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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川四梦”引《诗》所见汤显祖“《诗》教”观

2014-04-29戴健

北方论丛 2014年2期
关键词:汤显祖牡丹亭诗经

戴健

[摘要]汤显祖的所有戏剧作品皆有征引《诗经》的现象,从中可见,他对“《诗》教”传统的继承与反思。汤显祖认同“温柔敦厚”《诗》教观念,但更强调“不愚”,通过《牡丹亭》中杜丽娘“为诗章讲动情肠”的情节设计,剥落了《诗经》的伦理附会,还其“性情之响”的本真面貌,由此塑造了聪慧学习者的形象。“临川四梦”在受教效果上强调性别差异:肯定女子的诚挚、知行合一,批判男性的虚伪、心口不一,从而提出思想变革的要求。汤显祖的“《诗》教”思想并非凭空而生,而是与明代中后期“新人文思潮”崛起、论《诗》风气转变等有较大关联,亦为晚明文化生态相互作用之例证。

[关键词]汤显祖;“临川四梦”;《牡丹亭》;《诗经》;《诗》教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3541(2014)02-0021-05Tang XianzuDramas and his teaching by the Book of Songs

DAIJia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Yangzhou University,

Jiangsu Province,Yangzhou 225009,China)

Abstract:All of Tang Xianzu plays the phenomenon of “The Book of Songs”, are cited from his commitment to “the poem teaching” the traditional inheritance and reflection. He agree with “tender and gentle” dogma, but more emphasis on“fool”, through “The Peony Pavilion” du “for the cantos estrogen bowel” in the plot design, peeling off “The Book of Songs” ethical lines, also its true face “the ring of temperament”, thus shaping the image of intelligent learners. “Linchuan Four Dreams” reflects the gender differences in the teaching effect: sure her sincere, unity, criticize male hypocrisy, articulate, and build a requirements change cultural atmosphere. Tang xianzu's “the poem teaching” idea is not born out of thin air, but with the rise of mid and late Ming dynasty “new humanism ideological trend”, poetry, such as climate change has great correlation, for example of cultural ecology interaction between late Ming dynasty.

Key words:Tang Xianzu;“Linchuan Four Dreams”;The Book of Songs;Teaching by the Book of Songs

[收稿日期]2014-01-11

[基金项目]本文系江苏省教育厅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项目“明清说唱文学的文学生态研究”(编号:2012SJD750030)阶段性成果。

有关汤显祖剧作与《诗经》联系的研究,已有不少成果,但多从《牡丹亭》一部作品入手,在“以情反理”、爱情启蒙、《诗经》接受、陈最良人物形象塑造等方面予以分析,有一定局限性。其实,汤显祖的每一部作品都曾征引《诗经》篇章,反映出作家这一儒家经典的重视,及对《诗经》现实教化意义的深入开掘。其中尚有不少有兴味的话题可以深化,如“四梦”中男性与女性在“《诗》教”背景上为何有较大差异?杜丽娘的自我意识设计为因《诗经·关雎》而觉醒,折射出怎样的社会文化氛围?汤显祖的“《诗》教观”与晚明文化生态之间有无联系等等。“《诗》教”之说,最早见于《礼记·经解》,原为先儒阐释“六经”在民众教化中的不同功用及应持分寸而作。其中与《诗经》有关者,内容如下:

“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故《诗》之失愚……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1](p.1596)

从儒家原典的具体语境来看,孔子认为,《诗经》在德行培育、才智培养方面的作用显著,故应予以重视,但又需警惕“失之愚”。“愚”,郑玄释为:“《诗》敦厚,近愚”。孔颖达也认为:“以《诗》化民,虽用敦厚,能以义节之。欲使民虽敦厚,不至于愚,则是在上深达于《诗》之义理”[1](p.1598)。亦即强调“敦厚”与“明智、聪慧”并重;反对以《诗经》的敦厚之性欺骗、愚弄受教者的做法。以上应是“《诗》教”的完整意义。可惜的是,古人在“《诗》教”思想传播中常常强调“温柔敦厚”有余、而重视“不愚”不够,客观上存在愚民现象。由“临川四梦”看汤显祖“《诗》教”思想,可以全面而完整地诠释儒教原旨,亦可透视当时的现实社会背景。 一、《紫箫记》与《紫钗记》:闺阁“《诗》教”与女子的温柔之性 《紫箫记》是汤显祖的第一部戏剧作品,虽是作家未完成的少作,但却不可轻视,因其已经奠定义仍先生戏剧创作的基本路径——以文人意趣为尚。重视《诗经》亦为贯穿其戏剧创作的特色之一。在《紫箫记》中,《诗经》的篇章被艺术地设计为与女子的言行教化相关。女主角霍小玉出场之前,其母即有交代:“生下女儿一人,名唤小玉,年方二八,才色殊人……称《诗》说《礼》,唾东邻之自媒;雅舞清歌,哂西施之被教”[2](p.228),言明其所受教养乃自《诗经》、《礼记》等儒家经典,甚是雅正。与此相匹配,剧中所塑造的霍小玉形象,不仅温柔贤淑、视夫如天,对爱情、婚姻坚守永约,而且言谈娴雅,“赋诗言志”、引述自如,如其以“唱《关雎》酌彼金罍”《关雎》乃《诗经·周南》首篇,言君子渴慕淑女为配;“酌彼金罍”出自《诗经·周南·卷耳》,言女子“怀人”,思念之情不可遏制。汤显祖之所以选择此二诗出现于剧中,乃在从男女双方的角度出发,言明情之所钟不可扼制,而终得所愿,则为人生之至乐事。形容男女相悦;又以“新人有时故,丈夫多好新;《绿衣》、《白华》,自古所叹!”[2](p.305)诉说隐忧,皆可见“《诗》教”痕迹《绿衣》出自《诗经·邶风》,朱熹以为:“庄公惑于嬖妾,庄姜夫人贤而失位,故作此诗。”(《诗经集传》,《四书五经》,北京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497页)即卫庄姜伤己之诗,此说与诗旨吻合,可采。《白华》出于《诗经·小雅》,陈子展先生以其为:“刺幽王宠褒姒、废申后之诗。”(《诗三百解题》,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890页),亦可信之说。。不仅霍小玉,剧中的郭贵妃在出场的自我介绍中也强调自幼曾“长咏《关雎》”,申明教化之根由,这与其处置霍小玉“闯宫盗箫”《紫箫记》第十七出《拾箫》中,郑之娘、李益、霍小玉等人元宵节宫中赏灯时走散,小玉在慌乱中误闯禁地,且偶拾紫玉箫而被捉拿。皇帝命郭贵妃问案,贵妃在查明缘由后,非但没有问罪,而且赏识小玉“好志气,好能事”,故命“女官内宦,销金宝烛四笼,送他回府,并赐他原拾紫玉箫一管”,以示天恩。事件时表现出的开明大度、人性执法的良善举动之间,有直接的因果关系。

《紫钗记》是“临川四梦”中的第一部作品,女主角霍小玉一仍《紫箫记》中深受“《诗》教”熏陶之旧,故其言行举止深符“温柔敦厚”之旨。孔颖达曾释曰:“温,谓颜色温润;柔,谓性情和柔。《诗》依违讽谏不指切事情,故云‘温柔敦厚,是《诗》教也”[1](p.1598)。剧作中霍小玉有着“涉猎诗书”的教养背景,故其品性贤淑与举止娴雅。当丈夫李益别后久无消息时,霍小玉辗转找到韦夏卿、崔允明二友,求其帮忙打探,并以“《毛诗》云:丈夫之友,将杂佩以赠之。杂佩因何赠投?望看承报琼玖”[2](p.101)等言语相恳。此中引征的《诗经》作品有两首:一是《郑风·女曰鸡鸣》:“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二是《卫风·木瓜》:“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化用诗歌原意,婉转、雅正地传达思想感情,承继的是“赋诗言志”的文化传统,为其“诗书”教化下的人格品性的最好诠释。

综上可知,汤显祖在早期作品中将人物的温柔个性、儒雅谈吐、开明思想,与“《诗》教”做直接的因果联系,由此充分肯定《诗经》在女子教化中的重要作用。这一创作思想在明人戏剧中较为流行,邵灿《香囊记》中的张母、朱鼎《玉镜台记》中的刘氏、范受益《寻亲记》中的郭氏、无名氏《霞笺记》中的张丽容、梅鼎祚《玉合记》中的柳氏等,皆有“《诗》教”背景。以《玉合记》中的柳氏为例,她在剧中引用了《周南·桃夭》、《召南·行露》、《卫风·木瓜》、《召南·野有死麕》、《鄘风·柏舟》、《邶风·燕燕》、《周南·关雎》、《周南·汉广》等8首《诗》作,充分反映人物的儒家教养,以及梅鼎祚对这一创作手法的偏爱。故汤显祖对《诗经》的征引若仅仅停留于此,则并不能显示他比同侪高明。 二、《牡丹亭》:“《诗》教”不“愚”与女子的人性觉醒 《牡丹亭》一作体现出汤显祖对“《诗》教”的深刻理解。剧中身为父亲的杜宝为女儿选择学习教材,看重的是“《诗经》开首便是后妃之德,四个字儿顺口,且是学生家传,习《诗》罢”[3](p.19),但恰恰是思想雅正一点,未能如其所愿。从第七出《闺塾》中陈最良为杜丽娘讲授《诗经·周南·关雎》篇开始;到第九出《肃苑》中春香点明小姐“为诗章,讲动情肠”,而有“人而不如鸟”的怨愤之感;再到第十二出《寻梦》中春香再次言明“侥幸《毛诗》感动”,杜丽娘的“伤春”与《毛诗》的情感启发有直接因果关系,《牡丹亭》的这部分内容除了生动地展示明代闺阁女子“以诗为教”的连贯过程之外,更是提出了敏感的话题:面对特殊的学习者——闺阁女子,《诗经》传授中该如何引导情感体验?是如杜宝希望的那样,从“后妃之德”导之以正,还是从篇章的实际出发,直陈其真?问题的关键当为施教者之态度。故此,教师陈最良给了杜丽娘怎样的阅读态度就显得尤为重要。

学界对这一问题的看法出入很大。一派持批判态度,如李永霞认为李永霞:《论〈诗经〉对杜丽娘的影响》,《湖北经济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8期。,身为“封建卫道士”的陈最良,《诗经》是其用来“宣传妇德和规范行为”,故强调“闺门风雅”“有风有化,宜室宜家,但作者避而不谈第十八出《疹祟》中陈最良引《诗》的内容,故而此文的讨论并不全面;一派持肯定态度,如王仁铭联系第七出《闺塾》和第十八出《疹祟》的相关内容,认为陈最良对《诗经》的解读有“离经叛道”的一面,尤其对《关雎》的解读,点出了其“歌颂爱情的本意”,“这与毛亨说此诗写的是‘后妃之德相距何只天壤”王仁铭:《〈牡丹亭〉中的特殊人物论陈最良》,《江汉论坛》1990年第5期。。相较之下,本文认为,王仁铭先生的观点更合汤显祖本意。原因乃在从“肯定”的角度出发,才能恰当揭示《疹祟》中陈最良“《毛诗》病用《毛诗》去医”[3](p.92)的真正用心。此中共引《诗经》四篇,去其谐谑、干扰分别是:“既见君子,云胡不瘳”,出于《郑风·风雨》;“摽有梅,其实七兮”,出自《召南·摽有梅》;“三星在天”,出自《唐风·绸缪》;“之子于归,言秣其马”,出自《周南·汉广》,连贯起来即为女子盼嫁、约会、于归的婚恋过程,其中既有陈最良对女学生病因的理解与体贴,同时也有委婉的鼓励与赞赏。

由此可以勾稽出陈最良对“《诗》教”的真实态度:他明白承认《关雎》乃“那等君子好好的来求”“幽闲女子”的爱情诗篇;对女学生杜丽娘“为诗章讲动情肠”的前因后果也是心知肚明;所谓的“《毛诗》病用《毛诗》去医”,实为借机抚慰的一种手段。碍于女学生尊贵家世与敏感身份,陈最良在讲授时不可能大张旗鼓、毫无顾忌,只能遮遮掩掩:讲了“有那等君子好好的来求他”的真话却赶紧打住,扯出“闺门内许多风雅”的堂皇之语来装点门面;理解杜丽娘的痛苦,但却只能“暗示”而不可“直道”,而这些遮掩无疑妨碍了后世对陈最良言行真意的直观把握。

故此,杜宝出于希望女儿“他日到人家,知书知礼,父母光辉”的目的而延师授课,却无意间挑动受教者的情思,《关雎》成了情爱的启蒙,这是杜宝始料未及的,但却是汤显祖的精心布局。杜丽娘的人性觉醒没有受什么歪理邪说的蛊惑,只是读懂了最为雅正的儒家经典的真义——“为诗章讲动情肠”。陈最良讲课中的一两句真话就让聪慧的她看穿了礼教的虚伪,认清了儒家伦理附会的牵强,正说明《诗经》本身即有巨大的人性启迪价值。而且这种价值不会因为“附会”而失落,也不会因为遮蔽而黯然,始终存在。而传授《诗经》的真实内容,不遮蔽、不附会,即既无“不及”又无“过”,才是真正的“不愚”,也才真正符合孔子“《诗》教”之传统,而这正是汤显祖在《牡丹亭》中所提倡者。 三、《南柯梦记》与《邯郸梦记》:质疑男性的受教效果 《南柯梦记》与《邯郸梦记》皆以男性的宦海沉浮为主要内容,其中不乏对《诗经》的征引。但与前两部作品所述不同,汤显祖在此对男性接受《诗经》教化的效果提出了质疑。最为明显的是,这两部作品中男性人物也称引《诗经》,但其言辞与行为之间存在巨大反差,由此构成反讽效果。

《南柯梦记》中,淳于棼治下的南柯郡,政通人和、民风淳朴:“多风化,无暴苛,俺婚姻以时歌《伐柯》”[4](p.84)。《伐柯》《伐柯》见于戏剧作品中,《琵琶记》乃开先河。此剧第十二出《奉旨招婿》中媒婆手执斧头出场,理由竟是“《毛诗》有云:‘析薪如之何?非斧弗克。‘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以此将他为招牌”(高明撰、徐明点校:《琵琶记》,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9页)这种对《诗经》插科打诨式的解读,对后世影响较大。乃《诗经·豳风》篇名,内容谓男女都遵从封建礼教,凭媒婚嫁而无越礼之事,这似乎是对淳于棼德政以点概面式的褒扬,但其后的内容又否定了这一点。淳于棼与公主争论佛经该不该供养流传时,有一段对话:

(生)齐家治国,只用孔夫子之道,这佛经全然不用。

(旦)奴家一向不知,怎生是孔夫子之道?

(生)孔子之道,君臣有义,父子有亲,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旦)依你说,俺国里从来没有孔子之道,一般立了君臣之义,俺和驸马一般夫妇有别,孩子们一样与你父子有亲,他兄妹们依然行走有序,这却因何?

(生笑介)说是这等说,便与公主流传这经卷罢了[4](p.88)。

很明显,争论以淳于棼的落败而告终,因其不能解释大槐安国未受孔子的诗礼之教、但却伦常有序的真正原因,由此也推翻了此前因征引《伐柯》而对“《诗》教”的正面肯定。此外,剧作在点出男性“《诗》教”背景的同时往往叙其行为之不堪。如主角淳于棼,曾以“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诗经·小雅·隰桑》原句,见于剧作卷上第十二回《贰馆》。,表达对瑶华公主的挚爱之情,但公主病故后他却与琼英郡主、皇姑嫂淫乱,鲜廉寡耻、背信弃义。又如寻衅滋事、妄图霸占瑶华公主的檀梦国四太子,居然也称引《诗经》:“他要伐檀来不得,咱自无媒去伐柯”钱南扬先生曾为此句作注:“这里表面‘檀指檀萝,‘柯指南柯。而二者又都是《诗经》篇名:《伐檀》见《魏风》;《伐柯》已见《风谣》出注五(本文注:《伐柯》见《豳风》)。‘无媒伐柯,用意双关。”(汤显祖著、钱南扬校注《南柯梦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92页),颇让人感叹“《诗》教”之可悲。

将男性的“《诗》教”背景与其行为相对立,让人物“言”“行”不一,这样的创作手法后被延续至《邯郸梦记》中。剧中卢生位极人臣,皇帝颁赐的24名女乐,皆为绝色女子,卢生先是引《诗》赞叹:“月出皎兮,美人嫽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5] (p.276),分别语出《陈风·月出》与《卫风·硕人》,后又因“君子戒色”之训而犹豫,但最终搬出“不敢虚君之赐”的借口而乐得享用,卢生的色欲之心与虚伪之态跃然纸上,“《诗》教”所倡导的温柔敦厚全无踪影,反助其道貌岸然。

“临川四梦”中男女受教效果有天壤之别:女子在“《诗》教”中往往能“深达于《诗》之义理”,或温柔或智慧,皆性情婉惬;而男性的情形则堪忧正面形象如《紫钗记》中的李益、《牡丹亭》中的柳梦梅,汤显祖皆未曾使其征《诗》。——有家学底子的杜宝其实不懂《诗经》真谛,乃一“愚者”,授《诗》的陈最良有迂腐之嫌,引《诗》的淳于棼、檀萝国四太子、卢生等人中不乏佛口蛇心之辈。由此可知,汤显祖对当时社会的话语掌权者——男性隐含批评之意:正是他们的愚昧、迂执、虚伪、狠毒,才使得现实社会令人窒息,而这一切已到了不得不改良的地步。

汤显祖的改良方式从“情”入手:“世总为情”、“人生而有情”、“为情作使”。“情”的含义并不深奥,即自然人性,正如钱英郁先生所阐释:“在作家看来,顺乎人性的天然,让他们饥得食,病得医,成年长大得遂男女婚媾,这就是合乎人性的真情”[6] (p.29)。又以何为切入点?戏剧是极好的渠道,这在《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中有充分阐述,并有“以人情之大窦,为名教之至乐”的结论[7](p.1188)。“人情之大窦”,语出《礼记·礼运》:“故礼义也者,人之大端也,所以讲信修睦,而固人之肌肤之会,筋骸之束也;所以养生送死,事鬼神之大端也;所以达天道,顺人情之大窦也”[8] (p.280),乃正宗的儒学话语。但与《礼记》先“礼”后“情”、以礼义为体达天理、顺适人情的孔道不同,汤显祖首先承认七情六欲的合理性,提出在满足人欲、顺应人情的同时来达到教化效果才是智慧之举。至于以“《诗》教”为突破口的原因,实与《诗经》在晚明的传播接受状况有关。

四、“临川四梦”与晚明《诗》论背景

明人重视《诗经》,不仅科举以《诗经》为首选、占比最多,而且相关著述亦富,据学者考证,至少有600种以上[9] (p.5),故“临川四梦”表现出对这一经典的关注是极自然的事。汤显祖的独特之处,在于将明代《诗经》学研究的转变与时代的社会需求作深入勾连,并用文学作品的形式加以生动诠释。

将《诗经》从“伦理纲常之本”还原为“古人性情之响”的思潮始于明正德年间,如当时的文人黄佐曾言:“《诗》之为经,本于性情而用于礼乐者也。天赋人以五常之性,人感物则有哀乐喜怒之情,情动则感叹讴吟之声发,而诗作焉”[10] (p.223),其与主流《诗》学义理旨趣之异,是显而易见的。后如万历年间沈守正论《关雎》,以为:“唯淑女为君子之嘉耦,是以未得不胜其忧,既得不胜其喜。所谓忧之喜之者,不必泥定文王,亦不必泥定宫人,只是爱之重之,而形容无已之词”[11] (p.19),从人之常情的角度反驳“后妃之德”的附会之说,见解较为通达。明末的徐世溥更从“接受”的角度重申《诗》教的“不愚”之说:

孔子谓,深于《诗》者温柔敦厚而不愚。《书》称“诗言志”,《国风》之好色,《小雅》之怨诽,皆志也。圣人于作诗者至可以许其好色、许其怨诽矣,而于学诗者独不许其愚,则非以悲喜忧乐人各自有、而无事乎也袭以为温柔敦厚也哉?[12] (p.2701)

认为人的情感体验各有不同,温柔敦厚的“《诗》教”之旨不可能通过“因袭”的方式传承,而必须建立在个体的独特领悟之上,强调接受者的个人智慧与个体经验的重要性。另外,徐氏“《国风》好色”、“《小雅》怨诽”的言论,亦有离经叛道之处。

以上《诗》学旨趣之变,实与明代“新人文思潮”的崛起同步:“强调文学源于人的心灵,以师心代替师古,要求文学冲破礼教的藩篱,摆脱理学的羁绊,充分体现人的个性,主张任性而为,不受任何束缚,以真实、自然、与化工造物同体为最高审美原则”[13] (p.153),而具有明显的叛逆性,但需注意的是,明人在阐述“叛逆”思想时运用的仍是主流话语,具体做法是将儒家经典作重新的诠释,以此构建叛逆理论。以《诗经》为例,它仍是文人关注的焦点、讨论的中心。汤显祖阐述“以情反理”的思想时,仍以《周南·关雎》为由头,且细绎出的“人而不如鸟”的感愤实无离经叛道之处,仍是本于经典原意,只不过去其遮蔽、符于“不愚”之教罢了。没有明人戏剧大量征《诗》的创作习惯、没有明代中后期《诗》学旨趣的转变,汤显祖剧作中的“《诗》教”思想皆难以成型,毕竟文人不能脱离其时代文化氛围而存在。

相比于史料的理性与概要,文学作品具有更为生动、形象的表现力,可以直达人心之幽曲。晚明闺塾以《诗经》为本乃客观事实,如吴江叶小鸾“夙慧,儿时能诵《毛诗》、《楚辞》,倩倩教之也”[14] (p.757),“倩倩”乃其舅母张倩倩,吴江沈自徵之妻室。遗憾的是这样的史料只能提供“事实”而不能备述“细节”,才女叶小鸾学习《诗经》的心理过程、对其婚恋思想的影响等“细节”[15],都被历史的尘烟淹没而无从得知。而《牡丹亭》中杜丽娘的习《诗》经过却可弥补此缺,于闺塾与“《诗》教”皆有认识意义,理应予以重视。

由此而言,冯梦龙可算是汤显祖的知音,因其《墨憨斋定本传奇·风流梦》保留《牡丹亭》“《诗》教”的绝大多数内容《牡丹亭》中涉及《诗经》内容有五处:第五出、第七出、第九出、第十二出、第十八出;《风流梦》保留了四处,只第十二出《寻梦》中春香所云“侥幸《毛诗》感动,小姐吉日时良”一处被删。。《风流梦》的篇幅只得原作的2/3,但冯梦龙尽力保存“《诗》教”部分的原貌,体现出的是对汤显祖原意的准确把握与深切认同。究其原因,乃在汤显祖“《诗》教”所反映的“情本”、“不愚”思想,与其《情史叙》所言:“六经皆以情教也。《易》尊夫妇,《诗》首《关雎》,《书》序嫔虞之文,《礼》谨聘奔之别,《春秋》于姬妾之际详然言之,岂非以情始于男女”的理论同调[16] (p.164),此亦为晚明“新人文思潮”承继脉络中的构件之一。

尚需说明的是,汤显祖征引《诗经》入其作品,非惟“临川四梦”,其科举制义之文亦是。比如,《昔者太王……居焉》篇中,“居岐之阳”、“乃眷西顾”、“观其流泉”、“度其夕阳”四句分别出自《鲁颂·閟宫》、《大雅·皇矣》、《大雅·公刘》、《大雅·公刘》,用作“四比”的开头,体现出了作者的话语习惯。陈名夏对此曾有评语:“五经惟《诗》语可入制义。亦惟临川善用”[7](p.1596),由此可知,汤显祖对《诗经》深有研读,其作品中的《诗经》之语并非等闲文字、兴到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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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扬州大学副教授,文学博士)[责任编辑陈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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