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明何以可大可久?
2014-04-29卢风
卢风
一
从生态学的角度看,文明总是有风险的。生态学家认为,人类严格生物学意义上的进化角色是不用火或其他任何技术的捕猎和采集。可见,人类从开始使用最原始水平的技术时就已超越了自己的生物学角色。从那时起,人类就只能别无选择地以损害自然之完美适宜性的方式干预自然(参见William Ophuls,Ecology and the Politics of Scarcity,w.H.Freeman and Company,San Francisco,1973,20-43)。但人若固守于自己“严格生物学意义上的进化角色”就不成其为人,人之为人就在于人超越了一般动物的生存方式,而以文明的方式生存着。以文明的方式生存就必然使用技术,从而必然“损害自然之完美适宜性”。可见,任何文明的兴起和发展都带有生态破坏的风险。
生态学家康芒纳说:“自然界所懂得的是最好的”(巴里·康芒纳著,侯文蕙译:《封闭的循环——自然、人和技术》,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32页)。据此,则没有人的自然界才是最好的,即没有文明的自然界就是最好的。但没有文明就只有自然之好,而没有人之好。文明的诞生就标志着人的善观念(conception of good)的形成,文明人必然追求自己所认定的善(涵盖好生活)。
在文明与自然之间,永远存在着一种张力。
现代性的文明观是,文明的根本特征在于人能创造出自然所没有的东西。文明的发展就意味着自然的被征服、改造,文明所到之处荒野便趋于消失,越是人工化的环境越好。如柯林一任福儒氏所言:“我们可以把一个文明的成长程序看作是人类之逐渐创造一个比较大而复杂的环境:这不但通过对生态系统之中范围较广的资源的越来越厉害的利用而在自然领域中如此,而且在社会和精神的领域中也是如此。同时,野蛮的猎人所居住的环境,在许多方面与其他动物的环境并没有什么不同,虽然它已经为语言及文化中一大套的其他人工器物的使用所扩大,而文明人则居住在说来的确是他自己所创造出来的环境之中。在这个意义上,文明乃是人类自己所造成的环境,他做了这个环境以将他自己与那原始的自然环境本身隔离开来。”(转引自张光直:《连续与破裂:一个文明起源新说的草稿》,《九洲学刊选编》(一),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13页)这种文明观设定文明与自然之间的绝对对立,认为人为的、人造的就是文明的,而自然的就是野蛮的。
按这种观点,城市才是文明的典范,“文明人是住在城市里面的——文雅、精致、在美术上有成就,与乡村的野人和史前的野蛮祖先相对照。”(同上,第12-13页)按这种观点,现代工业文明才是有史以来最高级的文明,但它尚未达到极点,即人类尚未完全摆脱其野蛮特征而达于文明的极致。
“只有当我们筑起绿色大墙(the GreenWall),只有当我们用这道墙把这个完美的机器世界与那个属于树木、飞鸟和走兽的非理性的丑陋世界隔开时,人类才不再是一种具有野性的动物。”(马克·斯劳卡著,黄锫坚译:《大冲突——赛博空间和高科技对现实的威胁》,江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95页)换言之,文明的极致是彻底消灭一切自然事物(特别是野生生物),而创造出一个完全人工化的、到处都是机器的人类生活世界。
生态学告诉我们,这种文明观是不对的。人类生存依赖于生态系统的健康,或说文明依赖于自然。文明须融入自然,而不可能与自然隔绝。人类的创造不可能是无中生有的创造,而是在自然之中的对自然物进行加工的制造(即物质转换)。脱离自然的生存和没有自然原料的制造都是不可想象的。至此,我们该明白,完全自然的生存方式,不是文明的,但文明的发展又依赖于自然的供养。于是,人类必须在文明发展与自然保护之间谋求平衡。片面追求生存环境人工化、无止境追求征服性技术之进步的现代工业文明,在短短的300多年时间内,带来了人类生存环境的快速人工化和工具系统的快速扩大和复杂化。如今这种文明正在全球铺展。此前,没有任何一种文明能发展到此种规模。这足以证明它之可大。但是,它的全球扩张既导致了全球l生的环境污染、生态破坏和气候变化,又导致了核战争的潜在危险,这足以证明它之不可久。如果人类不能有效地遏止全球性的环境污染、生态破坏和气候变化,便可能陷入生态崩溃的灭顶之灾。如果世界各强国仍不遗余力地把高科技投入军事应用,不遗余力地进行军备竞赛,则新的世界战争也可能把人类带进毁灭的深渊。质言之,源自18世纪欧洲且正全球铺展的现代工业文明是不可持续的。
二
文明如何可大可久?重新评价古代中华文明的得失,或可发现一种答案。
张光直先生说:“对中国、玛雅和苏米文明的一个初步的比较研究显示出来,中国的形态很可能是全世界向文明转进的主要形态,而西方的形态实在是个例外。”“中国的形态叫做‘连续性的形态”,而“西方的叫做‘破裂性的形态”(张光直:《连续与破裂:一个文明起源新说的草稿》,《九洲学刊选编》(一),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5页)。
说古代中华文明是“连续性”的,主要指中国古代思想的存有论(ontology)包含一个极为重要的观念:天人合一。杜维明先生说:根据这种存有论,“存在的所有形式从一个石子到天,都是一个连续体的组成部分……既然在这连续体之外一无所有,存在的链子便从不破断。在宇宙之中任何一对物事之间永远可以找到连锁关系。”(同上,第5-6页)这种存有论与现代西方存有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现代西方存有论源自笛卡尔和康德的哲学。它认为,在世间万物中,只有人才是主体,非人的一切都是客体;人为自然立法,人赋予他周围事物以意义、价值或用途,非人事物也仅当为人所认知、欣赏、评价和使用时,才有意义、价值和用途;人能通过科学认知而逐渐穷尽对世界万物的认识,由科学知识所派生的技术将能确保人类越来越自由、自主地控制环境、制造物品、创造财富。在这种存有论中,人与非人事物不在同一个连续体之中,二者之间有一种断裂,或说二者之间有天壤之别:人是能动的,有认知能力,有理性,有尊严,而非人事物是被动的,无认知能力,无理性,也无尊严。正因为有这种存有论以及与之相应的认识论,才会有文明与自然根本对立的文明论。坚信现代西方的存有论和认识论,你就会认为,文明的发展不依赖于自然,而取决于对自然的征服。
据张光直先生看,这种存有论的差别,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中华古代文明与现代西方文明的根本差别。因为“意识形态”是“调整社会的经济关系以产生文明所必须的财富之集中的一个主要工具”(同前,第11页)。连续性文明具有如下特征:
1.财富之集中,并不是借生产技术和贸易上的革新这一类公认造成财富的增加和流通的方式达成的。它几乎全然是借生产劳动力的操纵而达成的。生产量的增加是靠劳动力的增加(由人口增加和战俘掠取而造成的)、靠将更多的劳动力指派于生产活动和靠更有效率的经理技术而产生的。换言之,财富之相对性和绝对性的积蓄主要是靠政治程序而达成的。
2.作为政治程序占有优势地位的一项重要表现的事实,是贸易主要限于宝货的范围之内,而战略性物资的流通常以战争方式得以实现。
3.由于财富的集中是借政治的程序(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而不借技术或商业的程序(即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上)造成的,连续性文明的产生不导致生态平衡的破坏而能够在连续下来的宇宙观的框架中实现(同前引张光直文,第10-11页)。
其实,中华文明在长期的发展中也并非完全“不导致生态平衡的破坏”,但她的“连续性”存有论确实指引了文明进步与自然保护之间的巧妙平衡。
三
文明不仅与存有论息息相关,也与价值观息息相关。
人能以超越于非人动物的方式——文明的方式——生存和发展,归根结底因为人的创造力远远高于非人动物的创造力(如果我们承认非人动物也有低等的创造能力,例如鸟儿筑巢)。简言之,人有超越自然的能力,而非人动物没有超越自然的能力。我们不妨把人的这种能力简称为超越的能力。所谓超越,就是创新,就是出于对现实生活条件或状态的不满和对更佳生活的追求而进行的创新,简言之,是改善现状的努力(这里的“超越”不同于西方哲学家说的“超越”,即transcendence,当西方哲学家说“上帝是超越的”时,指“人绝不可能成为上帝”,当他们说“天国是超越的”时,则指“天国不在我们生活所在的世界,我们此世绝不可能进入天国”,故他们所说的“超越的”有“人所不可企及的”意思)。
文明的发展就是人类不断超越的历程。以何种方式超越,主要追求哪个方向的超越,关乎文明是否可大可久。
我们可以把人类超越分为两大类:内向超越和外向超越。对个人而言,有两种基本的追求理想生活的方法,或有追求理想生活的两个方向:一是改善自己的心态,养成自己的德行,提高自己的境界,简言之,改变自我;一是改变自己的生活环境和物质生活条件,如挣更多的钱,买更好的房子和更好的车,简言之,改变外部生活条件。改善自我的超越就是内向超越,而改善外部生活条件的超越就是外向超越。就超越的目标言之,则内向超越的目标在人生之内,而外向超越的目标在人生之外。心态、德行、境界都与个人生命须臾不可离,是在人生之内的,香车、豪宅等则都是身外之物。
人们追求的最高生活目标就表述在他们所信奉的哲学之中,一种文明的发展方向与一个社会的领导阶级(或集团)所信奉的哲学及其哲学所凸显的最高生活目标直接相关,从而与领导阶级所倡导的超越方式直接相关。
中国儒家和道家都力倡内向超越,而较轻视外向超越,儒家远较道家重视外向超越,但远不及西方从古至今的主流哲学对外向超越之重视。说儒家追求的是内向超越,就因为儒家追求的最高人生目标在人生之内,而不在人生之外。儒家追求的最高人生目标是成为圣人,圣人是具有最高人生智慧、人生境界的人(道家亦如是)。智慧和境界都是在人生之内的,而不是在人生之外的“身外之物”。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道应是孔子追求的最高价值。但你千万别把“道”理解为人生之外的目标。《中庸》有言:“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道不远人。”道不离人伦日用,道就是人生智慧,就是正确的生活方式,只能体现于人生之中。
西方主流哲学所确立的最高人生目标(或理想)是在人生之外的,如柏拉图的“理念”就超越于人生须臾不可离的经验世界(生活世界),而存在于一个超越的世界之中,即存在于人的生活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之中。基督教哲学的上帝和“上帝之城”也超越于人们现世的生活世界,即在人的生活世界之外。柏拉图哲学和基督教哲学所确立的人生最高目标都在人的生活世界之外,当然也在每个人的人生之外。现代性哲学所凸显的最高人生目标之一——科学真理——虽可储存于经验世界,但都是处于人生之外的可编码的工具性知识,而非与人生须臾不可离的生活智慧。
现代性哲学所凸显的外向超越是人道主义的超越,就它关心人的俗世生活而言,它与儒家的关怀一致,但它所倡导的超越方向则与儒家倡导的方向大相径庭。它所确立的最高人生目标虽在人的生活世界之中,但在每个个人的人生之外。因为它基本不鼓励人们抑制自己的物质贪欲、培养自己的圆满德行、提升自己的极高境界,而力主以科学知识代替古人所说的生活智慧。它所确立的最高目标是,不断促进科学进步以获得日益完备的科学知识,科学进步的终极目标,是揭示“自然的终极定律”(S.温伯格著,李泳译:《终极理论之梦》,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3年版,第194页),以穷尽自然的奥秘。信奉现代性哲学的人们相信:随着科学的不断进步,人类的技术亦将不断进步,随着科技的进步,人类将能越来越自由、自主地控制自然、改造自然、制造物品、创造财富,随着人居环境的日益人工化,人类也将越来越自由、自主。
这里的科学知识与儒家所说的道的根本区别在于,道与人生须臾不可离,而科学知识是可与人生分离的。按道家与儒家的理解,圣人的智慧是与他的生命必然相连的,圣人死了,他的生活智慧也随他而去了,其著述不等于其智慧,而只是其生命印迹,如同一个人走后留下的脚印,脚印不等于留下脚印的人。所以,活生生的智慧只能借助于圣人留下的著述而在生活共同体中得以传承。圣人的著述只是能对后人有所启示的抽象指南,而不是智慧本身。你能把《论语》、《道德经》倒背如流,也不意味着你已有孔子、老子的智慧,仅当你阅读《论语》、《道德经》时深有体悟,且“自得之”并“笃行之”时,你才可能真有智慧。现代科学知识不是这种意义的智慧,它能以纸质书或电子书形式存贮于图书馆,也能以电子信息形式存储于网络。你需要用它时,便可在图书馆或网络上搜索、取用,用完后便可置诸脑后。总之,科学知识与飞机、汽车、电锯、电钻等工具一样,你需要用它时,就去找来使用,不用时就可把它放在一边。对每个个人而言,它是身外之物。
人与非人动物的根本区别之一是,人有其无限追求,而非人动物没有,换言之,人总有其不知足的方面,而非人动物没有。文明便源自人的无限追求,源自人的那种总有所不知足的心性(佛教似乎教人对什么都知足,其实不然。佛教教人“觉悟”,须终生精进才较有可能“觉悟”,终生精进就是一种不知足的表现)但由于人的有限性,故不能对任何价值的追求都永不知足,而必须在某些方面知足,而只在某些或某个方面不知足。一个人是在内向超越方面知足而在外向超越方面不知足,还是在外向超越方面知足而在内向超越方面不知足,是至关重要的抉择。
文明的发展就是由人们的超越追求推动的。在文明的发展过程中,社会分工越来越细,行业越来越多。各行各业的精英们是各行各业的创新的先锋。文明的进步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精英们的创新。由何种精英(思想精英,抑或技术精英)领导社会就决定了社会最重视何种创新,也决定了社会激励人们在哪方面知足,在哪方面不知足。一种文明是激励人们在内向超越方面不知足,还是激励人们在外向超越方面不知足,是抑制人们的内向超越,还是抑制人们的外向超越,关乎它是否可大可久。
中国古代社会基本上是由思想精英领导的,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对思想精英都有极大影响。这便决定了中国古代社会在内向超越和外向超越之间长期保持了较好的平衡,从而使中华文明成为一种极少有的可大可久的文明。她绵延5000年,足以表明其可久。她曾有上千平方公里的版图,影响了整个东南亚(特别是日本、韩国、越南),此足以证明其可大。她之大当然远不及发源于欧洲的现代工业文明,但在前现代历史上已堪称其大。
说古代中华文明在内向超越和外向超越之间保持了较好的平衡,就因为主导性意识形态一直把内向超越看作是最重要的,所以,它所指导建构的礼乐制度一直抑制着人们自然流露出来的外向超越。换言之,中国古代的主导性意识形态和制度要求人们在外向超越方面知足,在内向超越方面不知足。你如果对自己的生活状态不满,那你首先应该反省自己,而不是怨天尤人,首先去找外部条件方面的不足。抑制贪欲是内向超越的基本功夫。周敦颐的一段话把这一点讲得很清楚:“‘圣可学乎?曰:‘可。曰:‘有要乎?曰:‘有。‘请闻焉。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乎!”(周敦颐《通书·圣学》)
正因为中华古代文明一直极为重视内向超越,才有张光直先生所说的那种情况:“财富的集中是借政治的程序(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而不借技术或商业的程序(即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上)造成的。”士之理想追求当从修身做起。修身就是内向超越。以士为领导阶级的社会,便通过调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实现财富的集中,而不是通过征服自然和自由贸易以实现财富的集中,即借政治程序而不是借技术或商业的程序以实现财富的集中。钱穆先生说:“中国文化是以‘道德精神为其最高领导的一种文化。”
“人类文化,应该由道德来领导政治,再由政治来支配经济,必使经济与政治皆备有道德性。”(钱穆:《文化学要义》,九州出版社,2012年版,第75,43页)在这样的文化中,财富和技术才可能是服务于人的,而不是反过来成为奴役人的异化力量。中国文化正是这样的文化(钱穆先生这里所提的“文化”与本文所说的“文明”大致同义,涵盖道德、政治和经济)。也只有这样的文化(文明)才可大可久。
现代工业文明高效创造物质财富的奥秘无非是:尽力发展商业,充分释放人类的贪欲,大力促进技术创新。极端重视外在超越的意识形态和制度也能有效地遏制人们的物质欲望,在这方面,欧洲中世纪的基督教是典型范例。基督教告诫人们,俗世的繁荣是不重要的,人生最重要的事莫过于虔信上帝,遏制贪欲(基督教力图遏制的贪欲也包括求知欲。按基督教教义,人必须安于“受造之物”的本分,切不可妄想与上帝并驾齐驱。而现代科学家则力图揭示上帝创世的“最后秘密”),以便死后进入天堂。由于基督教的统治,欧洲中世纪的物质财富增长和技术进步都极其缓慢。经过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欧洲人从上帝的阴影中走出来了,俗世的繁荣逐渐被凸显为最高的公共善(eommon good)。经过亚当·斯密等人的论证,“私欲即公利”的观念被人们广为接受。人的物质贪婪不再被视为洪水猛兽了。经济学家、政治学家们认为,只要对人们的贪欲善加规制,它就可成为技术创新的动力和物质财富增长的源泉。至此,欧洲文明的外在超越根本改变了方向:人们不要再向往彼岸的天堂(上帝之城)了,他们要借科技进步和市场分工所带来的日益强大的力量建设人间天堂,即征服自然以建设人间天堂。
人之物质贪欲的膨胀与征服性技术的发展是互相促进的,现代工业文明的发展已充分地证明了这一点。资本主义充分释放了人们的物质贪欲,物质贪欲的膨胀不断推动人们追逐高额利润和物质财富增长,征服性技术的不断创新,即征服力的不断扩大,是向大自然索取财富的最有效的途径。在资本主义工业文明中,人们越想发财,就越需要征服性技术的创新,而从事技术创新的人们也越来越需要金钱和财富的资助和激励。于是,贪婪和科技创新推动着工业文明的“大量生产、大量消费、大量排放”,也推动着人类在生态危机和气候危机中越陷越深。
中华古代文明的经济是以农为本的经济,其技术主要是农业技术,农民利用简单农具(犁、耙、锹、锄等),借助于畜力,帮助农作物生长,即“赞天地之化育”,而农作物作为生态学意义上的“生产者”,借助太阳能生产(光合作用)出人们的生活必需品——粮食、制衣原材料等。这是典型的生态技术,既不用农药,也不用化肥。以农为本的经济只能供养少数人“大量消费”,而绝不能供养全部人口“大量消费”。正因为如此,中华文明一直遏制人的贪欲而倡导勤俭节约。生态学告诉我们,只有遏制贪欲且倡导勤俭节约的文明才可能是可持续的。
资本主义规制的物质贪婪持续有效地推动了物质财富的增长和科技的进步。但到了20世纪60~70年代,生态学表明,它所带来的物质极大丰富和科技极大进步恰是全球性生态危机的直接原因。一味激励外向超越、征服自然的文明是不可持续的,是自毁性的。大自然允许人类无限追求内向超越,也允许无限向往“彼岸的天国”的外向超越,但不允许无限追求物质财富和征服性技术的外向超越。
结论
中华文明之所以可大可久,因为(一)中华文明有“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即张光直先生所说的连续性存有论;(二)中国人最重视的超越是内向超越,而不是外向超越,这一点与“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密切相关(可撰专文论述);(三)正因为中国人极为重视内向超越,于是,“白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于是,人们从不认为技术创新和商业发展是第一要务,这便大致确保了思想精英的领导地位。(四)中国经济长期“以农为本”,以工商为末。正因为如此,中国主导性意识形态及其指导建构的礼乐制度一直既有效地抑制着人们的物质贪欲,也有效地抑制着征服性技术的创新,从而抑制了自毁性的外向超越。即,存有论的“天人合一”观念,价值论的内向超越,政治上的思想精英领导,经济上的以农为本、崇本抑末,保障了中华古代文明的可大可久。
当然,中华文明也有其短处。如政治上的专制,不能有效抑制权力腐败,对女性的奴役和压迫,等等。以农为本的文明也并非完全没有生态破坏,过度垦荒和大面积的单一种植都会造成生态破坏。就此而言,中华古代文明也无法保障绝对的生态安全。没有能保障绝对生态安全的文明,但中华古代文明在文明发展和生态保护之间达到了最佳平衡。
我们今天建设生态文明,决不意味着重返古代文明。但如何阐扬“天人合一”的宇宙观,是值得认真研究的重大问题。
(作者:北京市清华大学哲学系,邮编1000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