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棋语·形

2014-04-29储福金

上海文学 2014年12期
关键词:大龙棋手沙龙

储福金

城西办了一个围棋沙龙,取名“妙观”。“妙观”围棋沙龙开张仪式上,特聘的负责人潘大龙即兴发言说:妙观不妙观,没什么打紧的。有人说“妙观”有点像道家所在,我不认为。其实棋道棋道,棋与道本来就有关联,世界上任何的事都有关联。不过我也觉得“妙观”这个名号,多少机巧了一点。还是说大白话好,就是有一个地方,让喜欢围棋的朋友来玩玩,玩得好就好。

在场的人都笑了。来沙龙的人都是年长一点的围棋爱好者,年轻时由棋友介绍棋友,在棋盘上争输赢斗口角,算起来也都是相识多年的老熟人了,棋力高低,各人心里有数,只是说起来,却又互不服气。能将业余时间用在棋上耗精气神的人,多在社会上有点层次,也有退休的专业棋手,有空的时候,到沙龙来找人下一盘,比网上闻不到对手味的棋局要好多了,也可聊聊天,手谈口谈随意。

“妙观”围棋沙龙在城西的沿河风景堤边,一座独院的三层顶楼上。透过窗户能观河景,城西是新建的繁华地带,又通了地铁,交通甚是方便。加上附近十几幢高楼与几个小区都是教育部门和市级机关住宅区,应该说“妙观”围棋沙龙得天时、地利、人和之优势。

出资人曾原德说围棋沙龙的成立,圆了他早年的一个心愿,早年他与潘大龙下棋时,两人都想像过,到哪一天有了钱,搞一个围棋沙龙,让老棋友有地方聚。

至于沙龙的负责人,曾原德认为自己没有这个号召力,一开始他就找了潘大龙,三顾茅庐才把他请了来。

那是在潘大龙六十花甲的生日宴上商定的。潘大龙说:什么商定?曾总知道我难得上酒桌,在酒桌上往往不会拒绝任何事。

曾原德只是笑。

潘大龙说:你们看看吧,能这样笑的人,总是赚大钱的。

不管有多少朋友在场,潘大龙似乎总是话题的中心。潘大龙说话有分量,嬉笑怒骂,也显高度。政治运动刚结束的那几年,年轻的潘大龙就在一个关注度颇高的理论杂志上,发表了与当时理论权威商榷的文章,在业界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不过他并非刻意挑战权威来求取影响的。以后,也很少写此类文章。但影响既成,他就被调进市里一家理论刊物当编辑,几年后,当上了副主编。自从刊物来了一位有后台的主编,潘大龙认为此主编根本听不进别人的话,于是,他在杂志社百事不问,说不管就不管,反正挂在杂志上的编委会名单有着一串,多不了他一个人。

潘大龙外形上高大俊朗,说话做事都大气。他喜欢收藏,却又不迷恋旧物,只要朋友喜欢,开了口,他常会送出手。

潘大龙下棋讲究的也是大气,自称前五十步与聂卫平不相上下。当然围棋还是要靠计算的,搏杀缠打,特别是现代棋,力量还是根本的。但潘大龙评价一个棋手,还是以形为上,并不以输赢为标准。宁输棋不输形,是他的口头禅。

潘大龙新搬到城西,这里有围棋的氛围,也是他购房的原因之一。房子一直在涨价,他要是几年前买的话,就赚大了。但他认为不用急吼吼的,贵就贵一点,又不是生意人,不要总算计着钱多钱少。曾原德参观新房后告诉潘大龙,他认识当地的开发商,由他出面的话,会便宜一点。潘大龙说,往往请了人反而不好,便宜归便宜,不是朝向不好,就是视野不好,花了钱是要让我满意的。不管便宜还是不便宜,买了还是值得的,房价不久又涨了好几万。

当年曾原德到城西来发展,潘大龙曾奚落过他,说城北才是熟人集中的地方,有点钱就想逃离大家了。曾原德解释说,传市机关都要迁到城西去。潘大龙说,你怎么对这个所谓的政府说法这么信任吗?

但曾原德还是按自己的想法做,买下了这幢三层楼房。之后城西的发展飞快,不少机关和高校都搬过来了,早先下棋的朋友也陆续搬过来了。曾原德是闷声发财,似乎不记得被潘大龙奚落过的这回事,他也许清楚潘大龙是宁亏钱财不输嘴的。

不得不说曾原德当年有眼光,盘下了这么个三层所在,开了一个棋校,下面两层用作教室与办公,面积较小的三楼顶层开设沙龙。

来沙龙的朋友多是机关人士,在曾原德需要时帮点忙、做点什么,自然就容易了。这一点潘大龙也清楚,生意人的心思嘛。虽说他以直肠快嘴闻名,但已入社会这么多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也是知道的。

开办仪式来的老朋友不少,撑足了潘大龙的场面。曾原德的侄子是棋校的业务经理,上楼来给各位端茶倒水。

你是一点清福都不给我,我刚从一个狗屁不是的官位上退下来,你又给我套了个风吹了就摇的官帽。潘大龙拣着曾原德调侃,又显得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一般。开办仪式上,来了市里报社的文体记者。曾原德说自己不会说话,让记者找潘大龙采访,潘大龙便谈了一些过去的事,他毕竟当过多年的副主编,不会怯场。只是以往刊物的活动场面都由主编包揽,轮不到他。有关围棋沙龙的报道在报纸上刊登了,很短的一个消息,但配的一张照片,居中的潘大龙形象突出,真不错,还是朋友们公认的老帅哥。

围棋沙龙开办后,来的棋友不少,好些是天天来,也有闻讯新来的。潘大龙与各位寒暄打趣,痛痛快快地下着棋,棋局之中也斗斗嘴。

这天下午五点以后,人都散了,潘大龙走进旁边的一个房间,这是曾原德特意为他准备的办公室。里面有办公桌,还有长沙发,困了他可以躺倒休息。

本来潘大龙也可以走了,但他在等他的孙女潘畅,他教了孙女下棋,也曾带她参观过棋校,今天是让孙女看看他的沙龙。此时,他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外面的河水与河堤,经过整治的河水,水色颇清,堤上种着桃树,正是花开尽时,落红片片,有落在河堤边,也有落到河水中的,他心中竟生出一点流水落花的感受。几十年的人生过去了,他都进入老龄了,这感受是他内心之柔,他并不喜欢这种感受。

这时进来一个女人,后面跟着一个女孩。女人看上去五十多岁了,潘大龙很少注意这个年龄层的女人,在他看来,女人是与艺术美相联的,女人更承受着无可奈何的岁月流逝。只一眼,潘大龙就感觉女人是熟悉的,她开口说话的时候,略低了一下头,脸上似乎含着一点招呼的笑。他想起来了:她是乔萍。

坐到潘大龙对面的乔萍,眼盯着潘大龙看了一会,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眼光连同叹息,都带着赞赏。随后她告诉潘大龙,她在报纸上看到了他的照片。这些年当中,她很少见到他。她说:你是成大名了,你的杂志我每一期都订。

潘大龙不由地直了直胸,不管怎样,受人赞扬总是愉快的事,特别是男人面对女性的赞扬,而且这种赞扬确实是由衷的。不过潘大龙也有点心里发麻,他经历社会多了,清楚自己到底在什么位置上。

听着乔萍说话,慢慢地,过去的乔萍形象似乎回到了潘大龙的眼前,多少有些重合了,有着某种亲切感。

乔萍与潘大龙因棋相识。那时社会搞运动,学校基本不上课,学生时代的潘大龙开始迷恋围棋,下棋需要对手,一方面靠约,另一方面最容易见到对手的便是街头的棋摊。潘大龙在棋摊上走棋,在棋摊上广交朋友,也曾在棋摊上打过架。潘大龙在沙龙开办仪式上,谈到他与曾老板认识于棋摊上,那时候的棋摊,就相当于现在的沙龙,相比现在的沙龙,是低俗的,但也是开放的,那时的棋摊要收钱,偏偏棋友都没什么钱,现在的沙龙不收费,偏偏来的棋友都是有钱人。

乔萍是棋摊老板的女儿。她到棋摊来替换父亲,代父亲工作。潘大龙在棋摊下棋时,除了端水收费,她便站在潘大龙身边,看他下棋。棋摊上主要是下象棋的,下围棋的很少。乔萍本来并不喜欢围棋,只是身在棋摊久了,多少懂棋,在看潘大龙下棋之间,她提高了棋艺。有时潘大龙来了,但没有对手在,乔萍就与他下。她下起棋来很认真,有时候考虑棋局时,落子很慢,潘大龙很有耐心地等着,会由着她去思考,他代她招待棋客,端水收费。那时象棋收费是输者交两分钱,和局一人一分钱。围棋对局时间长,没有和局,输者交三分钱。乔萍从来不收潘大龙的钱,他给过,但她坚持不收,脸都涨红了,有点像要哭的样子。潘大龙不耐烦与一个女孩推来推去的,不收就不收,有时与她下棋,一盘棋结束,他在复盘时,会对她作一点讲解,传授一点定式与大局观。换一个其他对手,潘大龙从来没有这样心性。

有一次他为她收盘费,一个下象棋的小伙子输了几盘,不认账,倒不是没有钱,是不想认输这么多盘,潘大龙却是看着他输的,就出手教训了他一下。那个小伙子已是工人,挨了潘大龙这个未毕业的中学生几拳,理屈不敢还手,丢下钱就走了。潘大龙动手的时候,乔萍站在他身边,抬了抬手像是想拉他,但她在发怒的潘大龙面前,有点呆呆的,只顾看着他。她是一个沉默的女孩,不怎么说话。她对棋的悟性不错,到潘大龙插队下乡的时候,她的棋力并不在他之下了。一天,潘大龙约棋友下棋,本可以约到家里的,但他还是经常约到棋摊上来,多少给棋摊添了点人气。有时故意“羞辱”对手,便让乔萍与对手下棋。

运动结束,潘大龙从插队的地方回城来,被安排在一家副食品店工作,在柜台上卖猪头肉。乔萍的年龄要小几岁,高中毕业留在了城里,通过进修当了小学的老师。他们都还生活在老地方,棋摊已经歇业,有时星期天,乔萍就到潘大龙家里来下棋。

他想到了当年的家,一座旧楼底层,地板因为受潮久了,踩下去有点软软的。门口院中,长着一棵槐树,开着串串紫花。

有一天,棋到中局,其实下一步棋很容易走的,她却停着了,拈子而不动。他有点耐不住,用眼光去催促她。她拈子的手颤了一下,还是没落到盘上。她轻轻地说了一句:这样我感觉到幸福。

她是面对棋盘低头说的,脸上浮起了绯红。他一时有点发怔,因为他们是早先的熟人,交往在棋上,他的感觉是她的棋很缠人,他有时忍不住,会在复盘时指出她的棋缠得太紧,棋重要的是有形,按说女子该优美娴静,对形的感觉应该更深。她只是低头不说话,好像她不大会说话。后来听说她当了老师,他还想到过,她怎么在课堂上教学生呢?

他完全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似乎是脱口而出的,实在不像是她。他们本来就是不同的两个层次,他的家境在运动中受到一点冲击,但毕竟出生知识分子家庭。她只是一个小棋摊老板的女儿。更重要的是,他对她的长相从没有注意过,根本不是他心目中的形象。她的脸有点长,他不喜欢这样的脸形,自然不会存留在心里。感觉她不好看,也不难看,只是一个女性棋友罢了。那时潘大龙虽然只是一个售货员,但他的文章很快在杂志上刊登了,很有锋芒。本来他与她在一起,感觉很轻松,她静静地听他说话,他几乎什么话都对她说,告诉她,他插队农村时,那些祸害乡村的事,还有知青打群架,那一批知青都以他为首,听他号令,他不想当头,但他说的话他们都是听的。

后来潘大龙结婚成家,找的女人正是他需要的形象,年轻的男人看准的是有形的女人,虽然家庭未必十分和谐,但几十年也就这么过来了。

潘大龙须发灰白了,高个子男人背略有点佝,但依然很有形。只是相近年龄的女人,那些曾经与他有过某种情感交流的女人,几乎不可看了。偶尔一见,她们已显老相,似乎对自己的相貌一点也不注意了。眼前的乔萍却好像并没有给人这种感觉,身形还显苗条,脸上还少皱纹。看来造物主还是公平的,年轻时她不怎么漂亮,到老的时候,也不显出难看。

他们之间积着一点情,不过在他的内心只是清风一缕,应该是她一厢情愿的事,不过男女之间有点年轻时的暧昧,到一定年龄以后,记忆会有回味似的咀嚼。

刚才我站在窗前,突然想到,怎么一下子就到了我们这个年龄了……不过,对人生,这么走过来……你也是个教师,不算是底层……就此定格,都还算不错。人立于世,说自重也好,说尊严也罢,能保持一定的形,不那么难看……这说起来是虚的,却有实在其间。我不趋向说佛啊道啊的,那些只能在心里想想,说出来都是错……要说实,就拿我买了这里的房子,学区房,贵了不少,图什么,就是不想求人……人一旦有所求,免不了低声下气,我一生追求的就是不失气韵……

潘大龙突然说了许多的话。感觉他们回到了过去在一起的时候。和乔萍在一起,潘大龙什么都会说,想到什么说什么,她都倾耳听着。并非是讨好他,而是她喜欢听他说。到底有多少进入了她的思想中,他不清楚,也不在意。在他后来的家庭生活中,再没有过这样的机会,可以不择言词不计得失地随便说。

他停下口的时候,她还等了一会儿,才说到她要退休了,不想再返聘,她想做个人爱好的事了。

潘大龙先想到她来的目的,大概是想进沙龙下棋,当然这是没问题的,她是旧棋友,当初的棋力不差,想说欢迎她的话。但意识到她说的是个人爱好的事,有单独的意思,便记起她下棋是受自己影响,早先她是喜欢音乐的,曾为他拉过二胡,但自己没有音乐细胞,听完了只觉得乐曲拉得不错,根本不懂得层次高低。

于是,他随便地问了一句:做什么?

她朝他看了一眼说:不告诉你。话音中略有一点俏声,对这个年龄女人的声息,他已不入感觉了。

你现在还下棋吗?

下得很少,教案的准备很费时,总想着要讲一些新的东西。再说,现在的棋上变化太多了,实在记不住。

棋上其实永远有变化,在于掌握,只是现在的棋不再讲究形,光图变化获取胜机。

她略低一下头,脸上带着甜意的笑。这一生中,他遇见过好几个倾慕他的女孩与女人,从她们脸上也见过这样的笑。她露着笑时,没再看他的眼睛,也许是她没有勇气?有时应付倾慕者,也会有难处,他原都能应付。而今,到了一定的年龄,男人和女人之间那种与欲望有关的感觉慢慢消失了。有时会觉得人生所获,乃有一种规定的剂量,过程之中,并不感觉充实,渴求更多的东西,待要实实在在地感受的时候,一切已经远离,或者根本已经不在。如同自我形象,在很长时间中塑造形成,但苍老改变了一切。

不管怎么说,你都是行的,就凭你过去的棋,一直不走,也是有内容的。不像现在年轻的棋手,想着的就是胜棋夺名次。比赛棋把棋的根本改变了,变得没有文化没有意味也没有感觉。他们没有下棋的快乐感,我们那时就是输棋时,也有着快乐感。

他还是像过去一样滔滔不绝地放话,说着说着便含一种激愤。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自己也觉得没意思。

你能常来吗,把你的名字列到沙龙……

她说:我外孙女……说到外孙女时,她的口气里带着恳求,女性求人时声音低婉。

潘大龙这才注意到那个埋在沙发里的小女孩,她一直不声不响地在玩Ipad,听到谈及她时抬起头来,女孩身形娇小,一副小乔萍的模样。

潘大龙想到她是带女孩来学棋的,她想让自己把她的外孙女介绍到楼下棋校去,这没有问题,就是免去学费也是一句话。只是他不愿开口求曾原德,他想到可以由自己来付这个学费。同时他又想对她说,现在的女孩花钱学下棋,实在没什么用。不过这句话,他不愿说出口。面前的这个过去有点情感、却什么也没发生过的女人,他想为她做点什么,但也不想让曾原德笑话自己。

这时,潘大龙的孙女潘畅进门来。

爷爷,我今天又得了个“优”。潘畅走到房中间,看到了乔萍的外孙女姚小凤,她对着这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神气变了,嘴一抿,眉一挑,转了一个身,放弃了娇嗲的声音,朝她说:你怎么到沙龙来了?也许她认为孩子应该到楼下棋校的,沙龙只有她能来。

潘大龙对乔萍笑了一笑,神情中表示他对孙女无可奈何。隔代亲嘛,乔萍也是理解的,要不她也不会带着外孙女到这儿来。她笑看着潘畅,这个女孩有着潘大龙一般的神情,声形里也有他一般的气势。姚小凤却怯怯地,看看潘畅,又看看外婆,带着一点求和的意味。

潘大龙告诉乔萍,他们一家原住在城南老地方,他的儿子媳妇工作单位也都在那里,新买的房选择城西,是因为这里环境好,还因为这里有好小学好中学。现在的社会啊,管蛋糕的自然会给自己划一块好蛋糕,他感叹着。孙女现在还在原来的学校,过了暑假,下一学期就转学迁来。

乔萍问了孩子原来的学校与年级,张了张嘴没有说话。潘畅在姚小凤那边,说你要下棋吧?我们还是到下面去下,不要给他们大人看到,他们看棋会吱声。下面有好多下棋的孩子,他们被教过,别人下棋不能说话的。水平差不多,就是说话也没关系。

姚小凤从沙发上起身,跟着潘畅下楼去,虽说两孩子是同年龄的,但潘畅个头明显要高。走在潘畅身边的姚小凤。还回头看一眼乔萍。乔萍投去鼓励的眼光。潘大龙说:去吧,没关系的。

我们都老了。

架子还没倒。

乔萍说:看到照片,我就知道你一切都好。你这一生都在人生的高峰上。

潘大龙说:一个人的人生高度也许并不重要,但这关系到下一辈的人生。眼下的社会地位反差很大,过去我们的生活也就是谁能多吃一点,社会层次靠努力是可以改变的,现在竞争早起在小学,其实求什么学区房?名牌大学也没用,还是要看有没有一个好爹。我们这样的人家,尽量帮孩子占到一个位置,不至于落到最下层就算好的了。

乔萍说:学校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还是让孩子能多学一点有兴趣的东西。

潘大龙感到,乔萍依然有着当年性格中的某种坚持,但人生却不可改变,毕竟只是小学教师,所坚持的层次还是普通平常。

对于我们这一辈人,都快过去了,还是想开些,不用太认真了。我现在慢慢理解到了,过去硬撑着一个架子,其实很累。就比如说这个沙龙,我就是不来撑它,它一样存在。

你是能的。话题转到他身上,她的话音中又带着明显的赞赏,还像过去那样的直白。

潘大龙说:到了这个年龄,能还是不能,都有着空的感觉,我从哪里来,我往哪里去?要是有下一辈子的话,你会不会想到不要投女身?

乔萍说:我觉得女人还是好的,可以吸纳情感,温柔细腻地对人和对这个世界。

潘大笑说:如有轮回的话,我下一辈子的形象还是要男人,自在世上立足……潘大龙自己也有点吃惊,这个话题他从没与人谈到,在家也没说过。如果说她是红颜知己的话,也是这一刻才感受到。已经多少年没见过面了,也从来没有意识到。

夕阳光从西窗透进来,原是黄色的墙纸,现在显出一片玫瑰色。乔萍起身要走了,潘大龙说:不想等孩子了?

乔萍说:小凤看到你的照片,就想来参加沙龙。现在有了小伙伴,就让她们一起玩玩吧,很希望她们能成为好朋友。现在的孩子虽然有同学,但能玩在一起的到底不多。

潘大龙下楼去找孙女潘畅。潘大龙对自己这一辈与儿子这一辈,情感并不强烈,却宠着孙女,这种层次低级的儿女情长,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可笑。儿媳偷偷地说,潘畅有爷爷撑腰,父母就没有权威了。

潘大龙还是第一次进棋校的教室。他曾经嘲讽曾原德挂个棋校牌子骗小孩钱。眼前的教室里一排排长桌,桌上一张张木盘,一对对棋盒,显得很有架势。几个教室都已空了,只有一个教室的一角,一些孩子围着一个棋局,曾原德也站一旁看着。潘大龙看到潘畅正站在桌边,他还是难得看到孙女有心思看别人下棋。走近了,他个头高,从孩子的头上方看过去,见到乔萍的外孙女与一位成人在下棋。他认识那是棋校的老师,业余棋界小有名气的五段棋手金雷。

潘大龙刚才见姚小凤,觉得她的身形显得要比年龄小,不声不响地埋在沙发里,几乎不被人注意。眼下她在下棋的时候,脸上的神情特别生动,或者是大笑,或者是撇嘴,或者是悲哀,或者是无奈,夸张神情在一张脸上无声地表现着,仿佛在舞台上表演着哑剧。

潘畅见到潘大龙,便把他拉到一边,悄悄地对爷爷说:你知道吧,这个小凤,很神的。第一盘与我下棋,她总是直着身子,头伸到棋盘上面看棋。我嫌她走得慢,一步棋看了又看。当然她赢了我,不但赢了我,曾校长找了最好的小棋手,都下不过她。现在金叔叔上场了,她照样不在意的样子,一点都不怕他……

潘大龙还是第一次听孙女佩服一个同龄人。潘畅成了小凤的发言人,她向爷爷解释,说小凤很奇怪的神态,是染了网上下棋的习惯。网上凭棋力升到高段后,每次下棋都会有不少网上棋手旁观,自然有忍不住表现观感的,不评点棋,只会点出各种网络的贴图表情。一个个生动的小人脸,或是懊丧或是开心。现在小凤看不到这些反应,便不自觉地在脸上表现出来。

潘大龙过去看棋,现在姚小凤的棋下得一点也不慢,她的身形与专业棋手一般,专注与大气,但落子盘上,是抓着棋子往上放的,像是刚学棋的生手。他现在知道她一开始就在网上下棋的,应属没经教练的野路子,但她的棋形不差。她的对手金雷曾在省业余棋赛中拿过名次,棋力比自己要高上一截,一般下手遇上手都会显得拘谨,姚小凤似乎根本不知道对手是什么人,一点不怵他,随随便便地在盘上惹事,不断找出棋来四处出击。她的棋一点不像是乔萍教出来的,下得飘逸,在盘上腾挪转换,棋风颇像现在的专业高手。盘上她的棋势不差,她走的是黑棋,星位上没有座子,可能是对子,如果没有猜先的话,可能是让先。黑棋先行多少占了些优势,按下棋的规定,结束后数子时,是要贴还七目半的,让先就是不用还目。现在盘上确实是黑棋目数要好些,当然久经沙场的金雷,官子功夫要强,但要翻盘也不容易。

曾原德本人也入迷地看着,发现潘大龙,便移身过来,眼睛还看着棋盘。他说:你是从哪里弄来的女孩?市里所有的青少年棋赛,我都看过,哪个棋校有什么样的好苗子,我也都知道,还没见过这样出众的,看她每一步应手,有点野,却又有点别出心裁,说不好便是一个下棋天才。

她是一直在网上走棋……

网上有高手啊,龙飞虎就是出自网上。

龙飞虎是棋坛的一个神话,龙飞虎是网名,只在网上出现,谁都不知道他的现实身份,都说他也是一位专业棋手,他在网上杀败过现实棋坛的顶级九段,且胜得那么有把握,仿佛是天外来客。

她想进沙龙的。

她进沙龙当然没问题。我想招她进我的棋校,不是学棋,而是代表这个年龄段的棋手参加棋赛,每一场参赛,我都会给她对局费,不管她输赢。

你就是生意人眼光,想捞现成的。潘大龙调侃说:我要和人家的外婆说一下,人家没想来专门参加棋赛。

当然,她只要来棋校,我都可以找高手辅导她,不需一年,她就能打进专业队。

看来她倒是个香饽饽。

她的棋形很有灵气,倒有你的一点大气,是不是你遗传的……我是说你教过她?

在一旁无人的时候,曾原德难得也会调侃潘大龙一句。

棋局进入官子阶段,潘大龙点了一下盘面的目。潘大龙下棋的两强项,一是布局,二是点目,看盘上优劣七不离八。看起来这盘棋,也就是一两目上下的输赢。

你们是不是猜先的?如果不是的话,白棋可以丢子了,还想找漏啊?

金雷投子认输了,算是让先输了。假如完全走完,数下来,黑棋贴了目数,还多于白棋的话,金雷就太没面子了。放下了子的金雷,直向姚小凤点头,像是看着一个稀罕的女孩。

愿意不愿意做她一个师傅?潘大龙问。

金雷是一个实在人,说:让我当师傅,拣现成的了。有的地方倒是可以指点她一下的。她看来是无师自通的。

姚小凤说:我是有师傅的,是我的外婆。一开始就是她教我下的棋。

潘大龙说:你外婆的棋我清楚。她是下不过你了,她也没有时间下。

刚才潘大龙与乔萍交谈中,她很少谈到棋,她主要精力在教案上,无法教出这般出众的小棋手。

一个天才小棋手,潘大龙相信曾原德的眼光,他想着是否该把姚小凤推荐给市棋院,那里的院长是专业九段棋手,由他来培养,将来一定能成功。是否代表棋校出战,也需得到同意。

潘大龙还没有与乔萍谈这个事。姚小凤很少来沙龙,她似乎是兴致所至,来了也就与人下两盘棋,像是网上一样,下得很快,下得随意。曾原德训练她适应比赛棋,有时对局上钟,姚小凤怎么也不习惯用钟,一步走完,好长的时间等对手应招,却不记得按一下钟,等于对手思考的时间都算作是她的。好在对手安排的是退休专业棋手,会提醒她一下,她下得快,对手也不好意思长考,还没有输在时间上。下完了棋,她的对手都赞赏她,而今的出道棋手年龄往小里走,像她一般年龄的好棋手,也有,但都是从小特别培养的。她在网上那种鱼龙混杂的棋坛中下出来,却不流俗,似乎对棋有着天赋。当然,将来能不能成功,需要指点,还需要在棋赛上磨练,有的棋手随便下下胜率很高,一进赛场仿佛就瘟了,不该输的棋也会输。现在衡量一个棋手的成功,并不光是棋力,还有在棋赛上的成绩。

潘大龙本想再观察观察她,待他想到要与乔萍谈话时,却有一件事让他耽搁下来。在别人看来,也许算是一件小事,但却令他阵脚大乱,他的孙女潘畅没能进新房所在的学区小学。这所学区的新小学,是市里重点小学的分校,师资力量是一方面,生源是另一方面,皆是周边机关与高校的子女。按说,潘大龙购买的新房是在学区内,但学校规定只开一个毕业班,都是当地原户籍的学生,不收转来的新生。这其实是学校的土政策,关键是毕业班只有最后一年,新转的学生肯定良莠不齐。学校的第一届毕业生,决定着学校的声誉。

不能收就是不能收,学校招生的规定不是针对任何个人的,自然没有理论的余地。社会上常常有这样一刀切的做法,切到切不到便是你的运气。潘大龙突然觉得他购房的决定,恰恰错误在一个时间点上,他的孙女还需在原来的城南普通小学上课。放学的时候,父母都在单位,只能由爷爷或奶奶远程接她去旧家。一年的时间,明明想好了,买了学区房可入重点小学,能在爷爷奶奶身边生活,孙女小时候就是他们带着的。

潘大龙想到要求人帮忙了,他把所有的亲戚想了,似乎没有与教育局有关的。他只有放下架子,在沙龙中诉说此事,希望棋友中,能有够得上的人出面。但听到此事的人,只是笑看着他,谁也不应口。大家能理解,知道这个年代孩子是重点,而孩子的教育是重点,让孩子得到重点教育,是重点中的重点。虽然只有一年时间,但学校与学校的资源是有差别的,不能输在起跑线上。现在好学校很牛的,凭你什么样的官员,都只有恭恭敬敬的份。潘大龙突然发现,沙龙的荣耀一钱不值,一件原来说不上的事,让他烦不完的心,当年的自己,做什么都可以,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一下子自信都消失了。

这天潘大龙下楼去,在二层的楼梯上遇着了乔萍。乔萍说曾原德请她来,谈一谈小凤的事。关于姚小凤,曾原德有一串的计划,他断定她只要经过专业训练,肯定能成功的。他提议小凤经常来沙龙,由他安排高手与她对局,为她复盘,为她讲解。或者安排她去北京著名高段棋手办的道场,那里有全国顶尖的棋师与棋童,她将会成为围棋界的女国手。当然种种安排都须她在棋校挂名。棋校会给她一定的赞助,她要代表棋校参加一定的赛事。

潘大龙笑了一笑,他心里有事,没心思帮乔萍做选择。乔萍见了曾原德后,上楼到沙龙来,她告诉潘大龙,孩子的事由孩子做主。小凤下棋原是玩的,她不想去北京,甚至连棋赛都不想参加,她还是要上学读书,想下棋的时候来沙龙玩玩。与人对局,毕竟比网上要有意思,就是找到对手很不容易。

潘大龙突然发现两个孩子相比,他的孙女面临的只是一个极浅的难题,几乎无可选择,却让他这么烦心。而她的外孙女可能成为国手,甚至扬名棋坛,扬名天下,那是不可想像的机会,却似乎轻易地就否定了。犹如棋上难得地形成了一个大模样,随随便便就丢弃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对乔萍说,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选择,小凤棋上有难得的天赋,且已得到曾原德与数位专业棋手肯定,换作是潘畅,他该是如何的兴奋?那是一步到位的机遇,与换一个学校接受教育,到底能提高多少都未可知,实在有云泥之分。当然,要成为一个女国手,棋上的努力,棋赛的辛苦,作为一个棋手也是清楚的,但任何成功都是艰难的,究竟如何的选择才是为孩子好?说到底,往前走一步与走十步,又有多少不同?

乔萍临走时,把一幅画交给潘大龙,说是送他的。原来她说的个人爱好是画画。看来乔萍应算是典型的传统文人,琴棋书画都拿得出手。潘大龙送走乔萍,坐回到沙发上,看那挂上了墙的画幅。潘大龙对音乐不懂,但对画还是有欣赏力的,一眼看去,他的眼光便凝定了,只见这窄而长的画幅上,线条简单地画着钟馗形象,虽然那钟馗络腮长须官袍古装,但个头面相,似乎有点眼熟,和自己有点相近。画上的钟馗并非表现着打鬼的凶猛,在潘大龙看来,那形象随意,是外硬内柔的模样。

乔萍行棋缠绕与她做事认真是相合的,原想她的画一定是工笔的路子,谁知在她的爱好上,却是十分写意,莫非她内心世界中另有一面?她的画手法意味都很独特,比那些落套流俗只会些画技的画家要高出不少。潘大龙在杂志社里见过不少那类著名画家,开起口来,似乎天下画界无出其右者。凭乔萍的画,也许炒一下,再加上有一个愿意承包的画商,出手一捧,说不准便推出一个大画家来,而现在的画是很能生产出人民币来的。

如果把这个提议对她说,她会不会也以个人爱好懒得运作来推辞呢?

快放暑假时,潘大龙接到电话,学区小学通知潘畅去学校报到,儿子即带潘畅去了。潘大龙实在想不出,是学校改条件扩招了,还是沙龙里哪位能人动了关系。儿子从学校出来,赶到沙龙告诉潘大龙,说是校长特地陪他们办的手续,原来是学校里有一位叫乔萍的,是个老教师,当初的校长刚进校当见习老师时,她还带过他。乔老师眼下要退休了,学校问她有什么要求,她提到潘畅的情况,认为按户口的学区划分可以进毕业班的,希望给予考虑。乔老师工作几十年,从没提过要求,学校也就同意了她的这个请求。

猜你喜欢

大龙棋手沙龙
MISTY LIGHT美发沙龙
准能找到你
MS·CHIC美发沙龙
骆山大龙:500壮汉舞动“江南第一龙”
2019年下半年男子棋手等级分
分享、交流、探讨“CIT2019沙龙”成功举办
Blue Mist美发沙龙
月缺月圆
90后棋手走在路上
人体运动小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