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后期理学家的政治构想及其时代意义
2014-04-29孔妮妮
孔妮妮
[摘要]南宋理宗朝,理学成为官学,正式确立了统治地位。肩负着道德理想的传承使命,南宋后期的理学家不断完善着诠释天理、建构秩序的政治蓝图。在理学由思想领域向政治领域拓展的过程中,《大学》逐渐成为南宋理学家阐释政治构想与价值取向的承载文本,《大学衍义》的完成将这一进程推向了新的高峰。通过对大学之道的义理诠释,真德秀将理学家的治国方略以政治伦理的形式予以固定,为积弊重重的现实政治提供思想指导,也为理学思想的政治化创造了极富时代意义的经典范式。
[关键词]南宋;理学家;《大学衍义》;真德秀
[中图分类号]K24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3541(2014)02-0086-05Political Ideal of Neo-Confucian and Practical
Intention in the Late Sourthern Song Dynasty—— An Examination Centering on Daxue YanyiKONG Ni-ni
(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234,China)
Abstract:In the late Southern Song Dynasty, Excellent scholars not only abided by moral principle but also assumed social responsibility. When the influence of Neo-Confucian extended rapidly, giving the emperor political strategy and ideological education became their ideal. Compilation and elucidation of Daxue showed that the ideal of Neo-Confucian had been politicized and standardized. Daxue Yanyi cultivated the mind of emperor form moral and political aspects. During continual education, the emperor and the officials would reach the political criterions that had been regulated in Daxue Yanyi.
Key words:the Late Sourthern Song Dynasty;Neo-Confucian;Daxue Yanyi;ZHEN De-xiu
[收稿日期]2014-01-17
[基金项目]上海市教委创新项目“南宋后期理学士人群体与江南社会发展形态研究”资助成果(项目编号14YS036 )。
理学发展史上,对《大学》的研究与阐发鲜明地体现了宋代理学的发展趋势。“河南程氏两夫子出,而有以接乎孟氏之传,实始尊信此篇而表章之。既又为之次其简编,发其归趣,然后古者大学教人之法、圣经贤传之指,粲然复明于世”[1] (p.3671),程颢、程颐将《大学》从《礼记》中独立出来,开启了以《大学》文本承载理学诸子政治构想的序幕。南宋中期,朱熹作《大学章句》进一步阐扬《大学》之道。绍熙五年(1194年),朱熹被宁宗召入朝中,他首先为皇帝讲授的便是《大学》,“欲修己以治人而及于天下国家者,岂可以舍是而他求哉”[1] ( p.692),将《大学》作为君主修身治国的起始之基。在朱熹的弟子中也掀起了注疏和阐发《大学》的风潮,黄榦作《大学圣经解》,蔡渊撰《大学思问》,陈淳撰《大学讲义》,熊以宁作《大学释义》。蔡渊是理学家蔡元定长子,他对《大学》的阐释是朱熹《大学章句》的重要补充。在致君行道的规划中,蔡渊向后辈学者指出了《大学》乃是阐释理学家政治理想的最佳文本,并针对其诠释方式给予了重要建议:“真徳秀、陈宓、陈韡、黄自然、王埜莫不曲巷过门,以问出处之实、理乱之由……真公参大政,欲以《大学》为对,先生以为实之以事,则理有据而言之易入,不然无益。真公深敬服”[2] (卷二五,《处士蔡节斋先生》)。端平元年(1234年),真德秀将《大学衍义》作为君天下之律令格例进献于宋理宗,从宗法体制、君臣大义与君民关系三个方面论述了理学家治国平天下的政治构想。
一、 宗法制中的“齐家”论
结束了晚唐五代时期的社会动荡,宋代统治者开始倡导以家族血缘关系为纽带,以孝悌为核心的宗法制来保持社会的平稳安定。理学家也适应时代发展潮流,在对《大学》体系的建构中,将宗法制在政治化、国家化的道路上不断推进。
北宋中后期,宗法意识在朝野公议中与国家治乱紧密相连。赵似是宋徽宗的异母兄弟,章惇曾力主其继承皇位,徽宗即位后,有司奉承上意,问罪楚王,“以王府史语言指斥,送大理寺验治,似上表待罪”[3] (卷二四六,《宗室三》)朝廷的这一举动遭到臣僚的激烈抗疏,力谏徽宗效法大舜亲爱之道,切勿因嫌隙离残骨肉而导致宗族的覆亡。在朝野公议的压力下,徽宗最终选择了维护宗法,对楚王待以兄弟之礼。而作为南宋一朝屈指可数的贤君,宋孝宗被史官誉为“卓然为南渡诸帝之称首”[3] (卷三五,《孝宗三》)。孝宗之所以能赢得如此评价,不仅在于他励精图治、锐志恢复,还由于他以自己的行为完美诠释了宗法制下的齐家之道。孝宗起自外藩,入继大统,尽心孝养高宗,“其间父子怡愉,同享高寿,亦无由及之者……孝宗之为‘孝,其无愧焉”[3] (卷三五,《孝宗三》);对几十年来的帝位竞争者赵璩,孝宗亲爱之情始终不衰,史载:“始,璩之入宫也,储位未定者垂三十年,中外颇以为疑。孝宗既立,天性友爱,璩入朝,屡召宴内殿,呼以官,不名也,赐予无算” [3] (卷二四六,《宗室三》)。对于破坏宗法、不肯为父亲成服守孝的宋光宗,则被天下人视为不能保守社稷的昏乱之君,“众而群臣,次而多士,次而六军,再次而百姓,家有家喙,市有市哄,莫不怨嗟流涕,疾视不平” [4] (卷一二),从而直接导致了赵汝愚等群臣策动“绍熙内禅”,最终被迫退位。
嘉定十七年(1224年),宁宗驾崩,史弥远密谋废立,以赵贵诚取代了宁宗原定的皇位继承人赵竑,并决意将其铲除,“弥远谋害济王,遣其客秦天锡来且颁宣医视疾之命,时王本无疾,天锡谕上意逼王就死,遂缢于州治”[5](卷一)。赵竑死后,朝廷下诏追夺赵竑王爵,追贬为巴陵郡公。这一事件无疑是对宗法制度的严重破坏。作为南宋后期的著名大儒,真德秀不畏史弥远的权势,坚持以宗法道德劝谕理宗:“陛下之处济王者如此,其不及舜明甚。大抵人主所为当以二帝三王为师,秦汉以下人君举动不皆合理,难以为法。陛下所以待亲王者既有愧于舜,终是欠缺处。”[6] (卷四,《得圣语申省状》)在《大学衍义》中,真德秀以舜帝作为帝王楷模,对其孝亲友弟的至诚之德进行了大力褒扬:“象欲杀舜之迹明甚,舜岂不知之?然见其忧则忧,见其喜则喜,略无一毫芥蒂于其中,后世骨肉之间小有疑隙则猜防万端,惟恐发之不早、除之不亟,至此然后知圣人之心与天同量也。”[7] (p.124)继舜之后,周公也以其友爱孝悌之行被高度褒扬:
周公使二叔监殷,二叔以殷畔。公既奉行天讨矣,使他人处此,必且疾视同姓,惟恐疏弃之不亟。而公作此诗,以燕兄弟,方绸缪反复,谓如常棣华鄂之相依,脊令首尾之相应,虽忿阋于门墙之内,至有外侮,则同力以御之。怆然闵恻之至情,温然笃叙之深恩,溢于言外。其后有周世赖宗强之助,王室之势安于磐石,虽历变故,而根本不摇[7] (p.126)。
虽然二叔不臣,犯下了倾危社稷的叛国大罪,但周公在奉天讨伐的同时并未轻视手足之情,他作《常棣》之诗,再三重申兄弟共济乃是周王朝存续的基石,其恻怛深情令宗族同心、社稷安固。
与舜和周公相反,惑于奸臣之言迫父迁居、使其郁郁而终的唐肃宗则被真德秀视为通天罪人予以指斥。真德秀深入剖析了肃宗在人欲之私控制下所导致的人伦之变,希望理宗引以为戒:
大抵奸贼之臣,离人骨肉,率以利害惑其主,使疑情动于中,徊惶顾虑,欲为自保之计,然后堕其机穽。肃宗之不能力却胁迁之请者,亦以辅国所陈有以动其疑情故也。疑情萌则惧心作,保身之念胜则爱亲之志衰,肃宗之罪正坐于此。”[7] (p.121)
唐肃宗年少在东宫时本以孝名,继承君位后却因私欲而堕入奸贼机穽,在中兴唐室的关键时刻未能崇孝悌、固宗族,致使人心涣散,从而加速了唐王朝的衰落。对于理学家而言,被权臣操控以篡逆手段登上帝位的宋理宗更需要以宗法伦理格君心之非,“自此益进圣学、益修圣德,几处人伦之际曲尽其至,庶可掩盖前失,异时为有宋盛德之君”[6](卷四,《得圣语申省状》)。
在传统的宗法制度下,形成了深蒂固的、以父系血缘关系为纽带,以“大宗”“小宗”为原则的稳定社会体系,一旦内宫干政就会助长外戚和权臣的势力,屠戮宗族,对宗法制度造成严重的破坏。对于后妃预政的后果,真德秀在《大学衍义》中多次予以警示:“考其(武后)僭位才二十年,而宗族屠翦殆无噍类。向之黄其屋者,乃所以为赤族之地”[7] ( p.610);“君德庸谙,外戚擅权,货赂上流,刑政日紊。如此虽欲不乱,得乎?”[7](p.754)纵观宁、理两朝时局,不难看出,真德秀警示背后的现实意义。理宗继承皇位乃是权臣与后宫协力谋划的结果,内宫的主谋者即是宁宗的杨皇后。杨皇后出身卑微,自幼充当宪圣太后宫中的“杂剧孩儿”。但是,杨皇后为人却极有权谋,早年诛杀韩侂胄时,曾连夜矫诏数道,以密旨授史弥远,双方合作铲除了专权路上的最大障碍。作为史弥远最有力的宫廷靠山,杨皇后在宁宗死后再次参与朝政,“皇后矫遗诏:竑开府仪同三司,进封济阳郡王,判宁国府”[3] (卷二四六,《宗室三》),将原定的皇位继承人赵竑赶出了朝廷。政变之后,杨氏被尊为皇太后,与史弥远一起对理宗形成了强大的政治威慑力。
为了正纲常、严内治,真德秀以宗法原则贯穿于历史评论,将后妃预政视为违逆祖制的取祸之道,即使是志存社稷的贤后也受到了严厉的谴责:“(东汉临朝)六后之中,若邓与梁本以贤称,而桓帝窦后亦志存社稷。然邓以终身称制,为天下后世所非,梁、窦亦不免于祸败。由其以中壼而预国政,外家而擅朝权,非先王之令典故也,可不监哉!”[7](p.608)对篡夺李唐江山、威权独揽的武后,真德秀更是给予了宗法的严厉惩处:“列武曌易唐社稷、灭宗枝之罪,告于九庙,废处别宫,而丹其族,宜也”[7](p.762)。
随着宗法意识的不断强化,理学家在对《大学》的诠释中,逐渐完成了宗法与皇权的法理结合,并将其作为君主致知之首。南宋中后期,理学家对宗法秩序的大力倡导已在社会各阶层中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身为天地之宗子的君主理应顺应时势,以孝悌齐家之道垂范天下。
二、 君臣之道的天理诠释
从宋廷南渡开始,权臣政治便与南宋王朝相伴始终。秦桧、韩侂胄、史弥远等权相相继把持朝政,擅权庙堂、打击异己。韩侂胄举全国之力北伐,史弥远竭民之膏血媾和,朝廷众人皆“坐视国家倾危而噤不发一语,但曰明哲保身而已,此于君臣大义如秦越”[8](卷一一,《与真西山札》)。面对权臣政治产生的恶性后果,重振君道成为南宋中后期理学家最迫切的政治理想。作为南宋后期的正学大宗,真德秀对君主权威进行了大力张扬,他将《洪范》作为规范君臣关系的天道准则,“此箕子为武王陈万世君臣之大法也。福威者,上之所以御下;玉食者,下之所以奉上也。曰惟辟者,戒其权不可下移。曰无有者,戒其臣不可上僭也”[7](p.144)。
为了能让理宗能够下决心遏制权臣政治、振砺君道,真德秀在《大学衍义》中以春秋权臣祭仲对国君形成的巨大威胁予以警示:
《春秋传》:“昭公之立,祭仲用事。”所谓臣强者,指祭仲而言也。君尊臣卑,天下之定分。卑者宜弱而反强者,由尊者当强而反弱也。尊者何以弱?柔懦而不自立,怠惰而不自振,此其所以弱也。君既弱矣,威福之权必有所归,此臣之所以强也……祭仲得以窃废立之权,逐忽如弃梗,置突如易棋,其渐非一日矣[7] (p.145)。
祭仲是郑庄公的宠臣,庄公死,子忽之立出于祭仲。子忽即位后不久,祭仲又为了自身利益而在宋国的利诱下逐子忽改立子突。接连的拥立大功使得君弱臣强,一国之权尽归祭仲,这与理宗德史弥远拥立之功,使国事均决于史弥远如出一辙,“理宗德其立己之功,不思社稷大计,虽台谏言其奸恶,弗恤也”[3] (卷四一四,《史弥远传》)。而在“逐忽如弃梗,置突如易棋”等对祭仲的描绘中,可清晰地看出重叠着史弥远的形象:
穆陵继统,实史相弥远拥立之功。杨文元公简,史之师也,以列卿召对,上从容问曰:“闻史相幼尝受教于卿。”简对曰:“臣之教弥远者不如此。”上曰:“何谓也?”对曰:“弥远视其君如弈棋。”上黙然。罢朝,上以语弥远,弥远对曰:“臣师素有心疾。”[9](卷三)
作为“畎亩不忘君”的忠直之臣,真德秀反复告诫理宗当乾健自励,把握权柄不可使之下移,君臣上下之分,如天冠地履之不可易,一旦臣侵君权,则天将降祸,国将覆亡。
虽然“君令臣行”乃不可易之纲,但是,君主在践行君道时,同样必须以天理为依归,“君以出令为职要,必不违于理然后人心服而令必行,否则言悖而出,亦悖而入,未见其能令也”[7](p.90)。为了实现君主循理治国的政治理想,孟子“格君心之非”、“正君而国定”的师儒理想得到了真德秀的大力推扬:“辅相之职必在乎格君心之非,然后无所不正。而欲格君心之非者,非有大人之德则亦莫之能也。”[7](p.160)治道之本在于君主一心,君心正则朝廷正,朝廷正则世道治,君主能否获得可以“格君心之非”的“真儒”辅弼,对其万世之治具有决定性的重要意义。
在这种思想主导下,臣子的强势制衡作用逐渐被真儒的道德教化功能所取代。南宋初年学者胡寅在对《无逸传》的阐释中,曾用大量谏诤之典强化了臣子对君主的制衡:“‘无时豫怠,伊尹训太甲也。‘不惟逸豫,傅说告高宗也。‘罔或不勤,太保所以作《旅獒》也。‘不懈于位,召公所以赋《泂酌》也。‘有众率怠,成汤所以黜夏之命也。‘荒腆自息,武王所以致商之伐也。”[10] (p.459)这种制衡可分为两个层次,第一阶段是太保作《旅獒》、召公赋《泂酌》,如果进谏无效,那么臣子就可以进入第二阶段——“殷革夏命”、“武王伐纣”。在周公的大力辅佐与强势制衡下,周成王终戒逸豫、成文武之治。在《大学衍义》中,真德秀有意回避了周公作为一名强势臣子对君主的进谏与制衡,而是从群臣劝学的角度进行义理阐发。“凡人之性,本自光明,《大学》所谓明德是也。惟其学力弗继,是以本然之光明日以暗晦。今当从事于学,犹妇功之绩,接续而不已,以广吾本性之光明。然辅弼吾,使能当此负任,则群臣之责也”[7] (p.42),通过对成王的道德指引,使君主正心明德,这才是真儒重臣的首要职责。
作为能“格君心之非”的真儒,其终极目标是通过培养君主格物致知的能力从而获得天理执行者的尊崇地位。在《大学衍义》中,真德秀以经为体、实之以事,展现出他对师儒之臣政治作用的高度强调。汉高祖初定天下,当时的儒臣陆贾本应把握机会感格君心、为朝廷立万世之规,但他却缺乏正君定国的政治责任感,仅是应高祖的要求作《新语》12篇,粗叙存亡之证,并未能联合朝臣“共论所以承三代之宜,定一代大典,以幸天下,以诏万世”[7](p.44),以至汉廷朝纲不立,礼制阙如。陆贾虽有修仁义、法先圣之言却没有在政治领域中予以践行,即使名盛一时也不能称之为真儒。东汉章帝是一位秉性仁厚、天资聪慧的君主,但章帝在位16年,却只有章句腐儒之臣,致使章帝空怀行道之心终未能成就三代之功,“惜其时师臣如张酺者,虽质直守义,数有谏正,然而,其所学不过章句之业……故所以辅成德美者如是而止”[7](p.56)。在商高宗和唐玄宗的对比剖析中,真德秀更将“真儒”在政治领域的作用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唐玄宗即位之初,好学重儒,然其所尊之儒中,“张说之流不过以文墨进,无量、怀素亦不过章句儒,帝虽有志于学,而所以讲明启沃者仅如此,是以文物之盛虽极于开元,而帝心已溺于燕安” [7](p.59),由于缺少真儒的引导和辅弼使得玄宗最终走向了家破国乱的毁灭之路;与未获真儒的唐玄宗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商高宗,他因为拥有傅说这样的真儒最终成就了不朽王业,“酒非麴蘖不成,羹非盐梅不和,人君非贤者修辅,无以进其德……高宗之望于说者如彼其切,说其可忘言乎?王人所以求多闻者,是惟立事而已。学必施于事,然后为有用之学”[7] (p.40),高宗循傅说之教正心修德、学以致用,卒成万世贤君。
南宋后期的理学家认为,真儒对辅弼君主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他们不以强势制衡君主,但却能能穷造化之理、明天地之变,用深厚的道德修养和丰富的政治经验格君心之非,使君主感而自悟,从而自觉地在理学家所构建的政治规范下治理国家。
三、“义利”之辨与君民关系
早在先秦时期,古人就对君民关系进行了卓有远见的论述——“抚我则后,虐我则雠”、“财尽则怨,力尽则怼”[7] (p .420),民心即天心也,能保小民则能保天命,正确处理君民关系乃是顺承天命、彰显君道的重要内涵。如果君主不能坚持以义为本的施政原则,而是在朝廷中形成以逐利为尚的行政导向,就会导致君民关系的迅速恶化。
与“以义为利”的大学之道截然相反,南宋政府面对北方强敌的接连崛起,危机日益加剧,不重民生、只务聚敛成为南宋财政政策的突出特征,“朝廷以财赋不足为忧,小人遂献羡余以求进。朝廷不惜名器以美官要职处之,诸路监司郡守翕然胥效为剥下益上计,州县骚然,民不聊生”[11](卷四,《除知湖州上殿札子三首(之二)》)。各级官员皆以“理财”为名,涸泽而渔,用尽聚敛之术,“中外承风,竞为苛急,监司明谕州郡,郡守明谕属邑,不必留心民事,惟务催督财赋”[1] (p.605),以至地方财富被搜刮殆尽,百姓的生活日益困窘,“前世或税于农,或榷于商贾;今税、榷俱重,不可复加,桑弘羊、宇文融复生,其术穷矣”[12](卷五一,《备对札子(三)》)。出知地方期间,真德秀亲眼目睹官员“多方理财”给百姓带来的沉重负担,并对此进行了一系列惠民利民的改革。在潭州,真德秀奏报朝廷取消了久为潭人之患的榷酒之制,纾解民困;在泉州,真德秀对预借租税进行了严厉禁止,并果断劾罢一批屡谕不止的州县属官,保障民生。
秉承《大学》“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的民本主义思想,真德秀大力倡导以“义”为核心的君民关系,“为国者当躬行仁义于上,而不可以利为心……必有以广民物之爱,鰥寡孤独无一不遂其生”[7] p .412)。他以肆欲轻民的汉武帝、唐玄宗为例,向理宗阐述了汉唐盛世终结的历史教训。文景之治后,西汉王朝进入了全盛时期,接连用兵匈奴的赫赫武功更滋长了汉武帝穷兵黩武、骄奢淫逸之心,“汉武之世,内兴奢侈,外事四夷,于是聚敛之臣用,盐铁、均输、酒榷之法行。言利者析秋毫,而民不堪命矣”[7] (p.416),为了满足君主无度的欲望,桑弘羊之辈创均输、平準之法将天下财富大量聚集于朝廷府库,“于是广开上林,穿昆明池,营千门万户之宫,立神明通天之台,兴造甲乙之帐……及赂遗赠送,万里相奉,师旅之费,不可胜计”[13] (《西域传》),不顾民生的长期聚敛使得文景两朝积累的财富被迅速耗尽,到了武帝后期,民力衰竭,寇盗蜂起,西汉王朝自此由盛而衰。唐玄宗曾平定了唐室之乱、使国家进入开元盛世,但此后朝廷骄侈之风益炽,玄宗重用宇文融、韦坚、杨钊等聚敛之臣大肆掊尅,“赐后宫、赐外戚者无复限极,不思一钱寸缕皆百姓之脂膏血肉”[7] (p .393),尖锐的矛盾最终导致民怨国乱,玄宗仓皇奔蜀,曾经繁盛的大唐帝国因此走向衰微。在《大学衍义》中,真德秀以史为鉴、借古喻今,他以自己多年的行政经验就和籴、预借、官榷等聚敛残民之举对理宗进行了严正劝谏:
虽唐世之弊政,求之今日,殆有甚焉。常赋之诛求,粟则展转增入,有输一石而其费至三石者;帛则沮却换易,有输一缣而其费逾三缣者。和籴之强取,有仅偿其半直者,有不给一钱者。其他横敛苛征,色目如蝟……长此不已,将有瓦解土倾之忧,惟仁圣深念焉[7] (p .438)。
作为极具经世意识的名臣,真德秀对时局异常关注。早在嘉定七年(1214年),真德秀便向宁宗上书,奏陈保民固边的防御战略。他认为,南宋兵力有限,应“大修垦田之政,仿汉搜粟故事,专为一司以领之,力本务农,如周秦之用西土。数年之后,积贮充实,边民父子争欲自保,因其什伍,勒以军法,不待粮饷,皆为精兵”[6](《使还上殿札子》),从而达到备粮储、增兵员的战略目的。但在因循苟安的政策主导下,宁宗并未采纳真德秀的建言,“并边之民往往或从征役,或任转输,饥渴疲劳之殃,戚嗟愁苦之态,往往有甚于古者。自将帅守牧,未闻有过而问之者,而况得上徹于九重之邃乎”[7] (p .430),边邑民心大失,原本可以为君主守境御敌的大批丁壮在长期赋役的重压下或为流民、或为盗贼,更加削弱了南宋的国防力量。针对长期以来的积弊,真德秀以古代贤君为楷模,对《采薇》、《东山》等诗详加阐释,他以“夷狄交侵”、“征戍频繁”的历史环境隐喻南宋后期烽火连年、内外交困的时代特征,向理宗力陈君民同心的重要意义:《采薇》、《东山》皆作于战乱频仍之时,周民戍役沉重,“文王乃先其未发,歌咏以劳苦之,如其身之疾疚焉”[7](p .427);“士之蕴于其心而不能言者,周公尽发之于言。遐想其时,上下交孚,欢欣感激,有不能自己者”[7](p.430)。虽然连年征戍、民不安居,然文王、周公能序其情而闵其劳,以大义感召民众,民皆舍生忘死翊戴王室,这与后世民病于役而作《陟岵》诸诗讽怨形成了天壤之别。在国力日衰的危难之时,民心向背成为政权存续的关键,真德秀期望理宗能去己私欲,体民忧苦,藉由《大学》成君道之美,“臣今列之是编者,欲仁圣之君,轸文王、周公之念,处宫廷之奥,如亲临边鄙之间。恤民之忧如己之忧,则民亦将以上之忧为忧矣”[7] ( p .430),从而实现君民同心、共御强敌的战略目标。
真德秀在《大学衍义》中用大量篇幅来阐释古代帝王爱养民力的圣人之教,正是针对南宋朝廷不顾民生、一意聚敛的弊政,希望理宗可以在阅读《大学衍义》后有所感悟,明辨义利、改善君民关系,从而恢复国力、增强国势。
要言之,随着理学社会化进程的加速,理学思想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影响着社会各个领域。历经数百年的努力,南宋后期的理学家逐渐完成了对政治秩序的规范化建构,《大学衍义》的进献正是顺应这种发展趋势的必然结果。与一般的章句注疏不同,真德秀为《大学》注入了极富政治色彩的义理诠释,并附之以大量时事劝谏君主革除积弊、力行美政,道德之学与经世之略在《大学》之道中巧妙融为一体,使《大学衍义》最终成为以后历朝帝王所尊奉的治国圭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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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上海师范大学副教授, 上海师范大学历史学博士后)[责任编辑张晓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