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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行

2014-04-29徐东

长江文艺 2014年10期
关键词:公子公园

徐东

王晴朗来到深圳宝城打工的那一年五月,北约用B-2轰炸机发射了五枚攻击炸弹,击中了中国驻南斯拉夫的大使馆。炸死了两名中国记者和一名家属,炸伤了数十人。他的老板,模具厂的厂长黄公子是从部队退伍回来的,他热血沸腾地对厂里的工人们说,我亲爱的战友们,你们知道吗,国家不强大就会被西方列强欺负,我们每个爱国的、有血性的中国人都应该奋发图强,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让咱们的国家强大起来——那么对于我们来说,保证模具产品的质量,提高国际竞争能力,才能接到更多的国外订单,才能赚更多外国人的钱,只有有了更多的钱,我们的国家才能发展得更快,才能强大起来,不被西方列强欺负!

那时的黄公子刚刚成为一位香港富商的女婿,刚刚升为厂长,年龄也不过三十一二岁。他的个头不高,留着漆黑的短发,一双小眼睛炯炯有神。由于他走路时总是昂首挺胸,精神焕发的样子,常常让人忽略了他偏矮的个头,觉得他是个有活力、有气场、有能力的人。黄公子总是喜欢站在高处,用他有些沙哑的嗓子,对着员工们唾液横飞地讲话。他称员工们为战友,为兄弟姐妹,反复向他们灌输模具是有灵魂的,是快乐的。他希望员工能够把热血和青春,把理想与大爱融入到模具事业中,像爱自己的亲人和恋人那样与模具产生感情,进行热恋。他说,员工们并不是为他,为任何一位老板,为了赚取一份可怜的工资而工作,而是为了伟大的中华民族的崛起,为了祖国母亲变得更加繁荣富强而工作!

黄公子像是打了鸡血一样,每到一个地方,不管别人乐不乐意,都会热情地与人合影,与每个人亲切握手。合影时他总是要求大家像他一样握紧拳头,大声喊着模具厂的口号——快乐模具,品质报国。黄公子认为他所做的事业是为了爱国,爱每个人,他希望所有的人都能够奋发向上,活得精彩——他的理想是赚更多的钱,做更大的事情,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

那时二十出头的王晴朗,刚刚从贫穷落后,思想观念还比较保守的家乡来到大城市,还是一个显得有些木讷和不开窍的人。他并不清楚如何把自己的灵魂和大爱融入到模具中,像与一个女孩子恋爱那样与模具进行热恋,也很难把在工厂里的自己,与国家民族联系到一起。但他在乡下的时候也知道,家里日子过得穷,就会被别人看不起,甚至被人欺负。他也为北约轰炸了中国驻南斯拉夫的大使馆感到气愤和难过。既然黄公子说做好工作就是爱国,就能赚国外的钱,发展中国的经济,帮助更多的人,那么他就好好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吧。

黄公子看过《西行漫记》,看过红军长征的故事,他希望自己的员工能继续发扬革命者的精神,因此每个月末,都会组织有文艺细胞的员工表演节目,然后在一种欢悦的气氛里开工作总结和动员会。他会点评员工们一个月来的工作情况,提出下个月的工作目标,最后还会让那些表现优秀的员工,站到搭起的台子上来,各自谈一谈自己工作的心得体会。在王晴朗成为一名合格的模具工时,也经常有幸被叫到台上,接受台下上百个员工的热烈掌声。不过他特别害羞,站到台上四肢就会控制不住地索索发抖,更是脸红脖粗地开不了口,说上一两句完整的话。

王晴朗在模具厂工作了十一年,他从来没有在人多的场合讲过三句以上的完整的话。平时,他总是默默地干活,默默地上下班,也不太爱与人交流。最初他的工资只有两三百块,从两三百块到上千块,从上千块再到数千块,他不知道工资的增长与时代变化之间的关系,只知道自己做一份工,赚一份钱,能够在城市中继续生存下去就好了。

在王晴朗成为师傅以后,他为模具厂前后带过不下一百名员工。他的徒弟有的后来也成为了别人的师傅,有的甚至成为了黄公子分厂的厂长,有的还成为了黄公子上市公司里的小股东。自然,成功的人有了房子和车子,成了家,立了业。而王晴朗一直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他自己。一直以来,他也并没有觉得做一个普通人有什么不好。

说起来,这些年来的深圳宝城变化的确是太大了。

就拿宝城公园来说吧,王晴朗初到模具厂上班时,宝城公园还没有被正式命名,还仅仅是一座荒蛮的、经常有野兔子出没的小山丘。那时他想要爬到山顶上看风景,还需要用手拨开一些丛生的野草和扎人的荆棘。在山顶上看时,宝城还没有建起那么多的高楼大厦,还显得像个灰头土脸的小城填。挺好的小区,楼价也不到二千块钱,比起现在来说,简直低得不像话——原来花二千块一平方米就能买到的,现在每平方米差不多上三万块了。

山丘成为公园,修了柏油公路,种上了奇花异草,开辟了上山通道,在公路与上山的通道上,设了休息座椅和避雨亭廊。后来公园有了管理处,空地上又挖了两个人工湖,在湖里养了各种观赏鱼,种上了睡莲和水草。接着有了停车场、游乐园、体育场,甚至是足球场。公园变得越来越漂亮,设备越来越齐全,来公园里的人也越来越多。

王晴朗亲历了公园的变化,他也曾经有许多次登到山顶上,去观看宝城的变化,但那种变化并没有真正对他产生太大的影响。因为外界的变化与一个人自身的变化还是有点不一样的,这种不一样就体现在,外界在改革开放,发展经济,他王晴朗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窝在工厂里的模具工人。细细想来,王晴朗感到自己也是有变化的,只是那种变化并没有使他成为一个成功的人,有出息的人,而是越来越让他感到自己在城市里是平常的,是失败的。

公园里有三道大门。东门对着的那片灰白色的工业区,里面全是五六层楼高的厂房。厂房里有着各种各样的钢铁机器,有成千上万穿着各种颜色工装的人,操动着那些机器,制造或加工着各种产品。每天都有大卡车拉着货物奔向港口码头,被巨大的货轮船运往世界各地。王晴朗在其中工作了十一年。南门往前走上两三百米,是个菜市场。王晴朗曾经有许多次在那儿买过菜,有时候不买菜,他也喜欢去那样热闹的、有生活气息的地方转一转,那样他会感到安心,感到平凡的自在。在菜市场附近便是城中村了,七八层高,或十来层高的楼一栋紧挨着一栋。楼与楼,贴得特别近,被人戏称为“握手楼”,或“亲嘴楼”。王晴朗过去住在那样的楼房里,后来又住进了别处。小街巷里,有着花花绿绿的店铺,有日用品店、服装店,有理发店、水果店,有小饭馆、麻将馆、咖啡馆、茶馆。汽车、摩托车、三轮车、自行车和来来往往的行人发出混乱、模糊、偶尔嘹亮刺耳的声响。那种声响夹杂着食物、灰尘和垃圾的腐臭味道,从黎明时分会一直蔓延至夜深人静里。西门斜对着的,是一条被改造过的,在时光中越来越繁华的商业街。街上有高档的星级酒楼,有豪华的宾馆,有高档写字楼,其间经常出没一些打扮得时髦的都市女郎,一些穿西装、打领带的潇洒男士。也有一些大型的购物商场,里面有价格不菲琳琅满目的商品,让一些工薪阶层的人进去之后,就自然生出钱不够用的感慨。在那样一条街的背后,也有一些绿化不错的居民小区,曾经王晴朗和孙丽美在那儿还有过一套房子。

有些时候,王晴朗爬上宝城公园的那座小山,看着四周稠密的楼群,川流不息的车流,和星星点点变小了的人时,他甚至会怀疑自己真正在宝城生活过,与两个鲜活的女人恋爱过、生活过。他会觉得自己渺小得像虚无的空气,像不为人知的一阵微风。不过,他的确是爱过的,生活过,在其中存在,并且要继续存在的。

王晴朗在来到模具厂工作后的第二年,喜欢上了一位像春色一样的女孩。为了她,本来有些不修边幅的王晴朗,开始每周去理发店理一次发,每天穿得整整齐齐的去上班。下班后,他经常一个人去在那时还没有成为公园的那座小山下走一走。吹着微风,嗅着野草的芳香,看着蓝天里洁白无声的云,他会幸福地,无边无际地想象着自己的女徒弟顾寒——那个扎着马尾巴辫儿,细眉凤眼,有着微微凸起的胸部,说话时细声慢语,身上散发着一种好闻的味道的女孩。

王晴朗喜欢顾寒,但没有勇气向她表白。他害怕被拒绝后会尴尬,另外他一直笨口拙舌的,也开不了那个口。不过,好在沉默也会让人感觉到会是一种深沉,嘴巴不会说可是人的眼睛和行动也会暴露一个人的想法。顾寒感受到王晴朗周身散发出的爱的气息或光芒,觉得他挺好看,人也不错,也开始有些喜欢他。在后来成为他的女朋友时,顾寒笑着对他说,他有种特别的味道,像玉米,像煮熟了的红薯的味道,他还有一种黑黝黝的,健康有力的,会发光的皮肤;牙齿呢,虽说他不爱说话,但还是会对人憨憨地笑的,一笑的时候,唇红齿白的,也在发光;总之,她觉得王晴朗就像他自己的名字,有种阳光灿烂的感觉,让她想亲近。

多好,尽管王晴朗感到自己笨拙得像一块石头、一根木桩,但春天一样,桃花一样的女孩,还是像风像雨一样吹向了他、淋湿了他。美好的顾寒,以徒弟的身份请王晴朗吃了顿饭,吃过饭后,又让王晴朗陪逛街。那还是王晴朗第一次陪一位女孩子逛街,他觉得一切都美好极了。他心想,如果她想要买什么的话,他会特别愿意为她出钱。但是顾寒什么都不需要,只是喜欢走在人群里,东看看,西瞧瞧。后来顾寒逛累了,他们便找了片干净的地方,坐下来,默默地看街上形形色色的人。王晴朗因为内心里流淌着一条幸福的河流,他激动得有点儿颤抖,所以便让自己抬头看天,看云来缓解。他心里有千言万语,一直在想着该对顾寒说些什么,但那些话像是结了冰一样,化不开,说不出口。最后,还是顾寒起身时主动向他伸出了手,让他拉,他才敢伸出手,去拉她的手。第一次牵女孩子的手,王晴朗感到自己心的堤坝一下敞开了一道口子,那种幸福的感觉,甚至会使他产生了难过的情绪。

恋爱的感觉让王晴朗总怀疑那是不是真的,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他和顾寒也仅仅是在一起吃吃饭、逛逛街、牵牵手,没能有进一步的发展。王晴朗的那颗心烧成了一块发红的铁,但他仍然是被动的,除了工作上他主动以外,他从来不会、不敢、或者说不好意思去主动表现自己,表达自己,好像顾寒是属于全世界的,他不该一人独享。另外,思想保守的他,觉得自己对顾寒的那种,要亲吻和拥抱她的想法,是不纯洁的,不正经的。

2003年的春天,在中国许多地区出现了非典疫情,一时间全国上下,人心惶恐不安。不少学校、工厂、公司都放了长假。各个片区的管理部门,组织了大批人员,穿着白大褂,背着药桶,四处喷洒着消毒药水。人们外出乘公交车时戴着口罩,回家时反复用香皂把手洗得通红。用来防治感冒的板兰根等药物被抢购一空,听说抽烟可以抵抗病毒侵袭,不抽烟的人还抽起了烟。人们在一起时,听到有个人咳嗽一声,有人就会皱着眉头远远地躲开。恰恰在那个时候,顾寒感冒了,发烧、咳嗽、胸口发闷,很像是得了非典型肺炎,却又不敢去医院看,怕去了就被隔离开来,再也回不来了。

模具厂的女工宿舍里,住着十二个女工。她们都怕被传染,经过商量,一致要求顾寒搬出去住。顾寒当时有种被抛弃的感觉,感觉自己就要死了,心里特别难过。王晴朗知道后,在公园的南门对着的城中村,租了间房子,把顾寒接了出来,日夜守护着她。王晴朗从饭店里弄来了冰块为她降温,从很远的地方买来她爱吃的小笼包,鼓励她说,她得的只不过是普通的感冒,肯定没有什么事——如果真的有事,他愿意和她一起去死。那时的顾寒,爱着质朴老实,沉默寡言的王晴朗,被他感动得热泪盈眶。顾寒说,如果她真的没事,就嫁给王晴朗,永远和他在一起!永远在一起,一生一世,多好啊,那话从顾寒的嘴里说出来,王晴朗也被感动得流下了泪水。

非典疫情过后,人们又恢复到原来的工作和生活的状态。顾寒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没有去想怎么样嫁给王晴朗,不过他们的关系还是更进了一步。王晴朗从男工宿舍里搬了出来,与顾寒一起在小商场买了一应生活用具,住在了一起。

灵魂与肉身结合在一起的那种感觉,就像是在飞。王晴朗认为,顾寒就是他的生命,就是他的未来,就是他的一切。那时的王晴朗对顾寒有一种感激,说起来有点儿好笑,但当时他真的就是那样认为的——他觉得顾寒这个女孩,让他感受到人活着的意义。

王晴朗和顾寒一起上下班,一起走过公园的南门去菜市场买菜,然后回到出租屋,做饭炒菜。在那段时间里,王晴朗学会了各种菜的炒法,还学会了煲汤。他心甘情愿地做着一切家务活,把原来有些瘦弱单薄的顾寒,照顾得脸色红润,微微发胖。那时他觉得顾寒就是他的星星和月亮,就是他的水和空气,就是他所有的快乐和幸福的源泉。

日子流水般一天天过去,城市一天天在膨胀变化。顾寒感受到城市巨大的变化,也想要有一些变化。虽然她觉得王晴朗人好,好得她不该有任何意见,但最终觉得,她和王晴朗再过下去没有什么前途。因为她从他的身上,看不到他将来会获得成功的可能。他只能是那种被时代主宰、被别人剥削的对象。因此,渐渐长大,也渐渐聪明的她会觉得,王晴朗只配成为她生命中的匆匆过客。

顾寒不想被王晴朗对她的爱所牵绊。在她看来,那种所谓的爱,在强大的物质生活面前,在车轮滚滚的时代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她渴望成功,不想永远和王晴朗一样在模具厂没出息地打工。黄公子就是很好的榜样,他是个改革开放的大时代的弄潮儿和代言人,他的言行影响了一大批员工,顾寒也是其中的一个。顾寒想要成为城里人,有自己的房子车子和一大笔可以让她衣食无忧的存款,有一份属于自己、可以见证自己成长与成功的事业。为了寻找一种新的可能性,也为了逃避王晴朗对自己的爱,在三年后,顾寒跳到了另外一家公司做销售。换了家单位,工资提高了不少。重要的是,顾寒见到了更多的有理想有追求的人,经历了更多的事,开了眼界,心中有了更多的欲求。见了世面的顾寒觉得自己和王晴朗没有将来了。那时的她认为,爱会让人满足于眼前的小快乐,小幸福,让人放不开手脚,变得没前途,没出息!

对于顾寒离开模具厂,王晴朗倒也没有什么意见。他爱着顾寒,觉得她想怎么样,他都支持。

在顾寒刚离开模具厂后不久,皮肤白净如雪,有着一双明净的眼睛,嘴角上有颗小黑痣的,嘴唇红润的孙丽美来到模具厂,成为了王晴朗的女徒弟。

孙丽美曾经在服装厂做过普工,在流水线上做过拉长,在化妆品公司做过推销员。她怀着美丽的憧憬,期待着高中时的恋人,在大学毕业后来找她,和她一起生活。男朋友读完本科后又读了研究生,在读研究生时和一位女同学同居了。失恋的她想要尽快找个男朋友取代前男友在自己心中的位置,以逃避心中的难过。长相憨实,喜欢傻笑,与女孩子相处时还有些害羞的王晴朗很像一盘她可以拿来吃的菜——但孙丽美很快从工友那儿知道,王晴朗是名草有主的,他是顾寒的菜。

孙丽美是个聪明的女人,在她成为王晴朗的徒弟后,知道他是顾寒的男朋友,怕顾寒吃醋,也为了避嫌,便主动与顾寒成了朋友。她提出让在外面跑业务的,越来越见多识广的顾寒为她介绍个男朋友。很快孙丽美和顾寒变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后来在王晴朗的见证下,她们还在宝城公园的一块大石下拜了干姐妹,约定从此以后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做一辈子的好姐妹!

孙丽美既是王晴朗的徒弟,又是顾寒的好姐妹,因此有充足的理由在休息日找王晴朗和顾寒他们一起玩。孙丽美和顾寒无话不谈,经常会在王晴朗的身边嘻嘻哈哈地笑起来,笑得他莫名其妙。和她们在一起,王晴朗仍然像个闷葫芦。虽说王晴朗对孙丽美的出现有些意见,觉得她剥夺了自己与顾寒单独相处的幸福时光,但也从来没有表现过不满。

在顾寒想要成功,想放弃王晴朗时,孙丽美也劝过她。孙丽美觉得王晴朗任劳任怨,承担了生活中一切琐碎的事情,而且沉稳大度,做的饭菜也好吃,顾寒不该那么对他。但让王晴朗都没想到的是,一年后,顾寒竟然离开了宝城,自愿被公司派到上海,而且她决定去上海的时候,连商量都没有跟王晴朗商量一下。顾寒到了上海后,还让孙丽美帮王晴朗介绍过对象。她希望王晴朗喜欢上别的女孩子,把她忘掉。那样,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彻底与王晴朗脱离关系了。

王晴朗在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想了一些问题。在顾寒去了上海之后,他让自己一再否定与她一起时的那种美好,但无法办到。他觉得自己爱她,不管如何,不能不爱。想得深入一些,他觉得自己在爱着顾寒的时候,甚至是虚伪的,因为他总是和她保持着一些距离——尤其是在床上的时候,他不能够完全放开自己。他认为顾寒可能会觉得他没趣。事实上,王晴朗认为,他更强调一种精神上的恋爱,而不是通过身体的亲密接触所能达到的那种,他想爱她的全部——过去、现在、还有未来,而不是仅仅爱他们彼此的欲望。他希望一切发展得都不要那么快,他喜欢慢慢地展开。那时,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有个女人,那个女人正是他想象和感受中的顾寒,他渴望像爱自己一样爱着她,甚至想成为她。

王晴朗沉默、微笑着面对一切所需要面对的人和事,但时常会感到孤单。他曾感激顾寒的爱与陪伴,对她的离开,有时却又感到一种刺心的难过与莫名的怨愤。他想到了孙丽美,想到她与自己之间相爱的可能性。孙丽美每天和他在厂子里打交道,他能感受到她对自己的喜欢,而她又是一个热情鲜艳得像夏天一样的女孩。一切都是那么真切,呈现在他的生命中,让他无法去否定。

2008年5月12日中国汶川发生了大地震,电视和广播里天天播放抢险救灾的消息。黄公子带头捐了钱,然后又发动员工向灾区奉献爱心。孙丽美是四川人,她的一位姑姑嫁到汶川,在地震中死了,她很难过,感到人生命的脆弱和无常,特别需要安慰。在那个时候,孙丽美约过王晴朗去逛公园,但王晴朗还没有想好,该不该单独和她一起去。王晴朗有世俗的一面,他怕别人看到自己和孙丽美单独相处,会说闲话,害怕闲话会传到顾寒的耳朵里。当然,他也怕自己爱上孙丽美——对于他来说,孙丽美也有一颗强烈地需要爱与被爱的心,有美好的、温暖的身体会吸引他。

最终,王晴朗还是拒绝了孙丽美,因为他和顾寒还没有结果,他还在爱着她,经常在一个人的夜晚想念着她。他感到自己是没有出息的,一直以来他也并不想成为一个有出息的男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众人之中,哪怕是在顾寒一个人面前也要装模作样,道德感深重得像个老古董。他看不起自己,觉得自己虚伪,而且多年来他习惯了那种虚伪的活法。他看到漂亮的女孩子仍然会低下头来,想得丰富一点儿,仍然会脸红。他仍然不敢在别人面前多说话,更不会去没话找话。他总是觉得,他一说话,就暴露了自己赤裸裸的灵魂,那样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真实的自己,会破坏了在传统中形成的,他的生命道德的堤坝,让他难堪。

在别人的眼里,王晴朗是个老实人,其实他内心里什么都有。在别人的眼里,他是没有出息的,事实上他根本不屑于有什么出息——有什么意思呢?大千世界,古往今来,即使你取得了所谓的成功,在万人之上,又能如何呢?不过是做的事越大,越操心。不过是获得的越多,将来失去的也就越多。他的心思再丰富美妙,在现实中他还是别人眼中的他。就拿孙丽美来说,她觉得王晴朗拒绝和她一起去逛街是他不开通,怕这怕那。她自己就不怕吗?王晴朗想,她或许也怕,只是她没有往深处想。当然,或许孙丽美仅仅是想与他出去走一走,想有个人安慰一下自己,是他想复杂了。不过,王晴朗的母亲在他小时候就教育他说,公子和小姐哪能做朋友呢?时间长了肯定会有事,你如果不想和别的女孩子正式谈恋爱,就别乱交朋友。王晴朗觉得母亲的话是对的,因此,他不想和孙丽美做朋友。

孙丽美却不死心,有一次她说,我和顾寒是好姐妹,你就是陪我逛一逛公园,逛逛街又有什么啊!你怕别人说闲话?你放心好了,即使我姐她知道了也是不会在意的!见王晴朗不说话,她又说,你觉得顾寒姐还喜欢你,还爱你吗?不是我在这儿说我姐的坏话,你真该考虑一下这个问题了。上海多大啊,有多少成功又帅气的男人啊,我姐长得也不差吧?再说,人的生命是多么短暂啊,说不定有个什么事,人说没就没有了,就像我姑姑——我姑姑说我长得像她,在我小的时候可喜欢我了,结果一场地震,人说没就没了。

王晴朗看着眼睛有些湿润的孙丽美问,你是什么意思?

孙丽美说,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你就不懂得怎么安慰人。

王晴朗觉得自己也有些不像话,因此抱歉地笑了笑。

孙丽美说,我喜欢你的笑,我从和你一见面就觉得,你应该是属于我的——要不这样吧,我给我姐打个电话,就让她放弃你,把你转让给我好了。

王晴朗觉得孙丽美变化太快了,摸不透她。不过他不想让自己老板着脸,就笑着说,你打,你姐同意了我就给你做朋友!

没想到孙丽美还真就打了电话,她对顾寒说,喂,姐啊,我姐夫让我打电话和你商量个事,他说让你同意把他转让给我……

王晴朗见孙丽美真那么说,便去抢她的手机,把手机抢到手后对顾寒说,顾寒,你别听她瞎说,她闹着玩呢!

没想到顾寒却说,我看你俩挺合适的,你以后就把我给忘了吧!

没等王晴朗再解释什么,她就把手机挂了。

再打过去,没人接。

孙丽美的那个电话,让顾寒觉得,她通过孙丽美,可以使自己名正言顺地全身而退。

有了那种设想,再次与孙丽美通电话时,她便以半真半假的,开玩笑的口气鼓励孙丽美试探王晴朗,看王晴朗对她动不动心,她也好趁机考验考验他。

那时的孙丽美每天在模具车间与模具打交道,枯燥乏味得想死的心都有,她觉得生活实在太无趣了,更何况顾寒愿意让她去试一试,想想也是件挺刺激的事,就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孙丽美怕王晴朗不愿单独和她去逛公园,下班后便叫了几个工友一起拉着王晴朗到公园去玩。后来她又把别的人支走,自己单独与王晴朗坐在草地上聊天。

那天孙丽美对王晴朗推心置腹地谈起那个读了研究生后变了心的前男友,说起他至今还没有还她的钱,装成一种失恋后伤心难过的样子,希望能激发王晴朗的怜香惜玉之心。见王晴朗不为所动,她又说自己的心情特别难过,缠着他要他陪自己去喝酒。

孙丽美也就喝了一瓶啤酒,却东倒西歪,说自己醉了,让王晴朗扶着她回家。

那一夜,王晴朗没有能够回去。后来他想,归根到底,还是自己不够坚定,没有真正想要回去。那时他在潜在的心思里,大约也想要和孙丽美发生点儿什么,以对抗顾寒离开他去上海的现实,通过留下来,向他所仍然深爱着的顾寒表达不满。

当然,孙丽美不让他回去,给了他犯错误的机会。

孙丽美说他可以睡在沙发上,她需要有人陪着说话。

王晴朗躺在沙发上,孙丽美又拉他到床上,说她心里难过,想抱着一个人,只是想抱着。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孙丽美就开始调皮耍赖地往王晴朗的耳朵里哈气。不过王晴朗不是那么急切,他仍然试图想想清楚,是不是该和孙丽美发生点儿事,那样好不好。

那时的孙丽美喝了酒,借助着酒劲儿,已经不再是试探王晴朗,而是真心想要和他发生什么了。她想,什么好姐妹,你顾寒的也可以是我的,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要的男人,难道还不许我要吗?

孙丽美说自己热,把衣服脱了。王晴朗仍然想让自己保持冷静,试图让自己想想清楚,是不是该脱光自己的衣服。他那时身上也热。孙丽美让他把衣服也脱了。他不动,孙丽美就是在那个时候说了顾寒让她帮王晴朗介绍女朋友的事的。

孙丽美说顾寒已经不爱他了,但他人又太好了,不忍心告诉他,所以才离开他去了上海,想通过时间和距离隔开这份感情。

王晴朗半信半疑,结果任由孙丽美帮他脱了衣服,脑子里还在想着顾寒为什么不爱了,是不是真的。

孙丽美为他打抱不平地说,王晴朗,我姐不要你,我要你,我要你……

王晴朗看着孙丽美红红的脸,迷蒙的眼神,乱乱的黑发,最终放弃了思考,带着一种复杂而又难过,难过而又兴奋的心情和孙丽美睡了。

在一起时,王晴朗把自己想象过的所有方式与角度都用了一遍,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匹孤独的狼、一头野蛮的熊、一只威猛的雄狮。孙丽美对他满意极了,她幸福地流下了眼泪。她狂吻着他说,王晴朗,晴朗,我爱你,我爱你,我永远都爱你……

是的,那时王晴朗也发现自己也是在爱着孙丽美的,尤其是那时他在爱着他自己,以背叛了他所爱着的顾寒的方式,以背叛了自己生命中传统道德的方式在爱着一切。他和以前的自己变了一个样儿,他甚至在为自己感到高兴。他被敞开了,他自由了。

过了两天,孙丽美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应该把真实的情况告知顾寒。她想获得王晴朗的爱,成为他的人,完全拥有他,因此,她必须要给顾寒有一个交代。

孙丽美给顾寒打电话时说,姐啊,我对不起你了……

顾寒起初有点不相信,后来又觉得孙丽美不会骗她。她不相信,是觉得王晴朗不太可能那么快就与孙丽美在一起了。后来她相信,是因为她觉得孙丽美完全具有勾引王晴朗的实力和能力。

顾寒的心情一时是复杂的,她想起与王晴朗在一起的过去,点点滴滴的,都是王晴朗对她的细心关爱。那种爱是发自他内心的,是来自他灵魂深处的——但她后来却越来越感到累,感到自己被他的爱捆住了自由的思想与情感的手脚,让她陷入平庸。如果王晴朗是个有出息的,能攻城掠地的商场上的能人,能有钱有地位,在城市中为她提供一切物质保障,让她过上富有的、有品位的生活的话倒也罢了,但他又是个没有什么理想和追求的男人。为了自己的将来,她只能狠心放下他。

两个人毕竟是真心相爱过的,在生命中彼此也都会觉得对方类同于自己的亲人,因此顾寒难免也会有一种从此失去了王晴朗的忧伤——但谈不上太痛苦,因为那时更远大的人生目标、更有意义的生活在等着她。

对于干妹妹孙丽美,顾寒也谈不上抱怨,在她的感觉中,王晴朗虽说是个没出息的人,但却是个好男人,孙丽美跟着他也没有什么亏吃。因为王晴朗的收入那时也不算差,无论是从外貌还是从内心,都还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男人。

王晴朗认为,顾寒本该留在他身边,和他在一起。但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太普通了,普通得与整个快速发展的时代太不相称了。他知道顾寒为什么要离开他,她为了自己有更好的发展,只有放下他才有自由,才可以选择她喜欢的成功男人。为了达成商业目的,她在将来甚至也有可能会放开一些,和生意场上的男人调调情了。一想到这些,王晴朗的心情就开始郁闷。他想,一个漂亮的女人,如果放弃矜持与操守,她可以在事业上取得更大的成绩,赚更多的钱。钱是个好东西,可以满足人对物质的虚荣心,让人在成功的光环中有种自以为是的成就感,让人在平凡的芸芸众生中有一种盲目的优越感。顾寒也许并没有错!许许多多喜欢钱的人也没有错,但问题是他们就错在太把成功和金钱当回事儿了,那会让他们远离自己纯净的灵魂,生命中珍贵的平凡的幸福感,反过头来为成功或获得的物质所累。

一周后顾寒坐飞机从上海飞回来见到了王晴朗。

顾寒装着冷脸,话语里也有了冰和霜——她正式提出与王晴朗分手,要带走一些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既然王晴朗清楚自己已经与孙丽美发生了关系,而且是顾寒先提出与他分手,虽然他会感到难过,却没有了理由不同意。

那个时候的王晴朗心里有些复杂,因为他仍然在爱着顾寒,不想彻底失去她。他清楚,是顾寒的离开,造成了孙丽美趁虚而入。这就像顾寒导演的一场好戏,只不过他和孙丽美是她的两个演员而已。他不相信顾寒是那样冰冷无情的,另外他在潜在的心思里也想要充满想象力地,全力以赴地和顾寒演一场床上戏,他想以此来挽留顾寒。他想让她觉得自己错了。不过他又在内心嘲笑了自己,觉得自己像孩子一样,却又有着一个成人的躯壳,十分可笑。

独自与顾寒坐在房间里时,王晴朗一直在想,顾寒为什么在说完分手的话之后,没有掉头离开?他想。她也并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女孩,只是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的关系走到头了。

总是沉默的王晴朗还有话没有对顾寒说。那一次,他认真地说了,他说,顾寒,我是爱你的,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永远爱着你……

王晴朗说出爱,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忍不住流下了泪。他在说爱的时候,的确感到爱在他心里有个和天地一样博大的空间,但面对具体的顾寒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的爱像一粒小小的种子,已经在他的生命中成长为一棵小树——在顾寒即将离开的时候,他感到那棵树仍然会在他的心里独自长大,有一天会变得遮天蔽日,硕果累累——而他所深爱的顾寒却会离他越来越远,无法与他分享他的爱。

顾寒看了王晴朗一眼,她的眼睛真漂亮,那里面真的有王晴朗熟悉的东西,或许顾寒懵懂不觉,但他知道那正是她潮湿可爱的灵魂——它有着人活在这个多彩的世界上所具有的鲜明欲望,有着纯洁但却会被影响被扭曲的真挚的情感。

王晴朗普通,但他也充满了变化——后来他佩服自己主动去拥抱和亲吻了即将离开的顾寒,投入得像一只贪吃的狗熊。

顾寒和王晴朗最后一次上演了一场床上戏,她吃惊于王晴朗的变化——或许是肉体与灵魂交融的幸福,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她想到自己即将离开,眼睛红了,她对他说了,王晴朗,王晴朗,王晴朗,我爱你,我爱你但是我还是得走了!

王晴朗送她出门,帮她拎着包下楼,然后看她背着包,走进人潮人海中。

那一刻,王晴朗觉得,顾寒正走向他内心的深处,灵魂的深处。他甚至觉得他们终有一天还会见面,还会相爱,还会在一起。他又觉得那就是生死离别,从此将天各一方,老死不相往来。

王晴朗独处了一段时间,他在思考自己与在别处的顾寒的关系。

王晴朗甚至跑到图书馆去查阅了上海的地图,了解了上海这个国际化大都市,这样他的想象似乎才有出处。他想打电话告诉顾寒自己在做什么,他是多么傻,但他知道,他不能牵扯她。顾寒已经做出了自己选择,何况他又有了孙丽美。

王晴朗对孙丽美甚至有一种说不出的怨与恨,他无形中觉得是孙丽美的出现,破坏了他和顾寒之间的关系,破坏了他心中对爱情的执著与痴迷的那种纯粹与美好。孙丽美使他甚至想要离开宝城,去往另一个城市,去上海,去顾寒所在的那个城市——哪怕永远不和她再见面。王晴朗又感觉到自己的命运好似早就被安排好了似的,他无法逃避孙丽美,那个第一次带给他自由放纵感觉的女孩。他想,还是与她相爱吧——既然她爱自己,而且他也可以从她的身上,她的生命或灵魂的存在中,感触到她的干姐姐顾寒的存在。

王晴朗正式与孙丽美建立了同居的关系。孙丽美退了自己租的房子,与王晴朗搬到了一起。王晴朗与孙丽美在一起时,仍然是沉默的,不过他感到自己笑的时候少了。他仍然在爱着顾寒,同时也在爱着孙丽美,就好像他爱的能力突然间变得强大了,可以把两个女人合在一起来爱。他总能从孙丽美的存在,感触到顾寒的存在,同时觉得她们都是他所爱的女人。如果换一个陌生的女人呢,他想,也许仍然有可能。

王晴朗敞开了自己,他那种被破坏之后又被激发出来的爱别具一格,有着他都感到惊奇的色彩线条和声音味道。他无法准确地表达自己的内心,在现实中他会觉得自己是个有问题的男人。他的内心与呈现给外界的他太不一样了。他那种内心的存在,有时候使他对一切,有一种不屑一顾的感受。

老板黄公子有着自己的固执,明知道王晴朗不擅言辞,上台开不了口,但他还是会让他作为老员工上台发言。在台上,王晴朗仍然会红脸脖子粗的,半天讲不出一句话来。似乎多年来形成了习惯无法打破。其实那时的他,觉得自己是有胆量,也是可以滔滔不绝地说话的。但他仍然不能——因为外部的世界,那个众人组成的世界,整个时代,整个群体太强大了,而他又自以为是地不知不觉间把自己与外界割裂开来,渴求着能够在现实中、在世界上保持相对完整的自我。仿佛,最好的办法是不要开口说话,因为他觉得,他一开口,这世界就要变了。

孙丽美与王晴朗在一起生活后,她感觉自己真正告别了过去,很享受和他在一起的生活。问题是,王晴朗和她在一起时,总是不开心的样子使她觉得他对自己并不满意,使她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王晴朗仍然会买菜做饭,像个居家的男人,但洗碗的事却交给了孙丽美。他也会对孙丽美好,但有很多时候更像是朋友间的那种好,与她隔着什么——自然是隔着他还放不下的顾寒。但在晚上亲热时,他又像个天真无邪的孩童,与她在床上投入地戏耍,让她感到他在白天和夜晚呈现给自己的存在并不统一。不过,那也并非是什么大的问题,孙丽美愿意自己做个粗枝大叶的女人。

不过,孙丽美还是会说出自己的疑惑,她说,你为什么不能像咱们在晚上的时候,那样投入,那样真实地与我相处呢?我觉得你真的好可笑,我觉得你在白天的沉默,就像是装出来的!在总结大会上,你为什么不能顺溜地说上几句呢,真的有那么难吗?

王晴朗清楚孙丽美是在生活的状态里,而他却经常会在现实和内心的生活之间左右为难,总是会处在矛盾之中。他与外界,包括孙丽美在内,形成了一种精神上的滞差。不过,孙丽美并不会追究他内心的精神真实与现实世界的悖反关系,因为她要面对扑面而来的生活,要面对具体的工作。

孙丽美凭着自己的聪明伶俐,能说会道,后来从生产车间调到黄公子的办公室,成为了黄公子三位漂亮女秘书中的一员。因为黄公子那时的模具厂开了多家分厂,他的事业越做越大,需要多个秘书为自己工作。

王晴朗在心里认为积极进取,很注重家庭的黄公子不会对孙丽美怎么样,但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孙丽美。与其说不放心她,不如说他不放心自己——因为他在现实中的情况和黄公子相比实在是相差太远了,他不如黄公子能说会道,不如他更加适应这个时代,不如他成功。尤其是后来,他觉得孙丽美也变了。

孙丽美跟着黄公子,在见了许多大场面和大人物后,和顾寒一样产生了无可厚非的野心。她也开始觉得自己不该满足现状,应趁着年轻漂亮,做成一番事业,拥有更优越的物质生活,活得更加体面。

孙丽美曾经把想法说给王晴朗,王晴朗对此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他提出与孙丽美结婚,想要试探她是不是真心和敢于和他在一起,会不会为了她的发展放弃自己,去选择一项使她的人生更加有分量的事业。如果她要离开,他希望她能早一点儿离开。因为那时他感到自己不想再把孙丽美和顾寒混为一谈,使他的内心不能安宁。

王晴朗没想到,孙丽美非常高兴地同意了和他结婚。

黄公子头脑灵活,能干敢干,事业发展得很快,公司上了市,赚了大钱。他对员工也不错,每年都会给员工发年终奖。王晴朗和孙丽美打算结婚时,他们各自都有了一些积蓄。王晴朗和孙丽美的钱合在一起,在宝城公园西门对着的,后来变得越来越繁华的大街拐角的一个居民小区,买了一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房子是二手的,简单装修后,他们从出租房搬了进去,不久举办了婚礼。

既然结了婚,有了房子,本来王晴朗打算和孙丽美就那样把日子平平淡淡地过下去了,可是他后来不断地从一些人那儿听到一些闲言碎语,便有些怀疑孙丽美与黄公子之间有事。其实他并不在意别人说什么,因为他了解黄公子的为人——但后来,他似乎感到自己完全是出于对孙丽美的那种一直埋藏在心底的,破坏了他与顾寒关系的不满,使他还是在意了。

那时的王晴朗也像大多数人一样,无法逃避别人的财富与成功对他的影响,无法回避整个时代的巨大变化所对他产生的无形压力。他经常看到孙丽美笑容满面地坐上黄公子的保时捷,她也经常在很晚的时候才醉醺醺地回到家里,斜躺在沙发上让王晴朗为她倒水,说黄公子又谈成了一笔大生意,说黄公子准备开发房地产——这让王晴朗感觉如同吞了一只只苍蝇那样不舒服。

王晴朗劝孙丽美换个工作,春风得意的孙丽美自然不同意。

王晴朗说出自己的担心,没想到孙丽美理直气壮地说,是啊,我是和黄总有事了,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你,你怎么……

你什么你?你瞧你整天疑神疑鬼的样子,不是我瞧不起你,你能不能像个男人!

我,我……

我什么我,你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怪不得我顾寒姐嫌弃你,你就不能争口气,有点儿出息吗?你看,现在你带的人都成了分厂的厂长,成了股东,买了好几套房子,你呢?还好意思怀疑我这那的!

王晴朗的嘴笨,每一次吵架,不管谁是谁非,都是以孙丽美胜利告终。

王晴朗的心里并不笨,他恨自己为什么每次都自讨没趣地和孙丽美吵架,恨自己为什么心口不一,在现实中总是无能为力地会遭遇一些尴尬。甚至他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变得有理想有追求,像黄公子那样,像顾寒那样去追求卓越人生。他还恨自己一想到黄公子那样的人,想到自己的庸常,就会忍不住产生自惭形秽的情绪。

王晴朗想到现实社会,想到一些生龙活虎的人,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魅力能拴住孙丽美的心。尤其是在他想要让孙丽美怀上孩子时,他想以此来告慰自己的平常,并试图让自己彻底甘于平常时,孙丽美却借口工作忙,没时间生孩子拒绝他。这让他对自己,对他们的婚姻更加没信心。

不过,王晴朗和孙丽美在床上的和谐,以及他们对对方基本的认可与理解,还是推迟了他们离婚的时间。大约是在三年后,他们因为一件小事吵过后,冷战了有半个月。孙丽美忍不住了,终于提出了要与王晴朗离婚。

王晴朗感到,那时强烈地渴望有成就的孙丽美,无法用心用灵魂与他交流,不再适合继续做他的妻子,想了一会儿,竟同意了。

孙丽美见王晴朗同意得那样爽快,想象着他们过去亲密的时光,用带着点儿撒娇的口气说,你难道对我一点儿也不留恋?

王晴朗知道孙丽美心里是有自己的,那时他的心里也早就有了孙丽美,甚至早就对她产生了像对顾寒一样的爱的感觉,但他却不吭气。他想用沉默来对抗整个孙丽美所代表的强烈的、盲目进取的人群和世界。

孙丽美叹了口气又说,傻瓜,我看你就是个不开窍的傻瓜!那好,咱们离吧!但是我告诉你,我和黄总真的没有什么事,和任何一个男人都没有什么事。我是有些喜欢黄总,但很多人都会喜欢他那样的成功男人。黄总和你一样,是个好人,你们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是成功人士,但你不是——在这个时代,一个男人不追求成功,就是个错误!

王晴朗回到现实层面,他总是不能不回到现实,于是他生气地望着孙丽美,欲言又止。

孙丽美看着他,有些无奈地说,即使你不成功,我也爱着你,我爱你,但是,我们还是离了吧!这样下去,真的也没什么意思!

人在现实中被现实所裹胁,那种速度大过了王晴朗想要表达的,内心的速度。那时他想到顾寒,眼睛就悄然红了。多么脆弱娇嫩,甚至是可笑的感情,那时他觉得自己活得特别失败,特别窝囊。那时他觉得自己的确不配去爱上任何一个女人。因此,虽说他心里百味杂陈,难过得揪断了自己的几根头发,但还是坚定了要与孙丽美离婚的心。

王晴朗与孙丽美离婚了,他感到就像是一场游戏结束了。

王晴朗结婚后没有要孩子,房子户主写的是孙丽美的名字。两年时间,房价差不多翻了一倍,按市价把房子卖掉,还了房贷,差不多还能剩一百万左右。

孙丽美说,房子既然在她的名下,她也需要一套房子,就不要卖了!她愿意给王晴朗写个欠条,等她有钱的时候再还给他。

王晴朗想了想,觉得自己暂时也不需要太多钱,便同意了。

他们买房子时,王晴朗出了二十万,孙丽美出了十万。房子涨了价,孙丽美给王晴朗写了一张三十万的欠条,说是分期还,五年内还清。王晴朗沉默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吃了亏,不过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他一直以来,都不是个太注重金钱的人。

离婚后王晴朗也辞了职,他从房子中搬了出来,又住进了公园南门的出租屋。

王晴朗没有想到的是,在他们离婚后不到两个月,孙丽美就把房子卖了,在还清银行的房贷后,还剩下一百万。他以为孙丽美会把钱还给自己,没想到孙丽美却用那些钱与顾寒合伙,开了一家电子加工厂。

事实上,与整个快速发展的城市相比,顾寒和孙丽美她们,仍然会觉得自己的行动不够快,成功来得太慢了。

自从得知顾寒与孙丽美合伙开厂的消息,王晴朗开始经常失眠了。

王晴朗的心乱了,他觉着自己固执地爱着的顾寒与孙丽美,在离开他之后,在忙着她们自己的事业,他越来越不确定她们对自己的态度了。有时候他甚至会觉得她们真的与他没有关系了,她们忙着奔她们的大好前程,总是想着他那也太不正常了。他觉得有一天她们会把他给彻底忘记。那样想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在一个巨大的旋涡中,正在被彻底抛弃,在消失,无声无息,无法改变地在消失。

王晴朗觉得自己被一双无形的手或者说意志掠夺掉了爱的权利,被主宰了本该由他掌握的自己的命运。而他想要反抗的唯一办法,就是像别人那样去追求成功,去不断地寻找自己欲望中所需要的物质,成为与时代合拍的人。

不过,王晴朗是个普通人,他只想安安生生地做一份工作,有一个爱人,好好生活。他不想承担太多,不想说承担时代所附加给他的东西。凭什么他要成功,要有事业才能保住自己的爱情,才能为自己的幸福做主呢?那不成功的大多数该怎么活呢?

王晴朗知道,并且他也尊重那些追求成功的人,他们的确也不容易。

就像顾寒和孙丽美,她们合伙把电子厂的设备买了下来,租了厂房,安装了生产线,有了订单,进了材料,招了工人,投入生产,工厂运作了起来——孙丽美风风火火地负责生产加工和出货,顾寒马不停蹄,东奔西走联系订单和收账——整个过程热火朝天,会充满艰辛,人为什么一定要那样去活着呢?

一年时间,很快在忙碌中过去了。

第二年,顾寒与孙丽美要扩大生产规模,需要大量的资金,于是她们商量过后联系到了黄公子,邀请他入股。黄公子为自己曾经的员工有想法有追求感到自豪,也欣然投了一笔钱,让她们扩大这家新工厂。

扩大了生产线,有了更多的订单,赚到了更多的钱。

第三年,顾寒买了一辆路虎,孙丽美买了一辆宝马。两个人又在同一个高档的居民小区各自买了一套大房子,“哗”的一下变成了有钱人,成功人士。

两个人仍然单身,仍然没有找到合适的结婚对象。

她们知道,离婚后的王晴朗仍然在做他自己。王晴朗辞职后在一家礼品公司找了份工作,她们知道王晴朗在什么地方上班。有一年她们工厂做活动,还特意用了王晴朗所在的公司的花。不过王晴朗刻意地避开了,尽管那时候他也挺想和她们在一起聚一聚,聊聊。因为,她们的存在,可以说是他的灵魂有所依附的一种证明。而他所以会避开,是因为他清楚自己无法以自己的存在融入她们,无法与她们回到过去,也无法与她们再有未来。

王晴朗有一辆电动车。他骑着那辆车给城市里的一些客户送鲜花,送礼品。除了一些重要节日,他的工作平时也并不算太忙。三年时间下来,他几乎把深圳的宝城跑遍了。比起在模具厂工作的日子,虽说工资低了不少,但生存没问题。只是,经常性的失眠困扰着他,使他变得越来越消瘦,使他感到自己心里越来越空洞。

王晴朗想过向孙丽美把钱要回来,做一份自己的事业,但做什么呢?他没头绪。杂七杂八的想法混合在心里,以及下班后的孤单感,几乎让他发疯。由于他一个人住,没有心情做饭,通常下班后他会随便在路边吃点东西,然后再去公园里散散步。

在公园里,王晴朗多次想让自己跑一跑,出上一身汗,体会一下奔跑的速度带给自己的快乐和出汗后的畅快,但他又实在懒得跑。他觉得自己在想跑的时候,没有力气,他得留下一些力气来对付经常性的失眠。另一方面,他那时候也在刻意抵抗速度,从心里反对自己被别人关注。

他喜欢安安静静地想一些事,当然也想想顾寒和孙丽美。尽管那种想,越来越空,他爱过的两个女人,也离他越来越远,远得让他感到自己失去了生命力量,失去了爱的方向。散步也好,看着公园里的树木花草,看看形形色色的人们,让自己听听自己的心跳,感受自己在自然中,在人群中平平常常、庸庸碌碌。

通常,王晴朗在公园里走一圈,坐上一会儿,还会走上第二圈。

在走第二圈的时候,有时他会深入地想一些事情。他有意识地让自己想些什么,但究竟想了一些什么事,事后也回忆不起来。经常性失眠使他的记性越来越差,思维也越来越迟钝。有时候王晴朗刻意让自己想起顾寒和孙丽美时,是为了重温过去与她们在一起的幸福和快乐。可笑的是,有时他会把她们混淆成一个让他感到陌生的人。

王晴朗也曾想过重新找个普通的,没有什么人生志向的女孩,和她好好谈一场恋爱。如果铁了心去找,他也不见得找不到。而且那个时候的他,也早已不再像与顾寒谈恋爱时的那种没出息的样子了。那个时候的他,多少了解了城市,也被城市生活所熏染,所改变,在他的想象中,他甚至也可以像别的男人那样,对女孩子动手动脚,花言巧语调戏她们,但也可能会真正对待她,爱上她。

王晴朗想自己是可以的,不过最终没有那样去做。没有那样去做,是因为每个人都是既定的他自己,改变并不那么容易。对于王晴朗来说,他感到那样做也毫无意义。他仍然想普普通通地保持着自我,觉得那样适合自己,能够使自己真正体会到生命的质朴与自然,爱情的曲折与美好。

不过,孤单像条蛇,有时会紧紧地盘在王晴朗的心里,使他坚定地认为,如果他战胜了孤单,那么自己就是个成功的男人。因为一个人的成功,未必一定是事业上获得成功,在社会中获得世俗的认可。

一天黄昏,王晴朗照常把电动车骑回家,然后在小饭馆胡乱地吃了点儿东西。他步行穿过菜市场去公园,从公园南门进去,在经过几株棕榈树时,用手摸了摸光滑的树干,抬头看了看他一直感到奇怪的,在他北方的家乡所没有的,阔大的棕榈树的叶子。

那时公园里已经有了许多人,熙熙攘攘的像是在赶集。他慢慢走着,听着旋律优美的抒情的流行歌曲,默默看了一会儿正在欢天喜地跳舞的人。突然,他想到应该有件什么特别的事。摸出那部用了许多年的旧手机,一看,才想起是他的生日到了。

上周王晴朗就想过怎么过生日的问题,他打算要为自己好好过一下,因为这一年是他的本命年,过了生日,他就满三十六岁了。

王晴朗觉得自己不再年轻,不再年轻,但一事无成。

那时,他莫名期待着有谁能打来个电话,能够问候一下,记得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但除了业务上的事,整个白天并没有人打他的电话。

以前顾寒和孙丽美都曾经为他过过生日,他想,她们为什么都离开了呢?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没有出息,太过平凡了吗?他坐在了路边的椅子上,希望自己重新想一想。想的时候,他又开始怀疑自己,怀疑普普通通的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价值!想的结果是,他从乡下来,虽说在城市里生活了十四年,但他仍然是个没有出息的乡下人。

晚上八点钟的时候,仍然没有人打来电话。王晴朗心里越来越感到难过,他想着顾寒与孙丽美正在别处春风得意,想着自己十多年来在宝城工作和生活的点点滴滴,再次觉得自己彻底是个没有用的人。他确定自己并不值得别人来爱,也并不值得别人来关注。

王晴朗站起身,继续向前走。有些人从他的身边跑过去,或快步走过去,一个个都急匆匆的,就好像锻炼这件事,在这个变态的城市里也得争分夺秒。

公园里的路灯早就亮起来了,人们在灯光中穿行。王晴朗停住脚步,看了一会儿路灯,回头又看到自己淡淡的身影,突然间,他产生了一个莫名其妙想法。

王晴朗想要惩罚一下碌碌无为、平平常常的自己。他想让自己做点儿出格的事情。他要让别人另眼看一下,议论一下,甚至嘲笑一下自己——他想到了用四肢爬行。

一直以来,他并不是一个积极融入现实、想要改变自己、顺应时代潮流的人,也不是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积极进取的人。他几乎总是在作茧自缚,被动生活着。尽管他也在努力做好工作,做好自己,但最终觉得还是失败了,彻底失败了。

当然,那种失败是在对照外界所发生的巨大变化时产生的。他想,怎么能够忽略强大的时代的变化,与整个时代去抗衡呢?太傻、太自以为是了!错了,他早就知道自己错了,但偏偏没有去像别人那样改变自己!

王晴朗想着,真的就趴到了地上。他双手撑在地面上,承受着上半身的重量,用双手配合着双脚向前爬行。他感到自己的心被悬空了,像个铃铛,随着他向前爬行,在当当作响。他在呼唤着新鲜的内容,使自己的内部获得充实!他失血而发闷的,使他失忆的脑袋,似乎像要快枯萎的花朵,此时也在开始汲取血液的浇灌,使他兴奋!

四肢改变了平常的运动模式,使王晴朗感到它们背叛了过去,此刻才真正归顺了自己,受自己的支配。他手脚并用地在公园里爬着,感到经过他的人都在看、在议论、在笑他。他让自己不在意,继续向前爬。那种身心贴近地面的感觉,使他感到自己不一般起来,使他自我解嘲、自我鼓励地想到,他完全也是可以不一般,完全也是可以在这个世界上成就一番事业的!

宝城公园环绕着山的路全长约有三公里。王晴朗在人群中爬行,吸引了许多人观看。有些人改变了自己前行的方向,跟着他想看个究竟。有个孩子觉得好玩,也学着爬了起来。

王晴朗看到那个孩子在他身边爬,想把自己的爬行活动进行得更加有声有色,于是他发出了声音,嘿……嗨……嘿……嗨……

有些觉得好玩的人,也跟着王晴朗发出声音。有人联想到马,于是发出“驾驾”的声音,希望他能爬行得快一点儿。有人想到各种用四肢走路的动物,比如狗、猫、猴子、老虎、灰熊、鳄鱼、大象……因为想象激发了心灵的自由,许多人也有了一种想用四肢走路的冲动,但他们觉得不太好意思。

后来又有两个孩子感到好玩,也加入了爬的行列。再后来,有一个驼背的老人也用手着地,开始爬行——他早就想要爬着走路,以减轻双脚和必须仰着的脖子的负担。老人和孩子的加入使大家觉得更有意思。有些爱热闹、喜欢参与各种活动的中老年妇女,和喜欢尝试一切新鲜事物的年轻人,也在想着是不是加入爬行的队伍了——如果大家都在公园里用四肢爬行,这该多有意思啊!

既然想,为什么不那么做呢?

于是,有更多的人伏下身子,用手着地,跟着别人爬了起来,同时发出各种感叹的声音。有的“啊”,有的“哟”,有的“嗨”,有的“嗯”,人们爬着,发出自在的感叹,觉得美妙极了。有人不时扭头看看自己身旁爬行的人,看看前面,或者停下来看看后面。他们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在爬着。那些正常散步或跑步的人,后来觉得再不加入爬行的队伍,会显得自己势单力孤了,说不定就会有人对他们有意见了,有些也加入进来。

公园里的保安以为发生了什么游行事件,相互用对讲机讲着,最后报告给公园管理处的领导。领导到了现场看了一下,觉得不可思议,笑了。他让身边的工作人员也加入爬行的队伍,因为天天坐办公室,他们的脖子和腰椎都出了问题,刚好可以通过爬行来放松放松!

由于人们普遍还不习惯用四肢走路,有些人会爬一会儿,再走一会儿,然后再继续爬。因为人们都在爬,大家都变得有些兴奋,觉得爬行真是一项不错的运动。

人们似乎一起进入了一个特别的梦境。

后来有人说,宠物狗、流浪猫、老鼠、野兔子、蟑螂等小动物小昆虫也加入了爬行的大军,与爬行的人们混杂在一起,在茫茫夜色中,在公园里灰黄的灯光下浩浩荡荡,成为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一种奇观!

那天晚上,在王晴朗爬到一半的时候,收到一条短信,是孙丽美发来的:亲,祝你生日快乐,有空的话就见个面吧,我把钱还给你!

王晴朗盯着手机屏看着,感到心里一阵子酸酸的,有了难过。

过了一会儿,手机“嘀”的一声来了一条,是顾寒发来的:亲,祝你生日快乐……

王晴朗死死盯着手机屏幕,有些呆了。

过了一会儿,他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原来,她们并没有忘记他。

王晴朗在想,该怎么回复她们呢?不过他觉得自己应该坚持绕着公园爬一圈再说。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坚持爬完一圈,大概是想保质保量地完成惩罚自己的那个想法,想通过在公园里爬一圈,来为自己的未来建立信心,然后再重新面对将会产生变化的自己。

当王晴朗爬完一圈时,公园里的人早已各自散去。他松开四肢躺在草地上,望着满天的繁星,在想着该怎么回复顾寒和孙丽美的短信。

后来他终于想到一句话,把短信发过去了:我在公园爬了一圈!

有人通过短信、微信、微博,发布了公园发生的爬行活动。报纸和电视台也报道了。城市中忙忙碌碌的许多人,看到关于爬行的消息,觉得挺有意思。有些人在自己家的客厅,在办公室里也尝试着爬上一小段路,想感受和体会一下爬行究竟能给他们带来什么感受。

黄公子看到报纸上的王晴朗时特别激动,他给合作伙伴顾寒和孙丽美她们打了个电话,说他打算每年在宝城公园举办一场盛大的爬行大赛。说不定将来像有了火把节、泼水节一样,在中国会有个爬行节——通过爬行活动,人与动物的那种古老关系又重新建构起来了,而且被赋予了新的意义,这会使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会变得更加亲密与和谐,啊,全世界都需要这样的一个节日,这太有意义了。

第二天晚上,孙丽美与王晴朗见面后把钱还给了他。不是原来的三十万,是一百万。孙丽美说,我有了钱,你可以用这些钱买套小产权房,在城市里安顿下来了。

王晴朗眼睛盯着推到他面前的卡,没说话。

孙丽美说,没想到啊——我和顾寒收到你的那条短信之后还不太清楚你要说什么,今天早上看报纸,黄公子又打来电话我们才明白——我们也试着在办公室里爬了一下,挺有意思的,你是怎么想的啊,怎么会去公园爬?

王晴朗一时不知道如何解释。

孙丽美又说,我怎么说呢?我们爬过之后想,也许是那些被认为普通得没出息的人创造了这个城市的辉煌,但他们仍然没能赚到多少钱,只能过着简单的生活,买不起属于自己的房子,被越来越发达的城市一天天抛到后面。可以说他们都是那种在爬行的人——黄公子打电话说,他要搞个爬行大赛,我觉得这个活动也挺有意义的,你觉得呢?

王晴朗笑了。

孙丽美看着他,想了想说,你还是个闷葫芦——不过你让我们刮目相看,你就不能多说两句吗?你说,你现在对我和顾寒是怎么想的?

王晴朗还是笑,他不知道说什么。

孙丽美说,这样吧,我是说如果啊,如果我愿意,你还愿意和我复婚吗?

王晴朗认真想了想,摇了摇头。

孙丽美笑着说,你心里是不是还在想着顾寒?我是说如果啊,如果她也愿意和你和好,你会不会考虑?

王晴朗沉默了一会儿,欲言又止。

王晴朗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些故事已经发生过了,有些故事还在继续发生着……

你是个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在说,过去的已经属于过去,你要有一个新的开始了?

王晴朗看了看窗外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突然就想说这么一句!

责任编辑 吴大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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