼睛里雾蒙蒙的,似哭未哭,带着一丝忧伤和暗淡。他默不作声地听从其他孩子的吩咐,努力着,把轮椅翻了上来,又把飞出去的尿袋找回来。老人歪垂着头,重又安坐在轮椅上,朝着虚空之处,天真而不知所以地笑。没有商量,没有作别,没有约明天玩耍的时间,孩子们回转身,开始往各自家的方向走,小小的身影在昏暗中有些缓慢、沉重。那个曾经是领袖的少年,低着头,有一种奇怪的脆弱和委顿,就好像突然未老先衰。
但是,一离开街道的拐角,一离开老人的视线,他们马上奔跑起来。家越来越近,脚步越来越轻盈,一切重又幸福而明亮起来。
清晨五点钟,医生准时推开铁门。又看到了轮椅和那个老女人,穿着那件碎花上衣和碎花裤子。她好像一直在那儿。那消失的一段时间,好像永远消失了。如果不是老女人重又出现,医生根本忘记了她已有月余没有出现。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曾经拥有过那段时间。生活就是这样。一种事物,一类形象,某个人,存在与逝去都毫无意义,只是在时间和空间中无意义地漂流。但它还在,始终都在。它让人绝望,但又成为念想,成为生活还在继续的一种象征,提醒着我们对时光流逝和生活常在的熟视无睹。
秋天来临,院中的葡萄还没有结果就又凋零了,那只八哥还没有发出过一句像样的声音就死了,老大宽仍然拿着他的化肥袋子,每天出入煤厂。医生老婆又同意医生回房睡觉,同意他早晨四点半起床,但不许他发出一点儿声音。可是,如果医生不发出声音,不让老婆知道他那么早起床,他的早起又有什么意义呢?医生没有想到,几天过后,他就习惯了悄无声息的早起。他一个人起床,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一个人发呆,世界唯有他自己。他感觉到突然的自由和解放,感觉到那么多年对老婆的痴念的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