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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设置

2014-04-29裘山山

长江文艺 2014年10期
关键词:向东晶晶死者

裘山山

1

简向东第一眼见到陆锡明时,感觉他虽然眉头紧蹙,但并不是特别难过的样子。他见过很多被害者家属,多数的神情是悲痛不已,无法控制。但陆锡明给人的感觉就是心烦意乱,仿佛遇到了一个大麻烦,脑门上恨不能写一个“糟”字。他打开家门,把简向东带进房间,自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仰头望着天花板。

今天早上七点警队接到报案,说世纪花园地下车库发现一名女性死者。警察赶到现场后发现,死者身体已经僵硬,估计已死亡五小时以上。由于死者是在自家车位上被害的,车位恰在车库的一个死角,直到今天早上才被发现:与之相邻的一位小区业主去开车上班,看到死者四仰八叉倒在地上,血流遍地,吓得魂飞魄散,打报警电话的时候声音还在发颤。从倒地的情形看,似乎是她刚要打开车门,就被人袭击了。车钥匙掉在尸体旁,被血液黏住。

很快就查明死者是这个小区四栋401房的女主人,袁红莉,30岁。简向东在小区物管的引领下找到了他们家,家里却空无一人。几经周折,才打通了死者丈夫陆锡明的电话,陆锡明匆匆从单位赶回,已接近九点了。

陆锡明在电话里得知妻子被杀时,出现了片刻的无语,让简向东以为电话断了,“喂”了好几声,他才应答。他不会吓傻了吧?但真的见到了人,简向东马上察觉他并不太悲伤。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说,表明他没有刻意表演,还算诚实。因为在他回来之前,简向东已经从小区物管那里得知,他们夫妻关系不太好。

现在走进他家,只简单地巡视了一下,简向东就感觉到物管说的话没错。首先家里一张夫妻合影都没有,这对结婚才几年的夫妻来说比较少见;其次他们显然是分居的,书房里也铺着一张床,枕头被子齐全,枕边还有两本书。已经是异床异梦。

陆锡明个子不高,白白净净的,还戴了副眼镜,看上去度数不低。说话有条有理不卑不亢,与他的身份很相称。他的身份是市政府某局某处副处长。

简向东简单地询问了他昨晚的情况。陆锡明的回答也很简单,他说他昨天下午5点左右就出门了,约好了跟朋友吃饭,饭后又一起去酒店看了球赛,阿根廷对德国。所以没有回家睡觉。今天一早从酒店直接去单位上班的,因为一早就有个会。接到警察电话时正在开会。

这么一清二楚有条有理的,反而让简向东心里犯嘀咕。

简向东问,嗯,你经常这样吗,在外面住宿?

陆锡明说,不不,就是最近,因为看球赛的缘故,在外面住了几次。半夜回家她会不高兴的,说我把她吵到了。

简向东说,没想到你们政府官员也有兴致看世界杯。

陆锡明说,不应该意外吧,我们也是普通人。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压力太大,需要放松一下。你懂的。

简向东心说,我哪懂,我又没在官场混过。但他只是“哦”了一声,继续问:那你知道她昨天夜里11点多外出,是要去哪里吗?

陆锡明说,不知道,我哪儿知道。

简向东说,你们家这辆车,平时谁开得多?

陆锡明说,当然是我开得多,她偶尔开。陆锡明说完后马上明白了简向东的意思,又补充说:昨天我考虑到要喝酒,就没开车,是朋友开车来接我的。需要我朋友作证吗?

简向东说,目前还不需要。

陆锡明从沙发上站起来,去冰箱拿了两瓶苏打水,递给简向东一瓶,自己打开一瓶喝了几口。好像是淡定一些了。

他蹙眉问:是抢劫杀人吧?

简向东说,目前还无法确定。

陆锡明说,为什么?这不是很明显吗?

简向东说,哪里很明显?

钱包手机都没了呀。陆锡明说,她钱包里肯定有不少现金,她喜欢放一叠现金在身上,也喜欢把卡都放在身上,还喜欢戴项链戴首饰,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这样,太招人惹眼了,她就是不听,这下好,终于招来杀身之祸……

简向东没有回应,在本子上记着什么。

是。从现场初步调查看,抢劫杀人的可能性很大。但简向东觉得还不能这么快就定性,作案凶器没找到,尸检结果也没出来。就眼下看,就有个无法解释的疑问:死者为什么会夜里11点跑出去?而且还穿着睡裙?虽然睡裙不是那种特别暴露的,但一看还是临时起意出门的。一定是有什么急事,或者有人叫她了……

每一个疑点解开,才会露出真相。

2

田野来了。一看他那个肿眉泡眼的样子,简向东就知道他昨晚又熬夜看球了。田野嘟嘟囔囔地说,我同学都说我干刑侦很酷,酷什么酷?动不动就大清早出来看尸体。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上的一袋包子递给简向东。简向东接过来,一口塞进嘴里一个,笑着说,看了尸体马上吃包子,不是更酷?

跟着他把田野拉到门外,问,怎么样,有什么线索?

田野说,作案凶器没找到。但死者的包找到了,丢在车库一个角落里,里面的钱夹和手机都不见了,只有纸巾梳子镜子口红等不值钱的东西。手机拨打是关机状态。钱包里的现金数目以及银行卡情况,尚不确切。包拿去检测指纹了,老姚他们去查车库的监控录像了。

简向东说,我刚才问了死者丈夫,他说他妻子很爱带现金在身上,估计有几千。银行卡至少有两张,一张他的工资卡,一张交行储蓄卡,都是结婚时给她的。加起来应该不少于10万。另外她脖子上还应该有一条铂金项链,价值五千多,耳朵上有一对铂金耳环,两千多。都是结婚时买的。手上不知戴了什么,也许是块表,也许是镯子。他说她是个爱显摆的女人。

田野说,目前死者脖子上耳朵上什么都没有了,手腕上也是光的。

简向东想,这么说,的确很像是抢劫杀人。

抢劫杀人案可以说是凶杀案里的硬骨头,嫌犯太没有确定性,调查的范围大而无边。但在没有掌握确凿证据之前,不能有先入为主的倾向,否则有可能会放过重要线索。这是简向东多年来的体会。

田野努努嘴:他昨晚在哪儿?

简向东说,他说他昨天下午5点左右离开家,和朋友聚餐。之后就跟你一样,在外面看球赛,看完直接上班,今天早上接到我电话时正在开会。

田野说,很吃惊吗?

简向东说,对,感觉不像是装的。

简向东回到客厅,注意到客厅沙发的茶几上,有一台手提电脑。他问,这是谁的?陆锡明说,是她的。

简向东就走过去,敲了一下任意键,屏幕亮了。显然是没有关机,而且连网页也没关,打开的是淘宝网。另外有QQ头像在闪动。

简向东说,我可以检查一下吗?

陆锡明说,请便。

闪动的头像,一个网名叫“午夜玫瑰”,另一个叫“威尔”。

“午夜玫瑰”问:亲,你在吗?时间是昨晚11点05分;得到的是一个[自动回复]您好,我现在有事不在,一会再和您联系。

“威尔”跟死者晚上7点左右曾有过对话。之后停了三个多小时,到晚上10点20,死者再次跟威尔打招呼:还在吗?但威尔没有回复,直到11点才回复了一个:“在。什么事?”但和午夜玫瑰一样,得到的是一个[自动回复]您好,我现在有事不在,一会再和您联系。

也就是说,11点之前,死者离开了电脑。

让简向东意外的是,死者的QQ好友,仅仅只有八个。这个是非常少见的。一般人的好友总会有几十个甚至上百个,联系不联系是另一回事。连简向东这种一年上不了两次QQ的,都有上百个,光是他们班大学同学就三十多个,中学同学四十多个,还有同事亲戚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倒给我省事了。简向东心想。

他转过头问陆锡明:这两个人你认识吗?

陆锡明取下眼镜,凑到电脑屏幕前,看了一眼说,那个“午夜玫瑰”,好像是她的女友,叫伍晶晶,在美容院工作。另一个我不认识。

陆锡明的近视挺厉害,简向东注意到。

没费多少时间简向东就确定,八个好友里,与死者关系最密切的就是“午夜玫瑰”了。她们几乎每天都聊,且无话不说,看来是闺蜜。

而那位“威尔”,不出简向东所料,果然是个律师。因为死者跟威尔的大部分对话,都是关于离婚的,显然死者是在向威尔咨询离婚方面的法律问题。由此可以看出,死者已经有了离婚意向。

简向东空闲时唯一的爱好就是看美剧,尤其喜欢法律方面的,所以一看到威尔,就想起那个热播的《傲骨贤妻》了。里面那位又帅又有才的大律师就叫威尔。简向东很喜欢威尔,估计这一位,也是威尔的粉丝。不过,真要进入到现实生活中,尤其是中国的现实生活中,威尔是潇洒不起来的。

这三个人,死者丈夫,闺蜜,律师,看来就是与死者关系最近的人了。都需要面谈。

一个一个来吧。简向东想。

3

陆锡明实在是恼火。进入七月以来他一直都很恼火,今天算是达到顶峰了。难道上次在山上遇见的那个算命先生,说他在四十岁之前有一坎,就是这个坎儿吗?这坎儿够大的,而且是起伏重叠的。

七月起,差不多每天都有坏消息在他头上飞,除了空难、公交爆炸这样人人都恐慌的大灾难之外,更让他心烦的是与他有关的那些。上周他的大老板被带走了,“涉嫌严重违纪接受组织调查”。这周又有两个同僚被约谈;本来六月份姐姐打电话告诉他,父亲查出肝癌,他打算回去一趟的,形势这么紧张他也不敢走了,怕人家疑心他心里有鬼。实际上心里的确有鬼。这如火如荼的反腐再继续下去,不但他下半年的副处转正处要泡汤,恐怕连仕途都会泡汤。他每天都在暗暗祈祷,大老板的案子千万别把自己扯进去。自己可算不上是他的嫡系。不过,也不能否认,他是他提拔的,而且……

正因为太心烦,昨晚才会喝多。

没想到一觉醒来,就发生了这事儿。前面的事再不好,毕竟还只是身边的,这个可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了。他接到电话的那一瞬,头皮发麻,脚有些发软。他还从来没有这么不淡定过。

袁红莉竟然死了,而且死于凶杀!

他跟着警察去现场的时候,尽管有万般思想准备,还是感到怵目惊心。这个女人,死得也太惨了。他承认,他曾在暗中无数次地祈祷,让那个婆娘去死去死去死吧,甚至有两回克制不住想掐死她。但现在真的死了,他还是感觉很糟糕,糟糕透了。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就这样,头破血流的,结束了生命。

回想起来,昨天他离开家的时候,她表现很正常,脸色比平时看上去还好些,甚至还主动跟他说了几句话,问他比赛是几点钟开始,还提醒他喝了酒不要开车。态度平和到让他意外。他当时还想,是不是她对离婚的事想通了?打算好说好散?

刚才他问警察,应该是抢劫杀人吧?

那警察居然别有意味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说,不好说。

不好说是什么意思?难道还会是谋杀?难道除了我恨她还有其他人也恨她?不会吧?

那个高个子警察也是个球迷,上来就问他,你们怎么去酒店看球?他说,不是大家在一起看热闹嘛。警察说,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不去酒吧看?

他心里一惊,连这个都怀疑?他解释说,酒吧都是年轻人,太吵。

其实去酒店的真实原因,不是为了看球。这些日子局里谣言四起,人心惶惶。他们几个想互通一下情况,感觉在哪儿说都不安全,就想借看球聚一聚。结果一聊,彼此知道的都差不多,茫然的也差不多。于是一阵叹气,别无收获。就喝了一顿闷酒。

没想到偏偏在这个晚上,袁红莉死了。

这个女人,真的是自己的冤家,就是死也要拖住自己,不让自己好过。如果警方怀疑是谋杀,他首先就会成为嫌疑,不管他如何坦荡,如何有不在现场的证明,也会被怀疑的。何况连他自己都承认,他既有作案动机,还有作案时间。因为昨天晚上10点多,他的确独自离开过酒店,估计酒店的监控录像会有记录。要摆脱干净很麻烦。

这段时间他有太多的苦恼烦闷,想找人倾诉。放在以前,他会毫不犹豫地去找文敏,文敏不但会安慰他,帮他梳理,而且非常可靠,不会传出去,什么都可以放心地跟她说。这个女人,真的是他这辈子最想要的女人。

可是也不知怎么了,从上周起,文敏突然不愿意和他见面了。每次他提出跟她见面,都被她婉拒,要么说学校有事,要么说家长在她家里,要么说身体不舒服。这让陆锡明疑心重重,难道她也听说了什么官场上的事,想和他撇清关系吗?

不会。文敏不是那种人。而且她一个老师,在乎这些干什么。

那么,是她失去耐心了吗?也的确是太长时间了,他原先许诺半年内解决问题,哪知拖了一年多也没眉目。袁红莉死咬着不放,他无法获得自由。可是,文敏原本单身,不该影响她什么。

除非是她有了其他男人。

想到这一点,陆锡明心里跟猫爪一样不得安宁。

今天早上陆锡明在接到警察电话赶回家的路上,再次给文敏打电话,文敏居然关机了。他想告诉她,袁红莉死了,还想告诉她,如果警察找她,就说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她竟然关机。搞不懂。真的搞不懂。看来他要被这两个女人给毁了。

如果文敏铁了心要和他分手,那么即使袁红莉死了,对他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他是为了文敏才巴望袁红莉死的。

这时那个矮胖的警察走过来问他,是否知道他妻子的两个网友的联系方式?就是“午夜玫瑰”和“威尔”。他发现他们和他妻子联系最为密切,直到昨天下午还有联系。

陆锡明只知道那个“午夜玫瑰”,是她的闺蜜伍晶晶,美容院的,另一个却不清楚,似乎是袁红莉新近认识的。

警察跟他说话很客气,但还是明确表示,希望他这段时间不要离开本市,他们会随时与他联系,询问情况。

这是被调查的节奏吗?但他还是表示一定会配合。

此刻他心里想的最多的是,怎么才能在不牵扯文敏的情况下,说清楚昨晚的情况,证明自己是清白的。

他打定主意,如果警察不追问昨晚情况,就暂时不提文敏。

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叫住正准备离开的矮胖子警察:

对了,我想起来了。我昨天走的时候,听见她在打电话,好像是那个伍晶晶叫她去看电影。

4

伍晶晶从写字楼出来,准备去隔壁的小店买盒饭,刚出电梯,就有两个男人迎了上来。

请问你是伍晶晶吗?其中一个矮胖的问。

伍晶晶懵里懵懂地点头。两张面孔都很陌生,她下意识地看看大厅,还好,有不少人在走动,不至于发生网上看到的那种狗血情节,大白天的,就被莫名其妙地绑走了。

两个人似乎看出了她的紧张,其中一个从口袋里掏出证件说,我们是警察,有点儿事想问你,请配合一下。

伍晶晶瞬间腿就软了。警察?她从来没跟警察打过交道,连交警都没说过话。她怎么了?她傻乎乎地说,我怎么了?我什么事也没做,我一直在上班,我今天是早班,从早上上到现在。不信你去问我们美容院的人。

矮胖的那个说,你不要紧张,我们只是问一些情况。

伍晶晶没有看他递过来的证件:问什么?你们要问什么?

你认识袁红莉吧?高个儿的那个有些不耐烦了。

伍晶晶有些奇怪:认识啊,她是我客人。

她死了。警察毫不客气地把这个噩耗扔给了伍晶晶。

啊?!她死了?怎么死的?什么时候?伍晶晶吓得,眼泪都流不出来,傻在那里,腿开始发软。

难怪,难怪。昨天夜里她QQ离线,今天中午发微信也没回。以往她不是这样的。怎么会这样?是谁干的?伍晶晶大脑一片空白。

矮胖的警察拉了她一下说走吧,上车上去说。

伍晶晶就木呆呆地跟着他们,上了停在院子里的警车。

警察说,袁红莉死于非命,是在地下车库被人刺死的。

警察还说,凶杀案发生在昨天夜里。今天早上才被人发现。

警察没有给她看现场照片,只是描述说,袁红莉倒在她自己的车子旁边,感觉是她刚要开车门的时候,就被人袭击了,用的是棍棒之类的凶器,脑袋上致命一击,身上也挨了无数下……但就这个简单的描述,也把伍晶晶吓得不轻,嗓子眼儿发紧,浑身绵软。活到30岁,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可怕的事。

是,是抢钱的吗?她声音发抖地问。

警察说,不排除这个可能。现在还处在调查阶段,我们不能确定此案的性质。

警察简单地说了情况后,直入主题:嗯,是这样,我们在死者的电脑里,找到了她的QQ聊天记录,我们发现她的好友不多,你是其中之一,你们几乎每天都要聊天,关系很好。是吧?

伍晶晶还是回不过神来。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好端端的,一点儿征兆也没有。前天,袁红莉还来美容院洗过脸,做过精油推背。就只有昨天她们没联系,本来昨天也是约好了要看电影的,莉姐忽然说不想去了。她只好自己去。哪知……

矮胖的警察说,刚才你说她是你客人。她不仅仅是你客人吧?

伍晶晶说,嗯,开始是客人,后来就成了朋友。

说到这儿,伍晶晶忽然意识到,自己唯一的朋友,天天在网上见面的莉姐,死了!而且死得这么惨!那个她经常护理按摩的身体僵硬了,那个经常送她东西的人再也不能说话了!一种害怕和悲伤的感觉涌了上来,眼泪终于出来了,一出来就止不住,汹涌澎湃的,尽管当着两个陌生男人的面,她还是号啕大哭起来。

两个警察耐心地等着。矮个子那个,还扯了几张纸巾给她,说,我们理解你的心情。你也一定希望尽快抓到凶手吧,所以请配合我们,尽可能地提供线索。

伍晶晶从号啕转为抽噎,依然好半天开不了口。一定是他,一定是那个陆锡明!

伍晶晶心里响起袁红莉说的那句话:如果哪天我突然死了,肯定就是他杀的,晶晶你一定要记住。

她抽噎着问:陆锡明,他昨天晚上不在家吗?

矮胖的说,你是说死者的丈夫吗?据他自己说,他昨天晚上约了朋友在酒店看球,看完球就在酒店睡了。

哼,肯定是借看球跟那个情人约会去了。伍晶晶想,不管他昨晚在干什么,他就是最大的嫌疑犯。他那么恨她,想收拾她。

你跟她丈夫熟悉吗?

不熟悉。

那你怎么那么顺溜就说出了他名字?

伍晶晶愣了一下,之后说,因为莉姐经常说起他,经常把他的名字挂在嘴上。

他们夫妻关系怎么样?

伍晶晶不说话。

高个子有些不耐烦了:请你把知道的情况都告诉我们,协助我们尽快侦破。

伍晶晶沉默着。她当然知道他们关系不好,非常不好,糟糕透了。莉姐每次说到他都是气鼓气胀的,一口一个陆锡明那小子,有时候直接叫那个姓陆的,或者说那个狗日的。

伍晶晶突然说,我要看你们的证件。

警察愣了一下,还是掏出证件递给她。她看了矮胖的那个,又要求看高个子的。矮胖的那个,长得很不像警察,名字倒很利落,叫简向东。高个子的年轻的那个,叫田野。他们的确是警察。

看来,莉姐是真的死了,伍晶晶绝望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可是,那么晚,莉姐出去干吗呢?她不是说她不想出门吗?

昨天晚上,伍晶晶本来是约好跟袁红莉去看电影的,她好不容易说服妈妈帮她管孩子,团购了两张票,就给莉姐打电话约时间,没想到袁红莉说她不想出门了,她只好自己去。在电影院门口,意外地遇到一个男人……这事让她心里发慌,发虚,又兴奋。昨天夜里她一回到家就想告诉袁红莉的,可她没回应。没想到,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

简向东收起证件说,其实我们已经知道他们夫妻关系不好了。你不说,我们查看你们的聊天记录也可以弄明白,但为了节省时间,还是请你直接告诉我们。他们夫妻不和的原因你知道吗?

伍晶晶还在发呆。

简向东忽然问:昨天晚上6点到12点,你在做什么?

伍晶晶一下子紧张起来:我,我没做什么,就在家。

伍晶晶说完,拿纸巾一个劲儿擦眼睛擤鼻涕。

简向东继续追问:是在家吗?那为什么你昨天晚上没和袁红莉聊QQ呢?你们不是每天晚上都聊天吗?

伍晶晶说,那个,昨天晚上,我有点儿累,很早就睡了。

不对吧,昨晚11点过,你还上去和她打了个招呼。简向东说。

说实话吧,你不说实话,等我们发现你撒谎就不好了。田野说,他总是比简向东更不耐烦:你个人的事,我们会替你保密的,但有关案情的事一定告诉我们,你老老实实说了,也能排除你的嫌疑。

我能有什么嫌疑?伍晶晶脱口而出:我昨天晚上看电影去了,是《变形金刚4》,我有电影票。看完回到家都11点多了,我就上QQ跟她打了个招呼,她没回,我以为她睡了……

伍晶晶突然哽咽:我跟莉姐关系特别好,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我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要是知道,我昨天无论如何也会给她打个电话的,都怪我……

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简向东说,这个怪不上你。你接着说陆锡明吧。你知道他们没孩子的原因是什么吗?是一方不能生育还是怎么回事?

伍晶晶吓了一跳。这个警察,问问题怎么跳来跳去的?怪吓人的。

5

伍晶晶是从川南小城泸州来成都打工的,先是在一家健身俱乐部当服务员,后来就进了美容院,在美容院已经做了5个年头了。虽然辛苦,也算有了一份稳定的收入。五年前结了婚,丈夫也是从泸州来打工的,在修车厂。他们有一个女儿,4岁。日子过得很平淡,可以说她对生活没什么大的念想,也没什么大的不满。

来美容院的都是女人,有钱的女人。伍晶晶对她们都客客气气的,指望她们多关照自己。但大部分客人,只在做美容期间跟她说几句话,一走出美容院就不再联系了。这个很正常。她们生活在两个圈子。唯有莉姐,袁红莉,一直把她当朋友。套用一句俗话说,她们有缘。从两年前认识至今,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闺蜜。其实从年龄上来讲,她们同岁,伍晶晶比她大几个月,但按照美容院的习惯,伍晶晶还是叫她莉姐。美容院对所有女客人,不分老少一律叫姐。伍晶晶有几个“姐”比她妈妈的年龄还大,哄她们高兴呗。

伍晶晶还记得第一次洗脸的时候,就发现袁红莉的双眼皮和鼻子都是做过的,甚至能感觉到她的面部还注射过玻尿酸。由此判断,她是个在美容上很舍得花钱的女人,于是就给她推荐她们店里那些贵得离谱的化妆品。因为只要卖出一款,她就有提成。

她先夸她皮肤很白,皱纹不多,就是缺少弹性,应该用点儿胶原蛋白啥啥啥的,用点儿高效补水啥啥啥的。袁红莉立马接受,伍晶晶得寸进尺,又给她推荐英格兰玫瑰精油,那个10毫升就得两千多。伍晶晶介绍说玫瑰精油不但保湿效果好,还可增加女性魅力,增加性欲,让女人更性感。袁红莉忽然说,这个就没必要了。

伍晶晶知趣地打住,心里却有些奇怪。袁红莉不到三十岁,才结婚一年多,为什么说这个没必要?但袁红莉却兴趣盎然地跟伍晶晶聊起来,她说女人就是要爱自己,不能亏待自己。要舍得吃舍得穿。然后还很体贴地教伍晶晶,怎么煲汤,怎么调养,她说她脸色偏黄,肯定缺血,每天都应该喝红枣蜂蜜水。一席话聊下来,让伍晶晶心里很熨帖。很少有客人主动关心她的。更没想到的是,袁红莉第二次来时,就给她带了一大袋红枣和一瓶蜂蜜。东西不论贵重,难得的是有这份心。

以后,袁红莉每次来,几乎都会给她带东西,有时是衣服,有时是裙子,有时是给她女儿的零食。衣服基本都是新的,她说在淘宝买的,买了不满意,懒得退了。伍晶晶觉得她对自己这么好,也不再给她推荐乱七八糟的产品了,做服务时特别用心,精油推背时总会多推一会儿。袁红莉呢,每次也都约她,从不换其他美容师。两个人便越来越投合,成了朋友。

现在想来,最根本的原因是,两个人都在这个庞大的喧闹的城市里,没有朋友。袁红莉也是从远离省城的川东小县过来的,在这个城市也没有朋友。她们年龄差不多,相互之间没有利益关系,也没有交叉的社交关系,于是彼此关心,彼此慰藉。

有一回,伍晶晶意外发现,袁红莉的胳膊上有一大块乌青,问她怎么回事?袁红莉起初不说话,跟着眼泪就下来了。

竟然是她丈夫打的!原来她丈夫在外面有女人,袁红莉跟她吵,他就不耐烦,这一回,竟动手打她,他拿起一本书打她的脸,她抬起胳膊去挡,胳膊就被打成这样。

“我要不是胳膊挡得快,脸都要被他毁容。下手那么重!”

袁红莉伤心不已,愤怒不已。

伍晶晶也很生气,好像自己的姐姐被欺负了。她说,莉姐,这种男人,跟土匪一样,咱们跟他离婚!

没想到袁红莉斩钉截铁地说,不,就不离!离了就中他狗日的圈套了。他好跟那个婊子在一起,老子就是守活寡也要拖死他!

伍晶晶很吃惊,袁红莉恶狠狠的样子,让那张脸变得有些可怕。夫妻真的会成为仇敌吗?婚姻真的是说垮就垮吗?在外人看来,陆锡明33岁才结婚,娶了一个小他7岁的老婆,应该好好珍惜才是,哄着才是。然而却相反,他们之间的关系是袁红莉低位,袁红莉曾经为了拴住陆锡明,动刀子整容,而后又花大把的钱护肤保养,买衣服买鞋。但依然无法留住陆锡明的心,他们的婚姻依然亮起了红灯。

有一次陆锡明出差,袁红莉就请伍晶晶去他们家做客。伍晶晶一进他们家,就羡慕得滴口水。大客厅,大沙发,大卧室,还有两个卫生间。也难怪袁红莉坚决不离。袁红莉告诉伍晶晶,自打结婚起,她就掌握了陆锡明的工资卡。这样有吃有穿不用干活的日子,她当然不想放弃。

两个女人一边做饭一边聊天,聊了整整一下午,伍晶晶终于知道了这对夫妻结婚四年来的恩恩怨怨。准确地说,没有恩恩,只是怨怨,加上恨恨。伍晶晶非常同情袁红莉,她没想到这个女人这么悲催,尽管她不缺钱,生活舒适,但每天都活在煎熬中。

用袁红莉的话说,她年轻貌美,嫁给一个比她大7岁的其貌不扬的男人,本来就是图个安稳舒适的生活。为此结婚后,她就掌控了他的工资卡,感觉这样就能管住他,也能有生活保障。

哪知结婚第二年,陆锡明就有了外遇,而且毫不犹豫地提出了离婚。他说反正他们还没有孩子,好说好散,主动提出补偿她50万。袁红莉当然很生气,并不是她有多爱陆锡明,而是不想这么轻易就被他甩了,必须狠狠地宰一刀再说。她觉得陆锡明虽然是个副处,但肯定不止那点儿钱,她都遇到几次上家里来送钱的。于是开口要一百万。陆锡明不肯。就在此时,袁红莉发现自己怀孕了。离婚便搁浅。

可是两个月后,她莫名其妙地流产了!于是陆锡明再次提出离婚,袁红莉更不愿意了,于是他们天天一小吵,月月一大吵,分床分居,水深火热。

陆锡明态度很强硬,他说袁红莉如果不肯协议离婚,就起诉到法院,到时候她可能分文没有,因为袁红莉长期没工作,这个家的存款房子等所有财产,都是陆锡明婚前所有。

袁红莉则要挟说,如果陆锡明敢起诉离婚,她就闹到他们单位去,找他的领导,告他有婚外情。不但告他乱搞男女关系,还要告他受贿,她亲眼目睹陆锡明收了别人的钱。

这一招还真把陆锡明给吓住了。陆锡明虽然气得发抖,最终还是没有起诉。

伍晶晶听得毛骨悚然。她本来对自己老公很不满的,跟袁红莉一比,自己真是很幸运了。老公无非就是挣不到钱嘛,可从来不在外面乱搞,对她不错,也很爱他们的女儿,自己还是应该好好珍惜老公……

不过伍晶晶还是不太理解袁红莉,她为什么不肯离婚?即使后来陆锡明不断增加离婚补偿费,50万、80万直到一百万,她还是不肯签字。毕竟她还不到三十岁,有了一笔钱,一切可以重来啊。

袁红莉说,你根本体会不到我那种心情,被人耍了,又被人当垃圾一样扔掉,让我以后怎么活?我都没脸回老家了。他就是给我一千万我也不能解恨。我就是离婚,也要把他搞臭!

袁红莉说,而且我觉得我流产有问题,医生说感觉像是吃过堕胎药的,一直不干净,还做了清宫手术。我自己不可能吃啊。我怀疑是他给我偷吃了。因为那段时间他特别殷勤,经常让我喝这个补品那个补品的,里面肯定有鬼。

后来袁红莉终于发现,自己之所以流产,是有人把打胎药混在了她每天都要喝的蛋白粉里!她当然认为是陆锡明干的,这个家还能有谁?但陆锡明死不承认,还说是袁红莉诬陷他,没有证据。

袁红莉如此顽强地拖着陆锡明,陆锡明难道不恨她吗?肯定恨得牙痒痒。那么,一定会找机会杀死她的。

伍晶晶几乎可以肯定,是陆锡明杀死了莉姐。

伍晶晶还知道,陆锡明在外面的那个女人,就是他的初恋,一个小学老师。袁红莉曾偷看过陆锡明的手机……

可是,她还是拿不准,要不要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警察。

6

简向东靠在办公室的破沙发上,看上去像闭目养神,其实是在梳理上午了解来的情况。沙发实在太破旧了,以至于臀部下陷,刚刚吃下去的那碗牛肉面死咸,嗓子有点儿齁。电扇呼啦啦地转着,扑到他脸上的全是热风。这几点不适都令他想站起来,可他还是没动。

那个叫伍晶晶的女人,被袁红莉的死吓得不轻,半天都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但很明显,她非常了解这对夫妻,仅仅简单的半小时谈话,就说出了不少隐私,看来袁红莉还真把她当闺蜜的。但她似乎不愿意和盘托出,吞吞吐吐的,似乎还有所隐瞒。

伍晶晶的样子跟简向东想的有很大差距,因为“午夜玫瑰”这名字带着几分妖冶,伍晶晶却属于朴实健康型的,胖乎乎的挺丰满,挺阳光。也许仅仅因为姓伍,或者是缺什么想要什么。

说起案发当晚她自己的行踪,支支吾吾的,眼睛时不时地向上瞟,多半是有婚外情吧?简向东在心里判断着,她虽然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毕竟才30岁,估计还会有其他男朋友。从现场情况看,可以肯定嫌疑人是男性,但他还是故意吓唬她,问她案发那晚到底上哪儿去了?结果很有效,伍晶晶含含糊糊地说了看电影之后,立马转移话题,说出两个重要情况:

一个是死者的丈夫曾打过死者,“莉姐给我看过她身上的伤,好大一块乌青”。看来是有家暴。另一个是,与陆锡明有婚外情的那个女人,是他的大学同学,在金沙小学当老师,叫文敏。

真的是闺蜜,啥都知道。

简向东考虑着,是先去找那个文敏,还是先去查“威尔”。

这时电话响了,简向东打开看,是老婆,赶紧接听。

老婆声音很大:简向东,你女儿又被那个肥仔欺负了,你这个当爹的到底管不管?

简向东头一下大了,骂了一句:狗日的死胖子!然后说,我明天一早就去学校,看我不狠狠收拾他。你叫丫头别难过,有爸呢。

老婆哼哼了两声,多一句话也没说,就挂了电话。

老婆说的这个肥仔,是女儿班上的一个男生,长得牛高马大,才三年级就有90斤重,一米六的个子,而且,最重要的是而且,他爷爷是省里一个退下来的大领导,学校的校长和老师都畏惧他几分。于是这个肥仔小小年纪就飞扬跋扈的,经常欺负同学,一个学期里,打掉同学牙齿一颗,扇过同学耳光数个。

前不久简向东的女儿回来哭诉,说是下课的时候,被这个肥仔从楼梯上推了下去,膝盖都摔青紫了。简向东的老婆气得不行,当即去学校找班主任,没想到班主任竟然说,我们也没办法,只能让你女儿离他远点儿。简向东听老婆汇报后大怒,说这学校助长的是什么风气啊?欺负人的还大摇大摆,被欺负的还得躲着?他当即给老师打电话说,你们不管我来管,我要见他的家长!

还算不错,肥仔的爹来了,简向东发现,这个爹还算通情达理,马上跟简向东道歉,因为他们夫妻工作忙,孩子从小住在爷爷奶奶家,被宠坏了,回去一定好好教育。简向东不好再发火了,指望着他们管好儿子。可是这才维持了一个月,肥仔又犯事儿了。

唉。简向东真是恨得牙痒痒的,他心疼女儿,本来平时就关心得少,被欺负了总得管吧。

听老婆的语气,已经是气急败坏,这个气不仅仅是冲着肥仔,也是冲着他的。他现在很怕接老婆电话,只要来电话,不是下派急难险重的任务,就是发牢骚告状,绝无好事,更别指望关心他了。

简向东不能怨老婆,换做是他自己,恐怕也是这德行。一个万事不管、连回家睡觉都不正点的丈夫,哪个女人会喜欢?没提出离婚就算好的了。所以每每在两个案子的空当,他都会努力挣表现,弥补一下。但这一回,两个案子连在一起了,前天刚结了上个案子,昨天才整理材料归档,今天就又出事儿了。

这时田野走过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递给他一瓶纯净水。简向东如获至宝,接过来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干掉半瓶,心里舒坦多了。现在搭档对他的关心,比老婆还多一点儿。

田野说,东哥,王队让咱们过去汇汇情况。说罢又是一个大哈欠。今天这一天,他哈欠没断过。田野对自己的状态也有点儿不好意思,解释说,我哪知道今天一早就有情况,我还以为可以休息两天呢,早知这样,怎么也不会熬夜看的。

简向东说,理解理解。半决赛嘛,何况是你阿战荷兰。

田野立即来劲儿了,说可不是,我阿战荷兰,绝对重要的一战,如果输了,剩下的决赛还有什么意思?那不成欧洲杯了?

简向东笑了。他也喜欢阿根廷,他也曾是球迷,四年前的世界杯,他几乎场场熬夜看。可是现在不行了,真的是进入中年,工作量一大,不熬夜都感觉累。这种事,七零后让位给八零后吧。他拍拍田野的腰,这小子实在太高了,他只能拍到他的腰,一起往会议室走。

田野说,东哥,我觉得那个死者的丈夫嫌疑很大。

简向东说,怎么讲?

田野说,我发现,他老婆被杀,他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而且他最关心的是他老婆是不是被抢劫,一句也没问过有没有被性侵。一般丈夫不是这样的。

简向东说,你小子不错,动了脑子的。

田野嘿嘿一笑:跟东哥学呗。

7

会议室里,王队在综合各路的侦查情况。

上午10点多警队忽然接到一个匿名电话,是个男人打来的。他说他怀疑,袁红莉是被她身边的人杀害的,他建议警察好好查查死者身边的人,尤其是家人。

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的确有很多可疑之处。

从尸检情况看,死者是流血过多导致死亡的。从伤口判断,凶器应该是一根棍子,棍子上面凹凸不平,从印痕分析,怀疑是那种狼牙棒长把手电筒;蹊跷的是,嫌犯第一、二下就击中了死者头部的要害处,可右肩胛骨和右胳膊上还有十几下击打的痕迹,显然是被害人倒地后继续击打的,这就有了泄愤的感觉;第二,如果是抢劫杀人,一般来说是从背后袭击,凶犯却是从侧面下手的,可见他们认识,死者没有防备;第三,地下车库每个区域都有照明灯,但恰恰是案发那个区域的灯坏了,难道凶犯事先知情?第四,案发现场留下杂乱的脚印,除死者外,是一双41码运动鞋,鞋印消失在丢包的地方;第五,找到的死者包上,发现了两枚死者以外的指纹,尚未发现匹配的;第六,法医推断的死亡时间是夜间11点左右,一个女人,那么晚跑出去干吗?另外,尸体检验结果证明,死者生前没有被性侵。

简向东认为,最值得深究的就是第六点。

深夜11点,一个女人匆忙出门,一定是有什么急事。

对此,死者的丈夫表示不知情,他晚饭前就离开了,再也没跟她联系过。死者的闺蜜伍晶晶说,她下午5点左右打过电话,之后就没再联系过。由于死者的手机还没找到,故暂时无法知道其他线索。

据了解,死者袁红莉长期没有工作,赋闲在家,社会关系简单,不太可能在外面结仇结怨。那么,如果是熟人作案,死者的丈夫显然最有嫌疑。根据死者闺蜜伍晶晶反映,他们夫妻关系极差,死者丈夫要离婚,死者坚决不同意,闹了一年多了,已经分居。

如果那个匿名电话所说属实,那么,死者丈夫陆锡明的嫌疑是最大的。但目前陆锡明有不在场的完美证据。小区监控录像显示,他的确如他自己所说,晚饭前就坐上一朋友的车离开了小区,直到第二天早上返回;除了监控录像外,跟他一起看球的人也证明他昨晚的确在酒店。而且案发现场找到的鞋印也与他不符,案发现场虽然没找到可疑指纹,但找到鞋印是41码的运动鞋,由此估计案犯的身高应该在175cm左右;陆锡明身高不到170cm。

简向东说,不过如果他真要干,这些都是小问题。他可以伪装成抢劫杀人,也可以穿不相符的鞋子。

田野说,案发当夜的那场半决赛是凌晨四点开始的,开赛前他一直在酒店吗?他要偷偷溜出来一段时间也是完全可能的。

王队说,话虽如此,咱们也不能先入为主,还是要扩大调查范围,仔仔细细地调查,不放过任何可疑迹象。昨晚到夜里,小区的监控录像和车库的,都要重点查看,从蛛丝马迹里查找疑点。与死者相关的人员还要继续询问调查,死者丈夫当然是重点。另外要查下死者生前的最后联系人。

简向东说,那个匿名电话也有必要追查,他显然是个知情者,换句话说,应该是个跟死者比较近的人。另外就是死者的通话记录,如果能查清她当晚与谁联系过,就解决大问题了。可是用技术手段查她的通话记录和短信,还得报批。

田野在一旁小声说,这个我有办法。

他朝简向东眨了一下眼睛。简向东很高兴,虽然他知道田野的办法不太合规矩,但也顾不上了。王队假装没听见,宣布散会。

田野匆忙起身要走,忽然又返回:东哥,我建议咱们再查查死者有没有买意外保险。

简向东说,哦,你怎么想?

田野说,你想啊,如果袁红莉真的是被蓄意谋杀的,那么按常理,我们是不是应该考虑,袁红莉死了,谁会获益?

简向东说,有道理。那你就去查查看。

他感觉到田野的情绪已经恢复了。前段时间因为和女友分手,田野一直有些沮丧。这些日子不知是因为看世界杯,还是因为调整过来了,又打起了精神。这是个热爱刑侦的小伙子,虽然经验不足,却很喜欢动脑子。这是最重要的。简向东因此很乐意带他。

其实简向东心里已经确定,即使是陆锡明干的,这个男人也不会是因为贪图意外保险而起杀机。他一定是想摆脱她,是一个单纯的简单的愿望。有时候愿望因为单纯会变得更为强烈和固执。但他不想打击田野的积极性,多掌握些背景有好处。

而且他想过,对陆锡明的调查,要从外围开始。

8

文敏在那一刻很后悔。

她不是后悔她过分热情地把两个警察迎进办公室。虽然这个也让她尴尬。而是后悔若干年前发生的事。

身为金沙小学的副校长,她总是非常尽职,一从办公室出来穿过操场,看到有两个中年男人被校门口的保安拦住,就走了过去。她感觉他们像是附近打工的工人或者经营小店的商贩,怕保安态度不好。

最近来学校咨询的家长很多,因为他们这所学校坐落在人口密集的城乡接合部,暑假来临,很多家长心急火燎地想提前替孩子报名。他们大多是外来务工人员,听说这个学校不错,为了孩子读书,就在学校附近租房子。根据现在的政策规定,只要孩子住在学校所属区域内并办了暂住证,学校就不能拒收其入校读书。因此,他们这所学校百分之八十的学生,是外来务工人员的子女。文敏对此又欣喜又担忧,喜的当然是看到农民工的孩子也能和城里孩子一样在城里安心读书,忧的是学生过多,老师远远不够。

文敏连忙走过去,热情地问:你们是来咨询孩子上学的家长吗?

两个男人互相看了一眼,点点头。

保安不满地说,问半天不说,早说就让你进了嘛。

文敏热情地说,来,来,到办公室来谈吧。

文敏把两个人带到教学楼一层的办公室。走廊很安静,放假了,鸟儿一样叽叽喳喳的学生们都飞回各自的家中。只有部分老师还在学校里处理一些收尾工作。

文敏用纸杯倒了两杯白开水,放到茶几上,笑容满面地说,请问你们孩子多大了?

其中一个矮个子警察掏出证件递给她:对不起,我们是警察,来找你了解一些情况。

文敏起初以为是她学校的学生或老师发生什么事了,吓得够呛,却没想到是陆锡明的事。她在一瞬间感到万分后悔,想起那句古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但她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慌,把证件还给了警察,一副听凭发落的样子。

那个叫简向东的警察,态度很好地说,我们想问几个问题,占用你十分钟时间。文敏问,现在吗?简向东说,对,现在。

他大致说了下案情,简明扼要的,但还是让文敏心惊肉跳,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她也是经常一个人夜间开车的。将心比心,感觉袁红莉太倒霉了。

不过她还是有些抵触情绪。她说,他们家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跟他就是同学,难道你们每个同学都要调查吗?

简向东不说话,只是把她看着。

文敏终于补了一句:我跟他已经断了,没有任何关系了。是他让你们来找我的吗?

简向东说,抱歉,我能理解你的不愉快。但为了尽快破案,凡涉及此案的人我们都要了解一下。案发那天晚上,你在哪里?

文敏几乎要跳起来了:怎么,你们难道还会怀疑我?

简向东说,不是的,只是了解情况。

文敏说,我在家。就在家,我和父母住一起,你可以去问。

文敏的语气很冲。

另一个高个子说,文老师不要生气。据我们了解,陆锡明和你交往了很长一段时间。而且,他是因为你才提出离婚的。你总还是了解他的吧?总可以提供一些情况吧?

简向东说,你放心,你的个人隐私我们不打探,我们只是想了解陆锡明这个人。就目前我们掌握的情况,他是最有作案动机的。

文敏心想,的确,他有作案动机。可是,他有那么狠心吗?

她终于平和下来,很配合地问,你们想知道什么?

简向东说,嗯,当然越多越好。比如,陆锡明跟死者袁红莉,两人交恶已经到了完全不理睬甚至仇恨的程度,为什么不离婚?

文敏说,是袁红莉坚决不肯离。

简向东说,陆锡明不能起诉离婚吗?

文敏说,他不愿意,大概他是公务员,怕影响不好。

田野不以为然地说,这有什么,现在公务员离婚的很多,很普遍。公务员也是人嘛。

文敏有些诧异地看了田野一眼。田野掏出烟来,抽了一支。

文敏皱了皱眉,有些嘲讽地说:你们男人最看重的,还是所谓的事业吧。陆锡明为了今天这个位置,付出了艰辛的努力,他可不想因为女人失去。更何况,那个女人威胁要揭发他。

简向东问,揭发什么?

文敏说,大概是官场上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吧。

简向东说,那你觉得他为了离婚,会不择手段吗?

文敏沉默着。其实她内心的回答是肯定的:他会的。他会不择手段。那件事不就证明了这一点吗?她正是因为知道了那件事,才下决心跟他了断的。无论如何,她不能容忍这样的事,她不能嫁给一个杀人犯,这超出了她的底线。

可毕竟,这是一起凶杀案。警察来找她调查,显然已经在怀疑陆锡明了。她的证言很重要,她要慎重。

文敏终于说,这个我不清楚。

简向东已经把她的犹豫看在了眼里。他说,你们是大学同学,初恋情人。当初为什么分手?是因为他家境不好吗?

文敏十分错愕,这个警察,怎么把这些都掌握了?

文敏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9

其实文敏一直都很欣赏陆锡明的。按现在的说法,陆锡明是个凤凰男,如同过去旧戏文里的穷书生,他们有个共同特点,就是特别努力特别能吃苦。因为他们没有依靠,要改变命运只能靠自己。文敏喜欢靠自己努力去改变命运的男生,不喜欢衣食无忧高谈阔论的富家子弟。所以陆锡明一追求她,她很快就被俘获了。

可是爱情在无情的现实面前,还是窘态百出。大学毕业时,文敏被父亲安排到一家外企,是一个收入不低工作不累的岗位。而陆锡明却跟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飞,找不到一份合适的工作。陆锡明家在川北农村,父母不但完全帮不上他,还指望着他来支撑这个家。两个人的差距在毕业之后如剪刀般拉开。后来在文敏父亲的坚决干涉下,他们分手了。

分手后的陆锡明,一次次跳槽,单干,打工,兼职,使出十八般武艺,收入也仅够糊口。但他依然发狠发誓发奋,不屈不挠不弃,终于在毕业后的第三年,参加公务员考试一举中榜,之后似乎就顺风顺水了,用了7年时间干到了副处的位置。

而这边的文敏,由家里介绍,嫁给了外企里的一个青年才俊。从外表看,两个人很般配。青年才俊满世界飞,就是在家的日子,他们也少有交流。她不懂他的乐趣,他不懂她的苦恼。两年的婚姻生活让她郁郁寡欢,最后终于离了。离婚后文敏没跟父亲商量,就辞掉了外企的工作,考了一个教师资格证书,然后应聘到金沙小学,从老师一直做到副校长。

一年前,文敏的大学同学搞了一次毕业十年聚会。她在聚会上见到了陆锡明。彼时陆锡明已是一个踌躇满志的政府官员了,而文敏却是个离婚独居的女人。文敏知道他已经结婚了,而且听班上女生说,娶了一个比他小7岁的年轻女孩儿。她知道男人很在乎女人的年龄,所以她只是保持距离地跟他打了招呼,很寻常地聊天应酬。

哪知那天发生了一件事,一下拉近了她和陆锡明的距离,并且让她旧情复燃。

本来她一直保持着理性的态度对待陆锡明。可是到了晚上,同学们聚餐喝酒时,忽然有个男生发生了意外,倒地不起,呼吸困难。那时多数人已经喝昏头了,不知所措。

陆锡明虽然也喝了不少,但还清醒着。他让人打120,可是他们所处的位置是新开发区的一家酒店,120救护车不熟悉路线,半天找不到。文敏当时是开车去的,而且滴酒未沾,于是主动表示她可以开车送男生去医院。陆锡明当即把醉酒男生背上了车,和文敏一起送到最近的一家医院。到医院后方知男生是酒精中毒,连忙进行抢救,偏偏男生是从外地赶来的,家人一时赶不到。文敏和陆锡明两人,一起凑够了三千元钱交上,又一起守护到天亮……

这不知算不算患难之交?总之,陆锡明那天晚上的表现,再一次打动了文敏。他的果断,他的担当,他的同学情谊,让文敏觉得,自己曾经爱过的这个男人,依然是可爱的。等到天大亮,男生的妻子和家人赶到,男生也脱离了危险后,他们二人才离去。

文敏要先送陆锡明回家,陆锡明却坚持送文敏回家,他说自己可以打车去上班。到了文敏家小区门口,文敏终于开口说,要不,我们一起喝杯咖啡?

于是,在小区门口的良木缘,两人坐了大半天。从此又走到一起了,而且,感情似乎比初恋时还要强烈。也许是因为陆锡明更成熟了,更自信了。文敏知道他已经结婚,所以从来不谈未来,但陆锡明主动说,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等着我,我先把婚离掉。

这一等,就是一年。

她现在非常后悔,真不该与陆锡明旧情复燃。明知他已结婚了,竟然还昏头。陆锡明当时赌咒发誓,一定会离婚的。没想到他老婆会如此坚决地拒绝离婚。陆锡明那么精明的人,竟也拿她没办法。他原本跟文敏许愿说半年内解决问题,结果拖了一年也没任何眉目。这期间时常有人给她介绍对象,都被她拒绝了。她开始怀疑他们之间是不是有缘无分了。

就在文敏纠结着要不要坚持等下去的时候,她接到了一个神秘的电话。大概是十天前,有个陌生女人打电话给她,直截了当地告诉她,陆锡明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为了离婚偷偷给妻子吃打胎药,导致妻子流产。

这个消息可是把文敏吓得不轻。那个女人说得有鼻子有眼,怎么弄的药,怎么放在妻子的营养品里。就算不全信,只信一两分,也够吓人了。文敏问她是谁?女人说她是袁红莉的好友,实在看不过去了才打这个电话的,希望她不要上当。“我们女人就应该帮助女人。”打电话的女人最后还说了几句像是微信圈里看来的话。

但文敏没有把这些告诉警察。她感觉警察已经在怀疑陆锡明了,那就让他们去查吧,他们应该能查出来的,何必由自己来说这些来路不明的消息呢,她不想做落井下石的人。

文敏压下心里的千头万绪,对警察说,自己的确是一年前与陆锡明邂逅并且在一起的。但一周前,她已经明确告诉陆锡明,他们必须了结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虽然她没有跟他正式面谈,但给他发了邮件和短信。

“打那以后,我真的一次都没再和他约会过,甚至没见过。只偶尔有电话联系。所以这个案子,应该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简向东有些不解地问:说断就断吗?

文敏说,不是有句老话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现在看来,我还断晚了。

总算是询问完了。

文敏送他们出校门,她不是客气,而是生怕他们继续滞留在学校,东打听西打听的,把她那点儿隐私散布出去。她还是很在乎自己在这个学校的名誉的。

看着他们出校门,文敏松了口气,但马上又感到沉甸甸的。毕竟是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毕竟这起案子还和自己有关。她真是不明白,她的生活怎么就摆脱不了陆锡明呢?

10

在跟文敏谈话之前,简向东有两个困惑要解决,一个是,陆锡明为什么结婚不到两年就有了外遇?一旦有了外遇为什么那么铁了心肠要离婚?他到底是遇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第二个是,既然那么想离为什么不离?老婆不同意可以起诉。从他有家暴这点看,他显然并不是个怕老婆的人,不敢离,一定是有什么把柄攥在这个女人手里。

跟文敏谈了后,这两个困惑基本厘清。不出他所料,陆锡明也是个为了在官场上取胜而牺牲婚姻的人。同时还确定了一件事:昨天晚上陆锡明没有跟文敏在一起。

但新的困惑又出现了,是什么原因,促使文敏再一次与陆锡明分手?从她讲述中可以听出,陆锡明还是个不错的男人。文敏的说辞是,不想再当第三者。但简向东却从她的眼神里感觉到,这背后一定还有原因。毕竟她不是那种企图傍大款的肤浅女子,她跟陆锡明是初恋,是同学。第三者和第三者,也是有很大不同的。

但显然,文敏严防死守,不肯吐露。

好在,这个困惑并不是案情的关键。简向东认为,案情的关键依然是,那天晚上,死者匆忙跑出去做什么?

有一点可以肯定,文敏虽然没有和盘托出,但就说出来的看,都是实话。她说已经一周没跟陆锡明联系了,那肯定是真的。这个女人在与他交谈过程中,目光一直平和地看着他,没有躲闪,也没有用手在脸上摸来摸去。跟伍晶晶还不一样。至少可以在和文敏握了手要上车时,简向东忽然又回头说,对了文老师,我还想请教个问题。

文敏耐着性子说,请讲。

简向东说,如果你的学生里发生了那种大欺小的事,欺负的小同学成天哭,你会怎么处理?

文敏眼神一下变了:哦,是这个。我们一般是先找学生谈,进行教育。同时找家长,让家长配合一起管教。

简向东说,如果都无效呢?

文敏说,这个,我们学校还没遇到过。要是有的话,我一定会想尽办法控制住的,不能让一个学生影响到一片学生,更不能让孩子们从小就认可不公平不正义的现象。而且,如果放纵这种情况,对这个捣蛋学生也是不负责任的,是害他。是学校和老师的失职。

简向东说,嗯,说得非常好。谢谢了。

一说到工作,文敏就成了另外一个人,有原则,有爱心。这的确是一个好老师,好女人。难怪陆锡明抓住不放。

简向东坐上车就跟田野说,我得抓紧时间去下女儿的学校,不然今天晚上进不了家门。我把你扔到电信局,你先去查下袁红莉的通话记录,尤其要看看她昨天晚上的通话情况,看是不是因为某个人的电话才出门的。我总感觉这个是问题的关键。

田野说,东哥你就把我扔这儿吧,我自己打车去。

简向东说,那也行,我确实得抓紧。

简向东放下田野,直奔女儿就读的槐树街小学。

进校门,正是课间休息时间,操场上像是放飞了一千只小鸟,叽叽喳喳欢腾一片。简向东有点儿发傻,不知该上哪儿去找女儿的班级,顿时感到有些惭愧,女儿读三年级了,他从没参加过她的家长会,也没面见过老师。

好不容易打听到了老师办公室。运气好,女儿的班主任在,并且有空。简向东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就直奔主题,说起女儿挨欺负的事,上周被扔了书包,昨天又差点儿被推下楼梯。

简向东说,偶尔一次就罢了,小孩子淘气难免,可是经常欺负就成问题了,我女儿说,他几乎每天都要打同学,还说,她都不想来上课了。害怕见到他。

女儿的班主任比刚才见到的那位文敏年轻多了,几乎就是个娃娃,齐额的刘海,扎的高高的马尾,再配上一身格子连衣裙。是不是为了和孩子们打成一片?她听了简向东说的情况,一点儿不吃惊,带着抱歉的笑容说,真对不起,让你为这事专门跑一趟。你说的这个同学,叫赵宏博,的确爱欺负小同学,其他家长也经常告状。可是,我真是没办法,每次发生这种事我都找他谈,教育他,也让他罚站过,但一点儿用都没有。

简向东说,找他家长啊。

老师说,怎么没找,开始打电话他妈妈来,后来他爸爸来,再后来他爸他妈都不肯来,现在都不接我电话了。

简向东说,是不是因为他爷爷是当官儿的?

老师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叹气说,唉,没办法。我们不能处罚他,也不能开除他,连我们校长都没办法。你只有让你女儿躲他远点儿。

简向东一听又是这个话,不禁非常生气:你们这是什么学校啊?什么教育方针啊?这么公然地欺软怕恶?让小流氓横行?你们就这么教育学生吗?难怪现在青少年犯罪这么严重,罪犯越来越低龄化,根儿上就出问题了!

面对简向东的一顿怒吼,老师并不生气,反而去给他杯子里续上水,递给他,这让简向东不好意思再吼了。他一口喝掉水,可是气还是没消。

老师似乎受到什么启发,小声说:要不这样吧,你找两个大块头警察,哪天在校门口拦住那孩子,吓唬吓唬他,就说他再欺负同学就把他抓起来。说不定顶用呢。

简向东哭笑不得。这都什么啊!唉,女儿在这样的学校,在这样的老师培养下,不知会长成什么样?

简向东说,那是不可能的。我一个警察,一个公职人员,怎么可能去恐吓一个孩子?我看你也是病急乱投医了。这样,你把他父母电话给我,我来找他们谈。

老师连忙拿出手机,将父母电话抄在一张纸上,递给简向东。也许在她,这是唯一能做的了。

简向东输入电话正想打,田野的电话就进来了。

田野一上来就说,我看陆锡明这家伙是难脱干系了。

11

原来,田野在调出的死者通话记录上,吃惊地发现,案发那个晚上,陆锡明竟然给死者打过三个电话!分别是晚上10点37,10点45,10点51。前两个电话未接,第三个接了,通话时间只有十几秒。另外还发过两条短信,时间分别是10点40,11点。不过看不到内容。

之后袁红莉出门,遇害。

这说明,袁红莉匆忙跑出去,是因为接到了陆锡明的电话!陆锡明就是袁红莉生前的最后联系人。

但陆锡明却说他完全不知情,还说他听见她接电话要去看电影。

陆锡明在撒谎,而且是在关键的问题上撒谎,这让他的嫌疑陡然增加。那个一直困惑简向东的问题,即死者为什么深夜匆忙外出,终于有了解释。

田野说,刚才老姚他们告诉我,酒店那边的监控录像已经查到,陆锡明晚上10点40离开酒店,到11点20才返回。这个时间足够了。我看他既有作案动机,又有作案时间,可以直接传唤他到警队了。

简向东说,不急。

田野正要急,王队就打电话过来说,打匿名电话的人找到了。

二人连忙赶回警队,三问两问就弄明白了,原来这位打电话的,就是死者QQ里的“威尔”,律师,他跟袁红莉是中学同学。

这个“威尔”跟美剧里那个威尔,完全是两码事。就好像伍晶晶和“午夜玫瑰”那么不相干。很小的个子,面色有些苍白。不过几句话交谈下来,感觉他还是靠谱的。

威尔说,一个月前袁红莉联系上了他,向他咨询有关法律方面的问题。起初她坚决不肯离婚,后来有些动摇。威尔劝她最好还是离掉,这样的婚姻是毒药,时间越长危害越大,最终两败俱伤。袁红莉说她不甘心。威尔知道她是想得到更多的物质补偿,以获得心理平衡,便给她一些建议,比如,确定陆锡明是过错方。

威尔说,在咨询过程中,袁红莉多次说,陆锡明对她很不好,还打过她,扬言要弄死她。“他那个样子好可怕,镜片后面一双眼睛跟冰块一样冷冷的。”所以在得知袁红莉遇害后,他立即就想到了这个问题,但因为没有证据,无法报案,只好打匿名电话,提醒警察注意。

简向东问,案发那天晚上她出门,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威尔说,不知道。不过,有个情况不知道对你们会不会有用,我曾跟她说,要想在离婚时获得更多补偿,必须确定陆锡明是过错方。也就是说,要有对方出轨的证据。她会不会,去跟踪陆锡明?

简向东脑子划过一道光,照亮了一些模糊的念头。

可是,那天晚上给她打电话的,恰是陆锡明(而不是某个提供情报的人)。从通话记录看,除了5点左右伍晶晶给她打过一个电话外,就是夜里陆锡明的三个电话了。其他一概没有。

查看小区和车库的监控录像,也始终没法发现有价值的线索。毕竟是夜里,人影都模模糊糊。车库里面和出入口的灯都非常昏暗,尤其案发那个区域,漆黑一片。

到目前为止,死者的银行卡和手机,都没有出现。一般来说,以抢劫为目的的嫌疑犯,都会迫不及待地去销赃,或者去取钱。而且根据作案方式看,的确不像惯犯,像是新手。

作案工具已经确定,是一种叫做“狼牙棒强光手电筒”,到处都可以买到,据说许多喜欢自驾游的人都会在车上放一把,既可以照明,也可以防身。要查一下陆锡明是否购买过。

同时田野已查明,袁红莉的确买了意外险。价值一百万。但受益人是她自己。给她办理保险的业务员说,她反复地婉转地给她解释,受益人最好是家人,她才改为母亲的。因为业务员告诉她,如果她真的出意外了,按法律程序,第一受益人是她丈夫。第二才是她母亲。于是她有些不情愿地改成了母亲。

这一点不仅证明她不是因为保险而被害的,还证明这个女人是个非常自私而又无知的女人。袁红莉的母亲至今还没来,据说她一听说女儿被害就病倒了。袁红莉的父亲已经在她读小学时就过世了。一直是她们母女相依为命。

简向东说,排除保险这个线索,就从那三个电话看,我们的调查方向还是没错。死者丈夫依然是嫌疑最大的人。

王队表示认可,我看死者丈夫的作案动机并不是因为钱财,只是想摆脱这个女人。

简向东说,对。从我们调查了解的情况看,他有非常强烈的愿望。

田野再次说,我看直接把他带到局里问讯得了。

简向东依然说,不急。

他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一个念头,陆锡明是为了文敏才渴望离婚的,文敏却突然撤退,要跟他了结。这是为什么?难道,文敏也知道了什么隐秘?他多次说,最近压力大,指的是来自官场的反腐风暴。那么,会不会是死者掌握的隐秘,会危及他在官场的地位?

前面那次打交道,简向东已经感觉到,陆锡明这人很有城府,遇事很冷静,虽然在交谈中能感觉出他并没有完全说实话,每次提到死者时总是说“那个女人”,但他还是滴水不漏的,几句话就把自己摘干净了。如果要再次问讯他,必须掌握更多的情况,否则不但问不出名堂,还会引起他的警觉和防备。

如此,有必要再找伍晶晶谈一次。昨天晚上,她究竟有没有约袁红莉看电影?她到底知道不知道死者昨晚去了哪里?

这个田野很赞成:我也感觉那个女人老是欲言又止的样子,肯定有秘密没跟我们说。有可能她是怕陆锡明,也有可能她是怕牵扯自己。

简向东说,也有可能是二者兼而有之。

12

美容院说伍晶晶上早班,已经下班回家了。二人就径直来到伍晶晶家附近的街上。简向东打电话过去,伍晶晶果然在家。她一听简向东说还要跟她谈案子,并且要到家里去时,紧张得一迭声地说,还是我出来吧我出来吧。

简向东从她的语气里明显感到她的心虚,看来他那个判断是对的,她昨天晚上一定是有什么私情,怕家人知道。他说那好吧,我们在你们街边上这家“小二哥冷啖杯”,等你过来。

二人坐下来,要了几串烧烤两瓶啤酒。

天气闷热,喝冰啤的人不少。小店老板很顺应形势,在墙上挂了一个平板电视,因此聚拢了一些去不起酒吧又想看世界杯的人,一眼望去,多是底层的打工男人,俗称屌丝。简向东觉得自己跟田野坐在其中,很是和谐。在外人看来,他们也不过俩屌丝。

伍晶晶很快来了,简向东注意到她穿了双拖鞋,鼻尖上和嘴唇上都是汗。她坐下来,用手扇脸。简向东顺手把旁边的电扇转向她,然后替她要了一杯冰镇果汁。

伍晶晶喝了两口,说警察大叔,还要问什么?

相比起上午,她态度要平和很多。也许是上午太惊慌了?简向东只开了个头,她就主动讲了很多袁红莉夫妻的事,几乎把她知道的都说了。在她的讲述中,陆锡明这个男人越来越具体了。

原来袁红莉跟陆锡明结婚不到两年,陆锡明就有了外遇,而且一有外遇他就提出离婚,既没有打算偷偷摸摸地藏着,也不在乎袁红莉大吵大闹。

田野忍不住插话说,这一点他还像个男人。

伍晶晶生气地说,像狗屁!他坏得很!那个时候莉姐发现自己怀孕了,不同意离婚。莉姐跟我说,婚姻法有这个规定的,怀了孩子不能离婚。陆锡明就让莉姐去把孩子打掉,莉姐无论如何也不肯。陆锡明当时就说,你就是生下来,我迟早也要跟你离。

简向东说,难道袁红莉怀的不是陆锡明的孩子?

伍晶晶急了:当然是他的。正因为是他的他才不想要。可是不到一个月,莉姐就流产了,莫名其妙的,住了一个星期的院。

什么原因?

“就是陆锡明搞的鬼!我听莉姐说,他把打胎药混到她喝的蛋白粉里了。莉姐那段时间每天都要吃蛋白粉,陆锡明还特意给她买过。莉姐就很怀疑,拿了蛋白粉去化验。”

这么重要的情况,上午为什么不说?田野很生气。

伍晶晶低头道,我有点儿害怕。

简向东简直觉得不可思议,网上还能买打胎药?他老婆也是经常在淘宝购物的,但买的也都是衣服鞋子之类。真没想到网上能有这么可怕的东西出售,没人管吗?

老警察遇到了新问题。他看了田野一眼,田野也很惊讶,同时有些兴奋。他问:袁红莉是怎么查出来的?

伍晶晶说,一开始孩子掉了,袁红莉以为是自己情绪不好导致的。但有一天她的电脑死机了,她去用陆锡明的电脑上网,网页上连续弹出关于堕胎药的广告。她是个淘宝老手,知道这意味着电脑的主人买过至少浏览过堕胎药。她非常震惊,就把自己喝的奶粉、蛋白粉一一拿去检验,果然在蛋白粉里发现了打胎药!

田野说,陆锡明怎么说?

伍晶晶说,他当然死不承认,他说他根本不会淘宝。但莉姐认为就是他干的,他们家还能有谁?

伍晶晶又说,所以我觉得莉姐肯定是被他害死的,他恨死她了,经常说要弄死她。这种男人什么事做不出来?说不定我告了他,他还会收拾我呢。你们赶紧把他抓起来吧。

简向东说,这种事哪能凭感觉?一定要有证据。当然,你提供的这些情况非常重要。你再好好想想,还有什么情况可以告诉我们?

伍晶晶眯缝着眼,过了一会儿说,嗯,还有件事,是莉姐让我帮她做的。她给了我那个女人的电话,就是陆锡明那个情人,叫我打电话告诉那个女人,陆锡明心狠手辣,毒死了他们的胎儿……

简向东说,你肯定立即打了是吧,是不是一周前?

伍晶晶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简向东说,我判断的,你跟她这么铁。

其实,她一说这个,简向东就想到了文敏的态度,文敏毅然决然地要跟陆锡明分手,肯定是有特殊原因的。这个就是了。又一个疑团解开了。虽然与官场无关,但也不排除,死者还掌握了他其他证据。

伍晶晶说,我想通了,我不怕他,我要给莉姐伸冤。那个,警察大叔,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全说了,你们不会再来找我了吧?

简向东说,还有个问题,你昨天晚上有没有约袁红莉去看电影?

伍晶晶声音一下提高,很急地说:我约了的,她说她不想去。

你什么时候打的电话?简向东问。

伍晶晶说,大概是下午五点吧,反正我下了中班回来。原来我们在QQ上聊过,要一起去看《变形金刚4》,我团购了两张票,还说好让我妈帮我管孩子。哪知她又说不想去了。

田野问:那你跟谁去看的?

伍晶晶很紧张:这个也要查吗?跟案子没有关系呀。

田野一本正经地说,我必须问一下,你可以不回答。

简向东轻轻拍了下田野,意思是别逗她了。

不料伍晶晶却说,警察大叔,我说了你们可要替我保密啊。因为我跟我家里人说,我是和莉姐去看的电影,莉姐看完电影被杀的。其实我是在电影院门口碰到一个男人,我们一起看的……不过一看完我马上就回家了。

简向东看她那么紧张,连忙安慰道,这件事没关系的。你回去吧。如果想起来什么再给我打电话。

他掏出名片,递给伍晶晶。

伍晶晶接过来忽然哽咽了:莉姐早就跟我说过,如果她哪天被害了,一定是陆锡明干的。警察大叔,一定要抓住他,太可怕了,太可恨了!莉姐好可怜,我再也没有好朋友了……

田野说,放心,大叔我们一定会抓住凶手的。

13

伍晶晶走了,简向东还沉浸在她刚才说的情况里发呆。

虽然身为警察他已是见惯不惊百毒不侵,但仍对此感到惊愕:一个男人,竟然偷偷给老婆吃打胎药!而且这个男人还是个公务员!真让人大跌眼镜。

当然,尚无证据。

田野也被惊到了,他认为就目前掌握的情况看,陆锡明的作案动机太充足了。而且,他显然是个下得了手的主,连胎儿都敢杀。

简向东不否认陆锡明的嫌疑直线上升,但仅凭作案动机是不可能定案的。他有不在场证据,而且,就案发现场目前的证据看,凶手是个大块头,用支手电筒就能把人打得头破血流。简向东打量过陆锡明的手臂胳膊,细白细白的,有点儿手无缚鸡之力的感觉,估计那力量,还不如女儿班上那个肥仔,除非他雇凶……

噢肥仔,差点儿忘了。简向东忽然想起老婆布置的急难险重的任务,赶紧掏出电话,打给肥仔的爹。

肥仔的爹还不错,态度很好地接了电话。自然简向东态度也很好,语气温和,只不过说出来的话让田野在一旁听了直乐。

简向东说,赵先生,我也不想老来打搅你,我自己工作忙得一塌糊涂。但是看到女儿被欺负不能不管啊。是吧?我这个当爹的平时就关心少,看到她上学回来哭哭啼啼的,怎么能安心?我希望你们能严肃认真地对赵宏博进行批评教育,讲清楚严重性。可不是!我知道你们这种家庭不会打孩子的,但也要给他讲清楚事情的严重性。对。如果你们的教育不见效,我女儿还是三天两头被他欺负,那么我有个建议,要么,我每天去学校,坐在你儿子旁边监管他;要么,你每天去学校坐你儿子旁边监管他。怎么样?总不能因为他一个人的行为,弄得全班同学不得安宁,你说是吧?现在正在进行群众路线教育,群众的利益我们都应该放在第一位,孩子他爷爷是领导干部,更应该带好头对吧?

肥仔的父亲在电话那头连连说是,好的,放心,我一定管教。等等。这让简向东十分满足,他本来还想多说两句,见田野已经买了单,站在那里等他了,他连忙说结束语:“那就这样,我给赵宏博同学一个月的观察期,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无论工作多忙,我都会每天去学校亲自监管他。”

田野在一旁笑道,你这么吓唬他,有用吗?

简向东说,那怎么办?我没其他招数。

夜里回到家,简向东连忙用老婆的电脑打开淘宝,输入“堕胎”两个字,天!五花八门的,应有尽有。不但有堕胎药,还有堕胎超度符,堕胎赎罪符……既要堕胎,还要让自己心安理得,没有负罪感。这个世界,真的是乱了。

老婆走过来看到屏幕,大吃一惊,你要干吗?你搜索这个干吗?简向东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因为和案子有关,我需要了解一下。

老婆说,你可千万别在我这儿看这个,不然好长一段时间网页都会给我推荐这个广告,太讨厌了。

简向东想,还真是这样。可是,仅仅搜索浏览,并不能证明什么;而且即使知道陆锡明买了,也无法证明就是他放在死者的蛋白粉里的;再而且,即使证明是陆锡明打掉的孩子,也无法证明他是袁红莉凶杀案的嫌疑犯。

简向东满脑子案情,坐在那里发呆。

老婆又走过来,在他一旁唠叨女儿被欺负的事,才让他清醒过来,他连忙向老婆汇报下午去学校的情况,以及刚才打电话给肥仔爹的情况,并赌咒发誓会一直跟踪此事,直到摆平为止。

然后他拿起换洗衣服,躲进卫生间。

14

陆锡明沉着脸坐在那里。

简向东依然无法相信,这个男人就是伍晶晶描述中的那个“万恶的男人”:家暴,投毒,凶杀?当然,以他办案多年的经验,人不可貌相是最起码的。但他心里还是有些犯嘀咕。

一天不见,简向东吃惊地发现,陆锡明的鬓角冒出了几根白发。看来这事对他打击不小,是个折磨。今天早上他正要去上班,就被田野拦住,请到了警队。

陆锡明很不爽,也无奈。他坐下来,习惯性地用领导口气问:案子一点儿进展都没有吗?

简向东说,当然有进展。

陆锡明说,发现新线索了?还是有嫌疑人信息了?

简向东说,这个,目前还不能透露。我们还需要做大量的调查工作。这是一个细活儿。

陆锡明意义不明地摇了摇头,是表示没关系,还是不满?

田野一见陆锡明就兴奋,那张通话记录,就像一颗已经上膛的子弹,对准了他。他恨不能立马开枪。在他看来,陆锡明雇凶杀人的可能性已经占了九成。他甚至推出了案发经过:陆锡明雇凶埋伏在他们家车库旁边,他再打电话把袁红莉叫出来……

不管怎么说,他们已越来越接近真相了。除了他们调查了解到的情况外,老姚那边,也查到案发当晚,陆锡明独自离开过酒店长达一小时左右。虽然他们找到了他乘坐的出租车司机,司机证明他去的地方不是案发小区。但他的行踪依然很可疑。

但在没有抓到凶犯之前,推理只是推理。

简向东打开笔记本,很认真地说,陆处长,还有几个问题需要你回答。

陆锡明说,请讲。

简向东说,案发那天晚上,尤其是11点左右,你在哪里?

陆锡明很不耐烦地说,这个我都回答好几次了,怎么又问?

简向东说,请回答。

陆锡明说,我跟朋友吃饭,喝酒,看球去了。下午五点多离开家的,第二天才回来。不信你去问我朋友,我可以提供联系方式。

简向东慢条斯理地说,我们会查的。第二个问题,你们为什么没有孩子?结婚已经三年多了,有什么特别原因吗?

陆锡明说,这种个人的事,和案子有关吗?

简向东说,嗯,我想是有关的。

陆锡明说,没什么原因,是她不想要。

田野说,可是据我们了解不是这样,你和死者是曾经有过孩子的,流产了,可以讲下原因吗?

陆锡明非常吃惊,盯着田野看了一会儿,又看看简向东。好一会儿才问:谁说的?

简向东说,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本身。请问是怎么流产的?

陆锡明说,可能是那段时间我们闹矛盾,她情绪不好。

简向东追问:真的吗?

陆锡明苦笑了一下,你们肯定是听她那个女朋友伍晶晶说,我给她下了打胎药,简直胡扯,那个女人一天到晚疑神疑鬼的。我上哪儿去搞打胎药?就算我想我也不会啊。明明是她自己流产的!

简向东说,这个,我们也会查清的,但还是希望你能如实交待。

陆锡明很冲地说,我就是不明白,这个和凶杀案有什么关系?流产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情了!

田野也很冲地回答:有没有关系,不是你说了算。

陆锡明不屑地撇撇嘴:那第三个问题是什么?

简向东说,第三个问题是,你是否存在家暴?

陆锡明收起了笑容。简向东这接二连三的发问,都击中了他的痛处。他拿起桌上的矿泉水,一口气喝掉一大半,然后说,是,我打过她。我承认。肯定又是那个伍晶晶说的。不过我想说,我并不是一个有暴力倾向的人,我是实在气急了才动手的。也就那么一两回。

田野说,一两回也不少。

陆锡明说,老实说,如果是你遇到这样的女人也会打的。实在是难以忍受。

田野说,照你这么说,死者是个很可恶的女人?

简向东接上一句:可恶到要她死吗?

陆锡明怔了一下,意识到不能情绪化。会让警察抓住把柄的。他平静了一下说,警察同志,我也知道你们怀疑我,我也知道我有被怀疑的理由,可是,毕竟我是一个国家干部,起码的法律意识还是有的。无论多么难以忍受,我也不会干违法的事。

简向东说,我们愿意相信你,更愿意相信证据。

陆锡明说,如果你们有耐心听,我愿意从头讲,讲讲我悲催的人生。有些事不从根儿上讲,很难讲清楚,干脆我就全讲了吧。

田野说,你早该干脆了。

15

陆锡明说,也许你们会认为,我这种人找老婆,就是图个年轻漂亮。其实不是的。我的婚姻真的是个失误。在我和袁红莉结婚之前,我有过一个恋人,而且是初恋,她才是我想找的女人。

陆锡明忽然停顿下来,嘲笑说:估计你们已经知道是谁了,没准儿已经去查过了,谈过话了。

田野说,你讲你的,不碍事。

“她叫文敏,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们真的情投意合,感情很融洽。人漂亮不说,最重要的是,脾气温顺,知书达理。”陆锡明的语气立即变得温情脉脉了,而且直接说出了名字,而不是“那个女人”。

但由于种种原因(含女方父母反对、考上不同的大学、陆锡明事业不顺等等),他们分手了,是在大学毕业工作后才分手的,此事对陆锡明影响很大,以至于在他事业顺遂后,依然迟迟不愿恋爱结婚。但女方却结婚了,嫁给了一个高富帅。

陆锡明经过努力奋斗,终于考上了公务员,从打杂干起,慢慢上路,才华展露,风生水起,7年后就当上了副处长。但一直未婚。转眼三十多岁了。

在一次去某地区搞调研时,他认识了当地川剧团的女演员袁红莉。袁红莉当时是被领导叫来陪酒的,就坐在陆锡明身边。袁红莉年轻貌美,身材很性感,坐在他旁边一口一个陆处长地叫着,给他倒酒劝酒,很快就让他发晕了。不知不觉就喝了好多,然后就醉了。半夜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酒店的床上,身边有人哭泣。他一看,竟然是袁红莉。心里咯噔一下,他怎么会和这个女人在一起呢?虽然这个女人对他很有诱惑力,但也没打算走到这一步,毕竟他是作为官员下来搞调研的,传出什么绯闻来可是要命。

袁红莉见他醒来,就哭得更厉害了,衣冠不整,头发也乱七八糟的。他赶紧安抚袁红莉,抱歉说自己昨晚喝多了,都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了。

袁红莉抽抽嗒嗒地说,本来我是送你回来休息的,你好霸道啊,力气好大啊,我没办法。又说,但我不怪你……我喜欢你……还说,就是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我……要是不喜欢我就没脸见人了……

陆锡明终于被绕进去了,只好说自己是喜欢她的。

等陆锡明再回到剧团时,袁红莉就紧紧挽着他胳膊,做出羞涩的样子。陆锡明虽然有点儿无奈,但想想自己反正未婚,袁红莉也挺漂亮的,比他还小7岁,也算拿得出手。就认了吧。

“现在回想起来,这个女人太有心计,我完全中了她的圈套。”陆锡明讲到这里愤愤然。

田野说,你不像是个上当受骗的人啊。

陆锡明说,都是酒精害的。

很快他们就结了婚。婚后袁红莉来到省城,做起了官太太,天天在家宅着,不是逛街就是去美容院,再后来迷上了淘宝,成天都有快递上门,买了一堆不中用的东西。这让陆锡明有些后悔,就他个人喜好来说,他还是喜欢有文化有追求的女性。比如文敏。跟文敏比,袁红莉实在太不上档次了。

但他们的婚姻真的发生实质性变化,还是去年夏天。

去年夏天,陆锡明的大学同学,为毕业十周年搞了一次聚会。陆锡明在聚会上见到了初恋女友,这才得知她已经离婚了,更重要的是,他发现她依然吸引着他。虽然已是三十多岁了,却魅力不减,甚至比当初更有风韵。一种强烈的想和她在一起的愿望如烈火在陆锡明胸中燃烧起来。

“更重要的是,我发现我非常需要去爱那个女人,爱那个女人,才能把我自己从没有希望的堕落里拯救出来。在官场混了这多年,明知自己在用贪婪愚蠢制造一个糟糕的结局,却无法控制。我感觉我只有和她在一起,才会有解脱出来的欲望和定力。”

陆锡明忽然说出一段很形而上的话。

简向东很有些意外。看来每个人的心里,既有不为人知的恶,也有不为人知的善。

陆锡明接着讲述。他说他一旦动心了,马上付诸行动,再次追求文敏。他惊喜地发现,文敏也依然对他有好感,所以,他们很快就在一起了。

“说我搞婚外情,其实我这是婚前情。”

可是,这一头,与袁红莉的离婚却非常困难,受到了极大的阻碍。袁红莉先是不肯,后来狮子大开口,再后来,竟然怀孕了!

陆锡明叫苦不迭。刚结婚时,他非常希望她怀孕,希望她做了母亲后能好好持家而不是败家。可袁红莉不肯,说自己还年轻,不想当妈妈。偏偏在他打算离婚的时候,她有了身孕。他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取消了避孕措施的。

陆锡明说,你明明知道我不爱你,我们的婚姻是个意外,硬要生下来的话,对你不好,对孩子也不好。

可是袁红莉不但不听,还跑到他单位上,拦着领导“反映情况”。一时间闹得单位上沸沸扬扬,领导还找他谈话。把陆锡明气得,仅存的一点儿歉意也没有了,非离不可。

“这种女人,我哪怕打光棍也不想要,简直是个市井泼妇!”

田野点头回应:就是就是,如果是我我也受不了。家里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分明就是往死里整的节奏嘛,让男人一点儿回心转意的念头都没有了。

陆锡明见田野这么理解同情,很是感激,继续说:我承认,火冒三丈的时候,我说过要弄死她。但这就是一种发泄,哪家夫妻吵架没说过狠话?说过就算了,不可能付诸行动的。

简向东说,谢谢你的坦诚。

陆锡明说,我说得这么彻底,就是希望你们能相信我。

简向东依然不动声色地问:你刚才说,案发那天晚上,你一直跟朋友在酒店喝酒,可是就我们掌握的情况看,你10点半左右离开了酒店,到11点20才返回。这一个小时的时间,你上哪儿去了?

陆锡明愣了一下,往椅背上一靠,然后推推眼镜:

“那天晚上我因为喝了几杯闷酒,心情很糟,就控制不住地给她打电话,你们知道的,就是那个文老师。我打了两次她都没接,我又发了条短信,问能否见一面,想聊聊。她也没回。

“这让我很郁闷。在此之前,她虽然不愿意见,短信还是会回的。头一天我约她见面,她回了三个字:再说吧。这样完全不理睬还是头一回。我心里很乱,心想难道她真的另外有人了吗?她那样的女人,不是没有可能的。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就跟猫抓一样。

“10点半过后,我控制不住自己了,就溜出房间打车去了她住的小区,在小区对面的街上,我又打她电话,这次她总算接了,可是接起来却不说话,我喂了好几声,她挂了。

“我又给她发短信,说我现在就在你家小区门口,你下来我们见一面吧,我在老地方等你。老地方,就是他们家小区那条街的良木缘,我们在那里见过很多次。

“但是我等了半个多小时,她还是没来。我怕朋友们找,只好返回酒店。前后估计有个把小时吧。你们也可以到良木缘去调查。”

简向东说,这么重要的情况,昨天为什么不说?

陆锡明说,我不是怕牵扯她吗?我不想连累她。现在看来还是连累她了。唉。

简向东说,最后一个问题,你昨天晚上给袁红莉打过电话吗?

陆锡明非常迅速地回答:没有!我没给她打。

简向东说,你确定?

陆锡明说,我确定。我干吗给她打电话?

简向东说,微信呢?有没有用微信联系?

陆锡明说,我没用那玩意儿。搞不来。

田野说,希望如实交待。

陆锡明不耐烦地掏出手机往桌上一丢:不信你们自己看。

田野说,没必要。这些都是可以删除的。

陆锡明怔住:啊?打了电话还可以删除?我对手机很不在行,有时候还得问那个女人。

简向东说,袁红莉喜欢玩儿手机?

陆锡明说,她嘛,一天闲得无聊,不是弄电脑,就是弄手机,反正比我在行,我在这方面很笨,根本搞不懂,你们要相信我。

田野说,我们相信证据。

陆锡明有些急躁地说,那天晚上我打过几个电话,都是打给文敏的,绝对没有打给那个女人。

田野说,可是文老师说,你并没有给她打过电话,也没发过短信。

陆锡明苦笑一下:可能她不想再和我有任何干系吧?尤其是出了这样的事,可以理解。

简向东说,但就我们掌握的证据看,文老师没有撒谎。

陆锡明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你们掌握了什么证据?你们的意思是我撒谎了?

田野说:明说吧,我们调取了袁红莉案发当晚的通话记录,上面显示,你在案发当晚10点到11点之间,给她打过三个电话。

陆锡明目瞪口呆:不可能!我给她打电话干吗?我绝对没给她打过,不信你们看我的手机。

田野说,我已经告诉你了,看手机没意义。都这会儿了,你就老实交待了吧。

陆锡明非常恼火地吼了一句:我没打就是没打,让我交待什么!

简向东死死盯着他,心里却动摇起来,难道,真的是我们判断错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不到万不得已,简向东不想把通话记录拿出来。毕竟那不是正规渠道来的。

16

就在简向东跟陆锡明过招的时候,凶手被抓住了。

竟然是死者小区的一个保安,叫张建国。

据张某交待,那段时间因为赌球,他输光了所有的钱,天天被老婆骂。可他不思悔改,还想参赌世界杯冠军,苦于手头没钱,天天都在盘算着搞点儿钱。案发那天晚上,因为老婆唠叨,他很心烦,就出来转悠,心怀鬼胎地转到车库,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乘之机。一下就看到匆匆跑下来的袁红莉。他上去跟她打招呼,问她怎么那么晚还出门。袁红莉没理他。他一眼瞥见她脖子上的金项链,歹念突起,所谓恶向胆边生,一边打招呼一边就靠近她,然后猛击她的头部……

至于为什么在她倒地后继续击打胳膊和肩胛,张某说,是因为死者紧紧抱着包不放,他急了,就使劲儿打。

之后,凭借着他对车库的熟悉,很快从电工房的一个偏门溜掉了。

在张某家里,搜到了那个狼牙棒手电筒,那是小区物管配发的。虽然已经被他冲洗过了,但还是在缝隙里,提取到了一点儿死者的血迹。死者包上的指纹,也与张某匹配。

起初抢到东西后他不敢去兑现,后来他注意到警察带走了死者的丈夫,以为没事了,就出手了铂金项链,没被发现,胆子大了,又去卖手机。这下被警方事先布控的侦查员抓获。

如此简单,简单到跟他们前面调查的所有证据都不搭。

简向东得到这一消息时,正在问讯陆锡明。他连句高兴的话都说不出来,实在是太意外了。照说,不到48小时就破了案,应该欣喜若狂才是,可结局却让他有点儿回不过神来。

他在走廊上接了王队的电话,回到审讯室,继续不动声色地坐回到陆锡明面前,然后突然问:你认识张建国吗?

陆锡明疑惑地说,张建国?你是说我们局里计生办张主任?

看来叫张建国的实在太多了。看陆锡明的表情,不像是装的,这个保安张建国,难道真的只是单纯抢劫吗?如果他们毫无关系,陆锡明那三个电话又该如何解释呢?

陆锡明有些不耐烦了,他看看表说,我已经坐了一上午了,够配合你们的了,如果没其他事,我还得回局里上班。

他抓起桌上的手机站了起来。

田野说,慢着!

田野和简向东对了下眼色,然后从文件夹里拿出那份通话记录,拍在陆锡明的面前:你自己看看,我们有没有冤枉你。

陆锡明疑惑地拿起通话记录,取下眼镜,凑到那页纸上仔细地看,看完后一脸惊愕,这,这是怎么回事?

田野说,我还要问你呢。这三个电话,正是案发之前你打的,在电话之后,袁红莉出门,然后被害,你能说和你没关系吗?

简向东死死地盯着陆锡明,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凶手已经抓住。最大的可能,是他雇凶杀人。可是,他发现陆锡明完全被这个意外整傻了,那表情是他从没见过的,有点儿惊吓,还有点儿无助,几分钟后,陆锡明一屁股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简向东非常困惑。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明明有那么多指向陆锡明的线索,陆锡明却是无辜的。

难道,是我拨错了?不会啊。陆锡明困惑地打开自己手机。

忽然,简向东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一把抓过陆锡明的手机,迅速找出文敏和袁红莉的电话,然后拿起那份通话记录对照。

果然!在陆锡明的手机上,文敏的名字下面,是袁红莉的电话号码,在袁红莉的名字下,是文敏的电话号码。也就是说,有人对换了两人的号码,故意做了一个错误的设置。所以,当陆锡明给文敏打电话时,实际是打到了袁红莉的手机上……

这样,一切都可以解释了。

简向东说出了自己的推断,陆锡明目瞪口呆,连田野也瞠目结舌,其惊愕程度不亚于陆锡明。

陆锡明从简向东手里接过自己的手机,又取了眼镜儿细看,一脸木然。这个在官场上见过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人,居然也被这可怕的设置给吓到了。

简向东说,你再好好回想一下,昨天离开袁红莉之前发生的事?

陆锡明说,因为晚上要聚会,我回家拿酒。你们知道的,现在聚会都是自己掏腰包了。我回到家,她正在上网,主动跟我打了个招呼,还说了句晚上喝酒不要开车。我当时还想,她怎么态度好起来了?是不是想通了愿意协议离婚了?

哦,对了。走之前,她跟我说厕所的灯泡黑了,要我换一个。我想这毕竟是该男人做的事,我就去换了,然后才出门的。

简向东说,这就对了。在你换灯泡的时候,她动了你的手机,重新设置了两个电话。当你给文敏打电话打到她手机上时,她知道你要去跟文敏见面了,所以赶出去,抓所谓的出轨证据,没想到……

一直在一边发呆的田野,沮丧地将桌上的一瓶矿泉水拿起来,咕噜咕噜地喝完,他抹抹嘴,骂了句他妈的,真是应了那句话:No zuo no die(中式英文)。

简向东问,你说什么?

田野说,不作就不会死!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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