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公梓:有点儿批判,有点儿荒诞
2014-04-29唐姗姗
唐姗姗
桂公梓不知道自己的痛苦到底是迷惑还是清醒,但是他攒了一肚子话想表达。没事儿常在网上晃荡的他,想到的第一个办法就是在天涯上开帖
人物名片
赵俊:笔名桂公梓,1983年生,江苏省高级法院助理审判员,业余作家。著有小说《决不妥协》,专栏文章《写给青春的墓志铭》、《“男神”返校记》、《吹过太平洋的风》、《和保洁大妈的午后闲谈(一、二、三)》、《可见即可得》、《由辩护人谈到张明宝及“恶法亦法”理念》、《法律人的“职业病”》等,及科幻小说《金陵12区》。
桂
公梓再三说,如果早知道在天涯社区上发的那个牢骚贴最终能够成书出版,当初就应该再斟酌一下笔名。因为对审判长“免贵姓桂”这个冷幽默念念不忘,恰好手边又正在读齐桓公还是“公子小白”时的野史,所以随手谐音组合成的“桂公梓”这个名字。“如今听起来就好像三流网络言情小说的男主角。”
江苏省高级法院的80后助理审判员赵俊,笔名叫桂公梓。“我更喜欢被叫作桂公梓,主要是怕被人肉了。”他笑着说。作为一个资深网民,他工作之余常常乐滋滋地在论坛上开帖、盖楼、潜水,2011年以一本反映中国法官生存现状的小说《决不妥协》打开写手之路。今年,微信公众账号的兴起使他的文章迅速在法律圈传播开来,自认有点儿小名气的桂公梓也开始写一些嬉笑怒骂的专栏,或是脑洞大开系的小说自娱自乐。在他的公众号自我简介一栏中,是这样一句话:“业余时间是个碎嘴子。”
“我的文字并不成熟,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我不是作家,只是个涂鸦的写手,有点儿批判,有点儿荒诞。”桂公梓这样描述自己。
有表达欲的人都压抑
“任何职业,都不能像法律那样给予如此开阔的眼界,去感受人类灵魂内在的力量,去深刻体验生命的激流。它能够让它的从业者以目击者和参与者的身份去分享生命的感情、奋斗、失望和凯旋。每当我想到这一宏伟的主题,我都难以自制。”桂公梓已忘了这句话出自哪位大师,但正是这段话导致他在高考时投入了法律系的大门。2008年,桂公梓从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毕业,戴着刑法学硕士的帽子,进入了江苏省高级人民法院,一脚从象牙塔踏入社会。
在法院的最初几年,桂公梓一直在审监条线,从事申诉复查、再审和信访的工作,正是信访工作让他的理想碰壁乃至开始坍塌。在工作之初,他抱着极大的热情去接待来访群众,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甚至自掏腰包为上访户买火车票。
但桂公梓渐渐发现,他们的上访动机是如此复杂,只要和他们交谈三分钟,你就可以了解他们究竟是为了争一个理还是为了挣一笔钱。其中闹得最凶、喊得最响的人,往往是并没有什么道理的专业上访户。在这个上访已经成为一门蓬勃发展形势喜人的新兴产业并且越来越多的人由此发家致富的时代里,实在让人很难对这些上访户们提起本来就所剩无几的同情心。尽管其中确实有小部分人蒙冤受屈。
于是,桂公梓被迫发现,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法学专业的学生好像都会比较天真一点,充满理想主义,工作后就感觉理想和现实差距太大,怅然若失。因为头几年的维稳政策,花钱买平安买稳定的现象很常见,我看到很多无理缠访、闹访的人得到了巨大的实惠,感到十分不理解。” 桂公梓无奈地说道,“在现在的社会架构里,司法的地位非常弱势。虽然被各方面寄予厚望,但在很多情况下非但无法解决问题,还反而被迫要对现实妥协和让步。而这往往带来更多新的问题。”
不过,让他感到郁闷的,还不是工作本身,而是这个职业的社会评价。民众眼里的法官形象处于两个极端,让他重新打量让自己引以为傲的职业,“法官被标签化、脸谱化,对于很多人来说,法官或者公务员身份简直就是原罪。”
一个极端是网民眼中的法官。在逛论坛时,桂公梓发现但凡有帖子涉及法官,无论内容为何,回帖的内容大多为谩骂。如果发帖人对某案判决不服,回帖人则理直气壮认为法官不公、受贿、“吃了原告吃被告”,但如发帖人赞扬法官判决公正,回帖人却会“独立思考”,认为这是法院宣传部门的马甲号在作秀。“我参与过几次争论,后来发现这样的争吵没有意义,你在阐述理念,你在表明态度,你在分析论据,可他们只不过想发泄一下而已。”
另一个极端是亲友眼中的法官。桂公梓成为法官后,当真成了深受小伙伴们痛恨的“别人家的孩子”,甚至桂妈妈都认真地问他,法官的工作是不是没事儿喝喝茶、看看报、断断案即可。在看到桂公梓可怜兮兮的工资条时,桂妈妈依然坚定认为这只是发在明面上的钱,因为邻居家二大爷侄女的男朋友在派出所,据说一个月能拿2万多元。对此桂公梓气愤不已,“妈,您是打算相信你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还是一个跟您毫无瓜葛的邻居二大爷家的侄女的男朋友?”
当懵懂的时候,我们的痛苦来自迷惑,当看清真相的时候,我们的痛苦来自清醒。桂公梓不知道自己的痛苦到底是迷惑还是清醒,但是他攒了一肚子话想表达。没事儿常在网上晃荡的他,想到的第一个办法就是在天涯上开帖,“我想也许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会妥协,但至少现在我还在坚持,所以我想记下一些东西,为我的理想和信仰来一次摇旗呐喊、振臂高呼。虽然会被人认为幼稚或迂腐,但是我骄傲啊。”
不想被抓包,抓包就抓包
桂公梓没把写小说当成人生大事,想写了就写两笔,不想写了放着几天也不管,就算网友们在帖子下面叫着“楼主挖坑不管埋”也没能唤起他一丝丝的愧疚感。只是没想到才写了两万多字,就有多家出版商找上门来求合作,他们认为“真实描写法官工作和生活的书,大陆还没有过”。
在网上帖文期间,除了法官这一职业,桂公梓把自己的真实身份藏得很好。“毕竟,文章里还是有一些批判或牢骚的,也就是并不那么‘主旋律。而且,如果领导和同事们知道了,难免不会对号入座,尽管我这只是小说,不是纪实文学,那也防不住附会狂和考据癖们的研究热情啊。”不过,他的隐藏也让网友质疑起他的身份,理由如对某些案件审判程序的描述不够科班;法官应该是刻板严肃的,不应当如此幽默不羁;甚至如“法官根本不会有这么好的文笔,他们连判决书里都写错别字”……
另一方面,为避免从蛛丝马迹中被人肉,桂公梓也费尽苦心,文中所有的城市名称、街道建筑、案件情节、同事姓名,乃至办公室摆设,都是虚构的,跟其本人及所在单位毫无关系。
就算有出版社在后边连催带赶,桂公梓这20多万字的书也拖拖拉拉地写了一年。“工作太累,有时候加班回到家已经晚上10点多了,往床上一倒,连脸都不愿意洗。”不管过程如何,当网上的帖子变成图书时,桂公梓还是挺高兴的,尤其是法律圈内的人,大呼看得过瘾,引起了广泛的共鸣。很多法官都在他的博客上留言,“这就是我们平常的生活”,或者“很感动,作者说出了我们的心声”。很多人想约他出来面谈,都被他拒绝了,“我还是希望现实不受到打扰。”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宁愿顶着网友“身份虚假”的质疑,宁愿被同行说“这小子不地道啊”也不见面,但桂公梓最终还是被人肉了出来。原因在于这部小说里的重要配角“朱舜尧”,就是他发小儿的真名。“我特讨厌起名字,就顺手侵犯了一下他的姓名权,直接拿来用了。反正他不是法律这个圈子的,身边也没人认识他。”结果人算不如天算,一年后,这个发小和桂公梓的一个女同事结婚了,桂公梓是媒人。“某一天这女同事心血来潮,百度了一下她老公,结果搜出了这部小说,看了五分钟就断定作者是我。然后你懂的,一个女人知道了,大家就都知道了。”
被人肉出来之后,桂公梓着实忐忑了一阵儿,但预想的“对号入座”并没有发生,也没有领导批评他不够主旋律或者不务正业,毕竟他的本职工作一直都做得相当不错。除了在走廊或电梯里有些前辈会戏谑地跟他打招呼:“公子来了!”他的工作环境依然照旧。“回过头想想,当初的谨小慎微确实没必要,我的书总体上还是阳光积极向上的,是鼓励大家树立法治信仰,坚持法治理想和法律底线的,当然,其中也有一些负能量,但毕竟现实就是如此,我们不能光靠鸡汤活着。读书人就应该说真话,不敢像古人一样讲文以载道,但我觉得不反映社会问题的文字是苍白和无意义的。比如我书里很多篇幅对维稳政策提出了不同意见,这在当时就是唱反调,不和谐,最近形势变了,于是大家都开始批判维稳,包括很多当时唱颂歌的。我就想问了,你们当初干嘛去了?”
不过,被抓包后的桂公梓开始乐意和住得近的法律人们见面了。“承蒙大家看得起,很多前辈给了我不少指点,受益匪浅。”在之后的文章里,他还是没有署真名,而是继续用了桂公梓,“这名字比真名有号召力多了”。
文字必须好玩,又不能只好玩
既然说到出书这件事,就不能绕过桂公梓的文风。
“我尽量把文字写得比较好玩儿,因为我觉得再优美的文字,如果少了幽默感,都不算是好文字。”桂公梓这样说,“写字的人应该都有体会,我们是多么怕读者觉得无聊和看不下去啊。所以我无论如何也要把有趣放在第一位。”
而另外一方面,桂公梓本身的思辨精神又使他在迎合读者口味的同时,在文章中见缝插针地夹杂个人的思考和评论,在幽默与荒诞中夹杂讽刺和深刻。两种截然不同的文风,使他的文章读起来有种莫名的违和感。
“我对自己的要求是,文字必须好看,又不能仅仅只是好看而已。我总想通过好看的文字表达出一点儿什么来。其实真正的好文字是让读者看完了自己思考,而我总是忍不住讲完故事就自己跳出来评论几句,所以文章有时候看起来像精神分裂一样。”桂公梓自嘲。
于是他的故事往往构架在一个荒诞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人虽然不会像卡夫卡笔下那样,在起床后发现自己变成虫子,但有人会花钱举办“金地大酒店杯我爱写歌词江南风情美女十二金钗原生态超级广告模特小姐选拔大赛”,让冠军唱着荒腔走板的卫生巾之歌代言而备受追捧;同样在这个世界里,桂公梓笔触犀利地写道,“我们的法官,有时候既不懂法,也不是官”。对此他解释道:“任何群体里都有南郭先生,何况一直以来有相当数量的法官并不在一线办案,难免有少数人徒有法官头衔但业务能力一般,我自己就是其中之一。至于法官不是官,这完全就是客观事实,绝大部分法官既没有行政职务,也没有领导头衔,整天忙得就像个碎催,空有官的名分而没有官的权力和待遇,这样的情况可能只有法官和新郎官两个职业而已。”
这两种文风在成书过程中逐渐被统一。“从网络帖文到最终成书,这部小说被出版社和相关部门审核了半年,删掉了1万多字。其实现在回头看,我觉得他们删改得很有道理——有些牢骚并没有什么价值,有的大段评论与情节压根无关,还有某些观点显得狭隘和偏颇。”但是他强调自己对于封面上的广告词很不满:“别看那个,都是博眼球的,我已经尽力反对了,不然编辑甚至会把这书打造成一本官场小说。”
在此书之后,桂公梓写了许多专栏式的短文,轻轻的荒诞与讽刺依然是主要文风。
如回应社会上对公务员福利丰厚的固化认识,桂公梓夸张地描写了单位干警哄抢劣质莴笋的故事,正如短文中审判长所讲的“我们不是没出息,而是被憋屈得太久了,我们需要这样的一次释放”。
如为无法从工作中逃离的法官列举职业病症:法条援引强迫症、狂热抬杠症、逻辑分析癖、犯罪构成臆想症、普法失控症……“哪怕走在路上被车撞倒,都要先默默地分析一遍交通肇事罪的构成要件,然后摸着四肢自言自语:‘没有构成重伤以上后果,客观方面不具备呀……然后抬头发现撞倒自己的是辆自行车,又喃喃地说:‘犯罪工具也不是很符合嘛……”
“不再大段地批判和评论了,或许是种妥协,或许是种成熟。但如果能很好地把想法融进故事里,未尝不是一种进步。”桂公梓笑嘻嘻地说。
把法律融入科幻小说
2014年,微信公共账号兴起,桂公梓的文章在网络上传播甚广,尤其在一些法治类的微信公共号转载甚广,他写作为新晋“男神”返校,虽秉持“不狗血不鸡汤”的原则,却依然在法学生向往的眼神里鼓励他们相信法律从事法律职业,他写和保洁大妈探讨法官的真实状况和自我修养,一写就是一、二、三篇。这时的桂公梓还是墙里开花墙里香,知名度主要在法律人这个圈子内,虽然希望用通俗的语言让社会公众了解法律和法治思想,但事实上“我写关于法官和法院工作的文章,阅读量和转发量最多也就一两万,差一点的就只有几千而已”。
真正让桂公梓走向公众的是一篇脑洞系科幻小说——《金陵12区》。在这个小说里,桂公梓虚构了南京的第十二个行政区划:奥体中心。这里是秘密的外星生命基地,外星生命通过脑电波操纵了12区的工作人员,通过青奥会选出身体素质好的运动员选择DNA繁衍,而第二代和第三代外星人混杂在人类中,通过影响人类文明去控制地球,他们区别于地球人的特点是“撒浪嘿呦”等同于骂街,且红绿色盲。
这篇小说除了轻松诙谐的语言,结合南京社会现实情况构成严密的阴谋论更为吸睛:为何奥体附近的配套设施一直无法到位,为何好端端地炸掉城西干道,为何河西房价居高不下,原因是外星生命不希望人类靠近这片区域;为何南京一千多个工地秘密作业,为何大力推进雨污分流,原因是修建地下飞行器的动力和排水系统;为何不顾民意大幅砍伐梧桐树,原因是第一代外星生命“珍妮”对梧桐飘絮过敏……
这篇小说成文后,一周内在桂公梓的微信公众号里的阅读和转发量就达到了40多万,让他写法官和法院生活的文章相形见绌。各种各样的人找上门来,“有希望把这篇小说改编成动画或电影的,有刨根问底12区是否真实存在的,还有让我加入各种神秘组织的……因此郁闷过一小下,因为一个灵感随手写的涂鸦之作比认真写的文章更受欢迎,后来想通了,爱看扯淡的人必然比关注司法的人多。
不过,秉持着文字必须好看,又不能仅仅只是好看而已的理念,桂公梓在这篇文章里依然有思辨的表达存在,他将彭宇撞倒老人逃跑、张明宝醉驾五死四伤、乐燕饿死亲子等社会热点融入文内,称这些外星人后裔“成功扮演人类中的说谎者、无知者和冷血者,并把它们呈现在世界面前。它们动摇了人们对善良、信任、同情和亲情的信仰,改变了社会风气,以种种悖逆人性的行为,瓦解人类社会千百年筑起的传统美德、社会秩序、公序良俗,人类社会将由于文化的倒退而土崩瓦解。”他借文中人物的口讽刺不讲规则的行人:“你在大街上看到的那些无视红绿灯横穿马路的人,很可能就是外星异种。”
“既然大家更爱看这种故事,以后我也会尝试在这类小说中加入法律的元素,或许更容易被接受。说到底,我写的东西更多是给圈外人看的,希望可以让并不了解法官群体的人们知道,法官不是洪水猛兽,他们就是你们身边普通人,是邻居家的小伙子,小区里的大姑娘,菜市场里遇到的慈眉善目的老大爷。”桂公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