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嘉诗歌批评“厚今”现象成因探
2014-04-29梁结玲
梁结玲
[摘要]乾嘉时期的诗学理论与清初一样是在辩驳明代文学中建立起来的,他们批评明代文学的盲目复古和低俗,认为有明一代是衰落的一代,自信能够开创一个新的时代,诗歌批评出现了“厚今”。受统治阶级和时代学术风气的影响,乾嘉学人对明代的复古思潮和门户持批判的态度,他们的文学观更具历史辩证性,认为当代也能创造出经典。乾嘉文学创作繁荣,在盛世情怀下,他们认为自身在文学发展的“过程”中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关键词]乾嘉;当代意识;诗学批评;厚今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3541(2014)02-0030-05Analysis of the causes of the Phenomenon that Poetry criticism
Marking the contemporary in Qianlong and Jiaqing periodLIANG Jie-ling
(Yulin Normal University,The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Media,Yulin 53700,China)
Abstract:In Qianlong and Jiaqing period, Literature appeared prosperity,scholars took a critical attitude to the retro trend and portal of Ming dynasty, they believed that contemporary can create classic. Under flourishing feelings, scholars Positive reviewed contemporary poet.
Key words:Qianlong and Jiaqing period ;The contemporary consciousness; Poetic criticism;favouring now
[收稿日期]2013-12-20
[项目基金]玉林师范学院2012年重点项目(2012YJZD06)、广西教育厅项目(200805LX360)。
乾嘉时期社会相对承平,上至帝王贵族,下至贫民百姓,诗文创作蔚然成风,乾隆一人的诗作就抵得上整个全唐诗。创作的繁荣催动了文学批评,与前代多论古人不同,乾嘉文学评论更注重对当代诗人的评论,有的甚至将本朝诗人与文学史上第一流的诗人相提并论,这与明代的复古思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袁枚在《仿元遗山论诗》中自注云:“遗山《论诗》古多今少,余古少今多,兼怀人故也。其所未见,与虽见而胸中无所轩轾者,俱付阙如。”[1](p.688)《石园诗话序》亦云:“说诗者好新而厌陈,故所采多出于今人。”[2](p.1735)赵翼的《瓯北诗话》将吴伟业、查慎行与李白、杜甫等诗人并列,认为“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舒位《乾嘉诗坛点将录》采用水泊梁山英雄排座次的方式,将有名的诗人排序列名,以游戏的笔调评价当代文坛,诙谐却仍不失公正。尚镕的《三家诗话》专论乾隆三大家的袁枚、蒋士铨、赵翼的诗作,很具有现实针对性。王昶所著《湖海诗传》一书中只选交游所及诗人的作品,不选其他诗人的作品,王昶认为:“盖非欲以此尽海内之诗也。然百余年中,士大夫之风流儒雅,与一国诗教之盛,亦可以想见其崖略,或不无有补于艺林云。”[3](pp.311-312)这一时期影响较大的诗话如《随园诗话》《北江诗话》《山静居诗话》《石溪舫诗话》《春草堂诗话》《履园谭诗》等等,也是多以本朝诗人的评论为主。沈德潜《清诗别裁集》、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等专选本朝诗人,时人作品的选评显得尤为突出。对当代诗人的评价成了乾嘉时期诗文评论的突出现象,他们评论的角度不一,见解各异,形成了百家争鸣的局面。乾嘉诗歌批评与明代“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复古思潮判然有别,“厚今”的文学批评有其历史和现实的根源,本文试图对这一现象的成因进行剖析。
一、传统的中断与开创一代自信心的确立
清王朝在统一的过程中,为维护自己的合法地位和避免重蹈覆辙,他们对明代的政治、学术文化、社会风气等都进行了批判。遗民们虽然与入侵者互为冰火,但在批判明代上却与统治阶层不谋而合,这股思潮波及了文学。王夫之批评道:“何仲默一派,全体落恶劣中,但于名争唐人,争建安,古诗即亡于仿古者之手。”[4](卷二)诗学大家钱谦益也说道:“献吉以复古自命,曰古诗必汉魏,必三谢;今体必初盛唐,必杜,舍是无诗焉。牵率模拟剽贼于声句字之间,如婴儿之学语,如桐子之洛诵,字则字,句则句,篇则篇,毫不能吐其心之所有,古之人固如是乎?”[5](p.311-312)明代的文学实践是清人最直接的文学遗产,清人们却不认可这份遗产,他们认为明代文学是衰落的一代,没有取得什么成就可言,文学的传统在明代已经中断。清代中叶的乾嘉时期,虽然社会经济得到恢复和发展,但否定、批判明代的文化仍然是意识形态中抹不去的风景,乾隆对明代批评道:“前明言官各立门户,互相排击,矢口讥讪,以致混淆国是,酿成尾大不掉之患。”[6](969a-969b)统治阶层对明代的弊端一直严防不殆,乾嘉学人对明代文学价值的判断也染上了这一色彩。袁枚在《书茅氏八家文选》中指出:“明代门户之习,始于国事,而终于诗文。故于诗则分唐、宋,分盛、中、晚,于古文又分为八,皆好事者之为也,不可以为定称也。”[1] (p.1813)赵翼更是尖锐地批评:“高青丘后,有明一代,竟无诗人。李西涯虽雅驯清澈,而才力尚小。前、后七子,当时风行海内,迄今优孟衣冠,笑齿已冷。”[7](p.130)沈德潜也批评道:“夫诗道之坏在性情之境地之不问而务期乎苟同。前明中叶,李献吉、何大复以复古倡率天下,天下靡然从风,家北地而户信阳……当时咎学李何者并李何而咎之。后济南、娄东绍述李何,天下皆王李也。公安竟陵掊击王李,天下皆二袁、钟谭也。苟同之弊必至于此。”[8](卷十二)明七子复多变少,公安派格调低下,并没有创造出能够立足于文学史的“一代之文学”,这是乾嘉时期人们对明代文学的整体评价。这一评价没有充分地尊重文学发展的“内在理路”,对明代文学成就估计不足,这与意识形态上对明代的排斥是有关的。
在对明代文学的清算中,乾嘉诗人确立起了争胜前人的信心,他们自认为找到了诗学发展的正确方向,自信能够开创一代风气,留名青史,弥补明代文学的不足。赵翼评价袁枚:“世儒目论多拘牵,每薄今人慕古贤。庸知不朽有真价,何论已往与目前。退之为云逐东野,杜陵落月怀青莲。岂非同时即鉴定,逆知其才后必传。老夫单眼不轻许,此事曾经历甘苦。闭门自谓造车精,出见输班惭弄斧。不觉私心大屈服,欲为先生定千古。”[9](p.541)赵翼对“每薄今人慕古贤”的复古思想感到不满,认为诗歌的价值不能以时代先后而论,当代也是可以产生文学史上第一流的诗人,他为袁枚“定千古”,其实就是将袁枚列入文学史第一流诗人。赵翼对袁枚的推重并不是故意阿谀,袁枚的诗歌在乾嘉可谓标新立异,振奋当时的诗坛,“随园弟子半天下,提笔人人谈性情”,性灵派的新变与赵翼重发展的诗论不谋而合。赵翼认为,性灵派开创一代的诗风足以垂名千古。袁枚自己也说道:“仆诗兼众体,而下笔标新,似可称雄。文章幼饶奇气,喜于议论,金石序事,徽徽可诵。古人吾不知,视本朝三家,非但不愧之而已。” [1] (p.1521)这虽然是袁枚的自谦之辞,但他争胜古人的信心还是跃然于纸上。沈德潜晚年受知乾隆,诗名大振,“常进诗集求序,上欣然许之,于小除夕坤宁宫手书以赐,比以李、杜、高、王。海外日本、琉球诸国,走驿券索《沈尚书诗集》。盛矣哉,古未尝有也!” [1] (p.1217)乾隆将沈德潜与唐代的李杜并称,暗含有乾隆盛世可比肩李唐盛世之意,这种自豪感让人们对文学成就产生了自信。尚镕在《三家诗话》中说道:“自明七子以后,诗多伪体僻体。牧斋远法韩、苏,目空一代,然如危素之文,动多诡气。梅村、渔洋、愚山、独漉诸公,虽各擅胜场,而才力不能大开生面。三家(袁枚、赵翼、蒋士铨)生国家全盛之时,而才情学力,俱可以挫笼今古,自成一家,遂各拔帜而起,震耀天下,此实气运使然也。”[10](p.1920)国家的兴盛推动了各个行业的发展,乾嘉学人将盛世与文学紧密联系在一起,认为乾嘉盛世与文学都足以彪炳史册,与前贤分庭抗礼。乾隆三大家(袁枚、赵翼、蒋士铨)是否能够独掩清初诸公,值得商榷,尚镕独推袁、赵、蒋三家,其实是盛世的情怀使然。在乾嘉诗人群体中,从事经史考证的汉学家占了相当一部分,这部分诗人学问渊博,诗作知识韵味浓厚,在乾嘉崇尚博学的年代,这些诗人在诗坛上的地位很高,一直被时人引颂。
二、文学发展观的体认
清代并没有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一代之文学”,他们继续在传统的文学园地里耕作,各种体裁的作品在数量上都超越了前代。面对丰富的文学遗产和文学实践,清人在文学理论上更具辩证,宗唐祧宋、厚古薄今、重道轻文等风气在清代基本被克服,郭绍虞在总结历代诗话时认为,清代诗话更重在系统性、专门性和正确性。清代文学理论总结、集成的特性在乾嘉时期得到充分体现,格调说、性灵说、肌理说等,不同价值取向的诗歌流派都在努力整合传统的诗学理论,表现出开阔的历史视野。同时,乾嘉是一个博学的时代,以四库馆为中心汇聚了大批的学者,他们在对典籍的整理中理清了学术发展的脉络,对各个朝代文学的得失有比较清醒的认识,文学的正变发展已为人们普遍接受。乾嘉文化界的领袖人物纪昀说道:“夫文章格律与世俱变者也。有一变必有一弊,弊极而变又生焉。互相激,互相救也。唐以前毋论矣,唐末诗猥琐,宋杨、刘变而典丽,其弊也靡。欧、梅再变而理畅,其弊也率。苏、黄三变而恣逸,其弊也肆。范、陆四变而工稳,其弊也袭。四灵五变,理贾岛、姚合之绪余,刻画纤微,至江湖末派,流为鄙野,而弊极焉。元人变为幽艳,昌谷、飞卿遂为一代之圭臬。”[11](卷九)纪昀认为,文学世俱变是必然,而有一变必有一一弊,新变后的弊病发展到一定程度又产生新变,文学如此循环发展不己。薛雪也说道:“拟古二字,误尽苍生!声调字句,若不一一拟之,何为拟古?声调字句,若必一一拟之,则仍是古人之诗,非我之古诗也。轻言拟古,试一思之……运会日移,诗亦随时而变。其实羲皇一画,未尝澌灭。何以有一种人,谈唐宋而下,底若仇雠;以宋诗比拟其作,即怫然不悦?吾尝永夜思之,不得其解。”[12](p.106)文学发展论肯定了各个时期文学生发、存在的合理性,避免盲目地复古,这种观念对文学发展是很有利的。正是基于文学发展正变的认识,乾嘉学人认为自己正处于一个新变的阶段,这一新变已结出硕果。钱泳在《履园谈诗》描述了历代诗歌的发展,并对当代诗歌创作进行了评定:
诗之为道,如草木之花,逢时而开,全是天工,并非人力。溯所由来,萌芽于《三百篇》,生枝布叶于汉、魏,结蕊含香于六朝,而盛开于有唐一代,至宋、元则花谢香消,残红委地矣。间亦有一枝两枝晚发之花,率精神薄弱,叶影离披,无复盛时光景。若明之前后七子,则又为刮绒通草诸花,欲夺天工,颇由人力。迨本朝而枝条再荣,群花竞放,开到高、仁两朝,其花尤盛,实能发泄陶、谢、鲍、庾、王、孟、韦、柳、李、杜、韩、白诸家之英华,而自出机杼者,然而亦断无有竟作陶、谢、鲍、庾、王、孟、韦、柳、李、杜、韩、白诸家之集读者。花之开谢,实由于时,虽烂漫盈园,无关世事,则人亦何苦作诗,亦何必刻集哉?覆酱覆醅,良有以也。[13](p.872)
钱泳以草木为喻,认为诗歌肇始于诗经,成长于汉魏六朝,有唐一代开出了鲜花,宋元虽有一二枝生发,但已无法阻止颓势,到了乾嘉两朝,“其花尤盛”,重新进入兴盛。花开花谢意味着文学的盛衰交替,钱泳把乾嘉文学置身于兴盛的节点,将乾嘉诗歌与唐诗并举,蕴含了作者对时代文学的高度认可。赵翼在对历代诗歌的总结中发现,创新是文学发展的关键,“不创前未有,焉传后无穷”,“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沉不新鲜”。李白、杜甫在陈陈相因中已失去了新意,唯有创新才能开启一代之文学,这种强烈的发展观体现了乾嘉学人的自信。赵翼的诗论著作《瓯北诗话》是其主要的理论著作,作者按时间顺序选论李白、杜甫、韩愈、白居易、苏轼、陆游、元好问、高启、吴伟业、查慎行等10家诗进行评论,构建了中国古代诗歌的发展史。对于本朝诗人,《瓯北诗话》除吴梅村外,舍弃“南朱(彝尊)北王(士祯)”与“南施(闰章)北宋(琬)”诸名家,而独标举查初白,被张维屏许为“独具只眼”。赵翼曾将写好的唐、宋、金七家诗话给洪亮吉看,后者反对他以查慎行配作八家的写作计划;赵翼没有接受洪亮吉的意见,反而添上了高启、吴伟业、查慎行三人,于嘉庆六年(1801年)冬天完成十卷本《瓯北诗话》的写作。赵翼将吴伟业、查慎行与李白、杜甫等一流诗人并称,其褒奖当代诗人的意图也是很明显的。
乾嘉学人敢于标榜当代诗人,这与乾嘉学术文化的兴盛有密切联系。考察乾嘉时期的诗人,我们可以发现,这一时期的主流的诗人基本上都有从事经史考据的学术经历,开阔的学术视野是他们文学自信心的重要来源。鲍桂星在《受经堂汇稿序》中记录了张惠言的心迹:
武进张编修皋文,吾畏友也,与余丙午己未同出朱文正夫子之门。君与其徒以第一流自期待,视今之为学者蔑如也。其学长于《易》《礼》,于唐宋人说,皆欲瓿覆之。赋必马扬,古文则韩以下弗道……独念君生晚近时,慨然为举世不为之学,第举一艺,辄欲与古之第一流者相角,而不屑少贬以从俗,其磊落卓烁瑰异之气,可谓壮哉![14](p.259)
有了经史的“大学问”为根基,诗文便可不期然而然地争胜于第一流,张惠言的心迹实则肇始于此。翁方纲也说道:“士生今日,百年以前尚沿明朝人貌袭古人之弊,惟我国朝考订之学博洽则追东汉,精研则兼南宋,际此通经稽古之会,则其为诗也必以学人之诗为职志,乃克有以自立耳。” [15](p.1881)正是基于考据的兴盛,翁方纲感叹“国家百年以来作者正当极盛之时”。在乾嘉学术风气的引领下,人们对历史看得更清,他们认为在对历史的继承中能够开创出一片新的天地,与古人一争高下。三、文人交往的频繁与当代文学选本的大量刊行 乾嘉时期相对稳定的社会局面为学术、文学的交流提供了良好的条件,不少达官广招幕僚,专门从事学术研究工作,为推动乾嘉学术的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周星誉说道:“国家当康熙乾隆之间,时和政美,天子右文,王公大臣相习成风,延揽儒素,当代文学之士以诗文结主知,致身通显者踵趾相错。下至卿相、节镇,开阁置馆,厚其廪饩,以海内之望,田野韦布,一艺足称,无不坐致赢足。”[16](卷八十,p260)乾嘉时期,中国人口超过3亿,士子队伍空前壮大,而入仕名额较前代大幅萎缩,士子游幕成了普遍的社会现象,乾嘉时期不少文人都有幕僚的经历,黄仲则、洪亮吉、赵翼、孙星渊、汪中、章学诚等人无不由幕僚逐步起家。乾嘉著名的幕府有毕沅幕府、朱筠幕府、阮元幕府、曾燠幕府等。这些幕府形成了文化交流的中心,如朱筠幕府,乾嘉学者、文人汇聚一堂,纪昀、翁方纲、钱大昕、程晋芳、任大椿、戴震、姚鼐、王昶、邵晋涵、周永年、蒋雍植、章学诚、蔡嘉等均为朱筠的座上客,他的书屋“椒花吟舫”成为文人们诗集中频频出现的词语,“先生提倡风雅,振拔单寒,于后生小子见一善行,及诗文之可喜者,即称道不去。口饥者食之,寒者衣之,有广厦千间之概”[17](p.260)。举行各种诗会成了乾嘉幕府幕主们的常态性活动,如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卢见曾修禊红桥,和诗数千人,一时纸贵,乾嘉著名的诗人沈德潜、袁枚、厉鹗等纷纷加入其中,成为当时文坛佳话。除了举行各种文学活动,刊行当代诗人的诗作也是乾嘉幕主的豪举之一,阮元《八砖吟馆刻烛集》,马曰琯等《焦山纪游记》《林屋唱酬录》,毕沅《吴会英才集》,曾燠《邗上题襟集》及续集、后续集,沈德潜《七子诗选》,王昶《湖海诗传》,法式善《同馆试律汇钞》,毕沅《吴会英才集》等等都是当代诗人作品集。游幕交游拓宽了人们的视野,也为文学评论打下了基础,洪亮吉在《北江诗话》中一口气将当代诗人一百三十余人的创作风格一一评价,准确到位,这与作者广泛的交游是分不开的。王昶的《湖海诗传》中入选的有六百多人,其中多数都与王昶有过交往,乾嘉诗坛主流的诗人基本囊括其中,作者的批评涉足经学、史学、文学、人品等方面,体现了乾嘉文学与学术的复杂关系。袁枚的《随园诗话》可以说是乾嘉当代诗歌评论专集。袁枚评论的当代诗人分布地域广,从两广、云贵至西北,袁枚都有点评,而难能可贵的是,袁枚对许多地位低下的平民诗人给予充分的肯定,这对诗歌创作的推动作用是明显的。
乾隆时期既是清代经济的最鼎盛期,也是文字狱发生最频繁的时期,在强硬的文化政策下,士子们政治热忱沉落,闲适的日常生活成了诗歌描写的主题,除了被动为谋生而外出交游外,诗人之间主动交流集会也成了常态。袁枚说道:“余每下苏、杭,必采诗归,以壮行色;性之所耽,老而愈笃。近有闻风而来,且受业者。”[18](p.667)袁枚的采诗其实也是评诗,《随园诗话》是作者采诗、评诗的记录。一直被视为只擅长打仗的皇族也积极品评当代诗人,乾隆《钦定千叟宴诗》,铁保《熙朝雅颂集》等以当代诗选点缀升平。普通文人的辑选更是遍地开花,例如,李调元《蜀雅》,沈廷芳《国朝馆选录》,邓士锦《国朝诗选瓣香》,袁枚《续同人集》《袁家三妹合稿》《随园女弟子诗选》《幽光集》等。这一时期的女性诗选也频频进入文学界的视野,恽珠的《国朝闺秀正始集》可视为代表。在创作兴盛之下,主动收集、评点成了文人们的雅好,查为仁在《莲坡诗话》中说道:“仆少遭忧患,放弃以后,酷嗜声诗。凡从游先辈以及石交襟契,所有赠答倡酬之作,必加甄录。今年春人事少暇,搜诸箧衍,共得若干条,稍加诠次。若方外、闺秀、杂流之句,亦附入焉。回忆三十年来,酒边烛外,论议所及,足以资暇者,正复不少,并为述其颠末,以助谈柄。仆素无名世之心,兼少传后之志。砚枯笔秃,犹复孜孜不已者,讵结习之难忘,实敦交之窃取。若云翕张风雅,轩轾人才,则非所敢。”[19](p.475)在阅读这一时期的诗话时,我们会发现这一时期的诗话“述作诗之人”的资料性较前代大大增加,述交往、述纪游、述应酬的叙述占据了诗话的大部分内容,这与诗歌创作的现状互为表里。
在清代特别是在乾嘉时期,以地域命名诗人团体的现象比过去更普遍,一大批地方诗人的出现,及其在创作风格、诗学理论等方面的相似性让人们以地域将他们命名。蒋寅说道:
清代的文坛基本是以星罗棋布的地域文学集团为单位构成的,除文学史常提到的桐城、阳湖派古文,常州派骈文,阳羡、浙西派词,吴江派戏曲,诗更有虞山派、河朔诗派、畿辅七名公、江左三布衣、岭南三大家、西泠十子、关中三李、浙西六家、岭南四家、娄江十子、江左十五子、吴会英才十六人、辽东三老、江西四才子、吴门七子、嘉定后四先生、后南园五先生、毗陵四子、越中七子、高密派、湘中五子等等,诗社更是不胜枚举。可以说,地域诗派的强大实力,已改变了传统的以思潮和时尚为主导的诗坛格局,出现了以地域性为主的诗坛格局。[20](pp.166-167)
清代以前,以地域来归类一派诗人的并不多见,即使像江西诗派这样以地域命名的诗派其地域观念并不是很强,诚如杨万里所言:“江西宗派诗者,诗江西也,人非皆江西也。人非皆江西而诗曰江西者何?系之也。系之者何,以味不以形也。”[21](卷七九)严格来说,江西诗派并不是一个地域性诗派,而是一个因提倡者为江西人且有明确诗学宗旨的诗歌流派,江西诗派闻名于宋代诗坛并非因为其地域性,而是因为其理论为人们所普遍认可。乾嘉时期的地域文学团体数量众多,成员之间交往比较频繁,不少团体在创作理念、创作风格等方面表现出一致性,诗歌选本也被有意地刊行,引起了文坛的充分关注,各种评论称引不绝。翁方纲在《书诗钞小传后》说道:“国家百年以来作者正当极盛之时,如江左、山东、山西次第编其土风,即以梅曾、松陵、宛陵亦有辑其篇什。”[15](p.781)地域文学的选辑种类繁多,其中以收集、评论当代地方名家的为数不少,如黄培芳《香石诗话》、戴璐《吴兴诗话》、高士熙《湖北诗录》、沈澜《西江风雅》、张廷枚《国朝姚江诗存》、梁善长《广东诗粹》等收录的诗人以当代为主,选取广泛,具有很高的文献价值。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还出现了不少以纪游一地、为官一地而选录的集子,如檀萃《滇南草堂诗话》、徐祚永《闽游诗话》等,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杭世骏《榕城诗话》。地域文学的收集、评论往往以当代诗人为切入点,当代诗人在选本中占有突出的位置,具有鲜明的当代意识,有力地推动了地方文学创作的发展。
乾嘉主流意识形态对明代的排斥让学人们对文学复古思潮持批判的态度,他们以更具思辨的眼光来看待文学的发展,更加客观地描述文学发展史的各个坐标,努力构建正确的当代诗学。乾嘉时期是清代文化沉淀和繁荣的时期,社会经济的发展和文学创作的繁荣树立起人们的信心,他们有意识地以盛世的眼光来观察当代,认为当代创作的文化是历史的一个高峰,足以垂名史册。乾嘉诗歌批评注重当代诗人的评介,敢于把当代诗人与文学史上第一流的诗人相提并论,这是时代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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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玉林师范学院副教授,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文学博士)[责任编辑陈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