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影灯下的“肉体分析师”
2014-04-29李书春
摘要 卢西安·弗洛伊德凭借其精神分析式的绘画享誉当今画坛,这种带有存在主义哲学意味的绘画何以实现?除去画家的创作动机,自然离不开非常具体的方法和手段。在卢西安·弗洛伊德的创作中,“光”显然是其实现精神诉求的重要手段之一。画家利用现代人造光源的“祛蔽”功能,映射出其所描绘事物的存在感,这种特殊的视觉形态和由其引发的绘画哲学观,使得画家的作品超越了传统绘画的审美桎梏,传递出直至心灵的当代艺术张力。
关键词:光 存在感 绘画观
英国已故当代著名画家卢西安·弗洛伊德的绘画作品在当代绘画史中独树一帜,画家的绘画观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如果从风格学的角度看待绘画,大抵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趋向于主观表现的浪漫主义风格;一种是趋向于客观理性的现实主义风格。沃尔夫林的《艺术风格学》也是按此原则分类古今的绘画艺术。在创作的过程中,描绘的对象、画家、画面这三者构成独特的“三角关系”,当对象成为主导时,画面就会呈现出自然主义特征;当艺术家成为主导时,画面就会呈现出表现性特征。但是,在绘画创作中像弗洛伊德这样完美地将画家的情感、观念紧密结合到对象之中的画家并不多见。
弗洛伊德显然探索出了属于自己的创作方法体系,并在创作过程中构建出绘画史上前所未有的“三角模式”。弗洛伊德近乎于偏执地强调对其所描绘事物最真实的一面,这一真实由写实的幻象深入到了哲学的存在,并将对象的此种存在感推向极致。这种极具视觉和精神冲击力的存在感是艺术家创作过程中有目的的发现、整理、表现的产物,是基于对象真实引发出来的独特情绪。尽管真实很难与美紧密相联,但真实却是巨大精神穿透力的来源,这种千方百计揭示对象缺陷和问题的作画态度以及方式,使得弗洛伊德的艺术与欧洲传统绘画大师们拉开了距离。如果在美术史时间线上看待这个距离,结论是它远远超出从文艺复兴到新古典主义的跨度。在泛古典主义这一大段时期,艺术家们的个人风格仍然是在这一封闭的系统内存在的,而弗洛伊德的艺术显然已经完全冲破了这一系统,他完全颠覆了千余年来西方传统写实绘画的创作观念与方法论。“而弗洛伊德的画艺虽然规矩严正、法度分明,但是却很难在欧洲前辈们找到具体可指的楷模或渊源,要说有,他那种层层堆砌覆盖的浓重笔调可以在伦勃朗和马奈那里找到来路,但弗洛伊德画布表面的强度近似于交响乐,效果则有如摇滚乐般猛烈。”弗洛伊德在精神的最深处拒绝其他艺术家对其的影响,尽管他对伦勃朗、艾尔·格列柯、库尔贝等大师推崇备至,但他吸收的只是技术和方法,在创作态度和艺术追求上却与这些大师毫无共同之处。并且弗洛伊德对待其他任何有唯美倾向的大師们的作品毫不避讳地予以讽刺和挖苦。弗洛伊德曾说:“应该有人写一本关于达芬奇是多么糟糕的画家的书。”弗洛伊德也曾经尖锐地批评约翰内斯·维米尔的作品。弗洛伊德说:“维米尔画中的人是不存在的,不真实的。”并且他还说:“这是一个有关创作能力的问题。这事有点奇怪,他所画的人就不像是真实存在的人。”由此可以看出,弗洛伊德将真实看做绘画存在的首要前提,一切模式化、唯美化的修饰在他看来都是无趣和罪恶的表现。那么是什么因素促成了让弗洛伊德对真实感和存在感的发现和表现,从而使其作品与传统拉开距离?又是什么因素才能够无庇地揭示出事物的真实一面,逃离旧有美学范式的影响呢?弗洛伊德选择了光,一种类似于手术室里无影灯的光,它将事物所有的性状毫无保留地呈现出来。在这种光的照射下,事物不再有任何理想化的完美外观,不再有奉为经典的审美模式,只剩下原本的带有缺陷的真实存在感。
弗洛伊德的绘画技巧和风格都与这种特色的光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画家作品呈现出的光影不再是卡拉瓦乔、伦勃朗式空间变奏的幻象,更没有拉斐尔、达芬奇和安格尔式的柔美诗意。弗洛伊德只期望利用冷漠的光影,来揭示事物最为真实和残酷的一面,从这个角度上讲,作为画家的弗洛伊德更像一位存在主义的哲学家。在这方面,弗洛伊德仿佛是一位来自非人类文化影响过的异族,他的观察与表现丝毫不带有任何的人文激情和传统的浸染,凭借强大的主体本能,不带有任何文化立场的审视事物,这种看世界的角度超越了旧有系统的桎梏,具有极端性和突破性。弗洛伊德的这种审视本身也是极为理性和中立的,他就像一位冷漠的科学工作者,拒绝浪漫地对待事物和绘画本身。弗洛伊德中晚期的所有油画都是对着模特写实创作的,他需要面对模特展开几百小时甚至上千小时观察、研究、发现和记录式的描绘。这一过程,画家自主地排除以往的个人经验的干扰和由于习惯引发的概念化的影响,用像孩子一样“干净”的眼睛发现对象最为本质的形状、色彩和表情,这些属于对象的、具有唯一性的信息被弗洛伊德放大并放置于画面之上。
在寻找和表现这些信息的过程中,光成为决定因素之一,画家需要一种没有主观色彩的光源来实现自己的精神诉求。为此,所有带有人文情怀的光线都是画家极力避免的,弗洛伊德选择了最为中性的人造光源。“仔细想想,弗洛伊德基本上是一个室内画家。几乎所有他对人物主体对象的观察都是在工作室里进行的,甚至画马都是在马厩里进行的。”与传统写实画家不同的是,弗洛伊德的很多作品都不是在自然光、天光的画室里创作的,画家利用人造的日光灯给画室照明。“每一幅作品的光线来源要恒定不变,这点对弗洛伊德至关重要。”“工作室的百叶窗永远都是关着的,这给工作室增添了些许静谧的亲切感。”正是这种平淡得近乎于冷漠的光线,激发了画家内心中冷峻、理性并且深刻的表现欲望。“他的作品中完全没有任何理想化的色彩,这使他的绘画具有一种特殊私密性。”
在这样的空间和光线里,模特们丧失掉了生活中的美感和诗意,被还原成最为真实的外观和状态,在无形中,模特自身的社会属性和文化属性同时被剔除了。“其作品在另一方面也具有原创性:虽然表现方式是传统的,但是摆脱了西方绘画中的象征性装饰。这些作品似乎在描绘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人性丧失了所有的外部资源,仅仅依靠自己而存在。”
“不真实的感觉”正是弗洛伊德在艺术上或在生活里所不喜欢的。恒定的人造白光会赋予事物以科学性和真实无蔽的外观,就如医院手术室的无影灯,它会最大限度地排除视觉错觉和遮蔽真相的阴影,使得患处一览无余地呈现在医生的眼前。毫无疑问,弗洛伊德对真实的追求不亚于做手术的大夫,陈丹青评论弗洛伊德说:“他关起门来以无限的忠实发掘他极为有限的个人现实:他的画室,他的模特。在模特的肉体上,巴尔蒂斯寄托了颓唐的漪思,弗洛伊德对肉体则投注着无情的凝视;巴尔蒂斯是慕古的,反现实主义的,有点像勃拉姆斯,是回溯的,反方向的,强求的古典主义者,弗洛伊德的写实理念却是全然当代的”。事实上相关文献表明,弗洛伊德对巴尔蒂斯的绘画甚至本人没有丝毫的好感。画家这种客观的注视需要有客观理性的视觉条件作为支撑,于是,弗洛伊德将模特放置于由光营造的无蔽的空间中,像对待标本的生物学家一样审视模特。弗洛伊德借助模特的外在视觉体验对象的心理和属于他本人、模特和画布三者间此时此刻的真实存在。“而这深层的心理剖析全然投注于‘表层刻划——人的皮肉。”“他绘画时的行为举止就像行进在黑暗森林里的一个探险家,或一个猎人。”画家对其所描绘事物的观察深入程度是有别于常人的,正是这种近乎于追问式的凝视是画家信息的来源。“必须持续而仔细地观察绘画的主题——模特,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那么他,她,或者它终将全方位地显露自己的各个方面,不可能仅仅向你展示他们想让你看见的某些本相。”弗洛伊德的艺术观具有极端反唯美的倾向,传统美学的标准恰好是他评判的对立面。用光解释真实的存在,用光唤起事物的尊严感,这种尊严是理性和哲学反思的产物。
卢西安·弗洛伊德是欧洲当代绘画艺术界甚至是文化界最具独立精神的人之一,在他的艺术里,丑陋的真实胜过虚假的美,同时,他通过均匀而明亮的灯光,通过眼睛和直觉寻找只属于事物自身特性的形态。弗洛伊德排斥绘画与文学性、传统审美的瓜葛,力求使作品中的光不带有任何感情的色彩,也有意避开前人的布光范式。其作品呈现出的光就是光本身,不具任何象征和隐喻的特征。这些平铺在画面上的光科学而冷峻,其功能就是如实地呈现出模特的本来面目,除了客观佐证事物的存在感外,毫无诗意而言。
卢西安·弗洛伊德的绘画反映出画家对真实的迷恋,这种真实来自艺术家强大的信念和對传统艺术观的批判性回应。弗洛伊德作品的语言是写实的,但这个“实”早已超越了对象的外在形态进入到精神的层面之上。邓晓芒指出:“西方哲学,就其是一种最广义的理性的哲学而言,都是一种反思哲学。所谓反思(reflexion),原是指光的反射,就是从一个对象上追溯它之所以如此的原因,就像沿着光的直射路径回溯到光源那样。”“谁若不对现象作反思、由此去寻求本质的东西,谁就没有达到哲学的层次。所以,没有反思和间接性思维就没有哲学。”弗洛伊德不是传统画家,也不是现实主义画家,他更像是一位存在主义哲人,用他鹰一样的眼睛,透过光,不知疲倦地探寻着属于他内心的真实。德国美学家巴尔所说:“人对这个世界持一种什么样的态度,他便抱以这种态度来看世界。因而,所有的绘画史也就是哲学史,甚至可以说是为写出来的哲学史。”弗洛伊德是一位一生都在追求真相的艺术家,他希望借助无蔽的光,利用眼睛解析对象的精神,他是一位在无影灯下绘画的“肉体分析师”。
弗洛伊德绘画的技法是非常传统的,然而画家对待世界的理解和认识却是极其当代的。弗洛伊德成功转换了传统绘画中光的形态和功能,使光成为“祛蔽”、“祛美”,进而揭示事物真实感和存在感的工具。当代人已经习惯于生活在虚拟的世界中,传统意义上现实的真实性成为了一去不复返的历史之物,这样一来,“美”和“传统美学”在当代艺术里必然面临着质疑和挑战,当代艺术家也不再单纯以美学实现作为主要工作目标。当代绘画之光的异化正在进行中,无论是其功能,还是表现出来的形态都在流变和生成中。与中世纪、泛古典主义绘画之光的内在一致性相比,现当代绘画之光可谓是多元而复杂,因此,这样异质而多元的绘画之光也许就是现代绘画的典型特征。
弗洛伊德在其整个艺术生涯中一直努力通过无遮蔽的光去发现和表现事物最真实的存在感,尽管这一过程艺术家始终用其理性压抑着主观的激情,这种矛盾转化成绘画中特有的紧张感和精神张力。我们能够通过弗洛伊德的作品清晰地看出艺术家对自己创造观的坚守和执着,这种蕴含于绘画里的态度和执着凝聚成比诗意更为强大的视觉张力和创造的魅力。
注:本文系教育部2012年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资助,项目名称《绘画艺术中光的象征与隐喻研究》,项目号:12YJC760040。
参考文献:
[1] 陈丹青:《纽约琐记》(上),吉林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
[2] 马丁·盖福特,赵琦译:《蓝围巾男人:为卢西安·弗洛伊德做模特》,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年版。
[3] 爱德华·路希·史密斯,彭萍译:《二十世纪视觉艺术》,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4] 邓晓芒:《论先验现象学与黑格尔的辩证法的差异》,《江苏社会科学》,1999年第6期。
[5] 刘小枫:《现代性中的审美精神》,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
(李书春,东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