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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桑师傅

2014-04-29谢大光

上海文学 2014年10期
关键词:樟木拉萨

谢大光

直到坐进朗桑师傅的越野车,我的心才算是落到了肚子里。

从尼泊尔友谊桥过境回到樟木镇,是星期一。我去西藏、走尼泊尔,全凭一时兴致,心里长草了,一个人且行且停,没有确切的行程,不知怎的回程偏偏赶上了周一,此后的故事大约都是这阴差阳错的周一才凑到了一起。

樟木镇背靠群山,俯视着中尼边境,小镇靠口岸的往来兴盛起来,镇上只有一条依山而立的小街,像一道瀑布挂在半山腰,这也是318国道通向边境的最后一段,街名就叫迎宾路。坡上的一头,街两厢挤着些旅馆、超市、小饭店,店面都不大。对街的老板闲下来,可以倚着自家的门脸儿聊天,如果不是树木遮蔽,站在街上能望到山谷对面的尼泊尔林地。沿街经过一些挂着货运公司牌子的大门,三拐两拐下到河谷,远远看见中尼友谊桥横在界河上,海关就设在桥头。从镇上到海关,不到十里路。九天前,两位拉萨的朋友开车送我到樟木镇,安排住进刚坚宾馆,怕我人生地不熟,特地带我把通关的路径勘察了一遍,才依依不舍返回。第二天准备过境时,心里还是有些忐忑,毕竟剩下一个人了,不知前面会遇到什么。在街边店吃早饭,开面包车的司机进来揽客,一搭话,就餐的几位都是要过境到尼泊尔去,正好凑了一车。搭车,通关,穿过友谊桥,顺当得超乎想像,直到踏上异国土地,挤进开往加德满都的塔塔车,感觉还像做梦一样。有了这次经验,回程就很放松。从加德满都出发天刚擦亮,酒店订的车准时来接,车上连我只有两个人,赶了个早集,却要满城转着圈子接客人,一直到把车填满。司机好脾气,车子开得很有耐心,途中遇到两次边警的盘查,又要加油停车吃早点,三停两拖,总算是中午前赶到了海关。过关自是轻车熟路,眼看着一顿可口的午餐已经等在樟木街上的小饭馆,心里念着“阿弥陀佛”。不成想,周一的口岸全然不是来时的井然,走出海关,就像闯进了喧腾的乡村集市,等候过境的人流、车流把原本就不宽敞的双向车道堵成了单行道。所有的车辆,无论大小,车头一律冲着出关的方向,有个把想掉头的司机,裹挟在车流里只能无可奈何地叹气,连摁喇叭的脾气都没有了。明知没有希望搭上车,还是一一和他们打着招呼,回应的都是摊开手摇头。

七月的亚热带气候,无雨便炎热,挤出人群已是满头大汗,候在路边,过往的车连个影子都看不到,想想路也不远,走起来总比干等着强,索性鼓起一股劲向坡上爬。迎面不断遇到肩扛着硕大货包的尼泊尔妇女,排着队向海关蹒跚走去,有的怀里还兜着孩子。通往镇上的路,用脚量起来可不算短了,何况两手都拖着行李。拖着走着,又忍不住回头张望,心里好生奇怪,刚才一起办理出关手续的那些人,怎么突然都消失了?好像是一个旅游团,操着粤语口音,在尼泊尔海关和办事员还争执了几句。这样想着,更觉落寞,似乎一个人被丢在了陌生的星球上。正午的阳光没有遮挡地直射下来,汗水一会儿就腌了眼睛,脚步挪起来格外吃力,好不容易拐上一个大坡,再回头已经看不见界河,嗓子在冒烟,也实在走不动了,恰好路边有一片树荫,靠在水泥墩子上歇歇,真好。相邻的墩子上也靠了一个黑胖的汉子,呼呼喘着粗气,不住用手巾擦汗。这种时候,只要碰到人就是朋友,我拿天气和他招呼了一声,想起一早从酒店出来时,随手往包里塞了两瓶矿泉水,忙拿出来递给那汉子一瓶,自己也一通猛灌。说话间,知道他是康巴藏人,早些年在北京经营藏餐厅,也曾红火过一段,近年生意看淡,这才转回藏区跑边贸,怪不得普通话说得这么流利,听不出什么口音。这汉子看起来中等年纪,挺结实,脸上油黑油黑,泛着一层巧克力色的光泽,只是上腹部高高凸起,显得不大匀称。我俩就这样靠坐在水泥墩子上聊天,竟不觉是陌路初识。说着话忽见坡上一辆面包车远远开过来,我想跑上去拦车,被那汉子笑着劝住,你拦他也不会停,放心歇会儿吧,下去的车我打过招呼,包了一辆,回来能捎上我们。果然,一瓶水刚喝完,车就来了,乘车转上山坡才发现,我们离樟木镇的边防检查站实在已经不远。站上的军人看来和这汉子相熟,不住向他打听着什么,我想道别都插不上嘴,眼光已经越过边检迫不及待地睃巡着街上的餐馆。

这家四川馆子来时吃过两次,不想老板娘还记得我,招呼着问起尼泊尔好不好耍,写过菜特地向灶上加了一句:莫放辣椒。我笑了。大约来这里的顾客很少不吃辣的。掌勺的应该是她男人,腿有些跛,看年纪不相当,说起话,是家里人才有的口气,炒好菜也出来和我搭话。我已没力气和他们说笑,两菜一汤一饭,没容尝出什么味道,已经扫进了肚子。吃饭时,门外响起马达声,有司机在门边吆喝着,去拉萨的有吗?马上就开车。望过去还像是个孩子,猜不出具体年龄,瘦瘦小小的,头发蓬乱,急急惶惶地踅摸着,怎么看也不像是长年在高原跑车的师傅。一想起来时的路途,在山路崎岖的藏西高原上驱车十几个小时,把自己这一百多斤完全交给个“孩子”,多少有些放心不下。原不想在樟木多待,还是动了心,问什么时候能到拉萨?忙答说夜里好开车,现在出发,后半夜肯定到,反正空车,拉你一个人只收三百元。听他这样一讲,心里更犹豫了,又不知还有别的什么车可坐,推说吃过饭再说吧。谁知推开碗筷,浑身上下乏得没有一点力气,这小司机估摸着又到别处招呼了一阵,没有揽到客人,见我要出门,就过来帮忙拿行李,催着马上去公安验边防通行证,不然就来不及了。他这一着急,反而让我下了决心:不走了。那孩子一脸失望,嘟囔着悻悻而去。我顾不上说什么,好在对门就是刚坚宾馆,柜台上还是那个睡眼惺忪的小伙计,一拿钥匙,巧了,开的就是二楼顶头住过的房间,门锁依然要稍稍抬起一点才能打开,进门见到熟悉的床,一头倒下就起不来了。

樟木镇是典型的山区小气候,雨水像定时光顾的客人,每天午后必到,黏黏的,一直会淅淅沥沥直到天明。一觉醒来,已是下午四点多,躺在床上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窗外雨声时疏时密,簌簌哗哗,卫生间里漏水的淋浴器也不时滴答几声凑热闹。疲困已经消退,望着天花板上灰片脱落留下的斑痕,心里有莫名的烦躁。这熟悉而陌生的房间里,在我离去的几天可有人住过?他或她是怎样的人,是否像我一样孤身游荡,是否也在想像中打发着无聊?人真是很奇怪的动物,总是不知自己到底需要什么。平静、熟悉、惯性的生活常常滋生着悖反之心,想离群索居,想外出闯荡,想争取一个新的开始,一旦在动荡、陌生的环境待久了,又会怀念起以往的熟悉,急于返回曾经厌倦的一切。此刻的我,心里想的就是马上回到拉萨,回到熟悉的人中间。冒雨去公安办好验证手续,年轻的女民警指点着出门右拐的超市,那里发售长途汽车票。谁知在超市得到的回答是,到拉萨的大巴隔天一班,今天一早刚发车,下一班要等到后天。我反复叮问今天或者明天还有没有其他的车到拉萨,那姑娘不耐烦了,甩了一句,其他的车你到其他的地方去问吧,不再搭理我。走在雨水荡来荡去的小街上,鞋很快就湿透了,一股恼人的黏腻感从脚底升上来,缠得浑身没脾气。多么怀念拉萨那响晴的阳光。突然就有些后悔,也许中午该跟那小司机走呢,想起来愧对人家了,年轻轻的出来讨生活都不容易。

小镇就是小,雨伞下一抬头,看见街对面一张熟悉面孔,上午同车从加德满都回来,也是跑边贸的,名字并不知道,过来打着招呼,你还没走呢,刚才有几个熟悉的司机返回拉萨,现在恐怕已经到聂拉木了。见我一脸懊丧,宽慰着说,不用着急,明天到拉萨的车多呢,说着指了指路边一拉溜停靠的越野车。我不甘心也不放心,上上下下来回踅了几趟,满街的车就是看不见司机,竟也没遇到一个像我这样游来荡去找车的散客。生怕明天再错过,心里想着一定要找到司机当面把车定下来,否则今晚别想睡觉了。

小镇的生活节奏完全随着山下边贸口岸的开合而起伏,上午还是熙熙攘攘的街市,随着海关闭关,一下子悄无声息。几番打听,我走进了藏茶厅,据说这是跑长途的司机歇息的地方。在这条线上开旅游车的师傅清一色的藏族。房间里有些暗,随着酥油茶的气味,扑面一阵哄笑声,我有些不知所措,定下神来才看清,屋里七八个壮汉,围坐在三排矮矮的餐台前,正在和门边的老板娘说笑,见有陌生人进门,笑声戛然而止,眼光齐刷刷扫过来。我忙问,哪位师傅明天一早跑拉萨?大约没有过像我这样直接闯到藏茶厅来找车的,屋里静了一下,对面有个头发黑黑的汉子慢慢起来应着,是要搭车吗?我说:“是啊,您明早肯定走吗?”这时旁边几个人也转过神来,纷纷说着都要到拉萨的。我认准了这黑头发的汉子,像找到了救星一样盯住他:“只要您明早走,我就跟您走。”那汉子走过来迟疑着说:“那就八点钟出发吧。”又问我住在哪里,我说出酒店的名字,汉子笑了,“我也住‘刚坚呢,这么巧。那好,明天八点在酒店门口碰头。”这藏族汉子,有一口白白的牙,笑起来真好看。我忙问,“师傅您贵姓?”“你就叫我朗桑吧。”周围的人也哄嚷起来,“他叫朗——桑。”“朗桑,朗桑”,我在心里重复着,牢牢记下了这个名字。

这一夜的雨水已经干扰不了我的睡梦。凌晨,还是雨声叫醒了我,看看表不到六点。不好,夜里的雨,越下越大了。檐流和着坡上的水溜,哗哗的,像平添了无数个小瀑布。人踏实了,天又不踏实了。从樟木到聂拉木的几十里盘山路,沿途山体经常年雨水冲刷,石质酥脆,极易滑坡,来时朋友送我,几次停下车来搬掉路上的乱石,想起来还有些心惊。像这样的雨势,路会不会被冲断?会不会限制通行?路上有没有危险?只好听天由命了。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隔一会儿把头探出窗外,恨不得耳朵有特异功能,分辨得出雨势变化的一点点征兆。好在这里的雨似也通情,七点一过终于渐渐弱下来。我两次上到四楼,想敲朗桑的房门又止住,直到快八点,实在按不住心急,上楼轻轻敲了两下,没人应,推开门,屋内空空的。

有谁经历过内心如此的焦躁,用坐立不安来形容再恰当不过。心里叨念着朗桑啊朗桑,你到底靠不靠谱?已经上下跑了几趟,大门口也张望了几回。八点已过,还没见到朗桑的影子,人等在大门口,心里六神无主,不住演绎着各种戏剧性变化。樟木和内地有两个多小时的时差,八点多天还没大亮,蒙蒙中街对面晃过一个人,贴近了脸打量着问,是你吗?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答着,是我,是我呀。昨天藏茶厅里昏暗,我们相互都没看清,眼前的朗桑似乎变了一个人,理过发,换了白衬衣,显得年轻、精神了许多。我这才注意到他有个特征:嘴唇上翘着两撇漂亮的胡子。朗桑说,我在那边商店里算账,怕你着急,招呼一声,结完账咱们就走。说着钻进对面一家小杂货铺。谢天谢地!

朗桑的车是丰田4500,西藏跑长途的,这种车最多。车已经不新了,拾掇得干净舒适,和主人一样。离开樟木镇时,雨已停歇,空气中蒸腾着湿涩的草木气息,随着车的加速,这气息越来越淡。别了,樟木!

几乎没有任何过渡,车就驶入了盘山道。朗桑车开得又快又稳,路况的细微变化,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每一个弯道,每一处险坡,车速减提恰到好处,前些天提心吊胆闯过的路段,仍有多处山石滚落,还没容我回味,已经轻松甩在身后。我不再紧紧直视前方,手也松了下来,转眼打量起这位新伙伴,从旁看去,朗桑驾车的姿势很潇洒,像草原上人马合一的赛马骑手。他很少说话,眼睛眯着,嘴角紧抿,专注得令人敬畏,只在绕过掩住半边路的一堆石头时,用嘴努努:“喏,就是这儿,路断了一个星期,白天修,夜里一下雨又冲坏了。我们算幸运。”很快到了聂拉木,绕过县城边沿,山坡上一溜小商店,朗桑减了车速,冲着一处藏式院落招呼了两声,见没有动静,放大了声音喊道:“还赖着床啊,太阳晒到屁股喽。”仿佛呼应着朗桑的召唤,太阳迎面冲出了云层,阳光照在挡风玻璃前,有个小小的不锈钢狮子通身闪着亮光。

此行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高原穿越,将迎着太阳一路向东,虽然攀山越谷并不平顺,但毕竟不再有樟木到聂拉木那一段盘陀路的险境。过了聂拉木,像一个小青年陡地跨入中年,周遭地貌顿显峻厉,苍青的山林不见了,沙土地和石头裸露着,草皮斑驳得连不成片。绿色像交响乐中的鼓点,偶尔探出几声,又缩了回去,大地的主旋律让位给了大提琴的棕褐色原调,聆听西藏可不必担心大自然的乐曲会平淡下去,很快雪山出现了,最先奏响的是希夏邦马峰,尖峭的峰顶银闪闪如小号声扶摇直上,紧接着一对对一簇簇,冰峰相互搀扶着,在蓝得醉人的天际镶起一圈雪白的花环,沉稳的雪山和飘忽的云朵逗引着,管乐、弦乐和着阳光跃起来交相呼应,天地间浑然而磅礴。我们都不想说话。朗桑脸上有神秘的光,慢慢把车停下,路边有一小片草地,走近才发现,细草间竟汩汩着一脉清泉。“这儿的水有灵性呢。洗洗眼睛吧,能祛病。”我学着朗桑的样子掬起水洒进眼睑,一股清凉的气息顿时爽遍全身。朗桑又捧着喝了几口,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对着太阳眯起眼睛,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回到车上,我好奇地问:“朗桑师傅,刚才你念叨什么呢?”“这么好的水,谢老天的恩赐。”沉默了一会儿,朗桑张了张嘴,想问什么,话到嘴边又换成这样一句:“你们呐,很少有一个人上我们的车。”我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也许他早就在好奇,只是没好意思问出口。从昨天到今天心里经过的波折,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是由衷地感慨:“能坐上朗桑师傅的车是缘分呢。”“可不是嘛,真的是缘分。”朗桑很快应和着。“以往跑樟木我不会这么早就返回拉萨,如果不是因为女儿……”说到女儿,朗桑打开了话匣子。他女儿在上海理工大学读书,学城市管理,还是双学士,今年刚毕业回来,分到林芝上班。报到那天他在外跑车,没顾上,回到家女儿好一顿抱怨,其他人都是父母开着车送去报到,就她一个单蹦儿。“爸爸还是开车的呢”,女儿噘起了嘴。女儿最小,本来就娇,学习一直很争气,班里就她一个藏族,年年考第二名,孤身一人在外,从没让家里操过心,嗨,这次真是受委屈了。这不,过两天女儿就该正式上班了,说什么也要赶回去送送。念起家事,朗桑很健谈,汉话说得慢一些,满够用了。我想多听他说话,接着问,家里还有什么人?老婆可工作?跑车多少年了?刚提个话头,他就顺着说开了。

朗桑是个幸运的家伙,岁数不大,已经有三个孩子。大儿子参军四年,之前就会开车,到部队又是汽车兵,复员回来在市里工作,已经结婚生子。老二也是男孩儿,本地上的大学,毕业后分到山南,也快成家了。老婆呢,大专毕业,县医院的主治医生,还是高级职称呢。朗桑掩不住一脸得意,我有心打趣,笑着问他:“在家里,老婆有没有看不起你?”朗桑连连摇头。又问:“老婆漂亮吗?”朗桑使劲点点头,“漂亮,很漂亮。”再问:“是父母包办,还是自己恋上的?”“自己追的。我们是一个村,早就看上了。”朗桑小学毕业,家境困难,开始帮大人做农活,二十岁上跟哥哥学开拖拉机,后来开上了汽车。那个年代拖拉机很少,开拖拉机在村里也是个人物,朗桑长得帅,惹女孩子喜欢,他早早相中了最漂亮的一个。人家中学毕业上了医专,仍旧和他好,工作不久又被送去武汉进修,朗桑心里有些打鼓,没想到人家隔几天就是一封信,外地的见闻、学习的琐事、心里的烦恼,一股脑端给对方。女孩子的心就是细密,她猜到了朗桑的不安。一年进修期过去,两人的关系瓜熟蒂落。“我今年四十八了,女儿一上班,总算完成任务,再干两年,该退休享享清福,光是老婆的退休金就够我们俩养老了。”朗桑无忧无虑的样子很有感染力,我心里一片安宁。

聊天不觉过得快,看看路标,已是三百多公里过去了。车到白坝,这是定日县的一个镇,沿公路一排小饭馆和食品店,来时我们曾在这里打过尖,饭菜很马虎。是在白坝吃午饭还是往前赶路,朗桑停下车征求我的意见。看看表还不到十二点,问他早饭吃过没有,说是吃过。我和他商量,还是往前赶吧,到日喀则吃饭心里踏实些。朗桑答应着,车启动了又停下来,跑去买来几罐“红牛”,几个餐包,让我先垫垫肚子。我在心里骂自己呆,也就没客气,先打开一罐饮料,递给朗桑,自己也边吃边喝欣赏起窗外的景色。雪山渐渐退向远方,眼前汪起一片难得的湿地,镜子一样倒映着蓝天和变幻的白云,三三两两的牦牛散落在草地上,光的阴影把大地切成层次分明的灰褐黄绿,上下天光和合一体,寥廓而澄明。朗桑见我拿起相机拍照,便说:“赶上运气好,或许可以看到珠峰,你想在哪儿照相招呼一声,咱们随时可以停车。”不知不觉间,朗桑和我已成了“咱们”。

珠峰并不好客,浓厚的云雾长年封裹着,轻易不肯示人真面目。朗桑眼尖,远远的,珠峰的峭顶刚刚在两团云隙间显现,马上指给我看,连说今天有运气,可惜只一刹那,车开过去,云团又死死遮住了。朗桑心有不甘,熄了火,“咱们等她。”说着端起水壶下车。我知道朗桑是在为我争取机会,对于我这也许是此生唯一的机会。苍天不负有心人,也就一根烟的工夫,云的盖头竟知趣地向西滑动了一下,珠峰渐渐露出半个脸来。仔细望去,远列天边的一队雪山之中,珠峰终究不同,拱卫周遭的雪山,云朵大多飘在山顶,珠峰的云却如飘带缠在腰间,卓尔不群的气象巍然自明。

看过不少拍摄西藏的照片,美则美矣,都是经过精心选择的镜头,按照人的审美切割下来的,无法完整地传达西藏的气度。要想认识西藏,哪怕是粗浅的了解,必须身处其中。眼前的天地山水是一个保持着自然演化状态的生态体系,除了脚下的路,没有多少人的活动痕迹。自然的造物和人的创作不同,总是浑然一体,相互熔融,枯荣交替,和而不同,没有分明的好恶,一路走来,地貌的壮美和险恶相连,山势的柔和与狞厉衔接,风雨的刻蚀,冰川的擦痕,干旱的劫掠,委委曲曲,一一坦然在目。造物不会刻意取媚于人的欣赏,也就舒展得恣肆无忌。天地有大美无与人言,这种美无法复制,我们只有倍加珍敬。人类既然有幸生存于自然中,就该善待天然存在的大千世界,切忌贪欲无度地过分攫取,更不要自作聪明,滥施科技,把山水当做养在自家的宠物,该缩手处且缩手,于世于己,善莫大焉。

汽车驶近日喀则,人的痕迹越来越稠密,青稞绿,菜花黄,水渠横平竖直,大地呈现另一番景象。四月间,曾到江西婺源看菜花,晚了几天,花季不等人,满地黄花零落成泥,一片狼藉,心里惋惜着,只盼来年再有机会。没想到一季之后,在婺源错失的菜花恍若转世般开放在藏地与我相会,一片灿黄浮如梦幻,时空流转的奇妙让人只有感叹,无以言说。

日喀则城市不大,傍山依江,很是齐整,街道大多以援建地方命名。已是下午三点多,我们的第一要务是解决肚子问题。朗桑问,吃汉餐还是藏餐,我说当然藏餐,于是来到扎什伦布寺旁边一家吉祥餐馆。已过了午饭时间,餐馆里很清静,十多围餐台,只有两对年轻人在吃甜茶低声聊天。藏餐馆的长座位铺设着扎有吉祥图案的毡毯,坐着舒服,先要了一壶酥油茶,慢慢看菜单。依我的经验,每到一地,适应新环境先从饮食开始,各地食俗出自当地的风土,自有养人的道理,入藏后离不开酥油茶,有机会就讨着喝,比较下来,最香醇的是端午节那天,拉萨友人次仁罗布自家熬的,这家餐馆自然比不上,但我和朗桑还是把一暖瓶酥油茶喝了大半。朗桑点了红焖羊肉和馒头,我点了鸡蛋炒饭、烩土豆和青菜。朗桑不好意思了,问,不吃羊肉吗?我说上了年纪牙不好,你尽管吃。真羡慕朗桑的胃口,看他吃饭也是一种享受,一大碗羊肉四个馒头仔仔细细吃干净,捎带把半盘土豆也消灭掉。岁月不饶人,三十多年前小靳庄劳动时,我也有过这样的战绩呢。又怕朗桑没吃饱,还要加点什么,他连说够了,咱们赶路。

出了日喀则,通往拉萨的公路开始傍着雅鲁藏布江走,江对岸可以看见拉日铁路的工地,高高的塔吊随着架起的桥墩升降,繁忙的机械出出进进,映衬着江水缓缓流淌。朗桑有些忧郁,喃喃自语着,路越修越好,来是方便了,能看的东西可少了。说起十多年前,开车从日喀则往西走,离城三十公里,就是冰川雪山的世界,可现在,你看到了,还剩下什么?又指点着江对岸岩层上留下的水线痕迹,原来江水能到那儿,今年只有这么高了。目测过去,水位落差足有五六米。水都到哪儿去了呢?朗桑的忧虑和他的无忧无虑一样实在。沿途经过旱象严重的地方,看到草枯树萎,他心痛得像自家地里遭了灾,连声叹气,完了完了,农牧的人家今年不好过了。我和他念叨起喜马拉雅山另一边的尼泊尔,满山葱绿,雨水多得让人生烦,还有樟木镇那湿涩的感觉,不由抱怨道,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该下雨的地方偏偏没雨,老天爷太不公平。朗桑若有所思地纠正,那是老天爷打盹了。

公路前方,远远闪出一脉大山,青钢色的岩峰在群山中脱颖而出,显得格外庄严。朗桑特意停了一下,“看,念青唐古拉,这可是著名的雪山,现在……”他不再往下说了。我的相机镜头已经把念青唐古拉主峰从远景拉过来,看得越来越清楚,大山通体裸露,一色儿的大青石,山的峰顶像牛角一样翘起两端,只在山尖背阴处,残留一点点白,好似海水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一只贝壳,孤零零的,看着心里不是滋味儿。

入夜时分,终于抵达拉萨,街上看到出租车了。朗桑停下车表示抱歉,他家在城南县里,车要赶回去检修,明早还要陪女儿,不能送我到酒店了,说着拦了一辆出租,把行李搬过去,飞速塞给我十元钱。这一切来得太快,我还没反应过来,想说的话都不及说出口,朗桑的车已经消失在夜色里。我扬起脸,望着拉萨的夜空,星星近得像俯视的眼睛,我知道,今天,他没有打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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