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无”、“域”与“道”
2014-04-29佟艺辰
佟艺辰
“道”是《道德经》的核心概念。在《道德经》的宇宙论中,道生出了天地万物。然而,对于老子宇宙论的实质与展开,学者们却有不同的意见。本文试图通过对“有无”、“生”、“域”与“道”的内涵的探讨,来阐释《道德经》中的本体宇宙论。
一、“有”与“无”
“有”与“无”,是《道德经》中一对重要的哲学范畴。《道德经》第一章即言:“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然而,“有”与“无”的具体含义,却难以轻易得知。我认为,老子在《道德经》中对于“有无”这对概念,存在两种使用方法。
一是指日常生活中的“有无”,或可视之为“实虚”。如“有无相生,难易相成”(第二章);“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第十一章)。第十一章中,《道德经》以车轴、陶器和居室为例阐述“有无”的关系,很明显是在现象界的层面将“有”作“实”讲,将“无”作“虚”讲。“有”与“无”的关系,即是充实与空虚的相对立相依存的关系。与此相似,第二章中将“有无”与“难易”、“长短”、“高下”、“音声”、“前后”等日常生活中的事物相排比,应当亦是将“有无”作“实虚”讲。
二是超出日常生活的“有”与“无”,对此有两种说法。高亨认为,“无”指“无形的道”,“有”指“有形的天地”。大概其思路如下:第二十五章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可以为天下母”,故道生天地,道既“混成”,即是无形的“为”。第四十章言:“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即“无”能生“有”,“有”生“万物”。这正与第一章“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相吻合,故道为“无”,天地为“有”。配合第四十二章中“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则有道是“无”、是“一”,天地是“有”、是“二”,“阴”、“阳”、“和”三气是“三”生出万物。这条思路基本上能够与相关各章节吻合起来,应该说有一定道理。在这里,“无”的特点是无形,“有”的特点是有形。
而陈鼓应则对“有无”提出了一种更加玄妙的解读。陈鼓应认为,“无”、“有”皆是指称“道”的,是表明“道”由无形质落向有形质的活动过程。他认为,“道”是一种未经成为现实性(Actuality)的潜藏力(Potentiality),是构成世界的实体,故“无”是含藏着无限未显现的生机的“隐”着的“道”,“有”乃蕴含着无限之“有”。这种解读与高氏相比,多了许多西哲的味道,其特点也是认为“无”者无形,“有”者有形。
可以看出,高氏与陈氏都是以宇宙生成论的角度解释“有无”与“道”的关系的,不同的是,高氏根据相关章节的勾连关系,将“无”理解为“道”,将“有”理解为具体的天地;而陈氏则以为“有”、“无”皆是“道”,将“有”与“无”理解为抽象的现实性和潜藏力,二者在此处发生矛盾。我认为,宇宙生成论的思路并不能很好地解释老子的“道”,我们应该借助本体论的思路去理解“道”的内涵。
世界万物源于“道”,“道”作为本体,本身是“混成”的“无”(或“无名”、“朴”),是隐而不可见的(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故曰:“常无,欲以观其妙”。但当我们观察“道”时,“道”可以向我们显示为“有”,故曰“常有,欲以观其徼”。这个“有”即是“天地”,是世界的基本构架。“道”在“天地”的构架中进一步显示,即显示为“万物”。在这个显示的过程中,“道”不是加工出、分化出天地万物的材料或“原质”,而始终是自在的本体(“独立不改”)是天地万物的母体(“可以为天下母”)。或者说,天地万物都是本来无形的“道”向我们显示出的有形的现象,天地万物本质上也都是“道”。正因为“道”是本体而不是材料或“原质”,故在其显示出天地万物后还能与天地万物同时存在,因而第二十五章、第三十九章皆将“道”与天、地、万物(尤其是“人”或“王”)相提并论(“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这样,从本体上看,从“无”到“有”是无形向有形的开显,亦即从“潜藏”走向“现实”;从现象上看,从“无”到“有”是从“道”生出天地万物。这种宇宙本体论思路,不仅有比较充分的文本证据,亦使“道”的内涵有了新的理解。这一新理解涉及到上文所说的“天地构架”,还涉及到另一个重要的概念——“域”。
二、“域”
《道德经》第二十五章言:“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陈鼓应认为“域中”犹今言宇宙之中。汤一介认为,“道”虽无形无象,是天地万物产生的根源,但并不是因此就一定超时空了。那么我们不禁要问,如果作为万物之根源的“道”存在于时空中,那么时空是从哪里来的呢?“道”与“域”的关系问题,实际上对理解“道”的内涵十分重要。
实际上,对于“域”的理解,学者们意见并不统一,如上文将其理解为“宇宙”或“空间”的是其中一种。由于在王弼本与河上公本等版本中“人亦大”作“王亦大”,故还有将其理解为“国”的。根据郭店楚简本,本章中并无“域”字,而代以“?”字。廖名春综合诸家意见,最后认定“?”即为“域”,在先秦与“国”同义,指封邦、封疆、封域,无“宇宙”义。
《道德经》第二十五章通篇未讲政治人事,而以“道”为中心,应该说从国家的角度去理解“域”字是不妥的。那么“域”就一定是指“宇宙”或“空间”么?我认为,这里对“域”的理解要从对“道”的理解进入,将“域”理解为宇宙或空间是可以的,但是要澄清此处宇宙或空间的含义。
上文说过,理解“道”要走本体论的思路。道作为天地万物的本体、母体,其特点是无、混成、恍惚,即无形,不能通过经验来直接把握。但无形并不意味着无限,并不意味着道能向任意方向随意蔓延弥散,因为道的另一个突出特征就是“反”。第二十五章言:“大日逝,逝日远,远日反”,第四十章言:“反者道之动”。在这里,“反”即“相反”和“返回”,道的运动既能走向其相反的一面,又能返回回来。如果道可以随意蔓延弥散,那么它既不会有反面,也无法返回。因此道是无形而有限的。
道本无形,但是为了找到它的限制,我们就不得不用某种形状来模仿它,如老子“强名之”一般。我们可以以一维的圆周或二维的球面作比。若将道比作一维的圆周,由于道是运动的,那么从局部来看,其每一点都可能运动到相对于圆心的对称点,即“相反”之处;继续运动下去,这一点便可以又回到其原点,即“返回”。一维的圆周上的循环运动比较简单,若将其推至二维的球面,情况虽变得复杂一些,但局部上经由“相反”以至“返回”的特点却没有变化,推至更高维度亦是如此。这便是“反者道之动”。而从整体上看,整个道的运动并不需要原点,亦没有运动至此便无法运动下去的边界,道在运动中自足而不变,因无界而“混成”,达到了“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无论是圆周还是球面,都具有“有限无界”的特点,道亦如此。因此,道是一种无形而有限,有限而无界的本体。
那么“域”指的是什么呢?“域”本义是封邦、封疆、封域,除去其政治内涵,剩下的就是“有限的空间”之义。在《道德经》中,另一个表达“有限”、“界限”涵义的概念是“徼”,第一章言:“常有,欲以观其徼”,意指通过“有”来观察“道”的有限性。而我们已考察过,“有”指的是道向我们显示出的“天地”。也就是说,当我们观察道时,道向我们显示为一个有限的结构,而这个有限性、限制就是“天地”。那么,第五章所言的“天地之间”就是道,就是道所显示出的有限的宇宙或空间,也就是“域”。“道”首先显示出作为其有限性的“天地”,此时“道”就是有“天地构架”的“域”;在“域中”,“道”进一步显示出万物,而“人”则是万物之灵。道、天、地、人,构成了我们的生活世界,此所谓“域中有四大”。这样看,将“域”理解为宇宙或空间并无不可,只是这种空间并非道、天、地、人存在于其中的背景空间,而是作为本体的道所显示出的本体空间。
至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在《道德经》中,“道”是一种无形有限而无界的本体,是为“无”;道首先显示出以“天地”为限的空间架构,“天地”就是“有”,这种空间架构就是“域”。在“域中”,道进一步显示为万物,而人是万物之灵。这样,通过对“道”、“有无”、“生”和“域”的内涵的探索,勾勒出了《道德经》的本体宇宙论体系,也增添了我们对“道”的新的理解。
(作者:陕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学历史学院历史基地班本科生,邮编7100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