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工程的三种理论立场:兼对中国社会工程学的批评
2014-04-29郑中玉
内容提要:社会工程在社会理论领域存在三种立场。启蒙运动及其追随者坚信理性与科学可以成为人类控制进而设计自然与社会的工具,总体上对社会工程持有肯定的态度;反思现代性的观点则倾向于认为,借助于科学的合法性与理性的社会组织将社会工程化的过程具有了暴力的潜质,进而对社会工程持批判的态度;第三种立场则更多的坚持在批评基础上的重构,在批评的同时,他们分别提出了重视实践知识与自组织秩序的社会工程和“零星的社会工程”等理念。讨论社会工程的中国学者主要的立场则基本上是沿着启蒙哲学的路径论证社会工程的合法性,在知识体系上缺乏一种批判理论和公共社会学意义上的反思性维度。
:启蒙运动现代性社会工程反思性
〔中图分类号〕C91-0;C91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14)02-0117-08
西方的社会理论对社会工程包含三种基本立场:肯定与否定,除此之外,一部分学者则是在批评的基础上有所保留。肯定的立场主要表现为启蒙运动以来,受到启蒙哲学影响的理性主义和唯科学主义的信仰者们;否定的观点则包含着像鲍曼这样的后现代主义者在内的学者,他们基于反思性立场,揭露了现代性和理性的暴力潜质,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而第三种立场则包括哈耶克、波普尔和斯科特等知名学者,他们不同程度地对社会工程进行了理论上的批评与重构,进而分别提出了自己的社会工程观念。在对这三种立场的简单梳理之后,本文将试图简单回顾中国学者对社会工程及其理论的定位。相对而言,中国的研究似乎还缺乏对社会理论的回应和修正。
一、关于社会工程典型的理论立场:
理性的欢呼与反思从启蒙运动开始,科学与人类的进步就成为一个具有必然联系的事务。孔多塞认为,不仅自然科学中“普遍规律”是必然的,人类“思想和道德”的发展也是和自然界的活动一样服从于必然的规律。①人类追求完美是没有任何“限度”的。“工具、机器和操作越来越会增加人们的力量和技巧,同时也会增进产品的完美性和精确性并减少获得产品的必要时间和劳动……人们就学会了预见和预防各种事故以及劳动的或习惯的或气候的危害性。”②科学技术和工业带来了人类能力的提高,促进人口的增长和“福祉的进步”。在孔多塞看来,科学的这种能力是确定无疑的。甚至,在人类思想和社会层面上也有体现,“道德科学和政治科学”的进步也属于自然界的“必然秩序”,③因此科学对自然和社会具有同样的影响。它也会带来人类社会的“共同利益”或“公共利益”的增长,这些“有用的技术的进步”或“以政治科学的真理为基础的”立法的“进步”而带来的“福祉”将会使人类趋向于“人道”、“仁爱”和“正义”。总之,在孔多塞看来,“真理”、“幸福”和“德行”是必然联系在一起的。在他看来,“人类精神在解脱了所有这些枷锁、摆脱了偶然性的王国以及人类进步之敌的王国以后,就迈着坚定的步伐在真理、德行和幸福的大道上前进”。[法]孔多塞:《人类精神进步史纲》,何兆武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第204页。
与孔多塞对人类精神进步的过程展开描述相似,社会学鼻祖——孔德也做过类似的研究。受到孔多塞的深刻影响,孔德也认为必须用研究自然界的科学方法来研究人类社会,并深信科学的权威和促进人类进步的使命。⑨[美]科塞:《社会学思想名家》,石人译,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9-20、4页。他也尝试提出人类整个认识演变的规律,并将其归纳为神学阶段、形而上学阶段和实证阶段。在孔多塞那里,似乎科学是对自然和社会必然规律的发现,而在孔德那里,“自然秩序本身并不完善,需要人类的不断干预”。④⑤[法]孔德:《论实证精神》,黄建华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23、12、24页。实证科学是“为了预测而观察”,④孔德进而认为,科学的真正品质就在于“理性预测”。⑤这种基于实证科学的“观察”所提供的“预测”或“预见”使得人类的“实践”具有“理性基础”。而这些人类的实践主要表现为人类“工业活动”和工程活动,是人类根据自身的利益运用科学和工程技术来展开对自然与社会的设计与改造。
哈维和斯科特将这种对自然和人类社会管理秩序的雄心称为“极端现代主义”。哈维认为,现代主义都信仰一种“机器、工厂、当代技术力量或者作为一种‘生活机器之城市中的理性形象”。⑦[美]哈维:《后现代状况》,阎嘉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46、51页。在他看来,1945年之后,所谓“盛期的现代主义”显示出“同社会中主导的权力中心具有更加惬意得多的关系”,成为“社会中体制的艺术和实践,在这种社会里,企业资本家对于致力于进步和人类解放之发展的启蒙运动规划的看法,作为一种政治——经济的主导而居于支配地位。”⑦也就是说,对于“线性进步、绝对真理和理想社会秩序的理性规划”信念变得非常强烈,人们进而相信国际政治和自由贸易会给人类包括第三世界带来福祉和“现代化”。斯科特进一步强调,这种信仰获得不同政治派别的一致认同。[美]斯科特:《国家的视角》,王晓毅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第115-116页。
与这种启蒙哲学以来对科学和理性能力的信仰相对的是,基于对现代性和科学的反思形成的对社会工程的否定立场。前文表明,在孔德和孔多塞等启蒙运动追随者那里,科学在指导人类事务上具有权威地位。而且,在孔德看来,“只有那些愿意服从科学方法论的严格限制而尊重科学根据的人才能在指导人类事务中享有发言权”。⑨这样一来,科学在社会上的运用也许就有了意识形态的作用,也就是使得政治和社会事务成为一个“科学”和“技术”层面的事务,不再是一个可以讨论的、争议的事情,而是服从于唯一的“真理”。
启蒙运动使得科学的合法化成为新的正统信仰,科学家成为新的“先知和神父”,同时,现代社会从此以对自然和社会的“积极管理态度”而著称。自然和社会都可以根据“计划和设计”而被改造,进而达到“自我完善”。[英]鲍曼:《现代性与大屠杀》,杨渝东、史建华译,译林出版社,2002年,第93-94页。这种思想中已经潜藏着一种思想的暴力和对理性能力的过高估计。许多思想家对这种将社会工程化的理念深表质疑。其中,齐格蒙特·鲍曼可能是最集中关注这种理念破坏性的学者。
鲍曼的理论研究中的一个假设就是,权力流向某些社会集团,他们能够控制和影响不稳定的根源。[英]史密斯:《后现代语言家:齐格蒙特·鲍曼传》,萧韶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32页。鲍曼认为,知识分子就掌握着这一权力形式。启蒙哲学家们着手解决的就是在旧的贵族阶层和封建价值观衰落的时候如何寻找新的政治权威合法化,实现社会控制。这也就是一个“秩序”的形成问题。秩序就是非混乱,混乱就是“无序”。[英]鲍曼:《现代性与矛盾性》,邵迎生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7页。存在秩序与混乱也就具有了“现代性”。这种“秩序的他者”是“不确定性”和“一切恐惧的源泉和原型”,②[英]鲍曼:《现代性与矛盾性》,邵迎生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1、12-13页。可以转义为“不可界定性、不连贯性、不一致性、不可协调性、不合逻辑性、非理性、含混性、不可决断性、矛盾性”。而“典型的现代实践”就是努力根除“矛盾性”和“不可界定性”的事物,使之转化为“秩序”或者可以界定的、具有“确定性”的存在。②
在涂尔干看来,工业社会主要的社会问题是社会“失范”,也就是由于社会的剧烈变迁造成的社会“混乱”。与此相似,鲍曼也认为世界的变迁产生的“不确定性”是所有恐惧中最强烈的一种。④⑥⑦⑧[英]鲍曼:《立法者与阐释者》,洪涛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51、53、67、87-88、106页。实际上,这种恐惧和问题类似于涂尔干所说的“失范”。在人类过去的历史中与这种“不确定性”所产生的恐惧作战的工具是“共同体”,也就是“高密度的社会交往”。但是,这种“共同体”带来的“稳定性”已经“无法移植到一个扩大了的,或流动的社会制度中”。④而启蒙哲学家们就是“帮助设计监狱、劳动救济所和其他社会机构,企图强加规训的权力。”[英]史密斯:《后现代语言家:齐格蒙特·鲍曼传》,萧韶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34页。在这个过程中,知识分子试图扮演这种“立法者”角色,成为“园艺国家”的花园中的“园艺师”。
现代性的展开实际上就是一个寻求“稳定性”或“确定性”,或者说是从“荒野文化”向“园艺文化”转变的过程。⑥荒野中的杂草是“漫无计划”或者说是“无序”的,需要不断地让“园丁”进行“管理和监视”,赋予其一种人为的“秩序”。这是一种“文化改造运动”,“自主性的自我繁衍的传统文化已然瓦解,它的权威地位已被剥夺,它的领地与体制财产已被霸占,它的专家与管理者已经丧失,遭到驱逐或贬抑”,进而产生对“行政管理者、教师和‘社会的科学家”的新需求。他们的专长是“改造和培育人类的灵魂和肉体”。⑦因此,在鲍曼看来,启蒙运动不是一个以真理与科学之名进行的宣传活动,也不是一个解放受压迫者的“高尚的理想”,相反,它实际上是一场“实践”:一方面是国家扩张权力的过程,国家的核心就是规划和安排与社会秩序相关的职能;另一方面,创造训导人们行为的社会机制以规范和调整臣民的社会生活。⑧
鲍曼对社会工程的最直接的批评来自于对大屠杀的分析。这种分析的兴趣并不是因为他的犹太人身份,而是企图在犹太人对现代性的经验和其他人类所经历的经验之间建立牢固的联系。在鲍曼看来,大屠杀不是德国种族和犹太人的事情,而是关涉人类理性和总体遭遇的事情,它是一个现代社会工程最彻底的实践。大屠杀揭露的是为现代社会所“熟悉”和“崇拜”的理性所具有的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也就是理性的暴力的一面。但是,理性的“每一面都不能离开另外一面而单独存在。”⑩[英]鲍曼:《现代性与大屠杀》,杨渝东、史建华译,译林出版社,2002年,第10、11-12、17、52-53、104页。在鲍曼看来,大屠杀是“正常的”,“完全符合我们所熟悉的文明、它的指导精神、它的精髓、它的内在的世界观等等”,这种“正常”还指“追求人类幸福和完美社会的正确方式”。⑩它是人类文明和“现代性的验证”。它并不是人类“错误决策”的结果,而是出自“园艺”国家观。这种“园艺文化”和“园艺国家”观“将它统治的社会看做是设计、培植和喷杀杂草等活动的对象。”作为一种具有“粘质”而存在的“概念中的犹太人”,“骑跨在如此之多的、建立在表面上互不相联的战线上的屏障之上的事实”造成了一种“认知失调”。由于具有“不可界定”“模糊性”或者“矛盾性”,他们成为现代性的对象及“他者”。
整个大屠杀的过程就是一个社会理性的管理活动,系统地利用科学的思维方式、哲学和训诫的一次尝试。现代的官僚制度、科学技术和劳动分工结合在一起造成的“社会距离”拉大和“道德冷漠”,以及犹太人社区的个人保全的理性的服从伦理共同促成了大屠杀的发生。大屠杀是“理性”的产物,而不是野蛮的实践。它是“典型的现代社会设计和工程野心与典型的现代权力、资源和管理技术的集中相混合”而构成的“致命组合”的产物。
总之,“现代种族大屠杀并不是激情的一时失控,更不是一种无目的的、完全非理性的行动。恰恰相反,它是理性的社会工程的一种操练,是以人为的手段去促成(散乱的、难以理解的社会实在未能促成的)无矛盾性的同质性这一过程的一种操练。”[英]鲍曼:《现代性与矛盾性》,邵迎生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58页。鲍曼对大屠杀与社会工程的分析揭露出现代性的理性化和秩序化的一系列实践具有的内在的暴力潜质与破坏性。“掌握着现代国家官僚体系之舵、怀有宏伟设计的人从非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力量中解放了出来”,大屠杀是现代性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设计赋予了大屠杀以合法性;国家官僚体系赋予了它工具;社会的瘫痪则赋予了它‘道路通畅的信号。”[英]鲍曼:《现代性与大屠杀》,杨渝东、史建华译,译林出版社,2002年,第151页。在社会理论层面上,鲍曼的批评也许是对现代性与社会工程最具有破坏力的抨击之一。
二、社会工程的第三种理论立场:
批评基础上的重构在社会理论层面上,还有一些其他学者对社会工程持有既批评,但又有所保留的立场。这些学者包括卡尔·波普尔、弗里德里希·哈耶克和詹姆斯·斯科特等人,他们从方法论、政治哲学、社会学等各种立场对社会工程理念展开批评,但同时又各自有所修正,进而提出了自己的社会工程观。
波普尔和哈耶克都对传统的理性主义进行了深入的批评。波普尔区分了“真正的理性主义”和“虚假的理性主义”。④⑦⑧⑨[英]波普尔:《开放社会及其敌人》,郑一明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343、348、404-405、307、313-314页。他认为,“真正的理性主义”承认人的种种“局限”,表现出一种“理性的谦虚”,而“伪理性主义”则是“对一种优越的理智才能的不谦逊的信仰,它声称受到天启、确知无疑、具有权威”。有的时候,波普尔称之为“权威主义的唯理性论”或“全面的理性主义”。而他所主张的是苏格拉底式的“宣扬一种谦逊的、自我批判的、承认某些局限的理性主义”。这种理性主义被他称为“批判的理性主义”。④
“伪理性主义”对应着一种波普尔所说的“历史决定论”观念的形成。作为一种社会科学的方法,这种观念假定社会科学的主要目的是通过发现历史演变的“模式”和“规律”来实现“历史预测”。⑥[英]波普尔:《历史决定论的贫困》,杜汝楫、邱仁宗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58页。历史决定论容易和一种“整体主义”的方法论,进而与一种整体主义的“乌托邦社会工程”联系在一起。⑥他们都试图去发现历史发展的规律或趋势,进而可以理性地改造社会的进程。但是在波普尔看来,历史决定论相信“我们解释历史的欲望反应了一种深层的直觉,那就是,通过思考历史,我们可以发现人类命运的秘密和本质。”但是,他们可能忽略了实际上只存在“历史的各种解释”,“没有一种解释是最终的,每一代人都有权形成自己的解释。”⑦从这个意义上看,如果没有关于历史的最终解释,也就没有“历史预测”的可能性。
波普尔主张的是一种“零星的社会工程”。乌托邦的工程试图从整体上重建社会,要求理性地为全社会制定计划。在波普尔看来,社会生活的复杂性决定了我们可能缺乏从整体上重建社会所需的“确凿可靠的知识”,也就是说从根本意义上我们缺乏足够的知识和经验在总体上改造社会。相对而言,“零星的社会工程”则相对比较简单,它是“关于单项制度的蓝图”,允许反复试验和连续调整,进而倾向于不会造成社会的革命性巨变。因为“科学方法的全部奥秘是一种愿意从错误中学习的态度”,因此这种“零星的社会工程”意味着“把科学方法引入政治事务当中”。⑧如此一来,我们可以通过试错法逐步建立一种经验型的社会科学。总之,社会的复杂性和社会科学的实际状况否定了大规模的或乌托邦社会工程的现实可行性。“零星的社会工程”则主张“一点一点地改革”各项制度,“勤勉的小幅度调整”⑨以消除社会工程过程中的错误,减少整体的社会重建可能产生的“不可逆转的”巨大破坏。
除了波普尔之外,哈耶克也对理性主义有重要的批评,他也非常强调人类应该重视理性的“局限性”和“无知”的重要性。哈耶克坚持一种“反唯理性主义”(antirationalistic)的立场,他强调的是这种反唯理性主义并不是非理性主义(irrationalism),而是一种“对理性得到确当控制的领域进行理性的考察”,是“明智地”对理性的运用,而不是运用“主观设计的理性”(deliberate reason)。[英]哈耶克:《自由秩序原理》(上卷),邓正来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第81页。他也支持波普尔的“零星社会工程”的观念,也就是“点滴的建设,而不是全盘的建构”。换句话说,哈耶克坚持的是我们应该防止“理性的滥用”。在分析中,哈耶克把笛卡尔为代表的理性主义称为“建构论唯理性主义”,并把这种理性的立场对科学的态度界定为“唯科学主义”。这种“唯科学主义”是“对科学的方法和语言的奴性十足的模仿”,③⑤⑧[英]哈耶克:《科学的反革命》,冯克利译,译林出版社,2003年,第6、103、104、105页。是“生搬硬套,不加批判地”将科学和理性运用到与其不同的领域之中。哈耶克将这种思维称为“工程学思维类型”。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哈耶克反对的不是科学和理性本身,而是一种对理性的“滥用”,也就是“唯科学主义”式的对科学的使用。
哈耶克对这种唯科学主义及其社会工程的批评基于他的知识论分析。在他看来,社会工程实际上是要把工程师和工程学的技术运用到全社会。但是,如果想这样做的话,其前提是我们具备“有关社会的全部知识”,③但是实际上对于一个作为社会行动者的人来说,“知识”是“以分散的、不完全的”的方式存在于个体之间,也就是哈耶克所说的“分散知识”。[英]哈耶克:《个人主义与经济秩序》,邓正来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第117页。这种分散的知识是“未经系统组织的知识”,是关于“有关特定情势的”、“特殊知识”,或者说是所谓“实践性知识”(practical knowledge)。这与工程师所研究的事物有很大的不同,它涉及到的是“具体的人类条件的知识”。⑤不过哈耶克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社会工程否定者,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不可设计论者”,杨建科:《论社会模式设计何以可能——兼评哈耶克“自由主义自发演化论”》,《西安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6期。相反,他实际上还是对社会工程有所保留的。他有的时候称之为“合理重建”[英]哈耶克:《致命的自负》,冯克利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77-78页。的社会工程观接近波普尔的“零星的社会工程”理念。哈耶克似乎认为,“理性的社会秩序的设计者所面对的任务,是要找出如何使这些分散的知识得到最好的利用。”⑧社会工程应该利用“某种机制”为真正掌握“分散知识”的行动者提供“有关一般环境的信息”。因此,真正可以依靠的是“决策的分散化”而不是某种“权力机构”,只有前者才能利用和了解那些和微观情境相关的“具体条件”并做出更合适的选择或决策。
詹姆斯·斯科特是学术界另一位对社会工程展开系统批评的学者。他在对知识的分析、对缺乏制约的国家权力在社会工程实施上产生破坏性等方面和哈耶克有很多共鸣。比如,斯科特也很强调“实践知识”(或米提斯知识)的价值,他同时认为,现代大型社会工程产生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独裁国家”遭遇了“软弱的公民社会”。这样一来,国家有能力和意愿运用权力来改造社会,而公民社会的“软弱”导致它缺乏对大型社会工程实施抵制与反抗的能力。
不过,需要我们注意的是,和哈耶克一样,斯科特也并没有完全否定社会工程。一定意义上说,斯科特认为许多社会工程是以寻求帮助和保护公民的名义进行,并得到公民的协助,同时我们可能也都是这些极端现代主义项目的受益人。⑩[美]斯科特:《国家的视角》,王晓毅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第127、117-118页、导言5。斯科特借用了哈维的一个概念——“极端现代主义”——来表达作为现代社会工程意识形态的观念,极端现代主义是一种对科学与进步“宗教式”的信仰。就对科学的态度而言,这种信仰接近于哈耶克所批评的唯科学主义的立场。这种极端现代主义的中心就是“对持续的线性进步、科学技术知识的发展、生产的扩大、社会的理性设计、不断满足人类需要以及与随着对自然规律的科学理解相应产生的不断增长的对控制自然(包括人类本性)的超强自信。”⑩当然,除此之外,斯科特还强调了社会工程产生的其他条件:简单化视角、独裁的国家与软弱的公民社会。与波普尔从方法论上批评“乌托邦工程”的不可能性以及哈耶克从政治与社会影响上批评其破坏性不同,斯科特似乎认为乌托邦工程本身不可怕,“当它在一个自由的议会制中启动规划的时候,计划者要与组织起来的国民讨论协商,就很可能促进改革。”也就是说,在斯科特看来,如果缺乏对权力的制约,这些社会工程才会产生致命的威胁。就像哈耶克曾经强调的,他反对的实际上不是运用理性本身,而是对“理性的滥用”或者一种“唯科学主义”,也就是“反对各种要求政府拥有强制性的和排他性的权力的主张……反对的乃是一切对一特定领域中的尝试或试验施以排他性的和垄断性的控制权——这种权力不仅不容许任何可供选择的方案的存在,而且还宣称自己拥有高于一切的智慧……反对的还有那种最终会排斥较当权者所信奉的计划为优的解决方案的做法。”[英]哈耶克:《自由秩序原理》(上卷),邓正来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第 82页。与哈耶克相似,总的来说,斯科特也不反对国家和社会工程本身,而是反对缺乏对权力实施制约的政治社会结构下的社会工程。在他看来,当统治精英持有“乌托邦幻想”,可以“毫无节制地使用国家权力”,而社会又缺乏任何对权力实施“抵制”的能力之时,这种社会工程的“幻想”才会产生“致命的错误”。[美]斯科特:《国家的视角》,王晓毅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第117页。似乎在斯科特看来,社会工程也包括“乌托邦”式的社会工程本身并不具有“致命的”威胁,问题的关键是作为执行者的国家是否具有对权力的制约。斯科特似乎倾向于认为,在代议制民主制度中,这种社会工程的危害会得到根本遏制。
斯科特对社会工程的展望与波普尔的“零星的社会工程”很相似,他也主张我们需要正视“不确定性”,包容“差异性”和“地方性”。比如,他提出应该“小步走”、“鼓励可逆性”、“为意外情况做计划”和“为人类创造力做计划”等策略,这些策略有助于我们正视和包容实践知识和人类的“多样性”。总体上,斯科特、哈耶克和波普尔都强调人类的“无知”或理性的“局限性”,尤其是斯科特和哈耶克都非常强调那些自发、自组织的非正式过程与规则以及实践知识对人类行动的重要意义。
三、社会工程学在中国语境下的复兴与反思
社会工程及其理论研究是启蒙运动以来,尤其是随着社会学学科的确立而出现于社会理论视野之中。但是,在主流的理论界中,社会工程受到越来越多的批评。前文已经对学术界存在的三种理论立场做了简要的介绍。在中国学术界,社会工程最近几十年也成为一个重新被翻新的概念和理论研究领域。但是,我们看到,这种研究似乎并没有及时回应这个概念和理论最初受到的批评,进而重树其合法性根基,而是采取了掩耳盗铃的策略对这些批评视而不见。
最早重新将这个概念引入中国的是著名科学家钱学森先生。他认为,社会工程也就是“社会系统工程”,是组织和管理社会主义建设的技术,是当代经济工作的新的科学方法,对象是“整个社会,整个国家范围内的经济”或者说是“宏观经济运动”。社会工程就是“用科学的方法设计经济建设的蓝图”,是“用科学方法改造客观世界”。钱学森、乌家培:《组织管理社会主义建设的技术——社会工程》,《经济管理》1979年第1期;钱学森:《用科学方法绘制国民经济现代化的蓝图》,《未来与发展》1981年第3期。比如,他认为,社会工程应该融合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很多方法和技术,通过大型计算机来进行数据处理和“模拟试验”,进而“可以变换准备采用的改进措施,算出多种规划方案,以便从中选出一个或几个使国民经济持久地、稳定地高速度发展的最优方案。”而这些所谓的“最优方案”可以更好地“把国家、集体、个人的利益结合起来,把长远利益和眼前利益结合起来,也可以避免没有科学根据‘拍脑瓜,订指标的办法制订经济计划所带来的危害。”钱学森:《用科学方法绘制国民经济现代化的蓝图》,《未来与发展》1981年第3期。这种社会工程理念实际上是将社会问题降低为一种技术问题。此时,解决社会问题的手段和工具似乎不再是一种社会行为,而转化为一种专家范畴的纯粹技术问题。实际上,这不过是一种专家治国论或技术决定论的翻版。这种将社会问题工程化、技术化和非政治化的方案存在严重的危险。鲍曼对大屠杀的分析已经给我们提供了很多警示:“技术责任”代替“道德责任”将可能造成一种“集体的无责任感”和道德冷漠。而这种“冷漠”则会为更多野蛮、残酷和非人道的人类实践(如工程和社会工程)提供非常合适的社会空间。
继钱学森之后,国内一些学者开始重新探讨社会工程及其理论问题,代表学者是王洪波和田鹏颖及其团队。他们认为,社会的发展与变迁在本质上具有“工程”特征。比如,王洪波教授认为,“社会工程的研究和实践活动”就是提出改造社会的方案,拟定新的社会政策。社会工程的“核心环节是建构一个新的社会结构模式”。王宏波:《社会工程的概念与方法》,《西安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1期。同时,他认为,不仅社会工程本身与一般“工程活动”具有“同构性”,而且社会工程学也同样具有明显的工程学学科特征。王宏波、张厚奎:《社会工程学及其哲学问题》,《自然辩证法研究》2003年第6期。其他学者也通常强调社会工程学的这个特性,比如,有学者认为,“社会工程学是自然工程学知识在解决社会问题时的知识领域的扩大与延伸,是人们为了解决社会发展与变迁过程中出现的各种错综复杂的社会问题,而出现的知识综合化、协调化、跨学科化、多学科化发展的结果。”李黎明:《社会工程:一种新的知识探险》,《西安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1期。另有一些学者将社会工程视为“把握风险社会的工具”。田鹏颖:《社会工程——现代社会把握世界的基本方式》,《中国社会科学》2008年第4期。但是,这种观点似乎错误地理解了贝克的风险社会理论。在贝克看来,风险社会之风险恰恰来自于人类“内在的决策”,依赖于“科学和社会的建构”。[德]贝克:《风险社会》,何博闻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第190页。最终,它是一种“人为的”和“文明的风险”。最重要的是,在贝克看来,“控制逻辑”并不是屏蔽风险的有效机制。也就是说,从理论逻辑上看,贝克可能会认为,如果把社会工程作为所谓“把握风险”的工具的话,可能的结果只能是进一步增加“风险”或者增加卢曼所说的系统的“复杂性”。
对工程和社会工程的“同构性”的强调,也包括将社会工程视为一种解决社会风险的工具性手段都表明,社会工程学在中国理论界的复兴目前还没有及时回应在西方的社会理论和社会学理论发展过程中所面对的理论质疑,也没有解决这些质疑中所针对的一些问题,比如哈耶克所批评的“工程学思维类型”的威胁、唯科学主义的问题,斯科特所讲述的“国家的视角”对“地方性”和“差异性”的扼杀,波普尔强调的“乌托邦”工程“大扫荡性的”和“擦净画布”[英]波普尔:《开放社会及其敌人》,郑一明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310-312页。式的措施与改革给社会带来的巨大危害与恐怖,等等。目前,中国的社会工程研究仍然缺乏与上文我们所提及的社会理论中的思考进行积极而有效的对话。就像斯科特所强调的,社会工程经常是基于“改善的逻辑”,并得到公众的协助,尽管20世纪大型的社会工程存在很多问题,包括对自由的威胁,但是我们也都是这些社会工程的受益人。我们在继续探讨如何治理社会和试图去规划社会发展的同时,确实有必要深入地反思社会工程的问题与可行性,进而重构社会工程学的知识结构。因此,如果我们过分夸大社会工程的工程学特征可能会使得我们继续忽视社会工程可能带来的危害,也无法将社会工程的理论思考纳入社会理论的当代脉络,进而汲取新的理论元素。
基于此,也许我们需要给社会工程及社会工程学知识在其“工具性”维度之外,增加一种“反思性”维度。我们可以借鉴布洛维关于社会学知识的劳动分工的观点重新建构我们对社会工程的理论立场及实践。从社会学角度上看,布迪厄无疑是倡导“反思性”的最知名的学者,他提出一种以深化社会学科学基础为目的的“反思性社会学”。布迪厄与其他学者的不同在于:反思社会学的对象是针对社会和学术的无意识,这种反思应该成为一项集体事业,并试图巩固而不是破坏社会学的认识论保障。[法]布迪厄、[美]华康德:《实践与反思》,李猛、李康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第39页。这种反思社会学的主旨就是运用社会学的方法反思社会学本身。布洛维充分尊重布迪厄对“反思性”的强调,但是他与布迪厄的区别在于,他提出了一种方法论的二重性,也就是两种科学模式——实证科学和反思性科学——的共存和相互依赖。[美]布洛维:《公共社会学》,沈原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第97页。布洛维将社会学知识区分为“工具性”和“反思性”两种类型。从理解上看,工具性知识是专业范畴的纯学术导向和具体问题解决的功利导向,而反思性知识则关注的是学术共同体内部以及学术与一般公众之间的“目标的对话”,同时反思性知识不断“质疑了社会及我们所从事职业的价值前提。”②⑦[美]布洛维:《公共社会学》,沈原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第18-19、36、36页。在布洛维看来,反思性知识如果缺乏工具性知识将失去社会学的存在根基,而工具性知识如果离开了反思性知识的挑战将会失去存在价值和方向的指引,也同样无法健康发展。这些被反思性知识所“检讨”的“价值”不断巩固社会学的研究基础。②根据这两种知识类型,他将社会学和社会学家的立场(或选择)界定为四种类型:政策社会学、专业社会学、批判社会学和公共社会学。前两种属于工具性知识,后两种属于反思性知识。这两种知识和四种立场(或实践)都有自身的“合法性”,都从与其他类型社会学的关系中获得“活力、意义和想象力”。每一种社会学都具有内部的复杂性,都有其他社会学的向度,比如专业社会学也有政策的维度、公共的和批判的面向。四种社会学的关系是“互惠共存”的,每一种社会学的繁荣都会促进所有社会学的繁荣。
如果将这种对社会学知识劳动分工的立场借用到对社会工程及其知识体系的分析中,可以将目前强调制度“规划”与“设计”王宏波:《社会工程的概念与方法》,《西安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1期;王宏波、马建明、李天芳:《制度设计与社会理性——社会工程活动的核心环节》,《人文杂志》2004年第4期。的社会工程学观念界定为一种工具性社会工程学,与此同时,我们需要进一步强调社会工程学反思性知识的生产。这种反思性社会工程学包括批判社会学和公共社会学两种维度。郑中玉、王雅林:《工具性和反思性社会工程学》,《自然辩证法研究》2011年第12期;郑中玉、王雅林:《从社会工程学转向系统的工程社会学》,《哈尔滨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5期。反思性社会工程学包含对社会工程理念基础的批判和反思,也就是批评理论维度。基于这种立场,我们需要重点分析人类社会基于现代性和科学的力量所形成的暴力潜质以及知识的自我限制的需要。郑中玉:《社会工程学的批判理论维度》,《学习与实践》2013年第9期。在这方面,鲍曼、贝克、哈耶克和波普尔等人的分析已经给我们提供了非常多的警示。除此之外,反思性社会工程学还需要在公共社会学层面上实践各种科学家和作为对象的公众之间关系的尝试,进而促进中国的社会建设及培育。梁漱溟主张的乡村建设运动可以视为公共社会学维度的社会工程实践的典型经验,而清华大学沈原教授所主张的“社会学干预”沈原:《“强干预”和“弱干预”:社会学干预方法的两条途径》,《社会学研究》2006年第5期。等实践也可以看作其在当代中国的另一个尝试。工具性和反思性社会工程学并不是彼此分裂,而是像布洛维强调的那样保持“互惠共存”,进而发展出“相互协作的多样化以及富有成效的结合”。⑦这种社会工程学知识体系的建构有助于使社会学和社会科学知识不断被充分、理性而谦卑地运用于中国社会建设的事业之中。
总之,社会工程在社会理论层面上存在三种立场:启蒙运动哲学视野下的肯定立场、反思现代性视角下的否定立场以及批评基础上的重构。对于中国的社会工程及其观念而言,主要表现为承接启蒙哲学对知识和科学能力的坚定信心,进而肯定社会工程的可能性和可行性,但是却缺乏对它遭遇到的批评给予重视和回应。我们认为,从知识体系上看,一个系统的社会工程学在强调工具性社会工程学的能力和志向之同时,也应该关注其反思性的知识与社会旨趣。我们应该把这种工具性取向的社会工程理念安置于当代社会学理论的发展脉络中,充分挖掘经典理论和思想中的社会工程观,并就社会工程在社会理论层面上所受到的一系列批评进行相应的理论反思,以修正其“设计”理念。郑中玉、王雅林:《作为社会工程的道德重建》,《社会科学战线》201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