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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同辉

2014-04-29陈力娇

长江文艺 2014年10期
关键词:礼堂小姨小姐

陈力娇

买卖做累了,马礼堂再招聘员工时,标准就变了。上千万资产让他觉得钱不是唯一的,这个世界比钱更高更大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如同个小鞭哨,在他心里啾啾啾地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有时谈成了一笔业务,他坐在自己空旷的休息室里,眼望着窗外自己的大厂,心绪起起伏伏,又空空落落。

马礼堂的小姨是马戏团驯虎的,这个小姨比马礼堂只大一岁,却是个远离尘嚣做自己内心的人。她每天与虎打交道,懂得虎语,常说虎比人好,马礼堂每次见她她都和马礼堂说些“虎”话,导致马礼堂每次从她那里出来都会想,女人驯虎真不是好事。可偏偏就是这个天天说“虎”话的小姨告诉马礼堂,比钱更大更高的东西是心灵。马礼堂听后先是呵呵呵地笑,后就半信半疑,他想心灵是什么宝贝?摸不着看不着的,难不成它还能买来钱?

马礼堂是搞海运集装的,多少货物都要在他这里集结,分发,打包,飞往世界各地,一千人的大厂每一个员工都忙得跟小燕似的,飞来飞去。这天正逢他的有线班缺人,马礼堂听了秘书的汇报准备招人,他穿着短在腰间的T恤,低腰牛仔裤,小腹上贸然拱出的黑毛,让他有几分野性和彪悍。他叼着雪茄烟,跷着二郎腿,坐在老板台前,准备听秘书小姐汇报招聘员工的情况。董小姐把一张名单递给他,说,这上面有二十几人,他们都有特长,都是搞有线维修的能手,有着丰富的工作经验,聘他们中任何一人都可以把工作干好。

马礼堂心不在焉地听着看着,手指不住地从身体的一方挪向另一方,他的皮肤一遇海风就痒,这让他多少有些心绪不宁。忽然马礼堂坐直了身子,他看到了二十几人中,有两个相同的名字,两个都叫尚北京。马礼堂乐了,他问秘书小姐,上北京做什么?董小姐没听明白,睁大凤眼说,没人上北京啊。见马礼堂乜着眼睛看自己,忙探过身子看名单,看到两个尚北京时,董小姐也乐了,她说,尚北京就是尚北京,不是上北京,他们一个大一个小,来自不同的地方,我来给你标上大尚北京和小尚北京吧,容易分辨一些。

说着要动笔,不想马礼堂拦住了她,马礼堂说,尚北京就是尚北京,分什么大和小,分什么远和近,把尚北京给我叫进来。秘书小姐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该叫哪个尚北京,又不让分大和小,一时有些难,但董小姐聪明,她不会让这个问题难倒,就打开门,伸出脑袋,向着走廊对面的屋子高声喊,尚北京,老板见你!

董小姐的话音刚落,两个尚北京就进来了,他们果真一大一小,大的要比小的高一头,小的却比大的胆大,他走路一蹿一蹿的,还总往大的前面站。马礼堂在看报纸,报纸上有关于台风的消息,他在盘算怎么和台风捉迷藏。老板不抬头,三个人只有等,董小姐垂臂而立,尚北京们诚惶诚恐,等了有五分钟,老板终于放下报纸抬起头,他看了看两个尚北京,没有惊讶,表情出奇地平静,说,尚北京,到我的有线班工作,就是尖端的人才,一千人的大厂,有线问题无孔不入,大到安全生产,小到庭院监控,尚北京,你能做到吗?

老板的话指代不明,两个尚北京就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老板在对自己说,又都觉得是在对另一个人说,两个尚北京犹豫片刻后,忽然齐声一高一低地回答,老板,我能做到!

马礼堂也不多说,只从嗓子眼里哼出,好,有关事宜向秘书请教吧。之后挥挥手,示意他们出去。

两个尚北京噤若寒蝉,跟着秘书走出了办公室,走出来后回头看看已被关上的门,方才舒了口气,三个人三足鼎立样站着,像是去了空气稀薄的仙人洞,大尚北京先缓过气来,他问董小姐,老板什么意思啊?是招我们俩,还是招其中一个?小尚北京觉得大尚北京问得有道理,他也糊里糊涂的不知所云,就紧随其上问,是啊,他总不能把我们俩当成一个人吧?太神奇了。

小尚北京的话让董小姐醍醐灌顶,她正愁破解不了老板的意思呢,听了小尚北京的话,董小姐顿时喜上眉梢,天外飞来金凤凰般来了主意,她心思一转,立马回答他们,对呀,对呀,你们俩就是一个人啊,你们都叫尚北京,怎么就不会是一个人呢?老板招的就是尚北京啊,又没说招的李北京或王北京,又没说招大尚北京或小尚北京,老板招的就是尚北京啊。

董小姐的一阵啰嗦,让两个尚北京愈发迷糊,但是退一步想,招了就比不招强啊,一同来的二十几人还没招上呢,况且董小姐的折中也让他们没有理由舍了这份财路,谁都知道这里的工资数额不菲,一想这些两个尚北京就不那么忐忑了,他们把对方也当成自己,变成了一个人,欢欢乐乐投入了工作。

最先的工作是将全厂坏掉的电子眼重新换一遍,这是一个有一百万平米的大院落,有小城市的半个区大,仅电子监控就有几百个,坏掉的也有几十个,但这些对两个实战经验丰富的尚北京来说,都不是难事,他们一个在上,一个在下,配合默契,不到半个月就全部安装完毕。接下来是修理设备,这个活儿比较高难,都是进口机器,有的还得带电作业,不过什么能难住这两位高手呢?

一眨眼,月底到了,月底一到,全厂员工就跟过年似的,喜气洋洋。要发工资了。别人的工资都是由财务科发,可尚北京的工资却由老板发,这下就不好办了,两个尚北京惴惴不安地猜测着,老板什么用意啊?是不是要克扣我们啊?是不是要撵走我们其中一个啊?他们双双惶恐不安地站在老板面前,不知怎么开头说话,也不知由谁先开口,再看老板,老板和他们判若两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他仍在看报纸,间或从抽屉里拿出一叠钱,边看边放在桌角,然后头也不抬地说,尚北京,这是你这个月的工资。

老板没说哪个尚北京,两个尚北京就谁都没有动地方,老板觉察到了,依旧没抬头,依旧眼睛没离报纸,说,尚北京,请领工资。这回是大尚北京抗不住催促,首先走到那叠钱前,但是他没有伸手,他担心这钱是一个人的工资,如果他领了,小尚北京这个月就白干了,那他花什么?

大尚北京没有拿那叠钱,他退回了原处,扯了扯小尚北京的衣角,意思是让小尚北京过去,可是小尚北京也没过去,他也担心那钱是给一个尚北京的,不是给两个尚北京的,如果他领了这份钱,大尚北京这个月就不能给母亲做透析了。大尚北京的母亲得了尿毒症,活不长了,每天靠做透析活着,他和大尚北京这一个月处得亲如兄弟,大尚北京就把什么都对他说了。

两个尚北京都在迟疑,想着心事,老板马礼堂不耐烦了,他说,再不领,尚北京这个月的工资就充工了。听了这话,小尚北京嚅嚅地走向前,伸手去拿那叠钱,他想大不了我把钱领出来,给大尚北京的母亲治病就完啦,也不能让它白白落在老板手里。可是令谁都没想到的是,老板马礼堂的一只手像安了起搏器,眼睛在报纸上,手却准确地伸出护住了那叠钱。小尚北京顿时愣了,他回头去看大尚北京,大尚北京就明白了老板的意思,就走过去和小尚北京一起,像儿时抬着巴掌大的纸船,共同拿起了那叠钱,由大尚北京签字,由小尚北京管钱,然后他们一前一后走出了老板的办公室。

小尚北京和大尚北京怎么处理的那叠钱,除了他俩知道,还有一个人也知道,这个人就是他们的老板马礼堂。他们刚走出屋,马礼堂就打开了监控器,他的案头放着一台小型多功能电子眼,可以变换角度遥控任何角落的任何事,随着它的转动,他们的身影清晰地出现在马礼堂的视线里。小尚北京把手里的钱,当着大尚北京的面数了一遍,数出七十张的数字,这个数字比一个人的工资高,比两个人的工资低,却等同于外面一个人工资的两倍,然后他把这钱塞给了大尚北京,大尚北京犹豫都没犹豫,马上又把钱塞回给小尚北京,之后小尚北京急急地说了什么,说过后就从那厚厚的钱里抽出一张,重又把钱塞给了大尚北京,大尚北京接没接,马礼堂没看清楚,因为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分了神。

给马礼堂打来电话的是他的小姨,小姨的电话马礼堂是一刻也不敢耽搁,如果稍晚接一会儿她就会闯来,声称要放虎吃了他这个小没良心的。马礼堂对这个小姨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伤透了脑筋,不是差接她电话这点时间,而是差她打电话的内容,马礼堂的小姨一给马礼堂打电话就是要钱,先是要钱给老虎买肉、看病,后又不买肉不看病了,要买活鸡,说是要训练老虎的野生能力,不然老虎只知道演戏不知道逃生,马礼堂说驯老虎就是让它听话,逃什么生啊?小姨却说,认祖归宗啊,老虎本来就不属于人类,它是属于山林的。马礼堂一听,妈呀一声,头都疼了。

这同样也是马戏团不能接受的,冉团长找到马礼堂,没进门就嚷嚷,你小姨越来越离谱了,不然你出二百万把虎买下吧,她驯的那只虎,现在都不肯演戏了,整天追鸡玩,没准以后会伤人呢,你快拿个主意吧。马礼堂能想象出那只虎的样子,也知道冉大力不是在扯谎,就说,那你当真要卖给她?冉大力说,不卖能怎么办?你小姨的心都是虎的,没有虎她还能活吗?虎就是她老公啊!马礼堂的小姨四十多岁了还没嫁出去,孤家寡人一个,这也正是马礼堂对她心软的地方。

马礼堂还能说什么,反正他也不差二百万,二百万给小姨买个玩具也不是不值。当时就让财务科给马戏团拨了二百万。可是小姨有了虎,找他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了,这事那事的一大堆,都是关于虎的,最后马礼堂都记不过来了,干脆对着话筒说,我最恨的是什么你知道吗小姨,就是你那只虎,我差人一枪把它崩了怎么样?小姨就笑嘻嘻的,礼堂啊,做人可不能只顾自己啊,人越高,心越大,心越大,包容的就越多,布施是行善你要懂的,你布十个你会来一百个。马礼堂哭笑不得,小姨啊,你怎么比我死了的妈还让我操心啊?你们都说行善行善,我行的还少吗?我都把虎给你买来了,还不行善啊?小姨也不打赖,说,当然是行善啊,可是你得行到底啦,好事做一半,等于没做啊。马礼堂就说,你干脆说吧,还要我做什么?可是那天小姨也许是自觉了,没说,只说我就是想告诉你,聪聪现在挺好,知道望着山林想心事了。就放了电话,弄得马礼堂怪不好意思的。

今天小姨又来电话了,有了上次的欲言又止,马礼堂接的速度更加快了,不然他怕小姨挑理,说心里话,他还真离不开这个小姨,这个比妻子近、比妈远的人。如果没有她,这个世界他就没什么亲人了。马礼堂对着听筒打趣道,小姨,先说虎还是先说人?小姨嘻嘻笑着说,还是先说虎,人有什么用,我都土埋半截了,对人早就够了,再说了,有你就行了,有你我这辈子就不用找人了。马礼堂说,得得得,小姨,饶了我吧,别诱惑我行不?我也是男人,你一甜蜜,所有的男人都心酥啊,说吧,有什么事,我尽可帮忙。

小姨这才收住嘻笑,说正事。她说,我想请你把北山租下来,我问过了,一年租金五十万,我只需一年,哦,顶多两年,我的聪聪就会找到回家的路了。小姨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抖颤,熟知她的马礼堂明白她是说到了感动处,要落泪了,可是马礼堂就弄不懂,一个破虎,老得都要掉牙了,她为啥付出那么多?当初,若不是看马戏团要开不出工资了,他肯出二百万?充其量它也就值个虎皮钱。

小姨又说,那里有山有水有树,直通外面的世界,租下来后,把它圈下来,给聪聪弄个天然的锻炼场,恢复一下体力,聪聪还是个棒小伙儿呢。马礼堂一边听小姨的话,一边挠头,他的五指伸在粗硬的发丝里,就是找不到出路,来来回回搓弄着。片刻,他说,小姨,我在东郊给你订了一套别墅,预备给你养老的,你是租北山,还是要别墅?小姨欢呼起来,要北山,要北山哦,不要别墅,养老在哪里养不了,非要什么别墅。又说,你便宜哟礼堂,租北山两年才一百万,你买别墅,至少要三百万,里外里一算,你赚钱哦。说着又像睡梦中醒了过来,声音海水般退了潮,我住我姐的房子挺好,我会在这里住到老的,和她一起。

马礼堂没办法了,小姨就是这么个令他费解的人,感情专一,一旦投入到哪里不会自拔,她的姐姐,也就是马礼堂的妈妈,都死二十年了,她还当她活着;一只破虎,都跟猫似的了,她还惦记着它回归山林。

马礼堂说,成,就这么办,北山的事就交给我吧,圈栅的事也交给我吧,你就等着把聪聪放在里面吧,对了,用不用给聪聪盖个虎舍,好遮风挡雨啊。小姨说,不用,我就是想让它经风雨,扛摔打,这些年,它都把大自然给忘了,我现在每天给它预备十只活鸡,都是我自己孵出来的,哪天你来看看吧。马礼堂想,我哪敢去,你那一屋子鸡粪味,还不把我给熏死。

放下电话,就如离开了小姨,马礼堂的思路回到了现实,答应小姨的事得办,租山林没问题,老姜巴不得在他这得五十万呢。就是这圈,得用点功夫,得圈到啥程度虎能不跑出来,别看老虎老了,老了也伤人哪,别看是驯过的虎,驯过的就能改变它的本性吗?马礼堂倒是觉得这事有点难了。

桌上的监控仪还在转,但是画面上却没有了大尚北京和小尚北京,想起他俩马礼堂憋不住笑,难为他们一下,做个试验,看小姨说的“心灵”存不存在,看他们在现实的重压下,“心灵”能否抗得住折腾,这世界,花花儿了,马礼堂不自觉地摇起头。

啄啄啄,有人敲门,啄木鸟般,董小姐进来了。董小姐今天没穿高跟鞋,穿的是旅游鞋,走路很轻便,却和树没了根似的,人也像矮了半截。马礼堂嗯了一声,说,别以为秘书就是干活,更重要的你代表企业的形象。董小姐撩了撩过肩的长发,知错地说,懂,一会儿就换,我是急了,大尚北京想走,不在这干了,我想问你,剩下小尚北京,还留用吗?马礼堂摸着下巴告诉董小姐,你和他们说,我要的是全须全尾的尚北京,不要少胳膊少腿儿的尚北京。董小姐马上说,那我就告诉他们,要走都走,要留都留,一个不算尚北京。

董小姐走了,马礼堂想,谅你们也舍不得这份工资,我没亏待你们,只差没给你们把钱分开,我就是要看看你们怎么分这笔钱。

山林很快租了下来,是一片再生林,原来是过火林,过火林秃了三年没活,黑烧火棍一样立着,就栽上一片绿油油的杂树林,山不是很高,远看是一片丘陵,倒也不错,高高矮矮的,山上山下都葱郁分明。再生林往里,过一溪水,就是一片原始林,是少有的国家一级森林保护区,为了它能保存下来,上上下下没少费劲,三令五申定了不少规矩,轻易不许外人进,除非那些持有特殊证件的记者,和一些视察工作的领导,才有资格大车小辆地往里挺进。

租金满足了马礼堂的预期,他是想一百万租两年,不想谈时六十万就拿下了,姜老板一听说养虎,给了优惠,马礼堂心里明白,不搭草,不搭料,坐在家里数钱,他有啥不干。铁栅栏五米高的耗材也定下来了,一等的钢材,不日就会送到现场。董小姐提议雇个专业的铁艺工程队,马礼堂想了想说不用,有现成的人选,董小姐诧异,马礼堂说,派尚北京去,你不是说他们什么都会吗?董小姐拍手叫好,对呀对呀,小尚北京原来就是电焊工,大尚北京……董小姐说不下去了,她想不起大尚北京没来之前是做什么的了。马礼堂接过话茬儿,你最好说他是搞工程建筑的,我的虎栏下面得用水泥和红砖灌筑地基。马礼堂是和董小姐开玩笑,不想董小姐又拍起巴掌,对呀对呀,大尚北京就是搞建筑的,他当过瓦工。马礼堂这回笑不出来了,他的眼神变成了个大问号,他问董小姐,你是不是在哄我?董小姐说,千真万确哎,不信你可以问他。

工程就开始了,先是挖地沟,地沟要一米八深,一千米圆周,这么大的工程量是董小姐雇人挖的,一行一百人,一个大的民工队,干十天就走了,连地基都给打好了,地基是水泥沙子河流石一起搅拌,比例是一比二比四,隔三米一个混凝土柱子,从地龙似的地梁上伸出,结实又牢靠,别说圈个虎,圈个人也逃不出来。

马礼堂的小姨不放心工程进度,她是迫不及待想快点把她的虎弄出来,这日喂完虎,请别人照看,和单位请了假前来督战,其实她不请假也没人说什么,单位有了二百万,对她就放行了,再说,虎是人家的了,有她没她都一样。马礼堂的小姨叫姚小莉,穿得跟个少女似的,牛仔裤瘦瘦的,包着屁股,小上衣卡在腰间,一根马尾松,吊到后脑瓜尖上,散下来如一大蓬苞米穗子,肤色白净又细嫩,一看就是美容护理做得很好的女性。她是演员出身,又无牵无挂,说话就脱不了孩子的天真,一见两个尚北京长相标致,年轻活泛,活儿又干得好,就无拘无束地嚷起来,哎呀,你们是两个人啊,我还以为是一个人哪,礼堂说,就派尚北京来,我哪知还有一个帮工的啊。大尚北京听她这么说,判断出这个女人一定是那个要放虎归山的老板的姨,就搭话说,我们不分谁是帮工的,我们就是来干活的,我们都是尚北京。姚小莉听大尚北京这么说,先是有些愣怔,后就风趣地说,你们别跟我开玩笑了,看我老了是不是?我要是结婚生子,现在儿子也不比你们小啦。

听她这么一说,小尚北京问她,你今年不会才十八岁吧?小尚北京的话里带着讽刺,他对老板本来就有气,又对付不了他,扔了这份活儿吧,他又不留下大尚北京,不扔吧,他就感觉他和大尚北京像是被绑在一起了,实在不舒服。哪知姚小莉听不出来他的话带有挖苦,她接着说,我是看着年轻,其实我都快四十八了,我的那只虎都不止十八了,它老了,做梦都想回家看看,我就是想圆它的好梦。她提起了她的虎,她做什么都忘记不了她的那头叫聪聪的虎。

大尚北京一看她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明白她和老板是不一样的人,老板是生意人,生意人就爱整天算计,不算计他就不挣钱,都能把两个人算成一个人,真是天下最高。但是眼前这个女人和他不一样,她开口闭口都是虎,心里只有虎,怕是别人算计她她都不知道。

他们干活,姚小莉就在一边看,一边看还一边稀溜稀溜喝水,不是一般的水,是她随手提着的菊花水。她看见大尚北京总是拿眼睛瞟她的水,就明白不应该只自己喝,他们也应该喝,就跑到五十米外,从她的马自达车的后备箱里很费力地给他们提一提矿泉水过来,之后又返回去,拿来许多吃的,满满两大塑料袋,花花绿绿的包装分不清是什么。大尚北京守着一堆钢筋,一边下料一边说,你搞来那么多吃的不嫌累呀,在家吃多好,你在不在我们都一样干活。姚小莉仍是不在意,她嘻嘻笑着说,在家只能我自己吃,在这可以我们三个吃,我这是给你们带的,只是我只带来两双筷子,我以为你们是一个人呢。小尚北京说,你不想想,这么一大摊活,一个人能干过来吗,两个人都少啊。忽然像想起什么,马上改口,没错,我们是一个人,我们都叫尚北京,老板一直把我们当一个人。姚小莉哇噻一声大睁了眼睛,这么巧啊,原来真是一个大尚北京,一个小尚北京啊。大尚北京看她一眼问,你不知道?姚小莉说,我怎么会知道哎,我就知道由尚北京给虎圈栅栏,我还担心这得猴年马月啊。听了她这话,小尚北京的脸色就不好看起来,他吭哧吭哧地往水泥柱上凿眼儿,边用力边说,我们不想吃你的东西,我们自己带了馒头。姚小莉立即大叫,只吃馒头怎么行,下午还要用体力呢,礼堂也真是的,派人给你们送饭啊。大尚北京在量钢筋的尺寸,他蹲在地上,回过头说,你这么善良,不如帮我们个忙,和老板说说,把我们算成两个尚北京,别当成一个尚北京了。姚小莉惊讶得含在嘴里的菊花水都不知咽了,半晌才吞了下去,问,真有这事?你们不是拿我开心?小尚北京一下子找到了诉苦的地方,说不是我们拿你开心,是老板拿我们开心,我们从来那天开始,他就叫我们尚北京,也不说哪个尚北京,在他眼里,我们就是一个尚北京,不分你我,叫他也是叫我,叫我也是叫他,我想不干这份活了吧,他还不让他留下。小尚北京指了下大尚北京,继续说,要走都得走,要留都得留,他说他要的是全段全尾的尚北京,走了一个,尚北京就剩半个了。

后一句是小尚北京自己编上的,因为他蒙眬感觉到,眼前这个人能帮上他们,她都能花老板二百万买个虎,花老板六十万租个地儿,把他们恢复成两个人还是有可能的,所以话要到位。

姚小莉一阵控制不住地大笑,她弯着腰,撑着膝,好久都直不起来,笑得林子里的小鸟不知发生了什么,呼啦呼啦一同起飞,逃得远远的。笑够了,姚小莉问,那工资怎么开?礼堂他总不至于就给你们开一个人的工资吧?大尚北京说,工资倒是没少开,但也不说给谁的,就说给尚北京的,我们两个都是尚北京,我说都给他吧,大尚北京照例指一下小尚北京,他还不要,给一半吧,他干活还比我多,他就把这个月的钱都给我妈治病了,如果不是他的钱,我妈怕早就没命了。

姚小莉这回不笑了,她用两个手指按摩着自己的眼角,展平那里刚才因过度大笑积下的皱纹,有一会儿,她说,那你们没算一算,他给你们的这份工资,少不少于外面同等工作的工资?大尚北京回答,少倒没少啥,差不多,可是弄得我们心里很不痛快,都坐毛病了,现在我妈一叫我尚北京,我就回头回脑找另一个尚北京,好像没有他我就不敢回答我妈一样,总好像自己把自己的影子给丢了一样。

小尚北京也说,可不是吗,现在我自己都不会干活了,做什么如果他不在场,我就六神无主,好像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好像他就是我的魂一样。姚小莉若有所思,这个女人一进入正事,漂亮得吓人,大尚北京扯了扯小尚北京的衣角,让他看,小尚北京看到,眼前的女人去了不远处,坐在岩石上,发手机短信。这短信她是悄悄发给马礼堂的,要求他更名大尚北京和小尚北京,还他们尊严,并追加他们的工资。发过后,她抱膝凝视远方,心思早就跑远了,俨然一尊女神的雕塑,凝重而暗藏使命。真是生动啊!小尚北京小声地嘀咕着,他忘记了手中的活计。

半晌姚小莉回过神来,她接上刚才的思路,向着十米开外在干活的两个尚北京说,礼堂不是小气的人,他肯定有他的想法,他给灾区捐款,一捐就是几百万,从不留名,他不会在乎你们这点工资,你们俩就安心干吧,得空我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晌午了,空气热了起来,地气上升了,如一泓温度适中的水在他们身上波来漾去,树叶也比先前亮了,亮得不愿让人看了,一看就会有一万棵小刺儿刺入人眼。大尚北京和小尚北京也歇工了,他们在水桶里洗了手,应姚小莉的邀请准备和她共进午餐。姚小莉铺好带来的塑料布,上面摆好她带来的饭菜,又到一棵小树旁折下一根枝条,削成两只筷子,这两只白白的自制的筷子由她自己使用,把另两双从家里带来的分给了大尚北京和小尚北京。他们就开始吃饭,主食是烧饼,菜是在“一手店”买来的鸡手、鸭脖、凉拌菜,外加那么多蓝莓、栗子、牛肉干等零食,还备了两罐青岛啤酒。姚小莉说,大热的天,没事儿都上火,吃点家常菜挺好。见两个尚北京吃得腼腆,就给他们夹菜,吃吧,吃吧,吃饱了,好干活儿。见他们真的吃了起来,她自己才开始细嚼慢咽。小尚北京发现,她根本就不是在吃饭,她是在数菜丝儿,用吃饭的时间走神儿想心事,怪不得这女人的身材这么苗条。

虎园的工程进行了一个月终于完工了,两个尚北京都尽了全力,倒不是因为姚小莉会来事,使他们心情愉快,而是马礼堂来视察了两次。马礼堂领着秘书董小姐,一前一后检查工程的质量,马礼堂很认真,不苟言笑,用手不住地耸动他们镶在混凝土柱子上的钢筋。董小姐穿着高跟鞋,跟在他后面,鞋跟动辄扎在地里拔不出来,只有像间苗一样蹲下身用手往出拽鞋跟。马礼堂看了一圈,还算满意,走前说,尚北京,这个月的工资提升一五十个百分点,两个尚北京大惊,照样你看我,我看你,共同说,谢谢老板。就眼见着马礼堂和董小姐上了他们的黑色卡宴,卡宴突突打了两个响鼻扬长而去。

一五十个百分点就是一万零五百元钱,作为酬劳涨得倒不少,可是却给两个尚北京出了难题。上个月七千元都给了大尚北京,小尚北京只留下一百元买烟钱,说好了这个月的工资给小尚北京,可是现在钱活生生多了一万零五百元,是都给小尚北京,还是只给七千,把剩下的一万五再两个人平分了?大尚北京这些心理活动,没表现在脸上,他背对着小尚北京,归拢着地上的东一堆西一堆的沙子和钢筋头儿,这些边角废料都归拢完,择日就往这里运虎了,虎运完了,他们的工作就结束了,能不能回厂里接着干,还要看老板高兴不高兴。如果不能如愿,他和小尚北京弄不好就各奔东西了,各奔东西了,这笔钱还有没有必要谦虚。

他心里的九曲十八弯,小尚北京不看心里也明白,两个人平日里处得好,各自怎么个思路都了解得差不多,那么就更不能只因钱就影响了关系。小尚北京这样想就蹲下来跟大尚北京说,你妈妈腰腿疼不是一直想买个理疗仪吗,这回有钱了,可以买了。大尚北京说,那怎么行,这个月的工资是你的呀。小尚北京说,我只要七千,余下的归你妈妈,她老人家一辈子都没舍得往自己身上用钱,也该孝敬孝敬她了。大尚北京就一阵感动,也不自觉地一阵脸红,他说,买了怕也用不长了,医生说,她现在做透析效果不如从前了。小尚北京说,不管用长用不长,用在她身上最合适。大尚北京说,那样我会觉得对不住你。小尚北京说,说什么呢,钱固然重要,可是情义更重要,利欲熏心的事我见多了,没劲,就这么定了。大尚北京不置可否。他只有掏出一棵大云烟给小尚北京点上,他这是专门给小尚北京准备的,而他自己则吸另一个兜里用中华烟盒装的手卷烟,他说他习惯了,吸不好别的烟。而小尚北京明白,他把好烟留给自己,则是对他的感激之情。

放虎的这天来了许多人,马礼堂,董小姐都来了。姚小莉和单位的人,由团长冉大力带头,坐着一辆大卡车也随后到达。老虎聪聪趴在铁笼子里,软绵绵的无视这些人的存在,它见多识广,每次演出人山人海,台上台下都是人,这几个人它没放在眼里,依旧趴在它的肉爪子上有一搭无一搭地对着人们撩眼皮,只有车厢板打开,它看到好大的山林时,它的耳朵竖了竖,神情为之一振,两只前爪立即支撑起头部,好像记忆里的什么东西复苏了。

这时的天空也为聪聪喝彩助阵,一下子出现了五个太阳。五个太阳如五枚棋子,小的围着大的,等距离地挂在天空摇头晃脑,人们惊奇“五日”奇观多少年不见一次,可聪聪一进虎园,它们竟不声不响地来了章程,样子顽皮又顽固,从早上九点聪聪运来,一直到十点五十分聪聪平安进入虎园后才消失,总共持续了一小时五十分钟,真是太喜兴了。马礼堂戴着墨镜看着五个太阳,兴奋地给气象学家打了电话,问天老爷这是安的什么心啊,一下子伸出五个脑袋?结果人家告诉他,此现象叫“日耳”。马礼堂说,太阳长耳朵了?什么原理?气象学家回答他,原理就是高空大气水分分布特殊,形成一种类似于棱镜的环境时,经太阳照射后,再经云层的折射,从地面看天空,就形成了“多日当头”现象。

马礼堂听后哈哈大笑,说,吉祥啊,聪聪是龙子龙孙啊,居然感动了天神,五日相伴啊。聪聪听得懂马礼堂的话,它高兴得摇头摆尾,肉爪子不断地摸自己的耳朵,身子不住地往岩石上靠,一会儿,它倚在岩石上给大家表演,两只前爪不断地合在一起拱手作揖,一下两下三下,直到大家给它鼓掌,它才偃旗息鼓。聪聪是一只东北虎,体重有二百公斤,身上遍布浅黄和桔红色体毛,覆盖着黑色的横向条纹,一直延伸到胸部腹部及四肢内侧,它的祖先生存能力很强,在亚洲分布很广,从北方寒冷的南西伯利亚地区,到南亚的热带丛林,甚至是高山峡谷,都有它们走过的足迹。

但是聪聪现在却没有了它祖先的威风了,它完全被异化了,姚小莉放它进虎园时,给了它七斤猪肉,它一直在那香甜地吃。同时姚小莉还给它放进一只山羊,山羊看见它吓得发抖,浑身乱哆嗦,躲在一棵树后不出来,聪聪却对它没有丝毫的胃口,它还在吃它的肉,吃几口瞅它几眼,又吃几口又瞅它几眼,一副想问它你吃不吃点的意思,弄得围观的人都担心山羊头上的角,会不会某一时把聪聪的肚皮给戳破。

人们忙着看虎,大尚北京却偷偷地溜出来,他是到医院和他母亲聚齐,他母亲每天都是自己去医院,他没有时间陪她,他得把挣钱放在第一位,对他来说,能挣来钱,母亲就能多活,挣不来母亲就会没命。他舍不得耽误一点上班的时间,而此时人乱,没人在意他,他就想趁这会儿去医院看一眼,听听医生的诊断,问清母亲到底是怎么回事。到了医院他很顺利地找到了母亲的病室,看到母亲正坐在床沿上等医生,屋子很大,一排一排的病人,母亲见到儿子来很吃惊,她急切地问,你来干什么?我这挺好啊,再说有人照顾我,照顾得就像亲人一样。母亲担心他误工,申辩着理由,她指着远处医生办公桌旁的一堆人,继续和儿子说,每天都是她陪我,我做她也做,她比我先做完就等我,我比她先做完就等她,有时她还能用她的车捎我一程,不信你看。母亲的手指确切地指着不放下,大尚北京随之看去,这一看他惊得几乎叫出声来,姚小莉!母亲看他吃惊的表情就问,你认识她?

姚小莉正和医生说得热火,显然是在叙说一件无比开心的事,从她们的表情看她们都很快乐,仿佛在拉家常或美容抑或说她的虎,大尚北京不便让姚小莉发现自己,就告别了母亲匆匆离开了医院,一路他的心一直都在咚咚地狂跳,他想,她怎么会得病?得和母亲一样的病?得这种病为什么还那么乐观?得病应该注重自己为什么却注重虎?还有她完全可以让他的外甥为她买个肾,怎么可以买个虎?一想到姚小莉那么爱她的虎,那么想放虎归山,大尚北京忽然像明白了什么,她是不是要赶在自己没有生命之前,完成聪聪的回归呀?大尚北京的心抖了,眼睛涩了,如同有什么力量攫住了他的魂魄,他的喘息急促起来,他现在特别想见的就是小尚北京,他想快点把这消息一丝不漏地全告诉他。这件事太大了,这简直是天大的秘密,而她在做的,又简直是惊天的伟业。

小尚北京在大尚北京去医院的工夫,接受了马礼堂一道指令,由董小姐像往次一样啰里巴嗦地说给了他。董小姐仍旧指代不明地征求他的意见:如果尚北京喜欢虎的话,公司可以把虎园山脚下的那个小屋留给他们住,让他们天天看虎喂虎养虎直至最终放虎,工资呢每月一万。小尚北京一听几乎跳起来,与老虎为伴啊?工资才一万?这就是说建设虎园不但没给他们带来好处,工资还减去两千,每人五千啊。这些话小尚北京简直想脱口而出,他甚至想质问董小姐,干什么?玩谁呀?还美其名曰看虎,我们闲得没啥干了,人不看,看虎?可是小尚北京还是按捺住自己,他想,这事不管怎么说还得问一下大尚北京,既然他们俩是一个人,那么自己没有权利说出以上的话,至少得两个人是同一种态度。

小尚北京在大尚北京急于见到他的当儿,给大尚北京打了电话,说了此事,说时有些急躁,气愤,撒泼,谁知大尚北京的态度与他相反,听了他的叙述心急火燎地说,干!为了姚小莉也干!姚小莉想干的事我们都干!为她换肾也干!这没头没脑的话,让小尚北京张口结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姚小莉?什么干?什么换肾?他以为大尚北京去了趟医院,是不是知道母亲病情恶化受了刺激,神经出了毛病,就叹口气,收了手机,只好等见了面和他细说。

小尚北京和大尚北京通电话时,老板马礼堂和董小姐正往公司返,马礼堂一边驾车一边问董小姐,你有没有和小尚北京明说,他们的月工资是一个人一万?董小姐嘻嘻笑道,怎么会?我还是那么稀里糊涂地含糊着说的。她看了一眼马礼堂,不无抱怨地加了一句,顶多他们认为我傻呗,你不是希望我装傻吗?马礼堂微笑笑,半晌说,姚小莉赢了,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好人都有心灵。

入冬了,老虎聪聪进步很大,那只躲在树后的山羊终于被它逮到吃掉了,它每天都练习在雪地上行走,新的世界让它很机警,走时声响很小,后脚能准确地踩在前脚的足迹上,奋力一跃能跳到三米或五米远,能跳到一米五到一米八高。它还会举起尾巴将有强烈气味的尿液喷撒在树干上,用锐利的爪子把树干抓出痕迹,时不时它还在地上打滚儿,有意落下些体毛,以界定自己的势力范围。可是它不知道,还有更妙的好事等着它呢。姚小莉说,再有半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它就要回家了,涉过溪水,虎园的另一边,就是供养过它祖先的那片原始丛林了,那个时候,我们站在这里,也一样听到聪聪振聋发聩的虎啸,那是聪聪向人类致以的,最美好的招呼。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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