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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壶或男人为什么哭泣

2014-04-29邱振常

上海文学 2014年12期
关键词:枫树

邱振常

1

那天是11月15日,是我们四十年前奔赴广阔天地的日子。履历表上写得清清楚楚,正式工龄就是从这一天开始计算的。我们几个“插兄插妹”筹划了好久,荣归故里终于成行。上车地点安排在“八中”,也就是我们读了一年书、后来又有名无实待了两年的母校大门口。

四十年前的11月15日下着小雨,风不大,没有横扫落叶的气势,却带沁人心脾的寒意,颇具“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意境。学校门前都是人,七八辆大卡车,每一辆车都被人群围住,各式雨具层层叠叠,把送别的气氛营造到极致。前来送行的除了家人,都是还没明确去向或是去向已定只是等候出发的同学。车队在驶离校门的时候,车上车下,响起一片恸哭之声。校方还放了鞭炮,效果却变味了,从“热烈欢送”演化成送葬般的永别。在众多影视作品中,出现过不少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历史影像,给后辈的人们以震撼,而在我们这些老知青的记忆深处,却从来也没有过狂热和悲壮,一切都是平淡、庸常,甚至于琐屑……四十年后重返那个叫枫树坑的村子,选在这一天的这个地点,人们都以为这是我的策划,为的是重温历史,突出纪念意义,我这个小科长也觉得很有面子。

幸运的是天气也好,秋的气息在晨光中漫开,朝阳携带的暖意恰如其分。我乘公交车来到“八中”门口,没等多久,就看见一辆乳白色的面包车驶了过来,心上的石头总算落地。姓孟的司机还行,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势利、刁钻。我把两包上好的香烟从窗口扔了进去,用随意来表示友好,用尽可能潇洒的动作,掩饰骨子里的谦卑。

2

这次的枫树坑之行,可以追究到我和章明远的一次偶遇以及一瓶五十三度白酒。他才是始作俑者,真正的召集人。这个当年的知青户户主,一直想着最后一次履行职责,我充其量也就是他的副手,承担一些具体性事务。

两个月前的一个星期天,我在巷子里的一家小饭店门前看见了章明远。他赤膊短裤,正在一只大木盆里清洗着宰杀好了的鸡鸭,在他甩甩湿漉漉的双手直起身子点烟的时候,发现了一个路人的注视,于是便赶紧站了起来。我们一眼就认出了彼此,问长问短,意外相逢的喜悦全写在脸上。离我们上一次见面起码也有七八年,我还是老样子,就这么在一个机关待着,科长还是科长,只是随着改革的步伐,原来管着的几号人都分流了,现在只剩下孤家寡人徒有一个名份。章明远的变化倒是不少,他的老单位是一家名气很大的机床厂,厂子卖掉之后,数十年积攒下的车工技术付诸东流。下岗再就业在外地转了一圈,见识了电脑数控自动化,才知那点看家的本事已经过时。他不卖水果不卖烧饼不卖旧书报了,进入了餐饮行业。

这里说的饭店,其实就是临街房屋一楼的一户人家,朝外开扇门,再把里面的结构改动一下就成,居家与开店合二为一。如此简陋的小店在这一带老城区十分流行,俗称“两室一厅”。我看着竖在门前那块可任意移动的招牌,一字一顿地念出了“明远饭庄”的店名,随后就耸耸肩膀,在开怀大笑中频频点头。

章明远邋遢的样子丝毫也没影响到他的外向与开朗,他顺手拿起一块脏兮兮的抹布,在手上擦了擦,邀请我进他家,也就是他的“饭庄”坐坐。他把他老婆喊了出来,指着木盆交待了几句,接下来就把我相当正式地作了介绍。一是现在某机关的科长身份,二是当年一起上山下乡的“插兄”。我本想和他老婆说几句话,可一看那木然得近乎呆滞的面孔,后脑上那个旧式老太太的过时发髻,还有挂在胸前满是油腻的围裙,顿时无语,只是敷衍而又不失礼节地笑了笑。

进屋后我趁章明远离开的时机,怀着善意,对他的饭庄粗略地考察了一番。墙壁上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卫生间蹿出只有公厕才会施放出的气味。狭小的厨房里堆满了锅碗瓢盆,还有打理完毕和有待打理的各种蔬菜;五六张简易的桌子上蒙着还算干净的桌布,当中摆放着塑料花,花瓣和枝叶都显沧桑。他家是标准的两室一厅共三间,打通的两间当作营业大厅,一直关着门的那间估计是臥室,我总想推开瞅上一眼,随即又打消了这个愚蠢的念头。

章明远出来的时候穿了一件带着折痕的格子衬衫,手上端着两杯刚泡好的茶水,他的面容泛出光泽,表明他不仅是擦过脸,连胡子也刮了。我不得不为之感动,他热情友好还尽其所能,把待客的礼节考虑得非常周全。我们在靠窗的一张小方桌前喝茶、抽烟,他朝四周看看接着又把双手摊了摊,随后又满不在乎地笑笑,意思是就这么一个店、就这么一个家。我看出了他的自嘲,那点优越感也就在瞬间化解,油然生出一种难言的亲近。章明远在我们几个男知青里面,不仅脑子好使,五官也端正,他的“户主”职务是下乡时学校内定的,基于他家庭成分好,在校就是副班长,具有学生干部的良好素质。

我们刚到枫树坑的时候还时兴“早敬”、“晚敬”,在早上起床后和晚上睡觉前,章明远领着我们聚在毛主席画像下面,颂扬“四个伟大”并祝福领袖“万寿无疆”。他的节奏把握得很准,“万”与“寿”各一拍,“无疆”一拍。他的悟性还表现在敬祝副领袖的时候,比前面低了一个调门,但依然是声音激越感情饱满。发声唱“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那首歌的时候,声音就更好听了。有几次我们只是哼哈着,他却把那份嘹亮和圆润保持到最后。

章明远的好嗓子就是那时候被发现的,他的聪明之处在于发掘潜能。他不仅是曲不离口,还晚上到打谷场放开喉咙唱歌,有时还“哦哦啊啊”把嗓音拖得老长,村里人笑他学驴叫学得一点都不像。那首在知青中广为流传的《知青之歌》就是他引进的,十几行歌词写在一张纸上,在我们手上辗转得成了碎片。后来他不知从哪借来了一本字典大小的《外国歌曲100首》,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把一百首歌连词带谱,全部抄在两本塑料封面的本子上。在他的带动下,我们基本着调地学会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红河谷》、《小路》、《红莓花开》等许多爱情歌曲。我们唱词的唱词,哼曲的哼曲,取长补短,攻克了许多难关。

这天我和章明远共同回忆起在枫树坑的日子,你一句我一句,争相述说种种趣事。他对我们几个返城后的情况也很清楚,许多过时的信息,对我来说都是新闻。诸如患肝癌的李启文在弥留之际自己动手拔掉了输液管,钱志农每天四点钟起床送牛奶,杨惠兰、万菊花她们的退休工资只有五六百块钱,易玉珍已做了外婆有一个叫贝贝的外孙,等等。他对这些情况的掌握,使我一度怀疑他们把我这个当了科长的撇开,搞过几次聚会,只是当章明远把我的状况也说出个子丑寅卯的时候,才明白事情并非如此,是自己抬举自己。

到中饭的时间了,章明远的盛情我没法推辞。这天“两室一厅”的生意寡淡,他老婆应付过来之后,给我们炒了几个拿手好菜。章明远拿出一瓶五年“四特”,他说这是店里最好的酒,随后又朝墙角橱柜子里的茅台、五粮液呶呶嘴,“那都是空盒子,装门面的。”

酒过三巡之后,酒逢知已的氛围更加浓稠,我们谈的都是在枫树坑的事,那里的景致、乡亲和风土人情。章明远说他特别喜欢看知青题材的电视剧,从《蹉跎岁月》、《今夜有暴风雪》、《孽债》、《年轮》一直到前不久的《知青》,有些是我看过的,有些则是听说过。说起剧中的人物,他时而加上几句评判,用自己切身的体验予以褒扬或是纠错。说到动情处,他声音里带着点哽咽,眼眶里潮潮的。我把头转了过去,扯开话题,故作轻松地动起筷子,夸他老婆厨艺不错,大蒜炒肉片味道纯正,清炒苦瓜火候把握得相当准确,比那些徒有虚名的大饭店强多了。

章明远说他很想同“插兄插妹”们去枫树坑看看,我立即就表示赞同,思绪追随着酒精的效用,有了点飞扬的意思。我们二人筹划起具体的事项,最大的问题就是交通工具,这也是困扰章明远好多年使他的想法屡屡落空的重要原因。

“你说是不是,总不能乘火车去吧?到县城好办,两个多小时就到了,可到了县里还得转县里的班车到乡里,到了乡里怎么办?还要转车,到枫树坑也就差不多天黑了……再说了,那也不像,太,太那个了……”

“对对!是有这个问题。”我明白章明远的意思,深有同感,也就没让他说下去,而是带着几分豪迈地表了态,“我来解决吧,我们单位有十座的面包车。”

话一出口就收不回来了,我懊悔不已。小车好办,在私家车开始普及的年代,找朋友借辆小车跑一天,再让他做做兼职司机也不是什么难事,而要弄到一辆公家的车,凭我的这点能耐,还得下一番力气。章明远的想法再好也不过是八字的一撇,关键的一捺还不是我来添?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都是一念之差惹的祸。那天喝酒喝到下午两点多,尽管心里憋屈,嘴上说的却没有一句软话,拍着胸脯打包票,让那匹追不上的“驷马”越跑越远。

找主任借车的时候,他在皮椅上转了半圈,官腔十足地搬出禁止公车私用的规定。这家伙比我小十几岁,论资排辈差了我一大截。我已摸清了情况,他正在为小学毕业的儿子上个好中学四处托人,于是便巧妙地提起这事,胡诌我的一个表弟在某重点中学当副校长。主任的态度果然好多了,跟我聊起了不少工作上的事情,最后又做出一副很有担当的样子,答应把面包车借我用一天,只是汽油费和过路过桥的费用,不得报销必须由个人负担。我稍稍愣了一下,接着就是一副谄媚的嘴脸千谢万谢。我之所为没把臆想出来的表弟说成是校长,是为了留有余地,他要是真找到我的话,我就说表弟是排在最后的副校长,管的是后勤、治安之类的琐事。至于用车的日期,我没有提任何要求,还说不急不急,就看哪个休息日面包车有空了。主任煞有介事地在台历上翻了翻,就像真的翻出了什么名堂,有意把日期安排在十几天之后的某个休息日。完全是狗屎运气,这个休息日竟然就是11月份的第一天。我参加过单位里无数次抽奖,连一条毛巾、一支牙膏或一块香皂都从未抽到过,这次算是中了头彩。

主任那里搞定之后,接下来还得对付把握方向盘的司机。孟司机快五十岁了,在机关历经好几个朝代,算是见识过沧海桑田的老油条了。用车的日期已定,他没办法动它,可凡是与他的职权相关的大小事宜,比如车况、加油、上车、下车、停靠以及路途中可能出现的种种状况,那就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在找到孟司机的时候,我对他非常恭敬,在主任面前的谄媚状再次演绎了一遍。在说起上车地点的时候,他脱口就说在“八中”门前。我说了声“看你方便”,还做出一副屈就的模样,心里可是好一阵窃喜,真是好事成双。孟司机家离“八中”只隔一条马路,前一天把车开回家停一个晚上,次日开出来,车头都不用调。

3

我老远就认出了万菊花,一身紫色套装,外面是米色风衣,透射出心情的愉悦。旁边是杨惠兰,还是像以前一样比她矮半个头,娇小如故,玲珑却不见踪影。一身绿色运动装,小块面的红色点缀加上袖子和裤腿上的白边,非常抢眼。她的穿着不像是随意,而是追求另一种风格,要不就是找不出什么盛装。我认出她们不难,这些年已经遇见过多次。万菊花家离我家不远,有一次在超市降价蔬菜抢购的人潮中,我看见她捋着袖子奋不顾身的模样,胸罩上的搭扣都绷断了。杨惠兰就见得多了,在我上班必须经过的街心公园,她总是在朝阳的沐浴下,挥动着红绸率领一群老太太起舞。她们走近面包车的时候,我把脑袋伸出车窗“嗨”了一声。

“哎——哟——”两人的反应像是受到惊吓,随后又异口同声,爆发出朗朗大笑且持续了一分钟之久。粗俗归粗俗,却也不乏真诚。

杨惠兰和万菊花刚上车,身穿西装还打着领带的章明远就来了。他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没有丝毫杂色,物极必反一看就是假冒的。他腋下挟着一块长长的匾额,一上车就解开绳子,掀开蒙在玻璃上的纸板,请我们观赏。这是筹划中的事项之一,赠送给枫树坑的纪念品。匾额正中是“乘风破浪”四个大字,遒劲而又飘逸,背景是风浪中颠簸着前行的巨轮。右上方写着“第二故乡留念”的字样,左下方的落款除了我们几个的名字之外,还有“李启文”三个字出现在一个黑框里。

万菊花一声怪叫,把身子缩在座位上。她说好吓人哦,就像看见了鬼魂,要章明远把李启文的名字擦掉。杨惠兰从风浪与巨轮的寓意中走了出来,她也觉得不吉利,把死人的名字与活人的名字放在一起不合适。我的说法与她们相反,认为这样很好,当年集体户的成员到齐了,一个都没落下,还原了历史,至于那个黑框就更妙了,显出了庄重,还深刻,蕴含着许多人生况味。鉴于我对这次行程的重大贡献,她们对我的意见格外尊重,也就不再说什么了。章明远对自己的处置方式很得意,他说李启文若是地下有知,知道没带上他回到“第二故乡”,肯定不会放过我们。他朝万菊花和杨惠兰盯了一眼,还伸了伸舌头。她们像小姑娘似的挤挨在一起,合起双手对他连连作揖。

钱志农是章明远喊上车的,不然我绝对认不出来。返城之后我从未见过他,有些事还是从章明远那里知道的。他把早上的活全干完了,一路赶来,嘴里还喘着粗气,身上的夹克衫皱皱巴巴。从他的外形和神情中,找不出以前的任何痕迹,曾经的敦实已经演变成了干瘪,他上身前倾呈现出一个弧度,颈窝上面突起的部分犹如当年令人羡慕的胸肌。估计他只顾着送牛奶给别人喝而自己从来不喝,就像杜甫笔下的“卖炭翁”,宁可挨冻也盼着冰冻三尺。他头发剃得很短,从发梢到发根银光闪闪。

“还认识吗?看看我是谁?”待钱志农坐下,我没提及我的诧异,凑过去指着自己的鼻尖。

“你是……是……是……”钱志农一脸的混沌,嗓音也古怪,就像喉咙里集聚了不少欲吐的痰。我没让他继续回忆下去,当然也为了表示心里的不快,立马自报家门。他“哦”了一声,把我的名字平静地重复了一遍,再没有更多的表示。我递了一支烟过去,打火机“啪嗒”一下紧随其后。他连连摇头又张开巴掌挡了挡,说是戒烟了,早就戒了,还赤裸裸地把抽烟说成是烧钱,一天一包那就是半天的工钱啊。

性格决定命运,我觉得钱志农也不该是这样。也许他有悖常理的变化有其深奥的原因,只怨我志大才疏,对起落的人生远没参透。他原来的名字叫钱贱根,是下乡插队前迁户口的时候即兴改的,为的是表决心、赶时髦。他在我们知青户是最具个性的人物,耕地、耙地、插秧、割稻,学起来比谁都快,还胆大妄为,没有什么事他不敢干。在他的带领下,我们深更半夜光顾村民的菜地,在集市上把摊主搞晕从而顺手牵羊,收工时把队里的花生或豆子装进草帽倒扣在头顶。他还时常侦察邻家的鸡舍,从里面掏出过不少鸡蛋。有一天夜里,他还带回来一只老母鸡。我们关上大门全体上阵,烧水的烧水拔毛的拔毛开膛的开膛。没过多久,我们一边享用美味,一边听钱知青讲述如何蹲守两个多小时把最后一只离群母鸡捉住,在它发声之前迅速把它的脖子一拧然后塞进衣服的全过程。

他脑子也灵光,不断冒出各种妙想,一手导演的恶作剧,给我们沉闷的日子带来过不少刺激与快乐。有一天夜里,他趁章明远熟睡扒下他的裤子,在那个器官上做了些手脚。第二天我们几个男知青一起出早工,章明远撒尿的时候发现有些不对头,从器官上一圈一圈解下一根一尺多长的细线。于是他便用手指捏住线的两头,说是要把肇事者勒死。我们忍俊不禁,一个个笑得弯下腰捂着肚子。

还有更绝的,我和章明远、李启文都没经住青春期的诱惑,追随他进行过一次龌龊的探险。那天上工的时候我们溜回来喝水,钱志农找什么东西找到女知青的房间去了。他发现万菊花的箱子没锁上,就把我们叫了过去。我们在乡下没有桌子更别说抽屉了,所有的东西都放在跟随自己背井离乡的箱子里。箱子都是有些年头的,有皮箱、藤箱、樟木箱,还有用几块杉木板钉成的木箱,足以看出每个人不同的家境。所有的箱子都上了锁,这是最大的共同之处。不论精致的还是简陋的,它们都是主人心目中的圣域,含有隐私的性质。钱知青把万菊花的箱子打开了,我们一个个屏住呼吸,与其说是紧张,不如说是躁动。箱子里都是一些衣服,还有本子、钢笔、信纸、信封以及一些零钱和粮票。卫生纸和卫生巾是我们关注的重点,当钱知青解开那团用细绳扎紧的布条时,我们大惊失色。他倒有些满不在乎,观赏够了就说:“没什么了不起,她们藏在短裤里面晒的不就是这样的带子嘛。”

杨惠兰的箱子是锁上的,钱志农弄来一截铁丝,猫下身子在锁孔里拨弄了一会,果真把锁打开了。易玉珍的箱子也是这样打开的,只是费时多了。她们箱子里的衣物都差不多,只是易玉珍箱子里的那枚铜质奖章引起了更多关注。它用红布包着,上面有五角星,还有八一军旗,于是我们就断定为军功章,顿时肃然起敬。易玉珍的家庭成分是最过硬的,估计她爸爸是一位早年的战斗英雄。

易玉珍足足晚到了一刻钟,她牵着一个小男孩,不紧不慢,出现在大家焦灼的目光中。她面部的轮廓很模糊,像一张未完成的草图,曾经的苗条也都葬送在浑身的赘肉里面。她在枫树坑素有“铁姑娘”的美称,如今毫无顾忌地以奶奶的面目示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表演了一场以“隔代亲”为主题的离别小品。小男孩扯着她的衣角又哭又闹,她先是蹲下,后来又把他抱了起来,一会儿“小宝宝”,一会儿“小贝贝”地哄着;在众多的允诺当中,还加上了一连串的亲吻。等磨蹭得差不多了,才把男孩交到前来送行的儿媳手中,一遍一遍地交待起吃饭、穿衣、睡觉、拉屎、拉尿等等事项。面包车开动了,在小男孩再度骤响的哭喊声中毅然加速。车上的易玉珍泪水涟涟,把半截身子探了出去。作为观众的杨惠兰和万菊花很是感动了,用手指在眼睛上小心翼翼地抹了几下。我明白了,难怪她们一脸的嫩相,那都是粉脂和眉笔侍弄的结果。

4

孟司机职业性地注视着前方,没有丝毫表情,身体不时地晃动。面包车载着一帮“插兄插妹”,向匾额上写着的“第二故乡”一路急驶。四十年后的相聚实在难得,大家说说笑笑,把年纪扔到一边,车里弥漫开一种近乎于青春的气息。

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转过身子除了说笑就是三番五次发香烟。孟司机有开车不抽烟的好习惯,我不想让他破例,而对钱志农的软硬兼施也没有奏效。我让坐在第一排的杨惠兰把香烟往后传,她就把两支烟交给后面的章明远,章明远留下一支把另一支塞到钱志农手上。他接了,放在鼻孔下面闻了闻,随后又把烟交给了杨惠兰并示意还给我。钱志农的脸还是阴沉着,在共同制造的欢乐里面,他的贡献少得可怜。只是在遇到香烟的问题时,才有了些亮色。

大家都说昨晚没睡好,迷糊中时而睡时而醒,估计是失眠了。我们的所谓知青岁月,在别人看来也许平淡、无聊,曾经上演过的一幕幕闹剧,也未必能折射出多少时代特色。当年时常发生的“偷听敌台”案件,与我们没有瓜葛,自然也就无人享受到若干年后平反的殊荣;男知青与村姑们没多少交往,更别说有人懵懂地弄出个私生子,留下一份“孽债”;女知青也没有受到过什么大的骚扰,更没有谁下嫁给村里得势的人家,以至于在回城的时候惹上许多麻烦。我们那里没有人得精神病,没有人自杀,没有发生过轰动性的事件,我们的记忆中都是些鸡毛蒜皮和小打小闹,那些经过相互补充、共同复制出来的场景和人物,不过是纯属当事人的精彩。

我说起我们住的那幢老屋,杨惠兰说起老屋边上的小竹林,章明远说起村子后面的大水库,易玉珍说起在乡下过年的事,万菊花说起那个外号叫“犁耙子”的生产队长。钱志农也开口了,说出来的话古里古怪,不合群。他说他做过回到枫树坑的梦,梦到了村子里发大水,所有的房屋都浸在水里,全村的人都聚在屋顶上“哇哇”喊叫;水越涨越高,土砖泡久了,开始他吓得从梦里出了一身冷汗……章明远没有理会他的梦境,笑话他缺乏常识,枫树坑周边没有大江大河,四面环山,充其量也就是有点内涝,对村子构不成威胁。

有人提起这次相聚的不易,立即就得到了广泛响应。当人们历数近期频繁的联络以及周全的准备之后,赞扬的矛头直指章明远。可他没让人们过多的发挥,而是因势利导把目标引向了我。他说他做的都是小事,不值得一提,弄车这样的头等大事,那就不是谁都可以办到的。章明远的用意达到了,人们纷纷夸我混得不错,进了机关踏上了仕途,是我们“集体户”最有出息的一个。要不是有孟司机在,我自然不会反对类似的说法,也许心里还会甜蜜一阵,脸上泛起幸福的光芒。“插兄插妹”彼此知根知底,来自于他们的仰视,足以抚慰人生的缺憾与伤感。人们的说辞让我感到尴尬,脑子里一个激灵,便学着章明远的办法,把孟司机推上了前台,也趁机讨好一把。我说司机师傅才是最需要感谢的,开这么远的车,很辛苦哇。在我的提议下,全体乘客一道噼里啪啦鼓起掌来,向辛苦的司机师傅致敬。孟司机把头侧了侧,脸上掠过一道勉强的笑意,还腾出右手举起来挥动了几下,随即就恢复了没有表情的表情。

面包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不知是谁对沿途景致的由衷赞叹,使得人们纷纷朝窗外观望,引发了长时间的交流。这些年我常在外面跑,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让办事效率大为提高,至于最初的那份惊艳,早就忘得差不多了。人们说起路面如何如何平整,有限的弯度如何如何讲究,路中间的隔离带如何如何茂密,写着数字的牌子如何如何标明里程,网状的护拦如何如何顺着地势蜿蜒,远处的山丘如何如何现出柔软的曲线,路过的村落如何如何映入眼帘,后来又如何如何划半个圆弧然后消失……

“嗳,你看你看,那里是什么地方?”

“啊,好大呀……是停车场吧?”

“好多房子,还有人,你看,还有汽车在加油呢。”

“这都不知道?这是服务区呀,前面的路牌上不是写着吗……”

“哎,服务区是干什么的?”

“顾名思义,就是提供服务的地方,还有商店哩,里面什么东西都有卖,还有饭店,就像,就像火车上的餐车。”

“真是乡巴佬,没见过世面。”

“你也差不多,天天闷在家里,去过几个地方?”

关于服务区的话题是由万菊花挑起的,她与杨惠兰的嘀咕引来了众人的参与,为此还发生了一些小争执。倒是孟司机觉得好笑,挂在嘴角的轻蔑经久不散,还侧过头来,与我交换了几个眼神。为了不让他们出更大的洋相,我只好出面对服务区的性质和功能作了一番权威性的说明。

从现象到本质,人们跳出了视觉的窠臼,由高速公路引发的感慨此起彼伏。杨惠兰说她这几十年连火车都没坐过几次,走“高速”这是头一遭。万菊花说她也是,这次算是开了洋荤。钱志农倒是走过,可他坐的是大货车,窝在车厢里什么也没看到。易玉珍说她乘小车走过多次,可她一上车就犯困想睡觉,别的都顾不上。章明远的记忆更是精确,他说他共有五次走“高速”的经历,加上这次就是六次了;三次北上两次南下,还有一次没出省去邻近的一个县,个把小时就跑了一个来回。

面包车在县城的出口下了高速,没过多久就经过了一个叫河楼的地方,也就是以前的“人民公社”,现在改称河楼乡。离枫树坑不远了,七八里路折算成公里不过三四公里。车子在山路上颠簸,人们的身子开始摇晃或扭动,纷纷直起了腰板。每个人都从实际出发,有抓抓手的,有抓扶手的,有抓靠背的。车轮碾过一道沟坎的时候,车子打了一个趔趄,最后一排座位上“扑嗵”一声掉下什么东西,接着又是几声“嘭嘭——”我回头的时候万菊花已经起身,正在地上收拾几个袋子。袋口露出白色塑料的块面,她把袋子扎扎紧,放回后排空着的座位。

“那是什么好东西?”我看着前面的路,顺口问了一声。上车的时候只顾着招呼她们,没注意到两个鼓鼓囊囊袋子。

“油壶,油壶呀……你们没带?”万菊花额头上几条被掩饰的纹路彻底暴露,还有些舞动的意思,笑容像她的名字一样盛开。

“枫树坑不是出产茶油吗?我们想买些茶油带回去……”杨惠兰就收敛多了,解释起来也显得低调。

我明白了,不得不佩服她们想得周到,意识也非常超前。尽管我平时不怎么管家里的事,但基本的生活常识还是具备的。如今的茶油是贵重食品,在超市的货架上,那包装之华丽价格之高昂,足以让人瞠目。普通人家一般是不买的,充其量就是看看,再感叹几声今非昔比而已。易玉珍对万菊花和杨惠兰十分不满,责怪她们瞒着大伙做手脚。钱志农也嘟嘟哝哝,他不怨别人只怨自己,脑子太笨根本就想不到这一茬。章明远是乐观派,他说再想想办法,困难像弹簧,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办法总比困难多。

人们对枫树坑自产的茶油给予了高度评价,由此说起了村里的物产。先是说米粉,刚出榨的时候,白嫩,晶莹,又如橡皮筋一般弹性十足。其次是挂面,细细长长像发丝,拿起来的时候,必须格外小心,举轻若重。再其次就是红薯片、冻米糖、香辣豆腐乳……最后还是回到了茶油,地道正宗纯天然,不含任何人为的添加物,百分百的绿色食品,无疑是枫树坑最拿得出手的品牌。上山采茶籽,打谷场晒茶籽,直到后来的人工榨油,这些活我们都干过,对茶油的了解谈不上深入,可还是比城里的人们懂得多。

车子经过路边的一个小店,章明远就叫孟司机把车停了下来。小店卖的是杂货,除了烟酒、饮料、糖果之外,还有不少日用品。店主翻箱倒柜,清仓般地找出了几只塑料油壶,有三升的、五升的,再大的缺货。钱志农和章明远各要了一只五升的,易玉珍要了两只三升的。我在是否从众的问题上思忖片刻,还是在大家的蛊惑下把剩下的两只买了下来。我之所以没有以一种大大咧咧的姿态保持孤立,主要还是考虑到孟司机,假如他没得到此行的好处,我该用怎样的方式、费尽多少心思去予以补偿啊。

油壶是常见的白色,店主擦掉了上面的灰尘,顿时就光洁甚至于剔透了。浑圆的壶体线条柔和,把柄的设计也很地道,手上的感觉饱满而又轻巧。按理说油壶的外形还是耐看的,可我只要一瞅上它们,心里就别扭。它们用一根绳子串在一起,放在后排的空位上,彼此碰撞着,发出空洞的声响。

5

在一块写着“枫树坑”、画着箭头的木板指引下,面包车开进了村里,几声犬吠反衬出四周的寂寥与冷清。就在我们催促章明远打手机的时候,不远处响起了一阵鞭炮,硝烟中冒出一帮村民,一边嚷着“来了来了”,一边朝面包车奔过来。

章明远打开车门匆匆下车,与冲在前面的那人没说上几句,就嘻嘻哈哈、勾肩搭背了。我们也都纷纷钻出车子,在章明远身后像随从一样站在两边。那人四十多岁,小眼睛,阔嘴巴,脸色黝黑,一副标准农民长相。章明远郑重地向我们介绍,他就是枫树坑的队长,不不,现在叫村长,陈村长。章明远与他一直都有联系,他带女儿去城里看病时,章明远帮忙排队挂号,想办法找过医院里的熟人。这次来枫树坑,他们已经电话联系了多次。

陈村长咧开嘴巴笑得很开心,一口黄牙露出了大半。他与我们一一握手,不仅握得紧,晃动得也厉害,辅之不停地点头、不断地哈腰。村官的接见没有刻板的程式,洋溢着喜庆,用本地话说出来“欢迎”、“欢迎”也不像客套,绝对的发自肺腑。我们几个的拘泥顷刻间就没了踪影,情势发生了逆转,轻松了,自在了,可以随便了,回家的感觉真好。

“知道他是谁吗?”章明远朝陈村长瞥了一眼,随后就对我们卖起了关子,“猜猜看?猜不出来吧……他呀,就是毛根会计的小儿子,‘鼻涕龙。”

“他就是‘鼻涕龙?”我记得他,不是因为他家就在我们住的那幢老屋隔壁,而是他一年四季鼻孔下面总是挂着又浓又稠的鼻涕,冬天的时候,都结出了冰碴。我感叹起光阴荏苒,当年的孩子都成了一村之长。

接见仪式结束之后,几个老农围了上来。他们的衣衫说不上褴褛,只是老旧,木纳呆痴的神情里,也不时地闪现出农村老年人固有的矍烁。他们带着恭维又带着讨巧,对着我们的面孔一一辨识。脖子伸得长长的,连鼻子也挺了过来,像是眼睛不够用还得借助嗅觉。

“你是……小什么,小……”

“你是小杨,杨……”

“花……菊花,菊花是你吧?”

“你是……”

“你……就是……”

老农们你一言我一语,集思广益地把我们都认了个八九不离十。当年的知青,也就这样渐渐地浮现于一种集体的记忆。老农们的兴致很高,指着自己要我们猜猜他是谁,有时还给点关于姓氏、家庭、绰号之类的提示。遗憾的是我们没法做到对等,认出实在的个体太难太难。当一张深褐色老脸凑在我面前时,我注视着皱纹里嵌着的泥土,第六感官起作用了,立即喊出了对方的名字。这位老农瞬间就笑逐颜开,缺牙的嘴就像一个没有遮拦的黑洞。

我们所处的位置是村子的中央,几棵巨大的枫树,投下了大片浓荫。以前的祠堂没了,而用土堆垒起的台子还在,只是塌陷得不像样子,比地面高出一二尺,上面长满了杂草。这里是村里大型活动的场所,我们曾多次出没。就在我们与几个老农周旋的时候,远处观望的村民聚了过来,且越来越多,大有水泄不通之势。大狗小狗也参与进来,摇着尾巴在人群中踱步。章明远抓住良机,从车里拿出匾额,三下两下撕开了包装。“鼻涕龙”村长在一群孩子的簇拥下,笑眯眯地观赏了半天,随后就伸出双手接了过去。我端着相机已找到了最佳角度,“咔嚓咔嚓”一连拍了七八张。带相机是章明远交待过的,拍摄任务自然也就落到我身上。

围观的村民跟着起哄,拍手的,叫好的,嗷嗷乱喊的,都有。如此情景让章明远格外兴奋,没想到他竟然一步跨上了土台子,以领队的身份发表即兴演说。他捋了捋头发,用手掌往下压了压示意安静,随后就干咳几声清了清嗓子,激越的话音响起,犹如当年的引吭高歌。演说的大意是回到枫树坑心情非常非常激动,我们永远永远也忘不了这块土地,永远永远忘不了这里的父老乡亲,枫树坑就是我们的“第二故乡”,喏,匾额上都写着呢,“第二故乡”……在改革开放的新时代,枫树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奔小康的道路上,取得了巨大成绩,农业生产连年丰收,多种经营也搞得红红火火,村民们的生活就像芝麻开花节节高……章明远的官话套话说得挺溜,对感情的处理也算是恰当,我在镜头里捕捉到他首长般的神采,可按住快门的手指却始终没有按下。客观地说,他出点小风头也没啥,何况效果也不错,为我们的枫树坑之行增添了几份正式与庄重。这家伙命运不济,这辈子没混出个一官半职,确实是可惜。

章明远在演说结束之后,邀请陈村长上台讲话,接着就带头鼓起掌来。“鼻涕龙”村长谦卑地站在台下,依然是满面笑容,对这种喧宾夺主的作派没有计较,只是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好说不如好喝,走走,走了,喝酒去。故乡排在第二,喝酒就不行了,要排就要排第一……”

6

一早出来的时候还只见朝阳,现在已经是“锄禾日当午”的“当午”了。“鼻涕龙”村长径直领我们去他家,一幢外墙贴满了马赛克的三层楼房。像这样的新式农舍在枫树坑还有几幢,估计花费不少,却处处显出洋气中的不伦和土气中的不类。

一楼是敞开的,像一个宽敞的堂屋,我们一进来就被里面的阵势惊呆了。四张硕大的圆桌,几十个凳子围成四个圆圈。桌面上的盆啦碗啦盘啦碟啦,全是满满当当。有先声夺人的红烧鱼肉,有张牙舞爪的清炖鸡鸭,有招摇过市的海鲜,有深藏不露的山珍,有翻江倒海的火锅,有不甘寂寞的热炒,还有沉静的蔬菜以及谦卑的腌制小菜。村里人没有城里人不断上菜的讲究,也没有随时把盘子撤下以保桌面整洁的那份斯文,而是把所有的菜肴一股脑儿上齐。我算是见过大世面的,谈不上震惊却还是出乎意料,为村里人的盛情所折服。国宴是一个国家最高规格的宴请,像这样的场面,那就算得上枫树坑的村宴了。

村里的开销运作我无从知晓,可在我找厕所找到这幢农家大屋的后院时,对村里人的大操大办,有了更多的感性认识。在院子正中搭起的一长溜案板上,都是菜根、菜屑之类的残留;临时支起的几个大灶旁边,还剩下一堆粗细不一的干柴,灶里的柴火还未燃尽,铁锅里的脏水冒出腾腾蒸汽。院子里都是血污,墙角有一摊动物的下水,一群苍蝇超低空飞行,发出没有间断的“嗡嗡”之声。这里狼藉的景象触目惊心,不难想像出刚刚结束的一场大战。七八个面带菜色的女人一边打扫卫生,一边唧唧喳喳地说着什么,我的出现使得她们戛然而止。我本想招呼一声,就像在上门做客,去厨房跟女主人聊上几句以示慰问。可她们避开了我的目光,怯怯的神情里带着敬畏。她们是村长叫来的帮工,能为村里的大事、喜事出力,也许还可挣得一点面子。

出席宴会的除了村长的家人,都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现任的村干部不用说,以前在生产队担任过职务的,只要还健在,也都请来了。还有什么“种粮大王”、“种棉能手”、上过报纸的养猪专业户、砖瓦厂的厂长、养殖场的经理、竹木公司的总裁等等,都来了。外出打工回来探家的也有十来个,有的来自“珠三角”,有的来自“长三角”,有的来自省城县城,有的则来自周边的几个镇。“鼻涕龙”村长在介绍他们的时候,带着显摆和炫耀,又有些居高临下,仿佛他们的发达都是他领导有方。

村长的祝酒辞只有几句话,立马就宣布开吃开喝。礼节性谦让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没过多久,暗流便开始涌动,劝酒、逼酒乃至于斗酒的喧嚣一波接着一波。章明远喝了不少,他的良好感觉稀释了酒的浓度,超水平发挥。钱志农戒烟的时候把酒也一块戒了,章明远做通了他的工作,让他终于破了酒戒。我是有备而来的,半个月滴酒未沾,就是在一次没法推辞的饭局上也只喝果汁。我估摸着会有这么一顿,才决定养精蓄锐。

三个女的倒是没喝什么,意思意思就过关了,特别是易玉珍,历数起脂肪肝、高血压、冠心病、脑溢血,还把随身带着的药片当着众人吞服了下去。村民们重男轻女不愿跟女人们计较,也就集中了矛头,把所有的无理取闹和胡搅蛮缠都用来对付我们几个男知青。她们在孟司机的指导下专心品尝种种佳肴,手上的筷子忙个不停。孟司机是我们单位著名的食客,他说桌上有许多稀罕的好东西,山鸡、山狸、穿山甲,海鲜倒是一般,可甲鱼、田鸡、鳝鱼却都是野生的,城里大酒店卖出来的贵得要死,也不过是人工饲养。

“鼻涕龙”村长家的堂屋成了一个大酒坛,浑浊的酒气袅袅升腾。我们几个端起酒杯,来到“犁耙子”队长面前敬酒,随后又找了当年的民兵连长和仓库保管。这几个最了解知青户底细的人,都到了耄耋之年,对过去的事情记不清了,无论我们如何引导,他们只是“哼哦”几声,就像热面孔靠上了冷屁股。与我们交杯换盏的大多是中年人,也就是四十年前的小孩子,并非叙旧的对象。至于那几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那就更没有多少话好说了。他们是枫树坑的现在,而我们惦念的只是它的过去。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随着酒水的消耗,在戏言谑语的夹缝之中,这些晚辈竟然说起了我们知青户的许多趣闻轶事。有些是他们从孩提时代的记忆里挖出来的,有些是从听父母那里听来的,大多还是以口头文学的形式在村里口口相传的。

“那时候不是每年都要修水库吗?易玉珍可是出足了风头。听我老爹说,她把‘铁姑娘突击队的旗帜带过去了,插在大堤上面。她是队长吧,提出要向男人挑战,一天要完成二十方……那么冷的天,还下雪,她把棉衣脱了,后来毛线衣也脱了,就穿两件单衣。有一天鞋破了,她就把鞋一扔,连袜子也不穿,在雪地上跑来跑去——听说她坚持了半个来月,一直都没趴下,只是,只是不来例假了,大半年都没来……”一位经理如是说。说完就盯着易玉珍看,以博得当事人的首肯。

“你们在乡下过了几个年?有一年你们都回去了,就章明远一个人留了下来,过革命化的春节。我爹看见他一个人孤单,大年三十就让我去叫他上我家来。他不会喝酒,被我爹捏着鼻子灌了大半碗……嗨,你还记不记得?你说,像你这样能喝,是不是还有我爹的一份功劳?”一位厂长如是说。他举起酒杯,在章明远的杯子上碰了碰。

“李启文是戴眼镜的,对了,你们几个人就他戴眼镜,眼镜子。他是个人才,碾米机、柴油机、拖拉机没有他不懂的。村里的小电站送电的那天,队里杀了两头猪,每家都分了几斤肉,可他一块肉都没吃到,在水库上待了三天三夜……没想到他走得这么早,太早了——怎么说的?英,英,英年,早,早什么的——对对,早逝,英年早逝,英年早逝。”一位不知是总裁还是总监的如是说。他面带微笑,没有悲痛也没有惋惜,只是为想起了这个成语而得意。

“钱志农上工是最卖力的,还评上过‘五好社员吧?听我奶奶说过,在那次评选会上,她可是跳出来反对,说他在我家的鸡窝里摸过鸡蛋,那走失的几只老母鸡也肯定是他拐走的。她跟我说过好多次了,那么多知青里面,就数钱志农调皮,捣蛋,是一个天生的坏坯子……老钱啊,今天总算是见到你了,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你可不像我奶奶说的那样啊,一点都不像。”一位在“珠三角”的打工者如是说。他二十多岁,一副城里小青年的面孔,油滑中带着些许讥诮。

“今天章明远和杨惠兰都在,你们说说,那时候你们是不是搞上对象了?村里总有人说起这事,有的说搞了,有的说没搞。那年你们两个在宣传队跳《北京的金山上》,手拉手眉来眼去,我可是给你们拍手叫过好的……还有一天夜里,我家的小猪没有进圏,我找到打谷场的时候,亲眼看见你们两个躲在谷堆后面,嘀咕了好半天,杨惠兰还哭了起来。章明远你说,你是不是欺侮人家了?”一位在“长三角”打工的如是说。他提起了历史上的悬案,还牵扯出一段没有结果的爱情。

在他们的讲述里,过去的事情都成了故事,更像是传奇。有些事我们都淡忘了,有些根本就想不起来,有些则是添油加醋与事实大有出入。枫树坑曾经安置过一批知青,成了村民们集体的荣耀。且不说永远吧,至少是现在,知青们还活在他们的心中。他们很少提到我,扫兴是难免的,在知青户里我是最不起眼的小角色,没做出什么具有宣扬价值或是可供改编的事情。

这顿饭吃了很长时间,要不是“鼻涕龙”村长把握全局,天底下的这场宴席还真不知何时散去。其时,除了这张主桌,另外三张桌子差不多打扫完了。好些不舍离去的人们都凑了过来,也就人满为患了。易玉珍、杨惠兰和万菊花不知去向,我和章明远、钱志农一致对外,应对凌厉的攻势和貌似温柔的一刀。章明远脸色红到了脖子,上面的血管鼓鼓的,就像是濒临爆裂。不过他没事,出去了几次,回来的时候步子就着实多了。他的小伎俩是用手指抠喉咙,躲在厕所里捣腾几下,让刚刚入胃的液体倒流出来。这是那次在他家喝酒时不小心透露的,长年没用了,可一旦用起来还是颇见功力。我尽管晕乎得厉害,还是穷尽各种方式自我保护,终于守住了底线。我可不是奔着这次宴请来的,枫树坑于我们,不是荣归,不是凭吊,更不是一次放纵或释怀。钱志农就不行了,趴在桌上不能动弹一下,从嘴里喷薄而出的秽物在地上形成了水洼。开始是一只狗,后来就来了两只三只,鲜红的舌头伸得老长,进行着最初的清理。

我要了一杯浓茶,在二楼一间房间的床铺上打盹。刚闭上眼睛,隔壁房间就传来易玉珍和万菊花的说话声。农家房屋不隔音,声音虽小,还有些神神叨叨,我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这个电话是可以打长途的,我刚才试了试……”

“是么?”

“我得给家去个电话,小贝贝一天没见着奶奶,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子。”

“村长家的电话,肯定是村里装的,也算是公家的哦。那我也打一个,等下让杨惠兰也打一个。今天回去肯定早不了,估计也要到半夜……”

我在床上猛一翻身,在某种愤慨和悲哀的双重驱逐下,酒精的效用降到了最低,脑子里异常清醒。她们都带着手机,老旧的款式通话应该没有问题。我起身来到隔壁,掏出手机在她们面前晃了晃:“喏,用我的好了。”

“这……”易玉珍正对着一部座机拨号,抬起头愣愣地看着我。

“没事。用我的,不用白不用。”我笑了笑,故作潇洒状,“我是有通讯补贴的,每个月都用不完……”

7

枫树坑的自然风光,足以与银幕或荧屏上的任何村庄媲美。在这一点上我们没有争议,早已达成共识。在枫树坑的几年里还不怎么觉得,农活干得太累,一日三餐也折腾得够呛,审美的意识和情趣也不知去向。在来枫树坑的路上,我们把老枫树的年轮往前估算了几百年,树荫的浓郁程度被形容成遮天蔽日;把从村前经过的溪流夸张为环绕,比作九曲十八弯。酒宴结束我们只憩息了片刻,就决定去村子里走走,寻访过去的踪迹。钱志农醉成那个熊样,我们准备把他撇下,让他好好睡一觉。没想到就在出发之际,他跌跌撞撞赶了过来。

不用“鼻涕龙”村长领路,我们一行六人后面跟着几个好事的孩子,从村子的东头一路向西。已经是下午三四点了,照耀了大半天的太阳仍然是活力四射。我们都感觉到热,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滴。章明远率先脱下西装,把塞在皮带里的衬衫整了整,接着又摸出一副墨镜戴上,成了最吸引眼球的一个。万菊花脱下风衣,提起衣领叠了几叠,搭在手臂让它像窗帘般地自然垂落,顿时便有了贵妇的派头。杨惠兰把外衣扎在腰上,里面还是运动休闲款,想必是早有准备。钱知青就有失体面了,他把夹克衫一扒,里面的T恤衫太旧也就罢了,要命的是还沾着几道泛黄的奶渍。易玉珍的问题不是在卫生和新旧方面,是她的内衣太紧,箍着浑身的肉疙瘩,耷拉的胸部令人产生不雅的联想。

这样的团队既不像考察团,也不像工作组,不仅懒散,还有点吊儿郎当。人们这里看看那里指指,时而交头接耳议论起来,时而又你推我搡好一番嬉闹。我走在后面,跟人群拉开了一段距离。胸前挂着相机,像一个孤独的摄影家。我端起相机四处寻找着目标,在镜头里捕捉与过去相关的蛛丝马迹。诸多的消亡令我沮丧、扼腕,而对一切新生的和添加的,却没有多大兴趣。

那口水井还在,只是周边没有任何人的痕迹。青石垒起的井栏和井台却没有了,井圈上面满是绿苔,齐腰高的杂草非常茂密。当年我们喝的就是这口井里的水,当值烧饭的人每天都要来这里四五趟。围聚在井台边洗衣服是常有的事,说笑中有过不少争风吃醋,唇枪舌战也屡屡发生。起因不外乎谁帮谁洗了衣服、谁帮谁洗了被子,哪个是死皮赖脸,哪个是心甘情愿……我拨开草丛走了过去,伸长脖子从井口往下看,还拣起一块石子扔了下去。就在我等候溅水声的时候,听见了杨惠兰的嚷嚷。她搂着万菊花和易玉珍,选好一个以远处新农舍为背景的位置,叫我给她们拍照留影。

我走过去把相机端了起来,却没有理会她的选择。焦距调了调,把三个头像放大成特写,让几棵死树和枯叶作为衬托。镜头里的面庞没多少美感可言,笑容也是挤出来的,可我还是受到鼓舞,用轻佻的语气夸她们风韵犹存,有当年的影子。我还跟万菊花提起她曾帮我洗过臭袜子的事,今天就给她多拍几张照片,算是还她的人情。“有这事?”万菊花想不起来,对我刻骨铭心的记忆不怎么在意,令我悻然了半天。她说她好多年都没拍过照了,是要多拍几张,那样才对得起这身装扮。

在我的印象中村里有三个打谷场,最大的,也就是竖着简陋篮球架的那个,应该就在附近不远。打谷场的地面夯实得就像水泥马路,下雨天都是光溜溜的。我们曾在那里打过篮球,在生产队举办的投篮比赛中,钱志农十投八中勇夺冠军。当队里唯一的篮球再也充不了气之后,我们还多次商讨凑钱买新球,只是过于昂贵,意见始终是难以统一。当然,对打谷场的怀念不仅是篮球,还源自当年那首著名的歌曲: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我们曾陶醉于舒缓的旋律,步入过如此意境,也就使得打谷场成了枫树坑最精美的景致之一。为找到这个打谷场,我前后左右兜了一大圈,就在我为此困惑并对记忆提出质疑之际,章明远发现了插在地上的几块木牌,才使得真相大白。木牌有些年头了,歪斜着,上面的名字模糊不清,它们与稻草堆混杂在一起,或是与陈年的杂物和废旧的农具为伍。凭我对农村改革进程的了解,明白了这里已成了各家各户的属地,分田到户把打谷场像切豆腐一样分掉了。

走到一幢倒塌的屋子时,几经辨认,大家一致断定它就是以前的榨坊,生产茶油的地方。屋顶没有了,大堆的碎石瓦砾,几簇小草和枯竭的人畜粪便点缀其间,只有半截土砖的墙壁,还保有原来的形态。钱志农不知从哪来了精神,在瓦砾中上蹿下跳,他说进门的位置是榨台,靠左边是碾盘,再过去就是一个大火灶,接下来又把榨坊里的流程从头到尾介绍了一遍,从原料说到扎碾、包枯饼、上灶水蒸、上榨台、槌打棒击……他就像某处遗址的解说员,被一群观光客团团围住,不时地解答种种令人啼笑皆非的问题。邋遢的模样可说成是扮着了榨坊的伙计,而那算得上流利的解说,确实也够得上专业的水准。酒桌上的洋相出过之后,他似乎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我们出来快一天了,他说的话包括在酒桌上说的,加起来也没有这时候说得多。当年队里派他到榨坊干过小工,没想到他对这里还挺留恋的,对原始的榨油工艺情有独钟。

我们还去了几个地方,整体感觉是枫树坑老了,旧了,认不出来了。后来建的房屋倒是不少,却丝毫没改变全局意义上的颓败,就连满山的青翠都没有了以往的鲜艳,远处山峦的曲线也不像以前那样连绵、柔顺。村前大片的田垅变得狭窄而又局促,充满灵动的田间小径也成了可憎的伤痕。养育小鱼小虾的溪水已经断流,池塘里也不见白毛浮绿水的鹅或鸭。我就是想不通,村民们的日子过得比以前好多了,可村子里怎么就如此这般?昔日的风光去哪了?我担心我的观感过于私人化,经过与章明远、钱志农的交流,这样的感受却获得了认同,印证了不容置疑的存在。

一路上有一个人远远地尾随着我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就在我和钱志农避开众人,钻进一处废弃的茅屋小便的时候,这个人影终于近身,显出了真实面目。这是一个近乎于骷髅的老汉,精瘦精瘦,五官挤塞在满脸的褶皱里。他头上扣着一顶满是稻草屑的破毡帽,弯腰佝背,手脚却有几分利索。

“你是小钱吧?小钱,钱志农。”

“你是……”钱志农的拉链还没拉上,转过身子仔细地端详。

“福生,福生啊。”老汉没有卖关子,急忙报出了名字。

“天哪,你是福生!你,你还活着!”钱志农张开双臂,一把搂住了老汉仅剩几根骨头的肩膀。不是相互的拥抱,是单方面的主动,钱志农的惊喜是发自内心的,却不乏放大的成分,恭敬谈不上,更多的是居高临下的呵护。问题是老汉很享用,脸上的惶恐消失了,呆痴的笑容也渐渐舒展。他不断地颔首,下巴处那几根可怜巴巴的胡须飘然舞动。我想到了不打不相识,还有相逢一笑泯恩仇。

枫树坑以前是一个穷山村,村里没有地主,只有福生这么一个富农。刚来村里的时候,我们失望之中又感到万幸,总算有一个现实的阶级敌人当作靶子。在钱志农的鼓动下,我们去福生家造反,先下手为强。我们平时最担心的就是富农分子在我们的锅里下毒,或者放火烧房子。本想对福生家来一番彻底搜查,顺便也扫扫“四旧”,可他家里除了锄头、镰刀、菜刀、柴刀之外,也没发现什么凶器;再说了,他家一贫如洗,比贫下中农还要寒碜,让我们一无所获。那时候村里开大会是不让福生参加的,但只要会议内容与阶级斗争有关,他就必须到场,胸前挂着一块写着自己名字的牌子,低头站在主席台一侧。钱志农长期担任押解富农分子的任务,完成得十分出色。是他提出要用绳子把福生捆起来,也是他提出不能让福生站着而是要跪下。有一次,大会进行到群情激愤呼口号的时候,他便冲上去给了他两个巴掌。这些事钱志农肯定比谁都记得清楚,不然的话,他的表现也就毫无道理。

从茅屋出来,钱志农还是和福生老汉搂抱着说说笑笑,差不多把我晾在一边。福生说他上午去菜地了,中午回家听说你们在村长家,就赶了过去,可又不便也不敢打搅。见你们出来了,怕认错人,就一直跟在后面。

“不是想找我算账吧?”钱志农咧开大嘴,故意作出一副恐慌的模样。

“你这个老家伙,鬼鬼祟祟的,就像要干什么坏事,搞破坏……”我受到钱志农的感染,顿生调侃之念。对福生可疑的行迹,我早就有所察觉,只是没当一回事。在“鼻涕虫”村长家大吃大喝的时候,就看见这个如同幽灵的身影在门外游走。

“我就是想见见你们啊,就是想见见……”福生老汉没有搭理我们的戏言,依然是乐乐呵呵,嘴巴也合不拢。钱志农取下他的破毡帽,在他的光脑壳上摸了又摸,对那直竖着的几根毛发也没放过,时不时地用手指捏捏,做出一副拔毛的样子。直到这时候,我才觉得钱志农像钱志农,要是穿上像样点的衣服,那就更像了。

在村里我们还遇到了好些人,有的从田里扛着锄头回来,有的在自家门口劈柴,也有人闲坐在墙角打瞌睡。他们的面容和名字很难分得清,我们也就不管见过与否,一律迎上去打招呼,随后又掏出香烟递上一支。这天是我平生握手握得最多的一天,就像大领导下基层走访。村民们的手没有温度也没有湿度,满是裂痕和茧块,有些硌人。我们还打听了几个当年与“知青户”走得很近的人,除了去世的,有两个年迈体弱出不了家门,有一个长年卧病在床,全靠家人侍候。我们没有过多地追问下去,只是对人生的不易和晚年的悲凉发出几声感叹。至于要不要登门探访,必要性近乎于无。今天见到的人已经够多,“乡亲们”是一个集体,任何个体都可以忽略。

在村子中央的老枫树下面,也就是进村时章明远送匾额、发表演说的地方,我们拉上福生,还有近处的几个村民一起合影。我让钱志农找来一把椅子,让福生坐在正中,其他人则围在他的四周,以制造出簇拥的效果。福生不肯就座,连连摆手躲得远远的,章明远的哄劝不怎么见效,最后还是没能经受住钱志农的死拉硬拽。我的考虑主要是他年纪最大,当然也看好他沧桑而又典型、足以代表一代老农民的形象。后来想想,多少还有点赔礼、赎罪的意思。我安放好三角架,就朝预留的位置奔过去,作出一个上镜的表情,快门“咔嚓”了一声。收拾器材的时候,我看见了万菊花、杨惠兰、易玉珍的离开,形踪诡异,就像小女生结伴去找厕所。她们早就心不在焉了,聚在一起嘀咕过多次。

8

听说我们住过的老屋还在,章明远和钱志农都有意去转一圈,与我想到了一块。我们辨了辨方位,也就向朝西北一侧走去。凑热闹的孩子已经散开,万菊花她们也不知去向,我们三个就像卸下了什么包袱,脚下的步子也就急促起来。

那幢老屋坐北朝南,一色的青砖青瓦,门楣上还有几个动物小石雕,与周边的土砖墙、茅草顶的房屋相比,显然是出类拔萃。老屋前后两进,进门是堂屋,两侧的房间大大小小有五六间。当年男知青住两间房,女知青住一间房,其余的都成了生产队的仓库,堆满了杂物。这里最早的主人应该是富庶人家,从枫树坑的历史来看,无疑就是福生或是他的父亲。估计是这房屋称得上豪华,土改时分给谁家都不合适,于是就成了集体的公产。这里长年都是村里最显要的地方,曾经是生产队的队部,各式工作组或工作队的驻地,农业合作社的办公室;再往前很可能就是村公所、维持会之类的机构了。在“上山下乡”的洪流中,我们知青户又落户在此,一度成为枫树坑最热闹的场所。像这样老旧的房屋,在村里差不多绝迹。该倒的倒了,没倒的也拆了。至于它为何还能存在于世,只能算作是侥幸。我们在老屋里住了四五个年头,最后离开的,那就有七八年了。我们几个就是想去看看,看看它的模样,就像阔别几十年的大人物回到故居,重温过去的时光。枫树坑于我们,那里才是魂之所在,谁能说此行不是由于它的吸引和召唤呢?

就在我们向老屋接近的时候,传来杨惠兰的叫喊。一声高过一声,把我们三人的名字挨个喊了一遍,随后就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后面跟着万菊花和易玉珍,孟司机也过来了,拉开了好长一段距离。他手上提着的油壶沉甸甸的,透出黄澄澄的顔色,而挂在肩上的空壶还是白得耀眼,在胸前和后背晃荡。

“快去,快去西头的那几家,他们家有茶油,有茶油……”杨惠兰的脸庞异常光亮,扎在腰间的外衣不见了,袖子也挽了起来,纤细而浑圆的小臂不断地挥动。

“走啊,快走啊。已经跟人家说好了,优惠价,比超市要便宜一倍,不不不,几倍几倍好几倍……”万菊花的脸色也不错,眼睛也是亮晶晶的。

“还不快走?愣着干吗呢?”易玉珍倒是比她们冷静,多少还有些埋怨。“我们可是不容易,问了好几家,才买到七八斤。左打听右打听,总算找到了卖家,人家还是好说话的,答应把家里有的全拿出来,一点都不留……”

我听明白了,当下的情势未必有那样急迫,提议大家一起去老屋看看,总不能过门而不入吧?钱志农也听明白了,他的意见是先去买茶油,买之后再去老屋也不迟。面对这样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分歧,章明远的意见尤其重要。不过,他并没有感到有多少为难,想也没想就化解了矛盾,再一次显示出他的领导才干。他叫杨惠兰她们先去办茶油的事,我们几个随后就赶过去。她们临走的时候,还交待不要把价格压得太低,要好好谢谢人家。

我们又转了一个来回,还是没有找到老屋,原因是思路上出了偏差。我们首先想到的是找到那片竹林,竹林郁郁葱葱有十几亩的面积,老屋就位于竹林的正中。向村民一打听,才得知竹林早就砍光了,眼前建有几十排鸡舍的养鸡场,就是以前的竹林,顿时幡然醒悟。在我的印象或心目中,老屋与竹林是一体的,老屋被绿意所围困,竹林呢,则飘荡着人的气息。来乡下插队之前,我只见过晾衣服的竹竿和篾筐、篾篓、竹床、竹椅、竹篱笆,从没见过长在泥土里的竹子更别说竹林了。第一次进入竹林的感觉是新奇,这一点特别真实,至于别的,那就说不清楚了。对它们的描绘和赞誉都是在后来的回忆中进行的,还伴随着对画家笔墨的不屑,对作家文字的嘲弄。其实,我最为实在的记忆只有两件事,一件是发生在春雨绵绵的季节,我用尺子测量过几棵过膝的竹笋,还做上各种记号。早晚各量一次,每次的数据都令我倍感惊喜。有一天夜里下了大雨,次日早上一量,嗬,竹笋长高了一大截,最快的高出了整整三公分,记号都走样了,一点都认不出来。这是我背着众人从事的科学试验,亲眼目睹了雨后春笋的长势。还有一事是在冬天,大雪过后的竹林格外敞亮,就像房屋掀掉了屋顶,整个林子也变矮了,平日里骄傲挺拔的竹子,根根都变得卑躬屈膝。我无意中用手捏住了一片叶子,随后又是无意地松开,顿时,几乎弯成90度的竹子弹了回去,压在上面的积雪“簌簌”地往下落,引起的连锁反应让林子里雪花飘洒,漫天氤氲……

消失的竹林给我们带来许多遗憾,不知何故,我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甚至想过在老屋门前止步,过门而不入,去与杨惠兰她们会合。当然,我的随心所欲只是臆念,我不是孤身一人,许多事情都不由自己掌控。章明远走在前面,老屋的大门是他推开的,只是稍稍用了点力气,门墩里便发出刺耳的“咯——吱——”,随之而来的是一股骚臭、腥臊与酸腐交织的浓烈气味,还有一连串窸窸窣窣的声响。昏暗的光线里,只见几只像猫又像鼠的野物四处逃散。

我们踩着沙滩般的尘埃,一步一个脚印,前前后后察看了一番。右边的第一间房是章明远与钱志农住过的,第二间就属于我和李启文了。房间里面都是空的,我们把当年摆床、摆桌子和摆箱子的位置比划得相当精确。对面那间大点的房间是万菊花、杨惠兰、易玉珍她们住的,里面塞满了陈年柴草和腐烂的麦秸……我有点受不住了,两个巴掌全捂在脸上,让手指触及额头、腮帮和太阳穴,用力往肌肤的里层揉着、揿着、摁着、捅着、掐着,为的是让脸上的疼痛化解正在眼眶积聚的泪水。我有意避开了他们,但从章明远的步态和叹息中,已经感觉到他的恍惚。钱志农的心情也不太好,一时还吃不准是不是在为茶油的事揪心。

我们走过堂屋,来到后进的小天井下面,曾经的厨房就在靠里的一侧。大小两个灶台还保持着原状,只是锅没了,两个坑洞里填满了垃圾。半截埋在地下的大水缸只剩下一个缸底,一汪污水里堆着破碎的陶片。直到这时候,手指的力度也无济于事了,鼻子酸得厉害,眼泪唰唰唰地流了出来。章明远用手在我抽搐的肩头拍了几下,随后就听到了他的哽咽。他的加入就像是怂恿,我把手指松开了,连胳膊也放了下来。我们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伤心,为什么哭泣。是哭“第二故乡”,还是哭“插兄插妹”,哭自己?是哭老屋哭竹林哭榨坊哭水井哭过去的岁月哭此行的筹划哭高速公路风景哭茶油哭油壶哭去世的乡亲哭村民们的相迎哭“鼻涕龙”村长的款待哭酒醉饭饱哭村里的传说……钱志农不知什么时候参与了进来,三个男人头挨头肩搭肩的,泪流满面,犹如赛场上夺冠或是败北的团队。我知道这样的比喻似有高攀之嫌,人家的哭泣有主题,有内涵,还带有表演的性质,足以赢得观众的掌声,而我们的哭泣则没头没脑,哭相也是奇丑无比。

9

离开枫树坑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比计划延迟了两个多小时。“鼻涕龙”村长为我们送行,他没有理会我们发自肺腑的感激,而是把拿在手上的鞭炮拆开,抖出长长的一串,在地上铺成一个象征发财、发福、大发的数字“8”。面包车起动的时候,我们从窗口探出头去,只见“鼻涕龙”村长蹲在地上,把嘴上的香烟猛吸几口之后,就埋下头去点引线。

与来时的欢迎场面相比,离开的情景也许更加意味深长,就像一个用省略号表示的结尾。正是炊烟袅袅的时分,村民正忙着烧晚饭,动手早的差不多都吃上了。村子里不见人迹,暮色像大幕似的徐徐拉开。

也许是鞭炮潮了,也许是“鼻涕龙”村长的眼睛花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点引线的样子,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他对车子发动的声音毫无察觉,只是在鞭炮响起的时候,才站立起来,朝远去的面包车举起了手臂,别别扭扭地挥了几下。

面包车里的空间逼仄了许多,过道上、空位上,还有座椅下面,除了几个装满的油壶,堆放着十来个纸箱和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子。“鼻涕龙”村长送了不少当地的土特产,包括孟司机人手一份。车子刚刚开出枫树坑,章明远就从过道上拖过一个纸箱,接着又拎起一只袋子,挟在两腿当中解开了袋口的活结。他的举动善解人意,人们急于想知道里面的货色,再含蓄下去也没有一点意义。众目睽睽之下,章明远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掏了出来,像变戏法似的,悬念一步步解开,引起了一片哗然。

“这是蜜橘。”

“哇——”

“这是花生。”

“哦——”

“笋干。”

“啊——”

“红薯片。”

“呀——”

“这是盐蒜头,这是腌豆角,这是豆腐乳……”

“哎哟,真是的——”

谁也没想到“鼻涕龙”村长会这么客气,他还多次表示歉意并一再许诺,今年的茶籽还没收上来,明年吧,明年一定准备些上好的茶油。对他的赞许,引发了对枫树坑的赞许,最后又汇集于对这几样土特产的赞许。大家畅所欲言,车上的气氛渐渐地趋向了热烈。如果说来的路上诉说起的那些思绪、情结之类,还属于精神层面的话,那么,回去路上的交流就属于物质层面了,精神变物质,不枉此行。

茶油的事尽管遇到了一些麻烦,最终还是搞定了。杨惠兰和万菊花、易玉珍她们灌满了自己的油壶之后,去了老屋一趟,兴冲冲地向我们几个说起买油的过程。那时候我们三人已经分开,她们只是感觉到我们有些慌乱和狼狈,却永远也不会知道刚刚发生的事情。从老屋出来,章明远和钱志农跟着她们又去了几户村民家里,由于前期工作做得好,很快就办妥了。我没有跟他们同行,而是径直去了“鼻涕龙”村长家里,跟他长时间话别。理由嘛,我说家里茶油有的是,自己买的,机关里发的,还有别人送的,一年到头根本就吃不完。好大的口气让章明远一愣,随后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钱志农倒是朝我瞪了瞪,带着毫无必要的凶狠。

上高速公路之前,章明远就要不要路上吃饭的问题征求意见。在原先的计划中,晚饭是回家吃的,可时间都这么晚了,是不是变动一下计划?易玉珍第一个表态,说是不用了,在路上吃饭完全是多此一举。万菊花和杨惠兰私下商讨了一会儿,赞成易玉珍的意见。钱志农就更加旗帜鲜明了,他说中午吃得太多,就是吐光了还是不觉得饿。毕竟是知根知底的“插兄插妹”,我清楚他们减少点花费的小算盘,只是不想去戳穿。当章明远问到我的时候,我没有回答,而是把问题移交给了孟司机。这不是耍滑头,是从实际出发,开车的与坐车的完全是两码事。孟司机心情不错,嘟起嘴唇不时地吹起了小调,吊在后视镜下面的小饰物活蹦乱跳,“一路顺风”的字样成了他心情的写照。他跑了一天车,收获未必是颇丰,却种类不少,带有乡土特色。他算了算里程,说是到家最快也要八九点,他的意思是还是吃点吧,一碗面条、一碗米粉或是一碗馄饨,随便。

孟司机一锤定音,他把面包车停在了一家小饭店前面。一人一碗很便宜的全素汤粉,汤汤水水吃得还是挺舒服。章明远统一付了钱,随后摸出一张纸条,利用万菊花用餐巾纸擦嘴、杨惠兰找来牙签专心剔牙、易玉珍对碗里的残汤继续品尝的机会,向大家汇报这次去枫树坑的开支情况。一共是五笔,一是匾额,二是送给村长的一条香烟,三是给他刚满月小孙子买了两包奶粉,四是通讯方面的费用,第五就是刚刚吃掉的几碗汤粉了。章明远对每一笔支出都加以说明,重点是通讯费用,他平时是不打长途的,上个月的长途话费有几十块钱,都是用来与枫树坑方面联系的,羊毛出在羊身上,想想还是把它们列了进去。说完,他又摸出几张发票,还从柜台上找来一只计算器。熟练地揿了几下。

“总共是八百零七块,除去零头,就算八百块好了。我们实行的是AA制,那就是除以六个人,不不,除以五,除以五……”章明远又在计算器上揿了几下,结果是每个人出一百六十块钱。接下来他就五个人摊而不是六个人摊进行了解释,之所以把我排除掉,是考虑到我解决了交通工具,估计也会有花费,至于多少,那就管不着了。

“除以五不行,要除以六,除六。大家一起出来的,谁也没有特权,我怎么可以搞特殊化呢?”我不同意章明远的算法,坚持要把自己算一个。他的精明之处我不得不佩服,只是不满他擅作主张,也不跟我通通气。

短暂的沉默过后,大家都表明了态度,形成了一边倒的局面。为了进一步陷我于孤立,还纷纷解囊,把钱如数交到了章明远手上。有人问起照片的事,章明远使劲在脑袋上拍了几下,发出一连串的自责,他骂自己是死脑筋,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他问我拍照的费用,我笑了,让笑容尽可能舒展。我说不要钱,拍照不用花钱,接着就深入浅出,把数码相机以及相关的电脑知识进行了普及。有人颔首,说是不用胶卷的相机早就听说过,只是没用过;也有人一脸茫然,提出好些云里雾里的问题。

“这是高科技,我也就是懂点皮毛,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这样好了,这两天我把照片整理一下,发给你们……”我貌似谦虚,其实是不耐烦了,对牛弹琴不是不可以,那得在想弹的时候。“你们把‘伊妹尔给我就行了——不不,把你们儿子、女儿的‘伊妹尔给我,到时候把你们的光辉形象发过去。”

“伊什么?伊……”

“‘伊妹尔!电脑里的邮箱你不知道?”

“我知道,‘伊妹尔是地址,就像是家里的门牌号码,写信用的。”

“你呀,只知道用电脑玩游戏,什么都不会……”

“瞎说,我还会打扑克、打麻将。”

“哎,你们知道吗,现在的电脑可先进了,前几年还流行的‘笔记本都淘汰了,年轻人用的都是那种薄薄的、扁扁的……”

“那是平板电脑,英文名字叫艾什么派的。”

“那有什么稀奇?我女儿她都不用电脑了,成天对着手机,她的手机就是一台小电脑,里面什么都有……”

“插兄插妹”们相互交流起来,时而认真探讨,时而又打逗取乐,由分摊费用带来的那点尴尬与沉闷,也就驱散得一干二净。从小店出来,一直到进收费站、上高速,关于电脑、邮箱、伊妹尔、平板电脑、4G手机的谈论一直都在持续。我不再搭腔了,让这个越来越显得无聊的话题自生自灭。

夜色里的高速公路比白天好看多了,人与车、与路、与山峦、与树木、与河流、与月亮、与繁星,形成了一个整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统统归属于浩瀚的苍穹。路边的栏杆在车灯的映照下,反射出亮丽的荧光,引领的同时又履行起护卫的职责。前面是坦途,车子开足了马力,徒劳地追逐远处的迷蒙——我对这样的景色非常熟悉,就像取出珍藏一样,准备向大家展示。我还是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在掉头的瞬间,突然意识到车里早已安静。浓重的鼻息应该来自万菊花和易玉珍,她们都像烂泥一样瘫在椅子上,脑袋歪向在一边,嘴巴张得开开的,在车里晦暗的光线中,我看见晶亮的口水拉成了一段细线。还有鼾声,肯定是钱志农发出的,一会儿轻一会儿重,有时还拖出奇怪的腔调,毫无章法可言。他躺在最后那排座椅上,头朝里,脚上的鞋脱了,高高地架在车窗。杨惠兰的睡态就收敛多了,她胳膊肘撑在扶手上,用半个拳头托着腮帮,轻轻地扭动身体。就是打哈欠伸展手臂时,幅度也不大,还带着扇舞或是绸舞的韵律。章明远也是一脸的疲惫,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有时又睁开眼睛,漠然地看着窗外。我没有打搅他们,景色再美,也只能说出现的不是时候。

都是一把年纪的人,生物钟没有出点什么差错就是万幸。该去的去了,该看的看了,该办的事也都办了,好戏已经收场,结局是大团圆式的大圆满。折腾了整整一天,叫苦叫累,叫腰酸背疼叫四肢无力,都在情理之中。就每天下午要不要小睡的问题,我们交流过各自的心得。章明远是要睡的,中午的生意一做完,饭庄就没客人了,闲着也是闲着,也就养成了习惯。万菊花说她精神好就不睡,精神不好就睡,没有定规。杨惠兰和易玉珍的共同之处是必睡不可,不同的是一个要睡上两个小时以上,一个只要靠在沙发上打盹就行,时间大约在一刻钟左右。我说我可没这样的条件,吃完中饭只能在办公室耗着,实在困了,就在办公桌上趴一会儿。钱志农没有参加这样的讨论,他的情况特殊,他是上半个夜班的人,白天睡觉是补夜里的,不属于午睡的范畴。

也许是想着回家了,孟司机把车开得超了一百三十码。面对动感十足的画面,我失去了兴趣,上下眼皮在摇晃中也就渐渐合上。脑子还是清醒的,一天来的大事小事如流水账似的过了一遍,就像小学生写的作文,题目是“难忘的一天”。就如何向家人讲述的事,我也作了不少准备,尽可运用铺陈、描写、夸张、讥讽、有详有略、有张有弛等文学手法。为了吸引妻子的兴趣,还可设置一些悬念,像电视剧那样藏着掖着,不到最后绝不亮出真相。我惦记的还有那只空壶,在如何处置的诸多选择中费尽了心思。它就混杂在那些纸箱、袋子和沉甸甸黄澄澄的油壶当中,是送给“插兄插妹”中的哪一位,还是装聋作哑留在车上?要不就把它带下车再随便扔进一个垃圾箱?从外面带一只普通的空壶回家,无论如何都是没法交待的。

然而,它是空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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