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地中国还是海洋中国?
2014-04-29彭南生邵彦涛
彭南生 邵彦涛
内容提要:抗战后期,胜利在望之际,学人之间爆发了关于民国建都问题的第四次争论。在这次建都之争中,北平与南京的南北之争多集中于政治斗争,而西部各地与南京的东西之争则更多的是理念和原则的冲突。东西之争的表面问题是“陆防”与“海防”的冲突、开发西北与发展东南的争执,而其实质则是近代以来的“海国精神”与传统的“陆地中国”观念的对抗,是试图以陆地中国的合法性和正当性以反抗和消解其边缘性的历史努力。
:陆地海洋建都论战东西之争
〔中图分类号〕K26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14)02-0086-08
一、东西之争与南北之争
抗战后期,胜利在望之际,民国学人对战后中国的诸多问题进行了系列的探讨。在这些讨论中建都之争无疑最为引人注目。正如魏晋贤所言:“时贤讨论战后新中国问题者已甚多,但众说纷纭,纠缠错综,不免予人以迷离惝恍之感。一种取精用宏,提纲契领的看法,我觉得应该先从战后的国都一题谈起。”魏晋贤:《建国与建都——陆主海从政策》,《陇铎》1944年第2期。这次论争也是民国时期关于建都问题的第四次争论。相关学者对民国历次建都之争的认识并不完全相同。徐畅认为,民国时期发生的四次建都之争分别为:第一次是辛亥革命期间,江浙和湖北的地方政治集团发生的建都武汉还是建都上海之争;第二次是孙中山与袁世凯的南京与北平之争;第三次是北伐战争期间,蒋介石和其他政治势力关于南昌、武汉和南京建都之争;第四次是抗战后期关于战后建都问题的大辩论(详见徐畅:《抗战后期建都之争》,《民国档案》2004年第3期)。沈卫威则认为,民国期间关于建都的地点问题的四次争论分别是1927-1928年、1935年、1941-1942年、1946-1947年(详见沈卫威:《对民国时期建都问题论争的回顾》,《南京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2期)。沈氏对历次建都之争的时间段划分明显侧重于南京国民政府建立以后,而其把抗战后期的建都论争分为1941-1942年、1946-1947年两个时间段,则是笔者不能认同的。正如本文即将论证的,抗战后期的建都之争是一个连贯的过程,并非这两个独立的时间段,且在1942-1946年之间,建都论争从未停止过(如本文引用的资料多为1943-1944年)。而且学界其他学者也未有把抗战后期的建都之争进行过相似的划分。因此,本文认同徐氏对民国历次建都之争的划分,即把抗战后期的建都之争看作是民国第四次建都之争。各界学人相继从各个层面和领域阐发了对战后建都问题的见解。论者主张可以建都的城市有南京、西安、成都、重庆、兰州、长沙、武汉、洛阳、济南、北平、长春等。虽然这次建都论战没有最终的结果,也没有直接影响到国民政府建都的决策,但从中却折射出诸多问题,反映了战时和战后国人在国家定位和国际关系上的某种心态。
对于这次建都之争,学术界进行了初步研究,徐畅较为全面的介绍了建都论战中持论者在战时心态、建国理念、对战后国际国内形势的判断以及如何利用传统历史资源等问题(《抗战后期建都之争》,《民国档案》2004年第3期);沈卫威分析了贺昌群、钱穆、张其昀三人在首都问题上的不同意见,得出“南京十一代国都,其特点所在,非偏安,既年促”的结论。(《对民国时期建都问题论争的回顾》,《南京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2期);何方昱主要以《思想与时代》月刊社为平台展开对建都问题的讨论,认为他们讨论的核心问题是未来中国的发展走向,而谋全国均衡发展则是学人的共识。但作者侧重于分析《思想与时代》及其同人的特殊地位以及战后的政治环境,强调本次论争以学术之外的含义,彰显学术与政治之间一定程度的互渗与互动(《学术、媒介与政治——论20世纪40年代〈思想与时代〉月刊社关于建都之争》,《求是学刊》2008年第3期);刘海军详细论述了各种建都观点的由来,并初步分析了各种不同的建国理念(《抗战结束前后关于战后国都的大讨论》,《钟山风雨》2011年第2期);钟少华:《中国首都研究的近代观》,《史学理论研究》1996年第4期。第四次建都之争,争论之点固然集中在南京和北平这两个最主要的城市,并且后来的论者也多关注于建都的南北之争,如一些人直接认为此次建都之争,“先在国民党高层北方籍元老和南方籍元老间展开,不久便议满朝野,继而扩及史学界、地理学界和政治学界,争论的结果,仍以南京为首都,国民政府还都南京。”黄立人、郑洪泉:《论国民政府迁都重庆的意义与作用》,《民国档案》1996年第2期。其实,这完全颠倒了时间关系,也忽视或者掩盖了建都问题上的东西之争。事实上,虽然主张建都北平者从不乏人,但就第四次建都论战来说,从1942年论战开始到1943年底傅斯年在《大公报》上发表《战后国都问题》支持北平之前,主张建都北平的声音一直没有出现。相反,各界学人关注的焦点却在于建都的东西之争。正如1943年10月20日的《东南日报》发表的评论性文章《战后建都问题》,对之前的建都论战总结说:
最近国内舆论界对于战后建都问题,讨论颇为热烈,大致说来,可分为三派主张,一是建议以西安为首都,二是力持仍以南京为首都,第三派则或建议迁都武汉,或建议建都成都,或建议即以重庆为首都。《战后建都问题》,《东南日报》1943年10月20日。
总体来讲,北平与南京的南北之争夹杂了更多政治色彩,而西部各地与南京的东西之争则集中体现了理念和原则冲突。建都之争初起时,争论主要在学界范围内进行,大家都较为认真地探讨建都的一些基本原则和标准。到了后期,随着北平政治集团和南京政治集团的加入,论战才越来越充斥了政治氛围。学术争鸣要么远离政治而很难解决政治问题,要么过于贴近政治而失去学术准则。正是由于建都问题归根到底是一个政治问题,所谓建都原则与标准也就很难确定。虽然论者动辄引用古今中外的名人著作来证明自己提出的建都原则、标准,实际上却很难在此问题上达成概念和理念上的一致。本文并不打算探讨本次建都论战中的政治因素,而是将我们的目光和视线投向论战初期相关学者对建都原则问题的集中探讨过程。与后期论战相比,前期充满学术性质的建都原则讨论中,学者们针锋相对的观点,并非聚焦于南北问题,而是东西之争。东西之争,即论者关于西安、洛阳、武汉、兰州、重庆、成都等城市与南京孰为首都的争论。可以说,东西之争是这次建都论战之所以爆发的最原初、也是最核心的理念冲突。争论的表面问题是“陆防”与“海防”的冲突、开发西北与发展东南的争执,而其实质则是近代以来的“海国精神”与传统的“陆地中国”观念的对抗。
二、东西之争及其合法性的重建
建都问题的东西之争,是中国抗日战争的后遗症之一。抗战爆发后不久,作为中国首都的南京被日本轻易占领,南京市民遭到日本帝国主义的屠杀。这给国人留下了异常深刻而难忘的历史伤痕,同时也招致了许多人对南京是否有资格成为中国战后首都的质疑。为了避免这一惨剧再次出现,西部建都论者努力否定南京作为首都的合法性,甚至直斥南京为“国耻首都”,并在此基础上为西部建都树立理论上的正当性和合法性;而东部建都论者则采取迂回策略,刻意回避抗战问题,并将南京称为“革命首都”、“胜利首都”。俞振基:《国大代表激辩白热化的焦点:建都南北之争》,《新闻天地》1947年第19期。在东西之争中,为了实现各自建都主张合法性的目的,论战双方在建都理念和原则上进行了你来我往的激辩。西部建都论者往往旗帜鲜明,自创新说,形成了林林总总的学说和主张。东部建都论者则往往在批驳的基调上立论,从而使其观点难以系统化和理论化。尽管论战双方在理论基础上或有不同,但最后总是会落脚在军事和经济两个方面。
1学理论衡:各取所需的建都理论
西部建都论者的学术观点异常多元,可谓人言人殊。论者多从自身的知识背景出发,使用各不相同的理论方法和研究范式,各取所需,自创新说,几乎每个人都代表着一种独特的建都主张,每个人都代表着一个不同的建都学派。大致来讲,可以将西部建都论者的观点划分为民族生物学、历史文化说、地理中心论、建国方针与国策论等视角。
在这些观点当中,民族生物学是最为刺耳,也是被附会和批判得最多的一种观点。张君俊是这一学说的始作俑者,他说:“我们站在民族生物学的立场,一再警告国人,东南之繁荣,不是民族之福,反为民族发展中最大不幸的障碍。东南愈繁荣,全国优秀的人力,愈向东南移动,殊不知该处优秀人力愈多,彼优秀民质生理的退化亦愈大。”张君俊:《战后首都问题》,《大公报》1943年9月7日。因此,他认为,我国北方气候最宜于科学文化之发展,南方气候只宜于高度农业文化之培养,南京决不能成为战后的国都。柯璜紧随其后,又进一步发挥了这一观点。柯氏认为:“北方水气质点稀疏,生物组织结实坚强,南方则反之。……中国大江以南,地面之气质点饱和而温暖,所生动植物细胞组织,大概浮慧而软弱,大河以北空气质点稀疏而寒冷,所生动植物细胞组织,大概结实而坚强,……北人南走,壮实者,往往变为羸弱;南人北居,羸弱者往往变为壮实。”柯璜:《定都之我见》,《大公报》1943年9月25日。其他学者如丘良任、朱文长等在论说当中都夹杂着这一观点。历史文化说是西部建都论者使用最多的一种研究视角,在他们看来,历史文化是南京不能成为战后国都的一个重要的也是显在的原因。他们从古代历史中得出了建都南京“非偏安即年促”的结论,又从对近代历史的分析中,给南京戴上“权宜之都”、“国耻之都”的帽子。而西部诸城市如西安、洛阳均历史文化气息浓厚,历史上的建都时段和国运要好于南京。这一观点最具权威性的代表人物是历史学家钱穆。钱穆坚定的主张建都西安,并结合历史、艺术、军事、政治、哲学、文化、经济、地理诸学科自创了“国家逆势动进”一说。他认为,“一国的规模与精神,有时取顺势,而有时则取逆势。有时守动态,而有时则守静态。取顺势守静态则为退婴时代,取逆势守动态则为进取时代。”钱穆:《战后新首都问题》,《思想与时代》1942年第17期。故中国人之东南发展常在顺境静态下完成,而有退婴之象;反之,中国人之西北发展则在逆境动态下完成,而有进取之致。同时,中国历代大敌外患在北不在南,所以战后中国之首都,断然应向北迁移,尤其西北应该重于东北,中心重于偏隅,大陆重于海疆。地理中心说也是西部建都论者经常使用的一种学说,其主要代表人物是两位地理学家。一是当时已经闻名全国,时任中央大学地理系主任的胡焕庸,一是当时还只是一名普通的地理教师而不久之后即成为有名的地理学家的陈尔寿。胡焕庸认为,国都位置不外乎两种:一为处于比较中央之地位,一为处于比较偏僻之地位。在分析比较了世界各国国都设置方位之后,他认为,我国的国都应处于比较中央之位置较为适宜。随后他就地域中心、人口财富之中心进行了分析比对,并提出建都武汉的主张。胡焕庸:《战后我国国都——武汉》,《新中华》1943年第12期。陈尔寿则进一步提出,国都不必居于疆土中心,而必接近综合人文自然因素之地理中心。他运用当时流行的地理中心划分方法,对疆土、总人口、农户、都市人口、高等教育、总耕地、旱地、水田、田赋、铁路、公路、铁储、铁产、煤储、煤产等因素进行了细致的统计分析,并最终得出我国的中心,约在东经118°40′,北纬39°45′,而武汉则是接近这一地点的最大都市。陈尔寿:《国都位置与地理中心》,《大公报》1943年9月16日。从战后中国的建国方针和国策出发展开论述是西部建都论者的另一个通行做法。如章枫丹提出,“说到战后建都问题,应该先认清战后我们国家整个建国方针的趋向。”他认为,战后的中国要做到工业区域与农业区域的兼顾、利用外资以接近海洋与国防安全考虑以远离海洋的兼顾,而最合适的地区就是武汉。章枫丹:《论战后新都》,《新中华》1943年第12期。郑励俭也认为,国都为全国首脑,常因国土国策之变更而迁移。我国战后应以开发内部为国策,故国都宜向内迁,建都西安或者兰州。郑励俭:《战后新国都问题》,《时事月报》1943年第1期。丘良任提出战后我国的建国基础在西北,故首都自以西北为宜,而以西安为首选。丘良任:《论建都》,《大公报》1943年9月5日。殷祖英认为我国战后应取大陆内充政策,主张建都内陆。殷祖英:《论战后国都》,《西北日报》1943年10月2-4日。
与西部建都派在立论方法和立论依据上的多样化相比,东部建都派的理论来源显得相对匮乏,几乎没有提出什么独创的理论方法。这或许是因为他们往往是站在辩驳的基调上立论,在言说当中经常要拿南京与多个城市进行对比,从而使他们的立论难以系统化。但如果我们将归纳的范围设的宽泛一点,仍然可以发现东部建都派中一个相对集中的论点,那就是基于三民主义的政治学说。叶青就直言不讳的言道:“国都不是民族生物学的问题,而是政治学的问题,它属于社会科学,自然科学是用不着的。……国都不是军事问题、国防问题、外交问题、经济问题、历史问题、地理问题、民族生物学问题,而是现实的政治问题,应从统治全国上着眼。”他用三民主义观点来论证南京建都的合理性,认为民族主义指出民族运动和文化运动之中心在南方,因而指出民族国家之中心在南方;民权主义指出民权运动之中心在南方,因而指出民权国家之中心在南方;民生主义指出民政运动之中心在南方,因而指出民生国家之中心在南方。因此应该建国都于三民主义的中心——南京。朱梦麒辑:《建都论战》,《华侨先锋》1944年第4期。孙甄陶的观点与叶青相仿,他认为,此次战后欲就其中选定一个首都,自以具有革命性及浓厚的民族和民族权意识的地点为最适合,而这一地点自然是南京。孙甄陶:《战后仍应建都南京》,《学生杂志》1946年第3期。张其昀则以孙中山的建国方略及实业计划为文本,认真考证分析了孙中山对南京的态度,认为孙中山在实业计划中对南京都市的计划指示周详,并称之为中国之新都。张其昀:《再论建都》,《思想与时代》1947年第42期。李旭旦则引用近代政治地理学的观点,认为国家的首都位置,“一应求积极性国防之安全,二应位于一国精华所在之中心,三应其地能代表一国地理特性,四应海陆并顾,策应国际形势。以衡我国情形,南京实为建都之首选。”李旭旦:《让我们还都南京》,《新中华》1943年第11期。
综合来看,西部建都论者的立意旨趣相对宽泛,论者多立足于自己的专业知识展开论说,在理论方法上各取所需,自立门派。而东部建都论者则往往以政治学说作为最大的挡箭牌和后盾,对西部建都论者的观点予以辩驳。同时,东西双方在学理层面上的诸多交锋,一旦细化下去,必然要落脚在具体的论据当中。分析东西双方的论据,又大致可以将其划分为经济和军事两个方面。
2军事论衡:陆防与海防的冲突
南京在抗战时期的沦陷及其惨重后果,是所有反对建都南京者最直接的理由。魏晋贤就直截了当的指出:“近世数百年来,中国之国都,均建于沿海,然北平古都,当八国联军之役,皇室有出奔西安之事,而南京新都,于此次抗战之始,政府有播迁重庆之举,此种意味,均值我们谈建国问题者深长思之。……这种铁的事实,构成了我们的奇耻大辱,颇值得痛切的反省。”魏晋贤:《建国与建都——陆主海从政策》,《陇铎》1944年第3卷第2期。在这种反思中,西部建都论者大多从海防脆弱性角度入手,批评南京离海太近,在中国没有海军的情况下,定都南京无疑是把国家最大的目标暴露在敌人眼下。他们认为:“以此次中日战争而论,更知南京之脆弱。一闻国际有警,南京即须立刻迁都,否则更有无法行使职权的危险。”海防之脆弱不仅是因为当时中国无海军,“根本不配建都海滨”,更在于“当现代飞机发展它威力的时候,我们即使建设了伟大雄厚的海军,也不应该建都海滨”,在他们看来,飞机轰炸威力之大,将使得再坚固的海防也形同虚设。因此,“首都应在内陆,乃为最安全的策略了。”张君俊:《战后首都问题》,《大公报》1943年9月7日。柯璜认同此论,他说“今中国海军未兴,寇敌未平,凡近海岸线,如燕京、金陵,只可权作临时之都,不可长为久安之计。”柯璜:《定都之我见》,《大公报》1943年9月25日。当然,他们并不否认海防的重要性,认为战后中国应该建立强大的海军,但是“不建都南京,尽可振奋海军,例如苏联建都莫斯科,亦把太平洋岸的海森崴,海军办得很好”。葛绥成:《建都之我见》,《东南日报》1943年11月23日。西部建都派对中国海防脆弱性的认识,很大程度上建立在对战争预期判断的基础上。他们普遍认为,战争可能再次爆发,即便日本帝国主义完全崩溃,但“谁能担保其他假仁假义之帝国主义者,将来不会再有兵临城下之厄运呢?”
对于西部建都派赖以为基础的“海防之脆弱”一说,东部建都派大都试图稀释这一观点。他们强调国防已不是建都的关键问题,“在今日的海陆空的普遍状态之下,任何国家,无论大小,专由国防方面言,首都所在地已无关系”。雷海宗:《战后国都问题》,《时事新报》1943年10月24日。“国都和国防不宜混为一谈,而且现代化的国家,国都位置和国防建设也无太大的关系,因为日新月异的战争利器,已可克服任何地形的阻碍,如无坚甲利兵,普天之下便没有能够永久防御的地方。”陈正祥:《战后国都的选择》,《文化先锋》1943年第3卷第5期。但同时他们又强调,自中国进入近代以来,除俄国是中国陆地上的危害以外,其余的祸害都来自海洋,“现在虽是科学战争的时代,但致胜的关键,还是在控制海洋”,王康:《我们应当还都南京》,《国防周报》1944年第7卷第4期。所以国都应该建在离海洋较近的南京。他们一方面强调海防的重要性,一方面持着“首都作要塞,以天子守边境”的传统观念,主张通过快速的建立一支强大的海军来彻底解决海防问题。
在战争预期上,他们普遍认为经过抗日战争,日本的海上势力必将彻底击破。“则自胜利获得之日起,至少在十数年中,东方海上的威胁,可以不致存在。我们就应利用这宝贵的时日,与英美合作,建立我国在太平洋上之海权,以奠万世之业”。虽然中国目前毫无海军之可言,而建立一强壮之海军,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是此次战争结束之后,正因为我国海军落后,所以战后才应着力发展,否则“在心理上先示弱于人,则全部建设计划,均将搁浅”,到那时不仅首都非安全之区,沿海口岸和工商经济荟萃之地,都会成为敌人的囊中之物。进而,他们提出建都西部是“自缩于三峡以内,造成锁国状态。”李旭旦:《让我们还都南京》,《新中华》1943年第11期。
对于战后的中国,论者或强调陆防的重要,或强调海防的重要。观点不同的背后贯穿着对未来战争预期的分歧,西部建都论者往往认为战争迟早还会来临,而东部建都论者则强调海上的大敌已经不复存在。西部建都论者迷恋于“以空间换时间”的抗战胜利之经验,强调中国广袤的陆地在战争中的重要价值;东部建都论者则力图汲取抗战初期东部沦陷的教训,力图迅速建立一支强大的海军以解决海防的困扰。强调陆防者并非不要海防,而强调海防者也并非忽视陆防,争论的核心在于孰为“国防之关键”。若以陆防为国防关键,则建都中国内陆就具有了天然的合法性;而若以海防为国防关键,建都南京就继续保有了合法性的基础。
3经济论衡:建设西部与发展东南之间
晚清以后,随着中国农业经济向商品经济、内陆经济向海洋经济的转型,中国的经济中心进一步东移至沿海地区,广大内陆地区逐步被边缘化。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后,沿海工业大批内迁,有效促进了内陆地区的工业化发展。在这一有效经验的支撑下,为了防止抗战结束后内陆地区在经济上重新被边缘化,西部建都论者往往将西部与东南对立起来,提出战后应首先发展西部经济。
张君俊特别指出,战后若仍奠都南京,政府有意无意之间,必又侧重东南之发展,沿海城市又重整旗鼓,而在最短期中,东南将又为我国经济中心。倘若中外战争再起,势又难免再遭威胁。他从民族生物学的角度反对优秀人才的“东南飞”,认为“我们站在民族生物学的立场,一再警告国人,东南之繁荣,不是民族之福,反为民族发展中最大不幸的障碍。东南愈繁荣,全国优秀的人力愈向东南移动,殊不知该处优秀人力愈多,彼优秀民质生理的退化亦愈大,须知劣等民质之退化,自不值得注意,但多数质本优秀的民族偏向东南移动,而不知不觉的走入了东南最不利于民族健康的地理环境。”他进而分析说:“华北建设了,然后可以掩护华中的建设,亦正如华中建设了,然后可以掩护华南的建设。但不幸得很,我国过去的建设,以南北为秩序,是先建设南方,然后建设北方,……此次抗战,所谓南京的建设那里去了,所谓下游的建设又何处去了,不被敌人摧毁,即被敌人利用。”张君俊:《战后首都问题》,《大公报》1943年9月7日。
丘良任认为经过二战以后,中国的经济重心已由东南转向西北,“抗战六年,我国政治上进步很多,而经济地理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动。过去经济重心由西北向东南移,是因为漕运和海运的关系;现在空运陆运突飞猛进,和后方工业水利的兴建,经济重心更自东南转向西北。”他认为建都南京必然在经济上依赖上海,“殊不知上海为资本主义对华经济侵略的大本营,上海的繁荣完全建筑在洋行买办阶级上。如果我国财政不能脱离对上海的依存关系,就永无自力更生的机会。”他引用蒋介石的一句话“吾国抗战基础在西南,建国基础在西北”,进而得出结论说:“建国基础既在西北,首都为国本所系,自不能偏于东南。”丘良任:《论建都》,《大公报》1943年9月5日。龚德柏也主张“应建都西北,才能开发西北,使西北空无人烟之地,渐渐有人居住,以挽救此偏重东南之势。”龚德柏:《武汉与西安孰宜于建都》,《大公报》1943 年9月12 日。
葛绥成则从治国方略的角度论述了建都西部的重要性,他认为“复兴北部和中原以及开发西北,却为我国永久整个的大问题”,如果建都南京,虽可遥顾内陆地区,但毕竟“离心力太远,中央总未能尽全力注重。”葛绥成:《建都之我见》,《东南日报》1943年11月23日。因此,为了避免使内陆因为“离心力太远”而边缘化,必须把国都建在内陆。钱穆提出了建都南京的“半边麻痹论”,他指出,中国本是一个大陆农国,“中国传统文化亦是一个最标准最理想的大陆农国的文化。中国人已往在大陆,中国人之将来依然要在大陆。中国人已往是农国,中国人之将来依然仍是农国。只不过要成为一个新大陆的新农国而已。”由于“中国人的以往是农业国,中国人的将来依然是农业国”,“建都西北,则东南人物经济不断向西北输送,于是乃可以血脉流通,要不然,则西北人物经济群趋东南,必成半边麻痹状况。”钱穆不仅强调要重振农业国家的经济基础,还强调要促使农业文明的重新复苏,“若果效法隋唐东西两都的形势,则新中国之建都应在长安,而以北平为陪都。从长安到北平划一横线,约略相当于黄河平原之地带,即代表前期中国汉唐精神的地带,应使成为新中国之首脑指挥地带。”钱穆:《战后新首都问题》,《思想与时代》1942 年第17期。通过缅怀中国传统历史文化,宣传汉唐文明中西安之辉煌,钱穆试图重建陆地中国的合法性和正当性。
西部建都论者的这一观点遭到了东部建都派的强烈反对。他们延续了近代以来中国海洋性发展的思路,认为“中国将来如不能立足于太平洋上,就不能立足于世界。” 李旭旦指出,未来中国的前途,在求海权之建立,“诚然,南洋与东北是我国民族之两大出路,要经营南洋与东北,则以海上之联系为最重要,也最为便捷。我国以陆国而兼海国,故我来日的建国大业,一方注重在大陆的开发,一方又应注重海外的发展。”李旭旦:《让我们还都南京》,《新中华》1943年第11期。雷海宗从地缘政治学的角度分析认为:“既据大陆又临海洋的国家,国都位置应在能够兼顾海洋活动和大陆开发的地带”,雷海宗:《战后国都问题》,《时事新报》1943年10月24日。所以战后建都南京,有利于大力发扬海洋精神,从而达到立足太平洋的目的。沙学浚明确提出:“不可完全根据抗战教训,提出海洋可怕,内地退缩政策。”沙学浚:《中国之中枢区域与首都》,《大公报》1943年12月19日。张其昀强调要消除人民心理上“重陆轻海”的旧观念,他认为:“谁都承认二十世纪将为太平洋的世纪,而此次大战结束以后,太平洋势必代替大西洋而为世界政治的中心,因为战后四国中的中、美、苏,都频临太平洋,英国也因印度、澳洲而与太平洋发生密切关系。”基于此种情形,中国就不能让自己的首都远处于内陆,对海洋采取无形的闭关政策。“且由于过去的惨痛教训,中国深感无海军之苦,所以中国之必须成为陆海权并建的国家,而欲中国建设强大海军,则亦不能将首都建立于远离海洋之内陆,使人民心理上仍无法消除‘重陆轻海的旧观念。”张其昀:《论建都》,《思想与时代》1941年第5期。
从经济发展的角度来看,西部建都派往往把建都西部与开发西部联系起来,并将削弱偏重东南之势以开发西北作为建都西部的重要经济基础。东部建都派则往往强调近代以来中国海洋性发展的大趋势,并要求破除“重陆轻海”的旧观念,认为海洋性的成长才是实现现代化和民族复兴的基本途径。
三、论争的实质:陆地中国还是海洋中国?
中国历来是个农业大国,在传统时代解决人民的衣食问题从来都是国家的基本战略,这也就决定了中国的陆地性。由于农业经济的自给自足性,传统中国一直没有把海洋贸易作为国民经济的必需,也没有认识到从陆地向海洋转变的重要性。从晚清魏源的《海国图志》开始,近代中国渐渐开始了从陆地转向海洋的曲折过程。通过沿海的各个通商口岸,中国与整个世界的经济联系越来越紧密,中国的经济重心也越来越向海边移动。同时,治国方略在某些方面发生了转变,即从传统的“用夏变夷”转向“师夷长技”,且“长技”之内涵在不断深化,由单纯技术层面向制度层面延伸,再向精神文化层面发展,以实现国家和民族的自强。正如彭慕兰所言,“这种新的经世方略既改变了国家专注的任务,也改变了它认为最为重要的地方。随着中国地位的改变,中国内部地区的地位也在改变:既有一个区域的核心和边缘的地理界线,也有一个社区成为核心或边缘的政治和经济含意。”[美]彭慕兰:《腹地的构建:华北内地的国家、社会和经济(1853-1937)》,马俊亚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第2页。在追求现代化的自强运动中,中央政府日益将其注意力投向富庶的沿海地区。随着而来的是资源的转移和重新分配,资源向较为富裕而又直接面临列强威胁的沿海地区倾斜。再加上海洋贸易的广泛兴起,中国的广大内陆尤其是西部地区愈益变得边缘化。但是,抗战的爆发在很大程度上阻止了内陆和西部地区的边缘化,并大大收缩了近代中国东南沿海地区的发展。1937年11月20日,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发表宣言称:“本日移驻重庆,此后将以最广大之规模,从事更持久之战斗。以中华人民之众,土地之广,人人本必死之决心,以其热血与土地,凝结为一,任何暴力不能使之分离。”《国民政府明定重庆为陪都令》,《四川省政府公报》第100期。沿海地区的相继沦陷使国民政府不得不重新依靠中国内陆的广袤空间与日军进行对峙。“以空间换时间”策略的成功,使越来越多的人重新认识到中国内陆的重要性。同时,中国海洋化的过程一再受挫,从两次鸦片战争到中法、中日战争,中国的海上力量甫经发展即遭完败。民国政府建立以后,中国长期没有事实上的海军,更妄论维护国家的海疆。抗战爆发后,长期以来象征中国现代化和海洋化成就的沿海地区几乎全部沦陷,这就使人不禁要考量陆地中国与海洋中国孰轻孰重的问题。
因此,主张南京建都者往往刻意强调近代以来中国海洋性发展的大趋势,并要求破除“重陆轻海”的旧观念,认为海洋性的成长才是实现现代化和民族复兴的基本途径。但是,抗战胜利以后,越来越多的知识分子预见到,国民政府如果还都南京,在国策上势必要重新重视代表现代化建设的沿海地区,而使内陆地区再次边缘化。因此,他们均以为中国仍然是一个陆地国家。魏晋贤非常明确地指出:“海都论者,往往忽视了民族的本质。中华民族由于几千年历史的传统,根本是农业民族,而不是商业民族。农业民族主要的凭藉是陆地,而不是海洋。鹜海上之雄风,不计本身力量,妄谈海洋发展,是颇为危险的。我们今后建国大业的决策,应该是陆主而海从。”魏氏认为,那些主张建都南京的人,“似乎忘记了这次战争的教训,同时也没有估计我们战后的力量。”魏晋贤:《建国与建都——陆主海从政策》,《陇铎》1944年第2期。魏氏的“陆主海从”说,代表了大多数西部建都论者的主张,也充分揭示了这场论战的实质。从抗战经验出发,西部建都论者认为,建都西部才是符合中国实际的,也有望中止因现代化所造成的内陆与西部地区边缘化的趋势。建都论战中的东西之争,其核心命题也就在于此。
对于西部建都论者而言,消解因国家现代化发展而带来的边缘性,是他们参与建都论战最为重要的初衷。这种消解边缘性的努力,有一个较为极端的案例,那就是论者将一直默默无闻的西北城市兰州列入首都的候选名单当中。“陆都”兰州与“海都”南京的对决,进一步凸显了这次论争中反抗边缘性的强烈诉求。
兰州在传统中国的疆域观念中一直位居边疆,但是辛亥革命以来,“长期处于丝绸之路咽喉要冲的兰州,地理位置的优势忽然‘复活,从名不见经传的边疆小城一下子提升到中国‘中心的地位”。彭南生、邵彦涛:《民族命运共同体话语下的“兰州中心说”》,《人文杂志》2011年第1期。早在1906年,孙中山在新加坡的时候,就曾提出:“统一十八省之后,可都南京;统一满、蒙、回、藏之后,可都兰州”,苏全有:《孙中山与建都设置问题》,《天府新论》2004年第2期。也就是广为流传的“孙中山主张五族共和时建都兰州”观点的由来。其后,孙中山在1919年完稿的《建国方略之二:物质建设》中又提出要以兰州为中国铁路和公路网络的中心。随后,他又提出了“海都”和“陆都”的说法,把南京称为海都,把兰州称为陆都。在孙中山的总理遗教中,曾有“中国的国都,须设在兰州”之语。邵力子:《开发西北与甘肃》,《西北开发》1934年第2期。孙中山的这一观点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它不仅大幅提高了近代兰州的政治地位,更赋予建都兰州的合理性。
张其昀紧跟孙中山的思路,首先提出应设兰州为陪都。他说:“在中国之版图上,求一疆域之中心,四至八到道里维均者,即为兰州”,“二金者(指南京和兰州,南京古称金陵,兰州古称金城)建国大业之要领也。”他总结了兰州的十个特点,即大陆中心、半壁枢纽、水利渊薮、林牧宝库、织造巨镇、石油总站、贸易焦点、铁道动脉、各族会堂、国际名都等。他认为今后陆都兰州规模之宏远,将远超汉唐盛世之金城,“建国宏业之完成,要当赖我国民皆能深体陆都之新使命,奋发有为,克服环境,以集成我先民建国之精神于茫茫大陆之上也。”胡焕庸也持相同的看法,他认为应该把“兰州定位西京,可作经营西北之根据”。胡焕庸:《战后我国应都武汉》,《新中华》1943年第12期。
朱文长是更坚定的“建都兰州”的拥护者,他认为建都兰州能够解决中国的“根本”问题。“中国的根本究竟在大陆上。不论是自立,或是立人,不能不先将根本立稳。这需要在一最适中的地点来建都以控制全国(包括新疆、西藏、蒙古、东三省),而最适于这条件的,是兰州。”他又对孙中山的海陆两都进行了全新的阐释,“建国需要相当掩护,屋基必须首先巩固,有兰州则可以治国;世界正义须树立,弱小民族待援手,有南京则可以平天下。所以这海陆两都都是各有任务的,然而‘国治然后天下平。”朱文长:《战后应建都兰州》,《东方杂志》第39卷第16号,1943 年10 月30日。他其实是从“国治而后天下平”的传统出发,提出建都兰州要优于建都南京。周开庆也提出:“在抗战胜利以后,为国家千百年来的长久大计着想,为加紧开发西北着想,我以为我们理想的国都应该是在兰州。兰州这个地方的重要性,真是谁也不能否认。”周开庆:《西北剪影》,中西书局,1934年,第135页。
对于这种建都兰州的主张,论者多持不屑一顾的态度。翁文灏就批评说,若首都在“一部分人所主张之兰州,则环顾皆山,气候干旱,粮食较少,人口无多,对于根本重地如东北华北江淮及东南各要区,一律距离甚遥,交通不便。”翁文灏:《建都济南议》,《大公报》1944年1月2日。其实,兰州建都说是中国大陆性认同者反抗边缘性的较为极端的一个个案,从孙中山到朱文长,建都兰州的逻辑基础都在于,以兰州作为中国之陆地中心的天然合法性来消解其边缘性地位,以达到建设民族国家、实现民族复兴的最终目的。正是在 “陆都”兰州与“海都”南京的这种极端个案的对立,凸显了这场建都论战的实质性内涵。
近代以来,中国自觉不自觉地展开了海洋化过程,中央政府在治国方略上发生根本性的转变,并将其重心放在代表现代化的沿海地区,很大程度上造成了内陆与西部地区的边缘化。但是,日本的两次侵华战争,使得中国的海洋化努力一再受挫,长期以来象征中国现代化和海洋化成就的沿海地区几乎全部沦陷。在这种情况下,部分舆论不由自主的折返回陆地中国,重新强调传统中国具有优势的大陆性特征及其文明,并试图消解海洋化过程所造成的内陆的边缘性。20世纪40年代的建都之争,其实质就是国人对中国陆地性和海洋性的论战,突出地体现在有关西安、洛阳、兰州、重庆等城市与南京孰为首都的东西之争上,表面上看是“陆防”与“海防”的冲突、开发西部与发展东南的争执,实质上则是近代以来的“海国精神”与传统的“陆地中国”观念的对抗,是试图以陆地中国的合法性和正当性以反抗和消解其边缘性的历史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